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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一)

梁永定三年初春,更深,露猶重。皇城繁華,卻也燈火幽微,唯將軍府仍燭火高照。書房裏薛弋寒坐在桌前已沉默良久,寥寥數人七嘴八舌卻難有幾句入耳。忽聽的院牆之外更夫鼓敲三更,方纔回過神來,無力的招了招手對着門外下人老劉道“去把少爺叫來。”

七回八轉,老劉才走到將軍府少爺門前。這九曲迴廊無一不顯示着將軍府的氣派。梁國薛家,世代從將。當朝鎮北將軍薛弋寒猶甚,自幼與先帝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弱冠之年便替父出征,一戰成名。後又自請爲國長戍西北。終身大事誤至而立之年,這又是一段長話。新婚後,其妻亦隨夫常駐邊關。一門忠烈,便是朝中武將,亦多薛弋寒門生。雖有功高之嫌,然先帝聖明,將軍自持,二人君臣多年,竟無半分嫌隙。

梁永定三年,社日農祭之後,天子夜宴。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先帝駕崩,前太子驚馬。雖無性命之憂,卻傷了脊柱,整個下身不復知覺。帝后情深,先皇后亦一杯薄酒隨了去。原太子魏熠風姿卓越文韜武略又出自中宮正統,是先帝爺登基三年後的第一個孩子,立嫡立長,多年亦深得民心。突遭此大難,尚不及扼腕,朝堂先譁如沸水。金鑾殿上,哪怕放個木偶,那也得是個精雕細琢,鬚眉不缺的妙人,輪誰,也輪不到個殘廢上去。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先帝駕崩三日後,六皇子登基爲帝,改年號爲懸安。又尊先皇后爲太后與先帝合葬,餘下先帝嬪妃包括其生母淑貴妃亦只晉爲太妃,任太后之位空懸。百官齊頌新帝仁孝克己,是爲明君。前太子受封陳王,退居宮外。

朝堂多事,邊境亦不得安。胡族自先帝永樂年間一戰已有數十年不犯。卻在京城國喪發佈同一日囤五萬兵馬,遙遙對峙西北境外。既不叫戰,也不退卻。薛弋寒一手捏新帝聖旨,一手捏軍情急報,兩相爲難。同時又震驚不已,先帝雖說已過不惑之年,但年底回京述職之日仍見中氣十足,實難想象一夜惡疾駕崩。太子更是事有蹊蹺,宮內不許縱馬,日常行路皆以慢爲準,且不說馬車平地難以造成大的傷害,便是太子當真違禁,以其精湛騎術亦無理由被瘋馬踩踏。然邊關與京城相距近千里之遙,羯羌兩部虎視眈眈。薛弋寒連探兩日,仍不敢在此時離開。只得數道摺子沒日沒夜的往京裏遞。一道軍情水火,請聖上諒解,二道要新帝準備錢糧,只恐胡族五部聯合趁虛而入。不想來的卻是新帝雷霆之怒,八百里加急詰問薛弋寒國喪當頭,安敢不回。

關外大軍壓境,京內龍顏震怒,他思慮再三仍不敢以邊疆大事冒險。一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快馬遞至京中,而後拒接聖旨,一心想着萬事打完這仗再說。然想象中的惡戰並未到來。胡族屯兵數日之後,一夜之間,如潮水般退了個乾淨,再不復蹤影。饒是薛弋寒熟讀兵書,也不解各種原由。京中聖旨又到,語氣卻不似前幾日龍威,反倒寥寥數筆道盡君恩。只請薛將軍爲國爲民,正值春種,戰事不得起,否則這一年將萬民流離。

薛弋寒眼見胡族退卻,憂是調虎離山之計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一方細細安排了副將宋柏鎮疆,一方帶了寥寥幾個親信快馬趕自京中。殊不知,京城之事遠比邊疆來的水深火熱,一頭扎進來,便再也爬不出去。這一場波雲詭譎,日後稗官野史不知道是怎樣的筆墨千行。可發生起來,這前後不過半月餘而已。

老劉敲門之時,薛凌正散了頭髮,對着銅鏡,將一堆京城時興珠花竭盡所能的往頭上插。忽聽得父親叫她過去,嚇得手忙腳亂將其拔下來悉數扔在地上,又飛快的挽了個髮髻,束上男子發冠。方纔開門問老劉“這麼晚了父親叫我何事?”

老劉是將軍府多年的老人了,自老將軍還是少將軍便陪着。老將軍去世,又在府裏守着老夫人數十來載,對今日局勢也算明瞭。眼前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邊關長大的娃說是凜冽,也還是個娃。他長嘆一口氣“將軍的事兒,咱做下人的哪兒知,小少爺你趕緊去吧。”

未立戰功之前,薛家兒郎一律不得稱少將軍。是以邊關的幾個將領都叫她小崽子,其他人就一直喊她少爺。到了書房,薛凌瞧着只剩下薛弋寒和魯文安還在。

魯文安這名字聽着文縐縐,實際是個標準武夫長相,出生寒門,父母一心指望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最後卻跟薛弋寒討了十幾年飯喫。眼見得薛凌進來,薛弋寒方纔打起精神,啞着嗓子喊了一聲“落兒。”

薛凌心中一凜,父親已經好久不這樣叫她。但她與薛弋寒生分已一年有餘只生硬着喊了一聲父親轉而又軟着嗓子喊魯伯伯。薛弋寒盯着眼前的少女,他的兒子。

十三年多了,那一夜的猩紅,見慣生死的他也不敢去多回憶。先帝永樂年間,胡族五部聯合集二十萬大軍攻梁,這一仗異常慘烈,此戰之後,換來的是西北境外是數十年安寧。對於薛弋寒而言,也換來了這一生這一生最大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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