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冬日小說網>黎明沉眠[星際]>第190章 黎明辭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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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黎明辭別(4)

很快,謝予奪見到了那位機甲師。

“謝少將,呃,將軍作戰辛苦了。下官是……”

對面的中年男人棕發黑眼,五官端正,有些慌張地交握着雙手,磕磕巴巴又語速飛快地進行了一個自我介紹。

謝予奪這時候已經累得腦子發漲,但還是精準地從男人的話語中抓到了幾個令他心驚的信息。

姓姜,曾經是服役軍官,退役後又被帝國祕密召回,機甲師——

“冒昧,閣下莫非就是姜小閣下的養父?”

“下官是想詢問……”姜盛心中焦急得不行,聞言睜大了雙眼,“啊,小、小閣下?”

謝予奪正欲說話,字句才滾到舌尖上,又硬生生吞下去了。

看着面前滿臉緊張與驚慌,鼻尖上掛着汗珠的中年男人,一時之間他與黛安娜同樣,也陷入了難以啓齒的境地。

但與蘭斯家的害羞小姐不同,謝予奪畢竟是將軍,向白髮人通知黑髮人的不幸也不是第一次了。

於是一瞬的沉默後,少將斂眉沉聲道:“姜見明姜小閣下曾提到過您。”

姜盛茫然張了張嘴,雪花飄落在男人的鬢角:“少將……認識我家明明?”

就在此時,相對而立的兩人,忽然感知到某些聲音的異樣。

並不是說響起了什麼不該有的聲音,而是本該有的聲音消失了。

士兵的談話聲,軍靴踩雪走動的聲響,卸機甲挪武器的鏗鏘雜音……

這些勝利後的興奮熱浪,像是被一股突兀的寒流凍成了冰面。

謝予奪和姜盛轉過頭去。

殘損的要塞萬籟俱寂,第一縷黎明的光抹去了天地之間的界限,被冰晶折射出刺眼的亮度。

沿途的將士們分開一條路,然後靜止了。

皇太子穿過人潮,逆光走來。捲髮披散,身形影影綽綽,看不清表情。

他懷裏抱着一個人,白布蓋在那人身上,布角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

無數道茫然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來,盯着那片翻飛的白布角。

沒有人敢上前,沒有人敢發出聲音,甚至沒有人敢亂動。

萊安殿下抱着的是什麼人?能被皇太子這樣抱着的,還能是什麼人?

謝予奪眼前發黑,猛地踉蹌了一步。

人羣中,幾聲凌亂的摩擦音。鄭越惶然擠過來,卻失去了上前的勇氣。

反而是萊安站住了。

皇太子頓了頓,擡起臉——

頓時,周圍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悚然。

萊安殿下的面龐像蒼雪般死寂,他不發瘋也不悲痛,那雙翠色的眼睛也沒有淌出眼淚。

卻已經流失了一切生機,只餘兩個枯乾的空洞,陰森森地懸在那裏,好像真的變成了宇盜們口中的“怪物”。

“姜上校壯烈殉國。”

萊安的嗓音低啞,很輕柔,或許是怕驚擾了誰,“過來看他一眼吧。”

“小……小閣下……”

鄭越瞳孔緊縮,他嘴脣抖動着,伸出手,五指杵在那片白布上空,卻不敢觸碰。

一條手臂把鄭越擠開。

唐鎮過來了,他紅着眼粗喘,團團溼霧從口鼻中呼出來。

他緩緩揭開白布,只看了一眼,嗓子裏就發出一聲悲愴的哽咽,眼淚立刻掉下來了。

怎麼會……

“怎麼回事兒啊……”

唐鎮淚流滿面,哽咽道:“……昨天還好好的……”

白布下,年輕的黑髮殘人類安靜地枕在皇太子臂彎裏,眼瞼與脣瓣都合攏,是十分乾淨清雋的遺容。

頭頂的晨曦如輕紗般籠罩着他,讓他像是要融化在雪色的光裏。

四下裏鴉雀無聲。

許多將士們木然地張着嘴。

他們都是經歷過戰場生死別離的人,可眼前這一幕依舊太突兀,太殘忍。更多人還處於無法接受現實的麻木狀態——

怎麼會這樣?發生了什麼就這樣了?

唐鎮身後,貝曼兒以手背掩面,抽噎不止。

昨天。

就在昨天。

衆人還聽着姜見明指揮全軍的冷冽嗓音;時隔四年甦醒的金曉之冕,指引衆人衝破絕望,向死而生。

現在戰爭勝利了,嶄新的黎明也升起來了。

而他們傷痕累累的兩位殿下,此刻只需歸來接受他們的歡呼與敬仰,收穫應得的功勳和榮耀就好了。

可結局怎麼會是這樣?

同樣是在昨天,姜見明還進過謝少將的星艦,也不見誰一面,只把金曉之冕和智腦賽特留下,然後再次離開。

那時候,他們最近的直線距離或許也就百來米。

那時候,一定有更多帝國軍人與他擦肩而過,沒有誰覺察出任何異樣,就那麼讓這人走了。

不知從哪裏傳出了第一聲啜泣,好像是什麼開關被打開了一樣,迅速蔓延。

皇太子的表現反倒是最平靜的。他往前走,甚至去叫少將:“謝予奪,你也過來看看他。”

謝予奪木然站在那裏不動。跌跌撞撞走過來的,反而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

“明……明明?”

姜盛的表情像是被挖走了魂魄一樣呆滯,他雙眼發直,居然在皇太子面前伸手想把姜見明的遺體搶下來。

萊安微微擡頭,瞳孔中泛着詭譎的赤金暗光。

“殿下恕罪!”謝予奪幾乎以爲皇太子下一刻就會暴起殺人。他衝過來在兩人中間一攔,“這位是小閣下的養父!”

但設想的情景沒有發生。萊安眼底那點光澤再次熄滅,恢復了空洞的模樣。

殿下點了點頭,似乎略一沉思,竟將懷中清瘦的身軀往前遞過去。

“用你的餘生爲他驕傲吧。”他說道,“帝國再也不會擁有第二個姜見明瞭。”

“殿……”謝予奪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眼睜睜看着萊安把姜見明交到了這位中年男人懷裏。

姜盛卻好像承受不住那份重量,抱着姜見明癱坐在地上。

“明明,是明明嗎?”

姜盛把眼睜得很大,愣愣地望着懷中的青年,嘴脣哆嗦個不停。

他輕輕喘氣,這真的是他的孩子嗎?爲何會變得這麼蒼白,這麼消瘦,這麼……冰冷。

記憶裏,他的明明才十幾歲,纖小的身軀柔軟又溫暖,一雙黑眼睛笑起來□□動人,叫“爸爸”的嗓音偶爾有點粘。

當年他離家遠行,孩子就在旁邊默默幫着收拾行李,也不哭鬧也不埋怨,清秀的眉眼間看不出絲毫對未來的不安。

他答應過孩子,戰爭結束後會回家。

明明就點頭說好,送他出家門。

所以這麼多年來,他拼命鑽研,一心想着完成帝國交付的任務,好好活着回家去見兒子。

在旁人閒談八卦的時候,他夜以繼日地算數據、畫設計、試機甲。

從來不知道哪個殘人類來前線參軍了,也不知道儲君冊封了哪個皇太子妃。

可結局怎麼會是這樣?

“明明別睡了,睜開眼看看爸爸好不好?”

“是爸爸啊,明明……是爸爸在這啊。”

中年男人用粗糙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捧起姜見明的臉頰。

他輕輕搖晃着,嘴裏不停呼喚着,渴盼能叫醒睡去的孩子。

“戰爭結束了,爸爸帶明明回咱們的家,再和以前那樣過日子,好不好……”

應答的只有異星的寒風。

周圍有更多的人低聲哭泣起來。

一隻冰冷的手放在姜盛的肩膀上。姜盛怔怔擡頭,是皇太子殿下。

但萊安的眼神沒有看他,而是虛浮地落在某處,用淡淡的口吻說道:“節哀吧。”

姜盛渾身一個寒戰,緊緊抱着懷裏的青年,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

他神色悽然,飛快搖頭:“不可能的……這不可能的啊。”

“萊安殿下,謝少將,我家明明他才二十多歲,他還很年輕啊,怎麼可能就犧牲了呢?”

“你們看看……能不能……你們能不能再想法救救他……有沒有醫療兵……”

“我求求你們……你們再救救他,再試試行嗎?明明他不是立功了嗎,他活下來能爲帝國做更多貢獻的,求求你們……”

沒人能回答這樣卑微懇求的一個父親,衆人紛紛側目不忍看,謝予奪只是苦澀搖頭。

“殿下,”唐鎮追過來幾步,鼻尖哭得發紅,“小姜他最後到底是怎麼……他走得痛苦嗎?有人陪在他身邊嗎?”

“……”

萊安沉默着,他遠遠地盯着姜見明躺在姜盛懷裏的樣子,沉默了許久。

風聲輕輕吹過耳畔,似乎有人溫聲含笑。

殿下。

說點好聽的。您看看他們,哭成這樣了。

萊安眼底泛起幾絲波瀾,他認真想了想,開口道:“我昏迷前他就在咳血發病,已經衰竭得很嚴重,最後應該只是到了難以維繫的地步,沒有更多的痛苦。”

“至於臨終,雖然走的時候是一個人,但有風雪陪他。”

“……”

唐鎮臉色青白,扶了把旁邊的斷壁才站穩。

“所以,”他喃喃道,“其實昨天遠程指揮全軍的時候,小姜已經知道自己快要……?”

唐鎮突然慘笑起來。眼淚不停往下落,洇溼了銀北斗的軍裝,“呵,原來又是這樣。”

……好殿下,您到底會不會說話?

萊安擡起頭,恍惚地在晨光的彼岸看到夜色溫柔,黑髮年輕人肩披厚衣,坐在燈下,帶點嗔怪地說他。

您是不是故意氣我?本來帶遺體回來這種事,應該偷偷的纔對。好不容易打完勝仗,要先讓大家高興一下。

沒有。萊安怔怔暗想,我不氣你,以後也再不惹你了,什麼都聽你的話。

算了。那人搖頭輕笑,這次是靠在星艦的舷窗旁。還有呢,殿下?

萊安轉頭朝謝予奪那邊走去,問:“晶體教撤走了?”

謝予奪腦子一片混沌,只覺得胃裏抽搐,喉嚨發腥,根本說不出話來。

萊安只好又問一遍。

謝予奪喉結滾動,終於啞聲開口:“走了,被我們清剿了七八成……最後破局的那場戰役,是小閣下指揮的。”

“是嗎。那他離開前,知道我們將會勝利嗎?”

“……只能說,那時優勢已經很大。”

“那就一定是知道,對他來說足夠了。”

“足、足夠?”

謝予奪微微睜大雙眼,他瞪着萊安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

萊安冷硬地四顧,緩緩道:“可以了,讓士兵哭一會兒就收收吧,軍心動搖了有風險。”

於是,不僅是謝予奪,周圍更多人開始用驚慌的眼神去瞧皇太子。

“殿……殿下……”

謝予奪面色煞白,好容易憋出一句,“您別這樣。您不用這個樣子的,小閣下的事我們都……”

“這樣看着我幹什麼。”

萊安面無表情地搖頭:“當初我勸過他,求過他,是他自己不肯停。既然如此,這一天遲早都會來……我們誰都不欠他的。”

“何況犧牲的軍人不止姜見明一個,沒必要特殊對待,他也不喜歡。”

“對了,那架醫療機甲我帶回來了,晚些會看看姜有沒有留話。有新的發現會叫你,先去休息吧。”

“——皇太子殿下!!”

姜盛怒得渾身發抖,沒有想到儲君竟然如此薄情,“明明不是什麼普通軍人,他是個無晶人種,根本不能來遠星際環境啊!到底爲什麼會——”

萊安冷聲道:“那是因爲我。你可以恨我,但追隨我是姜見明自己的選擇。”

“節哀吧。”

他說罷直接開了軍用頻道,一邊轉身往遠處走,一邊開始下令:

“戰爭結束了,銀北斗第二、第三軍團各部,自行收兵迴歸各自的要塞。”

“金日輪聽我指揮,今明兩天清點傷亡,整頓物資。第三日啓程……歸國覆命。”

幾句話的功夫,皇太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拐角另一端。麗塔少校想追,被謝予奪伸手攔了。

“追什麼,”少將澀然道,“殿下這個樣子,旁人追上去有什麼用?”

“讓他一個人呆着吧,說不定還能發泄出來。但或許……”

謝予奪疲憊地靠在要塞的牆壁上,目光失神地凝望遠處的天穹。

他想起昔日小儲君眉眼間飛揚的驕狂,心情好了會傲嬌地眯起眼,被惹毛了反手就用真晶炸東西。

喜歡喫蘋果,喜歡在要塞外“築巢”,但後來更喜歡抱着小閣下滾在牀上;偶爾也會理直氣壯地欺負自己,來逗小閣下開心。

少將喃喃的聲音只有自己能聽見,“或許,我們要失去兩位殿下了。”

……

遠處,萊安的神色依舊鎮靜。縱使已經躲開了人羣,他也沒有崩潰,沒有發瘋。

他慢慢計劃着接下來的事情。

首先要去休息片刻,自己身上還有傷,可以在治療艙躺到中午……那時軍中的情緒也該消停了,可以出來安撫兩句話,整頓收兵。

下午是時候思索後續的安排了,姜的死訊必須暫時封鎖,這是肯定的;他的人種身份特殊,死訊傳到帝國內情況可能會變得複雜,先緩緩,冷靜想想再說。

除了政局,更多的是要考慮戰略方面,晶體教接下來還有沒有可能動作,宇盜有沒有可能動作?

銀北斗第一軍接下來採取什麼方針,還有就是第一要塞,殘破成這樣,維修的資金得跟皇帝去要……

又是風聲清脆。

那人很是心疼地嘆氣:好大一筆開銷啊。

對了,您幫我把我的年金捐出來吧。那筆錢還沒怎麼動過的,有兩百多萬幣點呢。

“知道了。”萊安沙啞地自言自語。

殿下想起了當初,在平民軍校生還只是個平民的時候,把日子過得多窮啊。

養父的撫卹金分明也不少的,可姜想做的事太不尋常,總有許多大額開銷,私用就被壓縮到了最低限度。

姜又偏偏很牴觸欠人情,他只能在對方容許的範圍內資助。

後來他死了一次,姜想做的事情也更加驚世駭俗,在金錢方面想必委屈了自己許多。

終於苦盡甘來,做了皇太子妃,林歌連着前三年的皇室年金也一起補發給他。可惜他還沒來得及用。

再想想這個人犧牲在黎明之前的結局,看來,有時候還真是不信命不行。

啊,您想說我運氣太差了嗎?

恍惚間,那道身影又坐在要塞的炮臺上,靜靜凝視遠方。

銀北斗的軍衣被吹起,姜見明取下軍帽拿在手裏,回頭衝他溫柔地笑着:殿下剛剛不是說得很好嗎?

“……我知道。”

萊安失神地駐足,他的喉結很痛苦地上下蠕動,似乎說出這些話,會把聲帶刺得鮮血淋漓。

“沒有很差。你這一生,很幸運、很幸福……遇到的都是好人,所求的都看到了希望,最後求仁得仁,你很滿足。”

“所以……”萊安緩緩扶住牆壁,彎下來的後背不知何時已被虛汗浸透了。

他眼眸渙散,嘴脣顫抖,好像一條被扔上岸的快要乾死掉了的魚:“我不必爲你難過。”

他伸手,緊緊攥着心臟部位的衣料。那裏的臟器像是被剖開了,“……不欠你,不難過。”

萊安重複說了幾遍,確信自己沒有問題了,纔再次擡起空蕩蕩的雙眼。

姜,你還在看着我嗎?

你看,我做的都是你想做的事,說的都是你想說的話。

我這樣,你還滿意嗎?

風卻在這時停止了。硝煙散盡,長空萬里無雲,要塞的合金黑鐵上凝着未化的冰霜,以及乾涸的熱血。

主炮臺靜默在風聲消弭的盡頭,那裏什麼人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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