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实在想不到路小路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嘴里叼一支烟是什么样儿，目光眺过打闹的同学，看了眼路小路，她坐在桌子上，一条腿轻轻地晃着，正和孙丽、杨志海他们谈笑，孙丽和我目光撞在一起，我局促地收回目光，假装低头翻书，准备王海月的英语课。

王海月一进教室就说要听写单词，我慌乱地翻开英语课本，一边速记，一边祈祷老天保佑不要叫我，昨晚光顾着看小说了，王海月布置的单词一眼都没有看。

结果，“陈放。”王海月第一个就点了我名。

我硬着头皮站起来，杨志海在背后拉了一下我的衣服，我回头瞪了一眼，他幸灾乐祸地笑着。

我磨蹭着翻单词表，多看一个是一个，王海月又叫了路小路，然后拿着戒尺在讲桌上敲得当当响，她不耐烦地催促我：“陈放，别看了，快上黑板，早干嘛去了？”

好多单词我只记住了半个，写出两三个字母就忘掉了，瞟了一眼路小路那边，整整齐齐写了两列。

我手里捏着粉笔，局促不安的左顾右盼。

路小路写错了三个，她回座位的时候，淘气地吐一下舌头，我乐了一下，王海月手里的戒尺轮过来，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往旁边退了几步，目送路小路回到座位。

我错了一大片，王海月唉声叹气地瞪了我一眼，让我在黑板旁边站着听课。那时候挂黑板是常有的事，我们一天到晚都是闹哄哄的，谁都没把学习太当回事，我被王海月罚站，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这有多么难堪。

站在讲台边的角落，我开始想前一天晚上读的《鲁滨孙漂流记》，我幻想着自己也和鲁滨孙一样，流浪到了一个小岛，岛上有高大的树木，我就把房子搭建在树上……，那时的我渴望在一个小岛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十一岁的时候，我已经看厌了黄土，看厌了山，我渴望坐上一条独木舟去大海上流浪。忽然，一个粉笔头从我眼前飞过，我以为是王海月发现了我的神游天外，赶紧站直了身板，一副真心实意反思的样子，粉笔头又飞过来，这次我眼尖，抓住是杨志海扔的粉笔头，他正缩在桌子上偷笑，我趁王海月不注意，捡起一个粉笔头作势要朝杨志海打，杨志海缩着头躲，吴玲玲被逗得一乐，王海月猛地转过身，我被逮了个正着，讲台下的同学乱哄哄地笑起来，王海月朝我快步走过来，手里的戒尺已经蓄满了力，我的手被抓起，戒尺迅速地落下，同学们那乱七八糟的笑声在我耳朵里来回乱窜，戒尺一下下地抽在手上，那一刻我并没有觉到疼痛，满脑子都是同学夸张的笑脸，很多年后，我还能清晰地想起那天课堂上的哄笑，还能想起那一张张灿烂的青面獠牙。王海月把我赶出教室，门在后边重重地关上，我靠在墙上，太阳暖洋洋的洒在身上，这时候，手才火辣辣地疼起来，眼睛被风吹得有些痒，我抬起手去揉，两行泪就湿湿的下来了。

我好几天都没有说话，那几天走进教室的时候，头皮总是莫名地发麻，总感觉身后有同学指指点点地笑，回头去看，身后却没有人。没多久，刘芳就调了我的座位，新同桌是孙丽。

孙丽个子不高，留着齐耳短发，刘海却快遮住了两只眼睛，剪得齐齐的头发下面是两点叵测的黑。

我前排坐的是王海和陈洛，他们三个早混成了小集体，我是外来户，刚开始还和他们不太说话，没几天就混熟了，她们管王海叫大海，大海经常趴我们一排聊天，陈洛比较安静，下课的时候总是低头在座位上捣鼓女生的小玩意，折星星折纸鹤之类的。陈洛扎着一条马尾，黑亮的头发在齐肩的地方打个弯，总是调皮地晃着。

元旦前几天，我从厕所回来，刚要进教室，一个男生叫住我，让我帮他喊一声路小路。他手里拿着一份包装精致的礼物。

路小路正和孙丽玩闹，她紧裹着一件白色棉衣，马尾高高的束起，那时候女生的马尾都是贴着后脑勺梳下去的，路小路却不，马尾高高地束在头顶。

我走过去的时候，她偏过半张漂亮的脸，睁大了眼睛看我，我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细了许多：“有人找你。”

路小路问我：“谁呀？”

孙丽笑着帮腔：“男生还是女生？”

我说是男生，然后指指窗外等着的男孩，路小路和孙丽嘀咕了一句，掩着嘴笑起来。

我在座位上心不在焉地整理课本，眼睛一直往窗外飘，路小路和男生有说有笑，不时还轻拍一下男生的肩膀。我忍不住问孙丽：“那个男生是谁呀？”孙丽疑惑地问我：“哪个呀？”我向窗外努努嘴，不知道男生说了什么，逗得路小路笑弯了腰。孙丽看了眼窗外，说道：“他呀，好像初三的，我也不认识，路小路一起的朋友呗。”

下午自习的时候，刘芳没有来教室，上课铃响过之后，大家安静了一会儿，渐渐闹起来，郑波站起来维持纪律：“都闭嘴！不要说话！”他的话一向很有震慑力，教室里一下子静下来，但他坐下来之后就和周围的同学继续聊起天，大家消停了没一会儿，又吵吵闹闹起来。

大海趴在桌子上看小说，孙丽在抄歌词本，我翻了几页书，趴在桌子上看着陈洛的马尾发呆，我伸手揪了一下她头发，陈洛转过来，一脸的抱怨。

我讪讪地笑笑。

陈洛不理我，靠在桌子上看书。我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抽了，忽然把桌子往后一拉，陈洛“啪”一下从凳子上掉下来，后脑勺重重磕在桌子上，教室里一下子陷入死静，郑波站起来问：“怎么了？”

大海已经扶起了陈洛，陈洛摸了一下后脑勺，哇一声哭出来，我手足无措地站着，孙丽拍着陈洛一抖一抖的后背问她：“脑袋有没有事？”路小路也过来了，皱着眉头问我怎么回事，我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觉得这次祸闯大了，脸热热地坐到放学。幸而陈洛只是磕疼了，并没有出什么事情。

放学的时候她在收拾书包，我站在她身后，心里打好了腹稿要说“对不起”，开口却变成了：“你没事吧？”

陈洛背上书包，回头瞪了我一眼，推开我走了。

放学后和高奇在河堤上走着，我没有和他讲这件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越来越沉默了，以前班上发生的事，我们总会叽叽喳喳地议论半天，那种无话不说打打闹闹的日子似乎一夜之间成了遥远的记忆，我们一起上学放学，心里却想着各自的心事。

天气已经很冷了，河水结了冰，我们直接从冰上走过去，可以省一大半路程，下午放学后学生们都不急着回家，在河上溜冰。这条河是我们每天放学后最爱玩的地方，春天的时候河水尚浅，我们就在水里磊起石头，踩着石桩过河，等水里有小蝌蚪的时候。我们就拿瓶子抓蝌蚪，然后看着它们一天天长成青蛙，夏天河水涨了，放学回家就脱了鞋下河，拿一张装过土豆的网袋，两个人各一头拉住，下到水里去逮小鱼，干这活的时候，通常是我拉住一头，高奇拉住另一头，等秋天发了大水，我们一行十几个人，裤腿都推到了大腿根，然后一手提着鞋，一手拉着另一个人从湍急的河水里趟过去。

高奇站在河岸上，眼睛看着远处。然后问我：“那不是你们班路小路吗？”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郑波拉着路小路的手在河面上溜冰，孙丽和杨志海在岸旁坐着，他们轻快的笑声被晚风吹得断断续续，我回头看看高奇，说道：“好像是路小路吧。”

元旦前的一天，我去校门口的烟房买笔，烟房是我们常去买东西的小超市，里头的东西应有尽有，它之所以被称为烟房，是因为学生的烟都是从这里买的，老板把烟拆开一根一根的卖，那时候学生都不敢带整盒的烟，因为一来容易被老师没收，二来如果遇到劫烟的，会被人整盒的拿走，上学的路上经常会遇到勒索学生的小混混，他们既劫钱，也劫烟。

烟房里挂满了风铃和挂画之类的小礼物，那几年特别流行送这些东西，风铃其实只是卡片做的各种样式的挂件，挂画则是小小的卷轴，上边印了“学海无涯”之类的字。

烟房里挤满了买新年礼物的学生，都是买来送给中意的男生或女生的，关系要好的朋友之间也会互赠礼物。我忽然想给陈洛买个新年礼物，她因为撞头的事一直都不理我，我指着一个天蓝色的纸鹤问老板多少钱。老板忙着招呼别的学生，扫了一眼说：“十五。”

我小声“哦”了一声，看了几眼纸鹤，十五块钱在那个时候，是一笔不小的零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