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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使節

叔詹走向那口大鍋,

兩手緊緊抓住鼎耳,

對着蒼天大聲呼喊: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從今往後,

以智慧和忠誠報效國家的,

都跟我同樣下場!

弱國豈能無外交

秦穆公終於見到了呂甥。[1]

呂甥是晉惠公的死黨,裏克和丕鄭的死敵。當年丕鄭被派到秦國賴賬,就謊稱不同意割讓河西之地的是呂甥。穆公聽他這麼說,便採納丕鄭的建議,派人到晉國誘捕呂甥。沒想到呂甥等人識破詭計,反過來殺了丕鄭,又把裏克和丕鄭的死黨一網打盡。秦穆公想得到的,自然全部落空。[2]

因此呂甥和穆公,可以說有一種特殊的緣分。只不過這一回,呂甥是作爲晉國的使節到秦。使命,則是接回韓之戰中兵敗被俘的惠公。

呂甥的使命不容易。

任重是肯定的。韓之戰,晉國既戰敗,又理虧。答應贈與的土地不贈與,這是背信;晉國受災秦國支援,秦國受災晉國樂禍,這是棄義。因此秦國的憤怒已經到了極點。他們抓住了罪魁禍首,哪能說放就放?

秦國君臣,也意見不一。有人主張殺了晉惠公祭祖,有人主張要晉國拿太子作人質來交換。秦穆公的夫人是晉惠公同父異母的姐姐,則拼了命來救她弟弟。最後,穆公同意談判,呂甥則來接人。這件事雖然已有八九成希望,但呂甥如果一言不慎,仍可能觸怒秦國,那可就萬劫不復。

因此呂甥跟穆公的對話,便很有看點。

穆公問:貴國和睦嗎?

呂甥說:不和睦。那些小人們,因爲國君被俘而羞愧難言,因爲親人戰死而悲痛不已。他們不怕徵稅加賦,全都整裝待發,一心要立太子爲君。他們說,寧肯事奉戎狄,也要報此大仇!君子則既心疼自己的國君,也清楚他的罪過。他們不怕徵稅加賦,全都整裝待發,一心等待貴國的命令。君子說,秦國的恩德,是一定要報答的呀!如果不能報答,那就只能戰死。小人和君子,各執己見,所以不和睦。

這其實是綿裏藏針,話中有話了。

穆公當然也聽出那骨頭來,於是又問:貴國臣民,怎麼看國君的命運前途?

呂甥說:小人憂心忡忡,認爲他難免一死;君子主張恕道,認爲他一定回來。小人說,我們害苦了秦國,秦國豈能放過寡君?君子說,我們已經知罪,秦國一定寬宏大量。一個人,背信棄義就抓起來,低頭認罪就放了他,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厚道的德行,更嚴厲的懲罰嗎?結果肯定是心存感激地惦念那恩德,心懷鬼胎地畏懼那懲罰。因此,就憑這一懲前毖後的舉動,秦國便可以稱霸。敝國的君子們堅信,與此相反的蠢事,秦國是不會幹的!

穆公聽了,大爲讚許。他不但如約放人,還立即改善了惠公的生活待遇。[3]

呂甥這番外交辭令,不卑不亢,有理有節,確實可圈可點;而另一位外交官的表現,則堪稱以柔克剛,四兩撥千斤,不能不讓人拍案叫絕。

這位使節,就是魯國大夫展喜。

展喜比呂甥更難。呂甥代表的晉國,只是戰敗而已;展喜代表的魯國,卻是還沒開打就得求和。公元前634年,魯僖公因爲得罪齊國,遭到討伐。魯國根本不是對手,只能訴諸外交。但,話怎麼說,事怎麼辦,見面禮怎麼送,魯國君臣一籌莫展。因爲再貴重的禮物,人家也可能不屑一顧。最後,展喜決定帶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去。

他帶去的是“膏沐”。

膏沐,其實就是洗髮膏和沐浴露。

展喜說:敝國寡德之君不懂事,沒伺候好貴國邊疆的大臣,勞累君上您尊貴的腳步踏入敝國卑賤的土地,貴軍將士也風餐露宿十分辛苦,寡君非常非常過意不去。因此,特派臣下冒昧地送些洗髮膏和沐浴露,以示犒勞。

齊孝公問:魯國害怕了吧?

展喜說:小人膽戰心驚,君子有恃無恐。

孝公說:切!你們的糧庫裏一粒米都沒有,田地裏一棵草都不長。貴國都成這樣了,憑什麼滿不在乎?

展喜說:憑貴我兩國的傳統友誼!貴國先君是太公,敝國先君是周公。想當年,太公和周公輔佐武王平定天下,被成王冊封在此。天底下,還有比這更鐵的哥們嗎?小弟犯了錯誤,大哥當然要教訓,卻總不至於要了小弟的命,也不會爲了一點蠅頭小利忘了先王。所以我們不怕。

齊孝公聽了,立即下令撤軍。[4]

顯然,這同樣是相當成功的交涉。事實上,弱國未必無外交。相反,正因爲弱勢,才更要善於運用外交手段;弱國或戰敗國的使臣,不但要剛柔兼濟智勇雙全,還更要有君子風度和貴族精神。

那就再看幾個案例。

兇險的婚禮

公元前541年,鄭國都城之內一片恐慌,因爲楚國的一位政要即將進城。

這位政要是王子圍。

子圍是楚國的令尹。令尹,是春秋戰國時期楚國執掌軍政大權的最高長官,相當於後世的宰相,大多由王子甚至儲君來擔任。實際上,子圍就是前任楚君康王的弟弟,現任楚君郟敖的叔叔。而且,也就在這年年底,他即位爲楚王,即楚靈王。這樣一位人物,當然非同一般。

令尹子圍是來迎親的。

他娶的是鄭國大夫公孫段的女兒。

段,是鄭穆公的孫子,所以叫“公孫段”。楚國的政要來迎娶鄭國大夫的女兒,這是天大的好事,爲什麼要恐慌?

因爲子圍是帶着兵來的。

事實上,子圍來鄭國,主要是進行國事訪問,然後參加在鄭國境內舉行的十一國會議。當時諸侯的會盟有兩種:一種叫“乘車之會”,不帶兵;一種叫“兵車之會”,帶兵。公元前639年宋襄公大會諸侯,約定的就是乘車之會,楚成王卻帶了兵去,結果宋襄公做了俘虜。

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鄭國不能不小心謹慎。何況楚國的狼子野心,子圍的專橫跋扈,沒有人不清楚。這回他來鄭國,誰知道真實目的是什麼?誰又能擔保他不會因爲某件事情不高興,就在鄭國都城之內大動干戈?

難講啊,難講!

沒錯,此刻已是春秋晚期,禮壞樂崩,並非所有人都講君子風度。何況楚人一貫自稱蠻夷,原本就不那麼恪守周禮。公然稱王,就是表現。鄭國雖然在春秋最早期,曾經是唯一的強國,這時卻衰落到接近“第三世界”。楚國則雖然原本“蠻夷之邦”,現在卻儼然“超級大國”。這就有如後來的葡萄牙遇到了大英帝國,硬碰硬是不行的。

惹不起躲得起。鄭人只好請子圍一行住在城外的國賓館,好喫好喝伺候着。

麻煩在於,子圍除了訪問,還要娶親。按照當時的婚姻制度,從說媒到成婚,要經過六道手續。最後也最隆重的一道是“親迎”,也就是新郎親自到女方家裏迎接新娘。這是除天子以外人人都要做的,子圍當然也不例外。

親迎就得進城,所以鄭國恐慌。

這時,鄭國主持工作的是大政治家子產。子產其實也沒有辦法,只能派一位使節去交涉。

使節的話,當然說得非常謙恭。他說:敝國的國都實在太狹小,根本就不足以款待令尹大人的隨從。敝國唯恐怠慢,因此請允許我們在郊外清理出一片寬敞的地面,權且替代公孫段的祖廟,不知可否?

子圍也派使節作答。

楚國使節的話,同樣客客氣氣,其實卻不容商量。楚使說:承蒙貴國君上恩准,賜福予敝國寡德之大夫子圍,讓圍有機會給公孫大夫的女兒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圍接到命令,不敢怠慢,立即舉行儀式,向列祖列宗稟告,然後才膽敢前來親迎。如果在荒郊野外舉行婚禮,那就等於是把貴國君上的恩典扔在草莽之中,也讓敝國寡德之大夫圍,蒙受欺騙先君的不白之冤。這樣一來,圍還能夠回國爲卿,替寡君效力嗎?懇請大人三思!

鄭國的使節只好乾脆把話說穿。這位使者說:一個國家,弱小不是他的罪過。但如果稀裏糊塗地以某大國爲靠山,卻毫無戒備,那就罪該萬死。寡君將公孫之女許配給令尹大人,無非就是想要有個靠山。但是誰又知道,那大國是不是包藏禍心,要打小國的主意呢?我等小人別的不怕,就怕這樣一來,小國沒了依靠,諸侯也起了戒心。貴國失信於人,號令天下就不再那麼一呼百應。否則,敝國的國都,就是貴國的賓館,哪裏還會捨不得開放公孫段的祖廟?

這就等於捅破了窗戶紙。子圍一行,也知道鄭國已經有了防備。借迎親而滅鄭國,是做不到了;而從《左傳》的表述看,他們還真有這打算。於是提出不帶兵器進城,鄭國也表示同意。一場兇險的婚禮,終於有驚無險,化險爲夷。[5]

嘿嘿,弱國豈能無外交?

槍桿子裏面出說法

婚禮結束後,子圍便去開會。

這次十一國會議,是五年前“宋之盟”的繼續。那次盟會在中國歷史上很有名,甚至被認爲是東周上下兩段的一個分界點——前半段以諸侯兼併爲主,大夫兼併爲次;後半段則是大夫兼併爲主,諸侯兼併爲次,堪稱劃時代。[6]

宋之盟的起因,原本是宋國大夫向戎痛感諸侯爭霸,戰亂不已,因此發起和平倡議。當時有發言權的超級大國,主要是晉、楚、齊、秦。向戎跟晉國執政趙武、楚國執政屈建私交不錯,一說就通。齊國和秦國,也表示支持。諸小國處在夾縫中,早已苦不堪言,更是樂觀其成。

於是,公元前546年,即魯襄公二十七年夏天,以宋爲東道國,晉、楚、齊、秦及其同盟國代表,共同簽訂了和平條約。此後小國得到的和平安寧,宋有六十五年,魯有四十五年,衛有四十七年,曹有五十九年,多數達半個世紀左右。[7]

因此,歷史上便把這次盟會,稱爲“弭兵之會”。弭讀如米,停止和消除的意思;兵,指戰爭。所謂“弭兵之會”,其實也就是當時的“世界和平大會”。

可惜,世界和平大會,一點都不和平。

盟會還沒開始,楚國就提出一個提案,要求各大國的同盟國相互朝見。這個提案表面上看,很是合理。比如江湖大佬們拜了把子,各自門下的小弟當然也要見見,然後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但實際上,楚國其實別有用心。要知道,參加盟會的國家中,只有陳、蔡、許三個小國是楚國的馬仔,其餘魯、宋、衛、鄭這幾個中等國家則是晉國這邊的。而且,魯和宋拜了楚國的碼頭,魯國的小弟邾和莒(讀如舉),宋國的小弟滕和薛,也會跟了去。再加上曹國,楚國便宜佔大了。[8]

晉國當然不能同意。

於是,晉國代表團團長趙武,便讓會議的發起人和聯絡人向戎轉告楚人:晉、楚、齊、秦,地位相當。晉國不能指揮齊國,就像楚國不能命令秦國。楚國如果能讓秦國國君駕臨敝國,敝國寡德之君又豈敢不去請齊君?楚人則耍賴皮說,那就我們兩家的小弟們見見好了。

可見,晉楚兩國,一開始就在較勁。

因此兩國的代表團,也各住一邊。晉人住在宋都北,楚人住在宋都南。楚人甚至“衷甲”,也就是禮服裏面穿了防彈背心。如此如臨大敵暗藏殺機,讓晉國代表團頗爲緊張。最後,還是副團長叔向安慰團長趙武:打着謀求和平的旗號來發動戰爭,楚國應該還不至於。

但,要價則是肯定的。

楚人的要求,是先歃。歃(讀如煞),就是歃血。這是當時諸侯各國盟會的重要程序。具體做法,是牽一頭牛來,割下左耳,放在盤子裏;流出的血,則放在一種叫作敦(讀如對)的食器中。然後,參加會盟的代表,依次以口微微飲血,或用手指頭蘸血塗在嘴旁,叫“歃血爲盟”,相當於在合同書上簽字。

不過,簽字可以同時,歃血卻有先有後。排在第一的,一般都被認爲是盟主,或盟主就該先歃。所以楚國的要求,晉國便表示不能同意。晉國代表團說:我們是當然的盟主,沒有誰可以在晉國之前先歃血。楚國代表團則說:你們自己聲稱貴我兩國地位相等,那就應該輪流坐莊,憑什麼每次都是晉國優先?

吵來吵去的結果,是晉國讓步。代表團內部,副團長叔向又勸團長趙武:諸侯歸服的是德政,不是誰做主持人。歷來諸侯會盟,都有小國來主持的。這次就讓楚國做一回晉的小弟,又有何妨?

於是楚人先歃。[9]

不和平的世界和平大會,到此總算落下帷幕。但叔向的說法,則其實自欺欺人。沒錯,小國做盟會主持人的事是有的。但那指的是“執牛耳”,也就是把牛的左耳割下來放在盤裏。這種相當於司儀的事多半由小國的大夫來做,盟主是不動手的,在旁邊看,叫“卑者執之,尊者涖之”。然後,盟主取敦中之血先歃。盟主歃血後,才輪到其他人。[10]

由此可見,同盟國地位的高低,不在盤中牛耳,而在敦裏的血。先歃血的,纔是老大。所以,公元前502年,晉國和衛國會盟,衛靈公讓晉國大夫執牛耳,自己先歃血,結果便發生了肢體衝突。執牛耳,牛嗎?[11]

看來,弭兵之會上楚國佔盡了上風。原因也很簡單,這時的楚國已成爲南方強國,北方的晉國則開始走下坡路。強大的軍事力量,支持着楚國強悍的立場和強硬的態度。種種外交辭令,不過是華麗的面紗。

槍桿子裏面出政權,也出說法,甚至歪理。

實際上,所謂“世界和平大會”(弭兵之會),不過是大國的俱樂部。小國除了唯命是從,並沒有多少發言權。他們的代表,不要說維持國際秩序,也不要說捍衛國家的主權和尊嚴,就連保住自己的性命都不容易。

比如叔孫豹。

硬漢叔孫豹

叔孫豹差點被殺。

魯國大夫叔孫豹,是一位傑出的外交家。他跟魯國執政季武子的分工,基本上是“叔出季處”,也就是叔孫豹管外交,季武子管內政;叔孫豹出使,季武子守國。所以,公元前546年的宋之盟,公元前541年的虢之會,叔孫豹都是魯國的首席代表。他的差點被殺,就發生在虢之會。

所謂虢之會,是五年前宋之盟(弭兵之會)的延續。因爲會議地點在東

虢(故城在今河南省鄭州市境內),故名。東虢原本是周文王弟弟虢叔的封國,後來被鄭國所滅,這會兒是鄭國的屬地。因此,楚國令尹子圍來開會,便先訪問鄭國,順便迎娶鄭國大夫公孫段的女兒,這纔有了那場“兇險的婚禮”。

那麼,宋之盟後,爲什麼還要有虢之會?

表面上的理由,是重申世界和平;實際上的原因,是楚國要維持霸權,甚至是子圍要耀武揚威。所以在會前,楚國代表團便提出不再歃血。因爲上次會議是楚人先歃,如果又來一次,則理應讓晉國先。如果不歃,則楚國仍是盟主。晉國代表團團長趙武再次讓步,盟會也完全變成了走過場。

大出風頭的是子圍。

子圍當然得意。五年前弭兵之會時,楚國的首席代表是屈建。一年後,康王和屈建相繼去世。康王的接班人懦弱無能,子圍便大權獨攬,玩弄國君於股掌之間。這次出國,更公然擺出楚王的儀仗,成爲本次會議最遭熱議的花絮。各國代表指指點點,楚國副代表怎麼解釋都無濟於事。

然而就在楚人春風得意,各國議論紛紛,會議即將結束之時,戰爭卻爆發了。

發動戰爭的是魯國的季武子。季武子事先不打招呼,突然襲擊了莒國的城市鄆(讀如運,在今山東省沂水縣),並據爲己有,莒人則一狀告到了會上。莒國在歷史上,是一會兒依附於魯,一會兒依附於楚的。現在魯國欺負他,他當然要請楚國做主。楚國以盟主自居,也當然不能不管。何況這事還發生在世界和平大會期間,如果不聞不問,實在說不過去。

於是楚國代表團正式照會晉國:請同意誅殺魯國代表團首席代表叔孫豹,以謝天下!

晉國,該如何表態?

很難很難。

事實上,誠如楚人所言,弭兵之盟還沒散會,魯國就發動了對與會國的戰爭,當然是對會議的公然挑釁,對誓言的公然背叛,對盟約的公然褻瀆。但,這事是季武子乾的,叔孫豹並不知情。殺叔孫豹,豈非冤枉?

晉國代表團團長趙武的助理卻趁火打劫,向叔孫豹索取賄賂。這位助理竟然派了一個使者前去暗示:只要叔孫豹肯花錢,他可以在趙武和楚國那裏代爲說情。

當然,助理的話說得很委婉,他想要一根腰帶。

叔孫豹斷然拒絕。

生死未卜的叔孫豹說,我等參加盟會,是爲了保家衛國。國家出了事情,總要有人頂罪。我如果靠賄賂而免於一死,那些人無從泄憤,就只能進攻魯國了。這是給國家帶來災禍呀,怎麼能算是保衛她?

何況一個使節,奉君命而臨大事,代表的是自己的國家。國家出了事,花錢去私了,豈非化公爲私?此例不可開,此風不可長。我叔孫豹寧願去死,也不行賄!

於是,叔孫豹扯下一塊綢緞對使者說:我的腰帶太窄了,請拿這個回去交差吧!

趙武聽說,肅然起敬。

深受感動的趙武說:一個人,大禍臨頭卻不忘國家,這是忠心;面對災難卻不離職守,這是誠信;爲了祖國而不惜犧牲,這是堅定。一事當前,首先想得到的是忠信堅貞,這是道義。這樣的人,難道也可以殺嗎?

當然不可以。

事實上,不但晉國代表團力保叔孫豹,就連楚人最後也網開一面。因爲正如趙武所言,一個國家,如果所有的大臣都像叔孫豹一樣,在內不怕困難,在外不避艱險,那就固若金湯,無所畏懼。這一點,倒是不論大國小國的。[12]

所以,必須保住叔孫豹。保住叔孫豹,就是保住一種氣節,一種精神。有這種氣節和精神,就是男子漢大丈夫。漢子是會受到敬重的,哪怕他不是使者,甚至還是對方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敵人。

比如叔詹。

兩手都要

叔詹是晉文公重耳指名道姓要殺的人。

公元前637年,流亡國外的晉國公子重耳路過鄭國,遭到鄭文公傲慢無禮的對待。第二年,重耳在秦國軍隊的護送下回國,成爲晉國國君,是爲晉文公。六年後,也就是公元前630年,晉文公爲報當年的一箭之仇,同時懲罰鄭國在晉楚城濮之戰中向着楚國,便聯合秦國伐鄭。聯軍來勢洶洶,兵臨城下。據說,晉國的軍隊甚至已經推倒了鄭都城牆上的矮牆。

這時,鄭人無論怎樣求饒都不管用。滿腔仇恨的晉文公放出話來:把叔詹交給我,我就撤兵。

叔詹,怎麼就得罪晉文公了?

難道鄭文公的無禮,是叔詹的主意?

不。恰恰相反,叔詹力勸鄭文公善待重耳。只不過,當他再三規勸仍然無效時,叔詹提出:如果不能以禮相待,那就殺了他。因爲叔詹早已斷定,公子重耳非同一般,遲早會繼承君位。到時候,他也一定會來報復。

事實證明,叔詹是對的。

不過,當年的鄭文公雖然鑄下大錯,這時的表現卻像條漢子。他拒不交出叔詹,甚至不把這事告訴叔詹。

叔詹卻挺身而出。

準備以身殉國的叔詹,隻身一人奔赴晉營。他說:晉人圍我鄭國,不就是想要得到詹嗎?如果以區區一人之身,可以換回百姓的生命、國家的安寧,這正是詹的願望。

晉人則架起一口大鍋,打算把他烹了。

叔詹說:請允許我把話說完再死!

晉文公說:你講!

叔詹說,皇天上帝降災於鄭,讓我鄭國大禍臨頭。今天這個局面,是下臣當年就預計到了的。能夠尊敬賢明,防止禍患,這就是智慧;能夠殺身成仁,報效祖國,這就是忠誠。說完,叔詹走向那口大鍋,兩手緊緊抓住鼎耳,對着蒼天大聲呼喊:殺了我吧,殺了我吧!從今往後,以智慧和忠誠報效國家的,都跟我同樣下場!

晉文公站了起來。他不但立即下令釋放叔詹,而且以最隆重的禮節送他回國。

回國以後的叔詹受人敬重自不待言,可惜事情卻並未因他的忠烈而告終。積怨難消的晉文公又提出,必須見到鄭文公,當面羞辱一番,才肯罷休。

如此城下之盟把鄭文公逼入了死角:籤則辱國,不籤則亡。進退維谷,就需要外交官來斡旋了。

鄭國派出的外交官,叫燭之武。

燭之武是鄭文公親自請出的,之前則似乎頗受冷落。所以,鄭文公去請他時,他的回答是:臣年輕的時候,尚且比不上別人。現在老都老了,又能怎麼樣?鄭文公則放下身段誠懇相邀:過去沒能重用先生,是寡人的過錯。但如果鄭國滅亡,於先生也有所不利吧?

於是燭之武趁着夜色潛入秦營,去見秦穆公。

燭之武的做法是對的。因爲這個時候,做晉文公的工作已無濟於事,只能釜底抽薪,策反秦穆公。但,動之以情沒有用,曉之以理也不成。能夠說服秦穆公的,只有利害。

潛入秦營的燭之武,給穆公算了三筆賬。

第一筆賬,是滅亡鄭國對秦有沒有好處。燭之武的結論是沒有。因爲秦國和鄭國之間,隔着晉國。就算秦晉兩國瓜分鄭國,秦國得到的也是一塊飛地。飛地很難真正佔有。最後的結果,勢必便宜了晉。晉國佔便宜,就是秦國喫大虧,還要搭上財力物力,興師動衆,何必呢?

第二筆賬,是保全鄭國有沒有好處。結論是有。因爲秦在西,鄭在中原。秦國有事於諸侯,多半要借道鄭國東行。鄭國作爲東道主,可以爲秦國的行李往來,提供種種方便。東道主,就是東邊道路的主人;行李又叫行理或行人,也就是使者。所謂“舍鄭以爲東道主,行李之往來,供其乏困”,就是整個鄭國都成爲秦的驛站和招待所,好處當然不小。

第三筆賬,是晉國和秦國的聯盟靠不靠得住。結論是靠不住。前車之鑑,便是晉惠公的背信棄義。何況晉國的野心哪裏會有滿足?他現在揮戈向東,把鄭國當作囊中之物。如果得手,下一步就該向西擴張了。西邊除了秦國,還有誰能填飽他的肚子?因此,對於秦國來說,聯晉滅鄭是損己利人,甚至引狼入室。

最後,燭之武對穆公說:請君上三思!

秦穆公當然一聽就懂。他立即單方面與鄭國簽訂和平協議,還派出部隊給鄭國站崗放哨。晉國的大夫聞訊,請求攻擊秦軍,晉文公卻不同意。文公說,沒有秦國,寡人就沒有今天。受惠於人又反目爲仇,是不仁;失去盟國再樹敵人,是不智;放棄和諧製造動亂,是不武。我還是回去吧!

結果晉文公也撤兵。[13]

命懸一線的鄭國終於轉危爲安,這是叔詹和燭之武,也是義和利的共同勝利。

如果戰敗

鄭文公應該慶幸,因爲戰敗國的日子不好過。

事實上,僅僅過了三十三年,鄭國就真正嚐到了戰敗的滋味。只不過,這次的勝利者是楚人,戰敗的鄭君則是襄公。公元前597年,也就是襄老戰死,知罃被俘的同一年,楚莊王因鄭國在楚晉之間搖擺不定,決定教訓一下這個“兩面派”。這年春天,楚軍包圍了鄭都。三個月後,鄭國最後一道防線被攻破。鄭襄公無路可走,只有投降。

投降是無條件的。作爲戰敗國國君,襄公光着膀子牽着羊,遞交了投降書。投降書上說得很清楚,鄭國的土地、臣民和他自己,都任由楚國處分。也就是說,即便楚君開恩不滅亡鄭國,鄭國也跟楚國的一個縣沒什麼兩樣。

遞交了投降書,鄭襄公就等着發落。

很顯然,戰敗國不可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他們的前途也有好幾種。待遇最好的,是隻要認輸認栽,勝利者就放他一馬,歃血爲盟即可。但,這種情況多半發生在春秋早期,交戰雙方也原本勢均力敵。既然喫不掉對方,當然講和爲宜。

春秋晚期的小國就難說了。好一點的,是雖不亡國,但要變成附庸。再差一些,是戰敗國的臣民被遷出祖國,到其他地方定居。更差的,是他們都成爲奴隸,被當作苦力、貢品或商品。當然,他們也可能被整體擄往戰勝國,有如當年猶太人的“巴比倫之囚”。運氣不好的國君或儲君,則可能血濺禮器,屍橫祭壇,成爲刀下之鬼。

這是有案可稽的。

比如蔡靈公。

蔡靈公原本是蔡景公的太子。公元前543年,蔡景公爲太子娶妻於楚,然後又跟這兒媳婦私通。太子忍無可忍,殺了景公,繼位爲君,是爲靈公。

不過蔡靈公被殺,卻不因爲弒君,而在對楚國不忠。他伺候的楚君,偏偏又是靈王。前面說過,諡號爲靈的都有問題,比如與夏姬偷情又被夏姬之子殺掉的陳靈公,因爲喫王八起糾紛而被殺掉的夏姬之兄鄭靈公,派刺客暗殺大臣反被殺掉的晉靈公,做事不靠譜派宦官去向戰俘傳達命令的齊靈公等等。現在蔡靈公遇到了楚靈王,當然不靈,活該他倒黴。

公元前531年,也就是蔡靈公弒君之後十二年,此公被楚靈王騙到某地,灌醉後活捉,然後殺掉。與此同時,楚靈王派兵包圍蔡國,蔡國太子率領國人英勇抗戰,最後因力不能支而城破被俘,楚靈王竟把他殺了祭祀社神。[14]

戰敗國命運之慘,可見一斑。

那麼,鄭襄公前途如何?

他的運氣不錯。因爲這時的楚君,還不是靈王,而是莊王。莊王不但沒有采納某些人的建議滅亡鄭國,反倒退兵三十里,纔跟鄭國簽訂和平條約。[15]

但,如果以爲楚莊王是發善心,那就大錯特錯了。也就在一年前,他藉口討伐夏姬的兒子而入陳,便決定把陳變成楚國的一個縣。事實上,如果不是他自己外交官的一席話,陳國沒準就滅了,後來的鄭國也不會有好下場。

這位楚國外交官,叫申叔時。

楚莊王進攻陳國的時候,申叔時正好出使齊國。使命完成以後,照例要回國向君王覆命。然而申叔時述職完畢,便立即退下,什麼都不再說。

莊王奇怪,讓人叫住他問:寡人凱旋,衆人皆賀,只有你一言不發,什麼意思?

申叔時問:可以陳述理由嗎?

莊王說:當然可以。

申叔時便說,一個人牽了牛去踐踏別人的田地,當然有罪。但如果把他的牛也沒收,懲罰就太重。諸侯追隨大王,是要討伐亂臣賊子。如果順手牽羊,把陳國也變成楚縣,豈非貪小便宜?因小利而失大義,恐怕不妥吧?

莊王問:把陳國還給他們,可以嗎?

申叔時說:我們這幫小人講不了大道理,只不過平時就有句口頭禪,叫“還回去總比不還的好”。

於是楚莊王讓陳復國。[16]

如此看來,當年的叔詹和燭之武,堪稱功莫大焉。事實上,沒有燭之武,秦國不會撤兵;沒有叔詹,晉國也不會罷手。不難想象,晉文公作出最後決策時,叔詹的影子一定在他眼前揮之不去。沒錯,政治、外交、戰爭,說到底都是爲了國家利益。因此真起作用的,一定是利,秦穆公可以證明;然而感人至深的則一定是義,晉文公可以證明。

那麼,楚靈王之滅蔡呢?

沒人看好。

實際上事件發生前,晉國的政治家叔向,鄭國的政治家子產,就斷言蔡國必亡,楚靈王也不得好死。他們的意見也很一致:蔡靈公有罪,所以上天要借楚人之手滅了他。楚靈王多行不義,所以上天要用滅亡蔡國來加重他的罪孽。

呵呵,上帝要他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周景王手下一位名叫萇弘的大夫,更是從星相學的角度作了解釋。萇弘說,蔡靈公弒君那年,歲星在營室。至今十二年,歲星又在營室。所以蔡靈公必遭報應。

萇弘又說,楚靈王弒君那年,歲星在大梁。兩年後,歲星又會在大梁。距離楚靈王弒君,也是十二年。所以兩年後,楚靈王必遭報應,蔡國則會起死回生。[17]

事實證明,叔向、子產和萇弘的預測都沒錯。公元前529年,楚國內亂,靈王自殺,蔡人復國。一切都準時準點,分秒不差,就像事先有一張時間表。[18]

奇怪!這世界上,難道真有天意?

不妨看看周人的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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