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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瀟灑送日月

話說,胡寅、万俟卨、黃知縣、韓統領四人擠在一個狹小牢房之內,雖然無人敢怠慢,更有吳玠小心遣人來打掃,但正值夏日,這種地方有些東西不是打掃就能解決的。

一個自然排便帶來的騷臭味,另一個是在整個大牢中滋生的蚊子、蝨子之類的玩意。

而曲端一身完備甲冑進入大牢,並大馬金刀的在這間牢房前面盤腿坐下之時,裏面四人正迎着牢房微光在那裏相互幫忙捉蝨子呢。

當然了,看到此人進入,吳玠又與另一名高階將官扶刀立到了此人左右兩側身後,情知是何人到了之後的四人便即刻停手,繼而正色起來。

韓統領與黃知縣格外知趣,早早躲到角落裏,而胡寅與万俟卨卻在曲端對面正襟危坐,並相互以目光交流……僅僅是從曲端到此,然後身上兵器落到了吳玠手中這個結果,他們便足以推斷出很多東西了。

比如說,關西軍心還是向着朝廷多一些的;

還比如說,曲端很可能真的只是跋扈過了頭,而不是造反,否則不至於輕易到此……吳玠是來通報過他的計劃的。

“我有何罪,要受此折辱?”

孰料,雙方坐定,居然是曲端率先開口,且尚未通名便冷冷相詢對面柵欄之後的二人。

原本準備了一肚子話的胡寅措手不及,倒是万俟卨微微捻鬚冷笑,絲毫不亂:“我等在牢中,渾身髒污,只能捉蝨子度日,閣下在牢外,金盔銀甲錦袍,只是去了兵器而已,如何反是你受折辱?”

曲端微微一怔,旋即改口:“那好,下官涇原路都統、知延安府曲端,敢問中丞,我有何罪?要被污衊造反?”

万俟卨扭頭去看胡寅。

而胡寅這時候也反應過來,卻是在牢中端坐,面無表情相詢:“我想問一問曲都統,身爲都統制官和延安知府,卻扣押自己正經上司經略使王庶,然後還想殺掉他,宇文相公不同意後就強行留下了經略使的印信,驅趕了經略使本人出境,這是實情嗎?”

“是實情!”曲端昂然做答,事到如今,這些事情根本瞞不住人。

“爲何如此?”胡寅嚴肅追問。“你不知道如此作爲,形同謀逆嗎?”

“王庶無能,非我不能收拾局面,這與造反何干?”曲端昂然相對。“其人喪師辱國至此,我欲殺之以謝天下,卻反而因爲長安的宇文相公不同意便輕易放過了他,只是將他逐出鄜州,這不正好證明我對國家忠心耿耿嗎?”

旁邊吳玠、吳璘兄弟,還有牢內黃知縣、韓統領等人都已經聽呆了……好嘛,且不說什麼按照品級大小,王庶是你上級,只說人家一個延鄜路經略使,你沒殺成,在延安淪陷的情況下被你扒了官印攆出鄜州,爲何還能理直氣壯,覺得沒有問題?

“天下哪有下屬軟禁、驅除上司出駐地的道理?”胡寅強壓怒氣相對。“莫說你還起了殺意。”

“他喪師辱國!”曲端依舊端坐昂然。“陝北人人慾殺之!”

“他喪師辱國,不是因爲你不聽調遣,不去參戰所致嗎?”胡寅終於按不住臉上表情了,看來不是人人都能學的趙官家那種裝木偶的本事。

“一聽你這言語,便知道又是一個如李綱、王庶一般的不知兵廢物!”曲端以手指向胡寅,厲聲相對。“完顏婁室數萬精兵擺在那裏,王燮是個一接戰就只會跑的盜匪,我手上不過一萬多精銳,乃是關西兵馬的種子,本就該沿山區佈防,層層遲滯後退,以作保全……怎麼能真按照王庶的意思斷送在延安?你可知,若依着你和王庶的那種道理,當日貿然參戰,整個關西都已經被完顏婁室拿下了!你這廢物連牢房都沒處坐!”

胡寅被罵的懵在當場,周圍人也都愕然,而這曲大卻繼續宣泄不停:

“你們怎麼就不懂,關西眼下這局面,根本就是我一力保全的?!而如你、如王庶、如李綱這種不知兵的廢物,軍事上每多一句嘴,前線便要多損失成千上萬的士卒性命,國家便要少十年國運?!國家有如此禍患,百姓遭這等罹難,皇室受那般羞辱,金人只佔三分緣故,你們這些紙上談兵的文官廢物,卻要佔七分以上!如無你們,連靖康之變都不會有的,如今卻來說我?!”

胡寅面色漲紅,氣息難平,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牢內牢外,莫說此處七八個人,便是其他牢房內陪坐的樞密院侍從、御營軍士也都全然鴉雀無聲。

最後,倒是万俟卨看不過去,忍不住插了句嘴:“焉能對中丞如此無禮?”

此言一出,曲端當即愕然,繼而振甲起身,然後面朝吳玠,並以手指向牢內胡寅詢問:“這個年輕的纔是御史中丞胡寅?不是樞密院參軍万俟卨?”

“不是!”吳玠無奈做答。“剛剛說話的纔是万俟參軍,至於中丞,薛豐便是因爲中丞年輕,才誤以爲是假的……”

“薛豐真是無辜。”曲端回頭看了眼身後牢內上了枷鎖,此刻早已經看傻了的薛豐,不由微微吸氣發笑,卻又口音發顫。“若我是他,遇到這種中丞,早就一刀殺了,何至於留下來禍害天下?”

胡寅連雙目都已經漲紅。

而曲端卻理都不理牢內之人了,只是對吳玠繼續言語:“大吳,你看到沒有……我從軍二十載,你從軍十七載,爲國家出生入死,多少次豁出性命,卻只是一個都統、一個都監,而這等人,只因爲讀的幾句書,雖於國家無半點用處,卻能三十歲便能做到半相,還能一言定你我生死……何其不公?”

吳玠欲言又止。

但曲大卻旋即搖頭,自己更正了說法:“不對,若說讀書,你跟我也都是讀過書的人,我還能作詩吟賦,爲何不見四十歲做個樞密副使?這種人十之八九是靠着在官家身前親近,才得高位的,而今日你們兄弟卻將我的性命交給了這種人?”

莫說吳玠,牢內外其餘人全都不知道該如何接口了,而胡寅這個當事人偏偏早已經氣息不穩,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也罷。”曲端再度嘆氣,卻似乎是冷靜了下來,然後扭頭相對牢內的胡寅。“我曲大自詡將才,自問忠忱,若遇到正經大臣,自願辯駁,但遇到你這種人,卻是辯都不願辯的,你說我是造反便造反好了,想尋藉口殺我便殺了好了,我都無一言……只是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我與王庶、王燮之間,誰是誤國之輩,誰又是廢物無能之輩,然後又是誰拼盡全力穩住了關西半壁,關西五路百姓士民自然知道,這關西五路河山也自然看的明白……你這種人須堵不了悠悠之口!而昭昭史冊,將來也自會與我一番交代!”

這個時候,眼見着万俟卨遮面不語,胡

寅氣息依舊難平,吳玠卻是終於上前一步,第一次朝着氣息不平的胡寅單膝下跪:

“中丞,曲大的罪過清楚無誤,卻只在他跋扈慣了,想要除掉王庶獨攬兵權,卻絕非是謀逆之人,否則早該有所串聯、提防,今日如何輕易至此來見中丞?只請中丞不要因爲他言語冒犯,便直接處置了他……”

不知爲何,一直掩面的万俟卨幾乎想笑:“吳都監,我只問你,便是這位曲大將軍如你所言,並無造反的心思,然後我們今日復強要殺了他……那殺之固然冤,但依着他這種爲人,難道不能再加一句咎由自取嗎?”

地上的吳玠竟然無法反駁。

倒是曲端,見到不是那年輕中丞說話,不由冷笑:“爾等文臣,皆是如此視我等前方武將爲草芥嗎?我若不反,堂堂大將,爾等雖可冤殺,卻不可輕易折辱……”

“剛愎自用、跋扈無度,輕視同僚、羞辱上司,動輒違背節制,出大言自詡,卻沒有半點戰功……談何折辱?”万俟卨也在牢內冷笑相對。

“你們這些文臣也配說戰功?”曲端復又大怒。

“南陽如何守下的?鄢陵長社誰打的?”万俟卨凜然指斥。“你在陝北蹉跎之時,卻是被你作詩嘲諷之人在中原血戰,將金人整個逐出了河南!你也配在我們二人面前說戰功?!”

“南陽是你們二人守的?鄢陵-長社是你們二人打的?”曲端愈發憤恨。“若是你敢當面應一句,敢問置韓世忠、岳飛何處?而且你們自詡鄢陵-長社大勝,說是全滅了十幾個猛安,卻不知道其中到底殺了多少金人,有沒有殺良冒功?”

“曲大!”吳玠也被曲端氣瘋了。“金軍逃出河南是假的嗎?完顏婁室放棄進軍轉向河東是假的嗎?你這般性情,今日死了,也活該死了!”

“你懂什麼,我難道怕死嗎?”曲端依舊不懼,依舊振甲相對。“只是要告訴你,中原勝則勝,但未必有如此大勝。且中原得勝,關西上下便不辛苦了嗎?如何賞賜出那麼多太尉,卻對關西吝嗇官職?還不是因爲那邊挨着官家,人人都能做倖進小人!”

“既如此,你也去挨着官家,做個倖進小人如何?”許久沒說話的胡寅忽然出言,卻不知何時已經冷靜了下來。“我胡明仲不知兵,朝中總有人知兵,你說我不配說戰功,朝中總有人配在你身前說戰功……來時官家許我有一份專斷安排,我可着最大規格與你,許你去東京官家身前,做個御營副都統怎麼樣?”

吳玠長鬆了一口氣。

曲端微微一怔,卻旋即搖頭再笑:“不過是怕在此處殺我動搖軍心,所以哄到東京去殺罷了!”

一旁一直沒吭聲的吳璘都覺得受不了了:“曲大!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天下事都要你來做纔行嗎?真要殺你,就憑你剛纔那番胡言亂語,中丞強逼我們兄弟在此處動手,你真能活?”

曲端張口還欲嘲諷,那邊吳玠卻是乾脆起身推搡起來:“曲大,你莫要得寸進尺,朝廷在中原大勝,人心依附,真要殺你,何須如此旋轉?中丞也好,宇文相公也罷,真要殺你,你並無半點僥倖。而且等到了東京,便是官家做主,官家便是要殺你,那也是聖意了,與胡中丞再無關係。”

話說,曲端雖然號稱能文能武,但在吳玠面前還是不夠看,何況還有吳璘在旁?所以,雙方胡亂推搡兩下,曲端便被直接按住,然後尋人捆縛了雙手。

而即便如此,這曲大依然不服,口中依舊惹人生厭……一會‘我知道了,你吳玠想的是把我除去,關西便是你來掌兵權了’;一會‘這中丞發了我,以他的不知兵,留在此處,怕是要斷送關西精兵種子’。

等他被吳璘奮力推出去時,猶然仰頭長嘆:“可憐我曲大一番報國之心,居然爲此等小人所害!”

最後,居然還不忘給吳璘再送一次馬!

且不提此人如何作妖不服,待到此番亂平,胡寅、万俟卨,連着那黃知縣、韓統領外加之前的隨行人員一起出了監牢,然後胡、万俟二人被安排到一處單獨院子洗浴,眼看並無旁人,万俟卨卻是終於忍不住了:

“中丞不該被這廝拿捏住言語然後放他一條生路的,就憑此人在牢中那番跋扈言論,便是吳氏兄弟都已經動怒,殺了就也殺了。”

“非是被他拿捏住言語,而是怒到極致時反覺得他說的話中確實有些歪理。”胡明仲出得牢來,又靠着拉攏了吳玠處置了曲端,卻依舊眉目不開。“再說了,身爲奉天子命巡撫的臣子,不該擅自動用天子權威,爲個人威福……此人終究有功,又是關西第一的大將,總覺得殺了可惜,不妨交給官家調教。”

“也罷。”万俟卨搖頭嘆氣。“帶回東京再說吧……只是關西這邊又該如何?中丞覺得吳玠可用嗎?”

“吳玠自然可用。”胡寅隨口做答,然後忽然駐足。“万俟參軍,還請勞煩你帶此人回東京赴命,我就不去了。”

万俟卨也愕然駐步,目瞪口呆:“中丞何意,何謂‘不去了’?”

“不瞞万俟兄,此番出行,見山河破碎,愚弟頗有杜工部安史亂中出京見聞那般感慨,卻只恨沒有官家那番文采,得以暢敘胸懷。”胡寅認真說到。“而心境一起,便起了自請外任之念……只覺做一任知州也好,留在關西當個機宜文字也罷,但凡能爲國家做點實事,卻是勝過在東京朝堂之上枯站的!”

万俟卨欲言又止。

話說,堂堂御史中丞出鎮,不可能只是個機宜文字,甚至不可能只做一個知州……開什麼玩笑?連王燮那種廢物都是知鳳翔府,連曲端這種跋扈之輩都是知延安府,甚至連曲端之下的吳玠都是知懷德軍,胡寅怎麼可能跟這些人並列?所以,此番既然請留外任,最少便是替下王庶的經略使,最多卻甚至有可能代替宇文虛中出任類似於長安留守之類的要務。

不過,這關他何事呢?

“箇中緣由,還有今日之事,我自然會寫札子送上,唯獨一番言語,請万俟參軍務必替我面呈官家……就說,胡寅知道,如今朝中抗金大局已經不可動搖,自己在朝中非但無用,還因迂腐屢屢阻礙朝廷大政;而一旦外任,胡寅也知道自己不懂軍事,所以絕不會擅作主張,軍務之上,只會聽宿將言語行事……還請官家給我一次機會。”說着,胡明仲一身髒污中衣,就在這院中朝身上同樣狼藉的万俟卨重重一揖。“而無論如何,靖康之後,胡寅報國之心,與金人決絕之意,未曾有半分動搖。”

不知爲何,迎着對方,万俟卨心中居然難得升起一種慌亂之態來……而上一次如此慌亂,還是那次負龍纛,隨趙官家夜出南陽之時。

算算時間,卻只是在三四個月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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