第三十二章 月夕

一年过半，值此佳期，便是小门小户，也在家门口挂上一盏红灯笼，简陋的贴上祥云圆月的标志。若是殷实大户，那就更要热闹些，小厮们忙里忙外，给主人宅邸里外都挂上灯笼，清扫后院，铺好布巾，摆好坐垫矮桌。厨房也开始准备糕点，起好窖藏多年的好酒，好伺候主人家晚上赏月之用。

每当此时，杂役小厮都脸带笑意，便是最威严的护院，见着平日不起眼的仆役，都会拱拱手，互道一句“阖家安康”！因为今天，主家会颁下赏赐，或多或少，上下都有，以酬众人半年来的忠勉勤恳，因此，上下都是开怀的。

在越筇郡，众所周知的在老江家做仆役丫鬟是最好的，便就说今天的中秋月夕，你可曾见过有主家会遣散家里的仆役丫鬟，让他们去参加郡里的灯会的？没有！如果在灯会里遇见不良人，那定是老江家的仆役们。

日渐西沉，江府已没有多少人了，一个宅邸里就只剩下一个仆从，王庆年。说来王庆年原名叫王毛蛋，本是越筇郡附近一处偏僻的小乡村的少年，因家里养不活那么多孩子，王毛蛋被卖到了江府。本来是不得已事情，不过现在的村民说起这事来，都说毛蛋是个命好的。到了江府，因为跟老江家的小少爷江祈年同岁，毛蛋一开始就服侍江祈年，倒成了亦仆亦友的感情。直到江祈年加冠礼时，江家老爷一同为毛蛋改了名字，并在官府上上了名碟，从那个时候起，王毛蛋就叫王庆年了。

可不敢小看这个举动，虽然说还是下仆的身份，但是老江家可是把毛蛋当成自家人了。上次小少爷出门去谈生意，一伙老人手中，唯独多捎上一个王庆年，家里的老管家也已经开始教王庆年怎么使用算筹了，您瞅瞅偌大一个老江家，还有那个下仆有这个福分？这可是把王庆年往掌柜的方向培养的。

如今那个家里多出的那张口，成了村里谁人听到都夸赞一声的优秀青年。主家对自己的栽培，王庆年是心知肚明，知道主家曾经也经过了一段家道中落的时候，到了现在老爷掌家才开始有了起色，但远不及当年老江家风光的九牛一毛。老江家都是顶顶的好人，王庆年此生也觉得别无所求，只想好好的帮助少爷，光耀门楣了。

少爷和小姐都不是喜欢凑热闹的性格，少爷为了家族兴旺，偶尔还要去参加一些那些大侠好汉的聚会，开拓一下各路人脉。小姐就是个温婉的性子，没什么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成天捧着书看，如今看人都有些模糊了，王庆年甚是担忧小姐的眼睛，这样如何嫁得出去哟。老爷常年为了生意奔走，看来今年的月夕也是回不来了，老夫人身体弱，早已亡故。今年的月夕，也只有少爷跟小姐两个人一同赏月，想想也是恓惶。

拎着一壶桂花酒跟在江祈年身后，王庆年说道：“少爷，何必特意出来买一壶酒啊，家里的碗儿香难道不比这桂花酒要香？”

江祈年笑道：“酒哪有贵贱之分，岂不闻清圣浊贤，各擅胜场？便是山野村醪，也别有风味。酒，所饮者，在乎其心、在乎其韵、在乎其神。月夕饮桂花酒，乃是传统，语出圣人辞“援骥斗兮酌桂浆”，若是今晚喝碗儿香，那么就只在乎其心，而饮桂花酒，则是在乎其韵。”

王庆年呵呵傻笑，道：“少爷您说的都是啥啊，不过听起来好高端的样子！”

“怎么说我上私塾的时候，你也在一边，我老早就跟你说了，多读些书。你却是不听，如今老管家教你算筹，也学了那么久，你倒是给我上点心啊。”江祈年摇摇头，说道：“这圣人辞原句是：操余弧兮反沦降，援骥斗兮酌桂浆。其意是说圣人赞颂天神用神弓阻止天灾降下，取过北斗盛满桂花酒。桂花有富贵吉祥、子孙昌盛的象征，因此后人将这句辞中，反沦降与酌桂浆合为一意，不要有灾难降临，就要饮桂花酒。圆圆的月亮，有团圆之意，便是不能团圆，也祈望远方的亲人能够安康。于是，渐渐的，这个传统，皓月、月饼、桂酒，缺一不可。”

“欸？是这样的啊，少爷，我听闻月夕喝桂酒，是因为月宫赐桂子，奖赏善人家。赏月也是因为月宫住着仙子，月兔捣月饼，上神赐桂酒，这月亮上真住着神仙？”

“都是为了美好的祈愿，你管这些传说是真是假？”

“倒是。”王庆年点点头，又问道：“欸？那少爷，您方才说的，在今天这个日子，喝其他酒，则是在乎其心。而喝桂酒赏月，则是在乎其韵，这是何解啊？那又如何能做到在乎其神的境界呢？”

“在乎其心好解，便是想喝这种酒。在乎其韵，便是在这种节日喝桂花酒，喝的是这种祝福的韵味，感受这种感情，这便是此情此景此时此人此酒的韵味。而说道在乎其神，这就太难了。”

“如何说？”

“除了此情此景，此时此人，此酒此心，或许所有的感情由胸腔间喷薄而出，举斛邀天、洒杯应地，如痴如狂，或许荡气回肠的诗词脱口而出、或是情至深处的辞藻温婉而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吧。”江祈年眨眨眼睛，笑道：“或许如此吧，我猜的，毕竟少爷我经人处事还未达到这种高度，还经历不了这种感情。”

“话说回来，每年你都不去参加灯会。我听说厨娘家的丫头，对你挺有意思的。你好似对她也有这个意思吧，上次那丫头毛手毛脚的把少爷我的窖藏碗儿香打碎了…一整壶还没开封的呢，你还为她开脱来着。我听下人们说，那丫头邀你今晚去赏灯，你没答应？”江祈年背着手走在前面，说道。

王庆年脸微微红了，毕竟还是少年，皱着眉头连忙说道：“那些个嘴碎的，都传到少爷您耳朵里去了，看来平时都闲着没事干了，少爷，您就是太放纵他们了。”

“这有什么不好的，家里氛围轻快些，人干起活来也精神。哪像别家似的，仆人看起来乌泱泱挺多的，一个宅子里整个跟死水一潭。”江祈年耸耸肩，说道：“别扯这些，问你话呢，若是不中意人家，就别耽误了小姑娘。每年都跟我们呆一块，也不知道出去走走，灯会多好的机会啊，见着喜欢的，就要主动些。若是良家，我也可以帮你削了奴籍，咱家可不兴终身为奴这一套。”

“少爷您说的哪里话，那年老爷把卖身契还给我，我溜达一圈又还给老爷保管。您说我在老江家，说是为奴，可跟个良人有啥区别？您瞅瞅，全府上下哪个护院啊、丫鬟啊见了我不叫我一声王哥，我脑子门夹了我去削这个奴籍。”

“还得瑟上了，你别看现在是活的挺滋润，那到时候你生了儿子呢？也让他跟着你一样顶着个奴仆身份？我跟你说，到时候你就是哭的稀里哗啦揪着我的裤脚我都不还你。”

“哎呀！少爷，还儿子，扯远了，嘿嘿，扯远了。”

江祈年点点头，道：“那行，那就扯回来，那丫头你到底打算咋整啊？姑娘家家脸皮薄主动上杆子贴你了，你要是这样可就伤了人家姑娘的脸皮了啊。我还听说了，你没答应陪她去，她转头就去找曾护院，你应该晓得，那丫头长得不错，有脸蛋有身段的。现在天还没黑，你要是改主意了，还有机会。”

“啊！她真去找那个护院了？”

“你看看你，诈你一下就不行了。赶紧滚蛋，好好跟人家去灯会逛逛。”

王庆年听到不是真的，便又笑逐颜开，说道：“少爷，您说这操的什么心，我知道你诈我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跟那个护院，那肯定是我更优秀啊！”

“得了吧你，人家曾护院怎么没你优秀了，要肌肉有肌肉的，要模样有模样的。你要是不跟我狼狈为奸，还有人叫你王哥呢？赶紧去，别到时候追悔莫及。”

“那怎么成，家里的仆役都溜去灯会了，就剩您跟小姐两个人，没人伺候怎么成啊。您放心，等明儿个，我就跟她掰明白了，您可以安心了吧？”

江祈年夺过王庆年手中的酒壶，说道：“明天？那可不成，人家丫头去求过绣心了，绣心也答应帮那丫头了，你今晚要是不去，你家小姐就要顶着一个失信于人的名头招摇过市了。为了我妹妹的名声着想，你今晚要是敢呆在家里，腿给你打折。”

撵了一阵子，酒壶还是回到王庆年手中，说是帮少爷把桂酒提回家里马上滚蛋。江祈年这才没有接着撵，一仆一主两人说着闲话打趣，慢慢往家里走。方走到门口，王庆年戳了戳正吹嘘地忘我的江祈年，说道：“少爷，咱家门口站这个人呢，咋看着跟逃难似的。”

江祈年定睛看去，连忙说道：“休要胡言！”

说罢，率先正面迎上去，那人发现有人过来了，也恰好转身。江祈年认真一看，顿时大笑道：“方才远远望去，我还有些犹豫不定，不想竟真的是竭淮兄啊！”

“祈年兄。”

江祈年上前两步一把抱住白约，这份热情倒让白约有些难受，笑道：“祈年兄，我这身有些狼狈，还是莫要玷污了祈年兄的衣服了。”

“你这话说的，竭淮兄，你老实跟我说，那荡芦山的山鬼，是不是你杀的！”

白约笑道：“看来这事都传到越筇来了。”

“嗐！这徒迩县跟越筇郡能隔多远，我老早就听闻这个传言。只是这么久都不见你来，我还以为你不屑于再见我了！”

“这几日发现一处风景甚好的地方，我便岔路去了一趟，因此来的稍迟了些。怎么说我也是要经过越筇郡的，也得来探望祈年兄的。”

“好！我们先进里边叙话！”江祈年作势就要把白约拉进去。

“嗯…今日恰逢佳节，我这般进去了，会不会过于唐突了？”

“无妨！无妨！”江祈年一边拉扯着白约，也没忘了一旁的王庆年，将他手中的桂酒夺过来，说道：“赶紧滚蛋，不然腿给你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