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永琰的劫——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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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歌载舞，热闹异常，这是在紫禁城里所看不到的。不想乾嘉的盛况，复见于此日戎马仓皇的行在，这虽是内务府的一片“孝心”，但皇帝于大饱眼福之余，内心不能没有感慨。

大戏完了，接演皇帝亲点的“寻常轴子杂戏”。时届申初，开始晚宴，皇帝独据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皇后带着十五阿哥、大公主坐东边第一桌，西边第一桌是令贵妃。

其余妃嫔，两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东西两边，依序入座。太监传膳，宫女打扇，殿内殿外伺候的人，有两三百之多，但趋奉行走，声息全无，戏台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后妃，都觉得这是最享受的一刻，但永琰却不对了，由于被灌了些药，发烧头昏鼻塞倒是好得多了，肚子里却作怪，一阵一阵地疼。

起先永琰在保母怀里闹，保母还央求十五阿哥先还忍着，忍到后来，见十五阿哥冷汗淋漓，脸色发青，魏绵奕看出不妙，赶紧走了过去，低声问道：“永琰那儿不舒服”

永琰：“额娘，我肚子疼。想拉”保母赶紧应声：“奴婢伺候十五阿哥方便。”

保母不得不起身带十五阿哥如厕，并且一叠连声地叫：“快、快”于是两名小太监掖着永琰，几乎脚不点地，一阵风似地把他送入预先已准备了净桶的后院套房里。

事出突然，一殿皆惊但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只一个个偷眼看着弘历。弘历很镇静，知道马上会有人来奏报，所以急在心里，表面还能保持万岁爷的威仪。

阿哥所总管匆匆赶了来，跪在弘历座椅旁边，低声说道：“万岁爷万安，十五阿哥只是闹肚子。”

弘历：“喔你去看看，马上回来告诉我。再找一找尤德重太医、陈莲舫太医，看是在那儿”

阿哥所总管：“刚才已经请旨了，令贵妃不叫传御医。”弘历懂得魏绵奕不欲张皇的意思：“你先去看看情形怎么样再说。还有，悄悄儿告诉阿哥所的奴才别惊慌，别乱”

阿哥所总管答应一声，磕了个头，站起来赶到十五阿哥那儿，只见七八个小太监围着十五阿哥，替他擦脸的擦脸，揩手的谐手，打扇的打扇，系衣带的系衣带，才两岁的十五阿哥虽还不免有委顿的神气，但脸色已好得多了。

一见总管太监，不等他开口，保母先就说道：“嘿这下十五阿哥肚子里可轻松了怕的是晌午吃的水果不干净。”

保母抱着十五阿哥入座了，弘历远远瞧见十五阿哥的脸红地像熟透的苹果。安德海也刚刚回来和弘历说明了情况。

弘历问：“不是吃了药了，怎么还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魏绵奕也是，永琰不舒服，还非要带他来这里”

安德海：“十五阿哥体弱，宫里宫外有不少说十五阿哥会像二阿哥一样早夭的谣言，娘娘说，偏要把活蹦乱跳的十五阿哥带出来让他们看看。且今天是皇后娘娘生辰”

弘历意味深长：“今天何止是皇后的生辰”

弘历派人到宫里将太医院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大夫接到圆明园来，会诊之后便得出了结论，永琰得了天花。

时值初冬，天气渐寒，忽然一个坏消息传到皇后宫中，说是四阿哥病了。虽然前后生养过两女一男，在清代皇后中，已属幸运，但到底儿子只有一个，且母子感情极笃，皇后不由得十分忧急。

或许真的是当初的抢先出生落下了“不足之症”，弘历一直身体羸弱，常常生病。不过年纪还小，无非是外感风寒，头疼脑热，宫中医药及时，看护周到，所以也能药到病除，不至于变成重症。

此次症状初起时，亦不过发烧畏寒，太医开了个发散的方子，说是多添个火盆，多几床被子，发发汗试试。

不料一夜过去，未见好转，皇后有些坐不住了。

皇后虽极聪颖，终究不懂医术，对于太医，只能旁敲侧击，却不能正面埋怨；一腔怒火，只好撒到平日伺候弘历的保姆太监身上。弘历小时年幼体弱，随伺的宫监保姆，自然是万份小心，便也没什么差错；但男孩子长大以后，则不免活泼好动，不可能事事拘泥，他们对他也就放任许多。本来岁的旗下少年，也该是乘马学射的年纪，便是雪天野地，摸爬滚打，也是常有的事。不料这位小爷自小娇弱，即使在深宫后苑活动活动，一不留神也要闹病，随伺的人只好自认倒霉。

皇后秉性并不刻薄，但是爱子心切，顾不得许多，把弘历身边的几个保姆喊来，声色俱厉地斥责了几句。

皇子的保姆，有哺育之功，在宫中也是稍有些地位的，不比那些下层宫女太监，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任打任骂，全凭主子一句话。而且皇后也要自重身份，不能说得太难听，于是切切叮嘱了几句，就让他们散了。

然而皇后毕竟不放心，还是叫人把弘历抱到自己宫里，仿佛只有自己亲眼看着儿子，那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有个落脚处。

“额娘。”

“嗯”皇后直接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打着一个同心结，两串艳红穗子蜿蜒在杏色的软缎棉被上，引人注目。这个同心结与外间所见的不同，花样大而繁复，结构严整，富丽堂皇，也是出自皇后的创作。

“额娘不要骂嬷嬷，是儿子不小心，不要怪嬷嬷。”弘历嘟嘟囔囔地对她说。

皇后的心头一软，点了点头，说：“好。”抬手摸摸他烧得潮红的脸，鼻子有点酸，避开了脸。皇后有点心疼，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让这孩子来到世间，从小就不知道吃了多少粉粉末末汤汤水水

再过一天，依旧是头昏鼻塞，呼吸不畅，热度不退，而且脉象似乎不妙，这一下惊动了皇帝。

皇帝来看，弘历只在枕上磕头，不必强行起床下地。皇帝劝了他几句，说只管安心养病，不必担心书房的功课。

“倒是真有点儿想见师傅。”他含含糊糊地微笑了一下，满脸虚火。

皇帝呆的时间不长，因为他很快就把好几个来诊过脉的太医都找了出来。

“到底怎么样”皇帝急切地问道。

“”几个太医互相使眼色，最后异口同声说道：“恐怕是要出痘。”

“你们是说天花之喜”皇帝这句话说得一波三折，听得太医心里七上八下。

“是。”

皇帝的脸上顿时阴晴不定。

天花是清宫的禁忌之一，自从世祖章皇帝因出天花在23岁英年早逝，宫中就对天花畏之如虎；不过亦有因祸得福的，便是圣祖康熙，因为出过了痘，反而得以继承大位，可以说是天花成就的一代明君。天花虽然凶险，得过之后，却可终生免疫，不会再染，所以如果染而能痊，则如同跳出了鬼门关，因此宫里为图吉利，称为“天花之喜”，仿佛是只要得了，就一定能好似的。

发现了症状，就要对症下药，至于能不能好，则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御医毕竟是御医，疗法虽然不免保守，花总算发出来了。弘历玩弄着脸上的肿包，皇后仍是不休不眠地陪伴他。

每当夜色降临的时候，听着孩子细微的呼吸，她的心中便升起可怕的孤独和恐慌。无边的黑暗里一灯如豆，寂寞的梆子声缥缈远去，她害怕自己只要一闭上眼，再醒来就听不到那细弱的叫她“额娘”的声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皇帝再深的恩宠也不是终生的依靠。只有这个病弱的孩子，是她的前途，是她的未来，是她的荣华，是她的幸福，是她的一切

“额娘”

皇后满面憔悴地看着他，说：“快睡吧，明天说不定就好了”

在无望的夜里，她常常说些自欺又欺人的话。

“额娘，我老这么难受是不是会死啊”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皇后望着那被拥挤的痘包弄得面目全非的面孔，心中忽然涌起所未有的酸楚，再也忍不住，突然扑下身痛哭起来这孩子，这孩子

“额娘”他一生都忘不了母亲那一晚的眼泪，直到许多年以后，真实的死亡降临的瞬间。

也许是隔代亲，太后似乎对弘历的病格外关心，太医三天两头进出于寿康宫与钟萃宫之间。

“难怪这孩子身子这样单薄，原来他额娘当年是吃了药的”太医悄悄退出寿康宫，层层帷帐后传来太后低哑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冷笑。

“倒是孩子可怜，从小儿底子就差。我说当初怎么偏偏儿就差了那六天”这是祥妃的声音，“您别看老五那个样子，长得可结实。身子不好，再怎么读书也白搭”祥妃举止素来张狂，话说到后来就不好听了。

“你别说了”太后叹了口气，“这事儿，总得让皇帝知道才行不管怎么说，总得救孩子。这孩子乖，不像他额娘，我还挺喜欢他”

或许是皇后的苦心终于感动上天，当众人对这个秉赋素弱的小孩绝望的时候，他居然渐渐好起来了。

可是，当他再次坐在上书房里，听着杜师傅深入浅出的讲解的时候，他敏感地发现，有些东西变了，虽然他不知道这种变化始自何时。他开始常常听见父亲在他面前夸奖六弟，也常常看见父亲对着他叹息，他看见祖母对母亲的冷眼，也看见母亲遮遮掩掩的眼泪。过去那种志满意得的骄容渐渐从皇后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安和焦虑，仿佛时时刻刻在思虑一件大事，却又难以决定。

弘历每天早上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和母亲很像，白皙尖削的瓜子脸，微垂的细眉，婴孩般的眼瞳，细巧的嘴唇微微翘起。这样的形容，长在皇后的脸上，确有一种柔情似水的美色；长在以弓马为傲的鞑靼少年的脸上，却总脱不出一种怯弱的印象。

更令他气短的是，天花过后，标志似的在脸颊上留下几粒浅白麻子。

不过想到从此再也不怕出痘，又不由得感到庆幸。

天花，魏绵奕的心凉了半截，京城不知道有多少大人孩子死于天花，单论爱新觉罗家族，连顺治爷都没能逃过天花的魔爪。

延禧宫这边里里外外火急火燎，连着熬了三天，魏绵奕便累得昏倒过去了。翊坤宫那边却阖宫上下喜气洋洋的。

昏睡了几个时辰，魏绵奕醒了，小李子赶紧打发人通传给万岁爷。弘历急急忙忙地从翊坤宫脱身，来了延禧宫。

弘历沿着床沿坐下，身上满粘满了玫嫔的玫瑰香，又有新生儿降生的喜悦和永琰生天花的忧虑，还有前朝让他焦头烂额的军国大事，所有事情交织着，像一团乱麻纠结在他心里。

永琰生病，玫嫔也即将生产情绪不稳定，弘历不得不先顾着玫嫔，此刻面对魏绵奕，有些心虚。

魏绵奕心里也甚是悲凉，皇上不缺女人，孩子自然能一个接着一个的呱呱坠地，自己却再也不能生育了，失去永琰，她后半辈子还有什么熬头。

竟然都不约而同地低着头沉默了，沉默许久，翊坤宫的太监来催了一遭又一遭，弘历不耐烦地摆手让人下去。

魏绵奕心里只有委屈：“皇上还是快回去吧是生是死，我们母子认命便是”弘历：“你这是什么话朕幼时也得过天花，现在不也好好的吗干嘛又扯到生死上去是在怪朕吗”

魏绵奕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是魏绵奕犯了错，皇上讨厌魏绵奕，要怎么惩罚都可以，为什么故意冷落永琰。

之前永琰几次三番让乳母带着去养心殿见皇上，皇上总是不见。魏绵奕自知，从圆明园那日，皇上在心里便将魏绵奕打入冷宫。可是永琰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让如此年幼的永琰受这么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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