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一月的一天，我记得那天天气阴冷。放学之后，我和高奇一起回家，走到河堤上的时候正好碰见郑波和杨志海。俩人嘴里都叼着烟。

我强笑着和他们打声招呼，上次和杨志海起了冲突之后，我一直不太和他讲话，学校里见了也总是躲着。杨志海对陈洛的表白算是石沉大海，他写上纸条来，陈洛很少再回复。

我从杨志海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撇着嘴，从嘴角喷出一股青烟，挑衅地看着我。我咬咬牙，低头往前走。

郑波却一把拉住了身后的高奇。

“认识我吧？”郑波一只手撕着高奇的衣领，一只手弹着烟灰。

“放开！”高奇狠狠地甩开郑波，郑波一拳砸在高奇脸上。杨志海惊呼一声，我冲上去要分开俩人。高奇已经和郑波扭在了一起。

郑波是打架的好手，脚下使个绊子，高奇就倒在了地上。高奇发了疯似地从地上弹起来，扭住郑波的胳膊。河堤本来就窄，俩人撕打着，一个扯住另一个的衣服，从河堤上溜了下去，郑波将高奇摔在地上，骑在了身下。高奇背抵住河滩上的泥土，踢蹬着两条腿，乱拳直往郑波脸上砸。郑波急了，从腰上拔出一把短匕首，抵在高奇的脖子上。高奇吓得不敢动弹了，红着眼睛瞪郑波。

我从河堤上跑下去，想要拉开郑波。

“陈放，这儿没你事！”杨志海在背后对我喊着，从河堤往下跑下。

郑波发现抵在高奇脖子上的是刀背，所以迅速地掉个个儿，将刀刃换过来。匕首是下午刚买的，没有开过刃，刃口和刀背一样的厚。他恐怕一把没开过刃的匕首吓不住高奇，于是做出狰狞的面目，装出狠毒的语气质问高奇：“就你看上路小路，是不是？”

高奇早已被吓坏了，哪顾得上匕首有没有刃，光是那瘆人的冰凉已经够他受了。他听到自己的耳膜在突突地乱跳。

郑波拿匕首在高奇脸上拍着，这是《古惑仔》上学来的，不觉就用上了。

“离她远点，听见没有？”郑波学着电影里大哥的语气。

高奇正在发育的喉结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我慌乱地站在一旁，紧张地盯着郑波手里的匕首，嗫嚅着小声劝郑波。

杨志海蹲下来，抽口烟吐在高奇脸上，高奇恨恨地瞪着杨志海。

杨志海伸手就是一巴掌，轻蔑地警告道；“离路小路远点，听到没有？还有你，陈放！”他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瞪着我，我知道他说的是陈洛的事。

我没有说话，紧紧地攥着拳头，高奇眼圈都红了，极为屈辱地说了声：“听见了。”

郑波从高奇身上起来，招呼着杨志海扬长而去。他本来是和杨志海来河堤上玩的，没想到会遇到我们。

深秋的晚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沙土，高奇躺在地上，用手掩住眼睛。

我伸手拉高奇，他却自己翻身起来，低头拍掉身上的土，掩着袖子擦了擦眼睛。

郑波和高奇因为路小路的事情打架，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那时候路小路还不认识高奇，高奇也不过只见过路小路几回而已。仔细回想起来，高奇和我在一块玩儿的时候，好像还真是老爱打听路小路的事情，然而我从来没有意识到高奇暗恋路小路。路小路那时候也算是小校花，打听路小路的人多了去了。

郑波喜欢路小路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那时候谁喜欢谁都是藏着掖着的，只有郑波这类班上的“头儿”学校里的“尖儿”才会大张旗鼓地到处宣扬他们的“货”。十几岁时候，想明目张胆地喜欢一个人是需要本钱的。高奇没有这个本钱，他不过是在别人跟前多打听了几句路小路的事情，就招来了郑波的示威和殴打。

后来我对路小路讲起高奇的这件事，她记得郑波打架的事，却不知道高奇就是另一个主角，对打架的原因也是一无所知。那时候她刚和高奇分手，坐在咖啡馆里跟我哭诉，我想起高奇因为她打架的事，感慨七八年的感情终究没了结果，路小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询问我怎么回事。我大致讲了当时的情形，路小路摇摇头，失神地看着窗外。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高奇到我们班找我，他眼皮红肿着，明显是哭过，高奇说：“你们班主任找你。”

我马上猜到高奇给刘芳告状了，我问他：“你告诉我们班主任了？”

高奇垂着眼，沮丧地说：“我妈来了。”

我没想到高奇会将打架的事情告诉他妈妈，而且让他妈妈找到学校。我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高奇进了办公室。刘芳正和高姨说着话。

见我进来了，高姨从椅子上起身，拉住我的手说：“陈放，你过来，快给你们班主任说说，你们班那个学生是不是拿刀子捅高奇啊？”

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郑波确实是掏了匕首的，但我没有意识到事情居然会到“拿刀子捅高奇”这么严重的地步，所以一下子慌了神。我更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这个事件的证人。

我不知所措地呆住，高姨用疲倦而期盼的眼神看着我，她等待着我举证。

刘芳也开口了：“陈放，郑波是不是拿刀子了，没事，你老老实实地说。”

我犹豫地、小声地应了一声，记不清当时是不是点了头。

高姨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沙哑着嗓子向刘芳哭诉，拉过低头站在一旁的高奇。翻开他后颈上的衣领，指着一块暗红的伤疤给刘芳看。

刘芳探着头，不住地唏嘘感叹。她回头看看呆站在一旁的我。神色严肃地问道：“郑波为什么打你们俩？”

我们俩？我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要跟刘芳解释，高姨却已经开口了：“这俩孩子平白无故地被堵在放学的路上，就你们班这郑波，还带着刀子，这种学生不开除了，谁还敢来学校上学啊！”高姨大声嚷嚷，恨不得招来全校的师生围观。王海月接了杯水递给高姨，帮着刘芳安抚高姨。办公室里几个改作业的老师抬起头，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刘芳又是陪着笑脸，又是好言好语地劝高姨，回头又问我：“郑波一个人吗？还有谁？”

我嗫嚅着，小声说了杨志海。说出杨志海是完全下意识的，但报复的快感和难言的不自在却真真切切地同时涌上来。我不安地低头掐着手指，只想赶快离开办公室。

好在上课铃就在这时响了，刘芳让我和高奇先去上课，我匆忙地走出办公室，高奇在背后喊我，我假装没有听见，不回头地往教室跑。

我很难解释当时的心情，高奇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可是当他找我去刘芳面前为他作证，将我搅进他和郑波的事情中时，我真的有了厌烦的感觉。

郑波先是被刘芳找去谈话，然后是校长找他谈话。要是在初一那会儿，高奇和郑波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但是这会儿不一样了。那个蛮荒的少年时代早已被一条巨大的鸿沟隔开，那一届初三之后，学校里没有了横行霸道的大哥，打架的事情也是少有发生。更何况谢校长正是新官上任，打架斗殴事件是绝对要严惩的。

郑波被家长领回了家。杨志海却只是被刘芳狠狠地训了一顿话。

一周后回学校的时候，郑波剃了头发，杨志海凑过去笑嘻嘻地摸郑波的头，郑波老大不高兴，甩开杨志海的手，杨志海悻悻地笑了笑。

谢校长本来是要开除郑波的，他说，学生家长都已经找到了学校，闹得影响非常不好，不严惩郑波，是不足以儆效尤的。

郑波父亲四处奔走，托了好大关系找谢校长讲情，谢校长勉勉强强，总算是让郑波留在了学校。

郑波回来后却是隔三差五的请假，刘芳也不太追究。

有天下午自习，大家都在看书，刘芳在教室里来回地踱步。我翻出数学书做习题。刘芳踱到我背后的时候，站着不动了。我写的题目是数学课上刚讲过的，上课的时候我偷偷地读三毛的《送你一匹马》，刘芳讲的东西根本没有去听，这会儿看着题目，脑子里一片的空白。

刘芳站在背后还是不走，我硬着头皮在草稿纸上把题目抄了一遍，把书翻到例题上来看解题思路。

刘芳的脚挪动了，继续往前踱着，我暗暗松了口气，看了大海一眼，大海幸灾乐祸地笑着。

刘芳又踱到我身边，我听到她脚步上来的时候，翻了一页纸开始写一道简单的题目，假装刚才那道题已经写完了。刘芳又站在我背后，我认认真真地算起题来。

刘芳拍拍我肩膀，示意我跟她出去。

我心里一阵忐忑，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我放下笔，跟着刘芳往教室外走。周围同学都偷偷看我，大海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陈洛看着我笑了一下，满脸的“保重”。

我在教室门外靠墙站好，低着头。

“拉链拉起来。”刘芳语气温和，我拉起衣服拉链，整理好衣服。

“最近学习怎么样，讲得东西能不能跟上？”

“差不多能跟上。”我自己都听不出一丝底气。每一次被刘芳或者王海月叫到外边谈学习的事情，我都会从心底里生出忽然间的羞愧，我感觉自己的脸热了，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刘芳点点头，然后说：“陈放，你当咱们班副班长，怎么样？”

我“啊”了一声，一时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