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記憶就斷片了。
像是酒醉或迷暈後的結果,感官變得霧濛濛的。殿下只模糊記得自己進了治療艙,至於是哪裏的治療艙,怎麼進去的,那就一概不知。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等萊安被再次叫醒的時候,頭疼得差點睜不開眼。
……不可理喻,他昏沉地想。睡前自己明明還很正常,治療艙這東西,還能越治療越難受的嗎?
“殿下……殿下?”
謝予奪在敲他的艙門,見他醒了好歹鬆口氣,道:“殿下,您沒事兒吧。”
萊安坐起來的時候,感覺像是從泥淖中把自己拔/出來。
他輕喘着緩了半天,眼前一片黑霧,沙啞道:“我睡多久,幾點了……唔,你幫我盯他吃藥了麼……”
話纔剛出口,萊安自己先驚醒了。
四下一掃,頓時頭皮發麻。
塌了一半的窗櫺覆蓋着厚厚的冰雪,雪下露出半截斷裂的鋼筆,是殘人類軍官曾經最愛用的一支。
雖然要塞已經從頭到尾都被轟炸得不像樣,但這個房間他還不至於認不出,這是姜見明在銀北斗時住的房間。
只要把側門一推,隔壁就是自己的住處,那時候他們兩個人還不睡一張牀。
再看身下的治療艙,早就沒能源了。
他居然進了姜的房間,還鑽進一臺沒有能源的治療艙裏睡到現在。
“……”
萊安神色陰沉地撇開臉,嗓音沙啞:“叫我幹什麼?”
房間內並無其他的人。只有謝予奪看到了皇太子的失態。
少將沒說別的,只是將手放在萊安肩上:“黑鯊基地有傳訊。首領問小閣下的事。”
“她問,小閣下臨終前一直戴着‘那枚戒指’嗎?”
又補一句,“首領說您知道是什麼。”
萊安眼神動了動,“……戴着。”
那時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垂落的蒼白的手,以及無名指上的戒指,想忘都忘不掉。
話音剛落,他的肩膀就被那隻猛然收緊的手掌捏得發疼。
謝予奪的眼神直接亮了一個度:“殿下!首領說,如果是肯定的答案,千萬保護好遺體,她會盡快過來。”
還有過來看看的餘地,或許意味着存在什麼轉機——少將壓抑着內心的悸動,低聲快速道:“咱們先等首領過來,其他事不如之後再慢慢考慮,是不是?”
……但下一秒,謝予奪的心又沉沉地墜了下去。
這樣驚天的消息當前,萊安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殿下平靜地從治療艙裏出來,淡淡道:“那就等她過來。”
“這樣也好,我正愁怎麼和陛下交代,讓首領去說吧。”
“提醒她路上注意安全,宇域內可能還有異星生物流竄,要避免在戰場範圍開蟲洞躍遷……不用急,以現在的技術,把遺體保存幾個月都有沒問題。”
房間內安靜了幾秒。萊安走向桌案,經過窗沿時,若無其事地把那截斷了的鋼筆從積雪下抽了出來。
墨水已經淌幹了,讓人聯想到流乾鮮血的殘骸。
“小殿下。”
謝予奪忽然道:“您以前,不叫陛下的。”
“……”
謝予奪:“更不會讓首領注意安全。”
“以前的以前呢?”
萊安垂着眼,用袖子擦去鋼筆筆身上的雪沫,收進自己胸前的口袋裏,“不是已經向你解釋過基體計劃和意識投射技術?”
“我曾經死過一次忘記了一些事,現在又想起來了,就是這樣。”
“說起來,我的上一個遺體是不是還在你那裏。那個殼子沒用了,銷燬吧。”
謝予奪沉默了。他嚥下到嘴的話,苦澀充滿了口腔——
但您以前的以前,也不是現在這樣子的啊。
……
短短一個上午,姜見明的死訊就像悲雲般將整個要塞籠了進去,並且持續不散。
放在以前,沒有人會相信這些帝國的精銳們,這些最優秀的新人類戰士們,竟會爲了一個年輕的殘人類悲痛至此。
若是姜見明能夠看到,大概會在驚愕的同時,慶幸自己在戰局半途偷摸去死的決定,真是做對了。
但軍心的消沉卻沒有造成整個軍隊的渙散。
因爲有命令壓在上面。
——幾乎所有人都確信他們的皇太子殿下有點瘋了,至少是被刺激得不太正常了。
萊安皇太子不停地下令。清點傷亡,覈查物資,收容遺體……原本三五日的任務量被要求一天做完,殿下親自經手督查。
不僅如此,本次戰役的總結,後續戰略構想,以及針對晶粒子的種種新情報的彙總分析等等,他全都包攬下來了。
全軍都不禁有了這樣一種感覺:萊安殿下似乎要以一己之力,蠻不講理地拽着所有人往前走。
在這樣高強度的忙碌之下,萊安沒有去看過姜見明一次,甚至幾乎不過問相關事宜。
軍中開始有人竊竊私語。
有人感嘆到底是帝王心硬,又有人反駁說萊安殿下只是不敢放縱自己垮掉。
“你說……”
有人一邊給機甲換上新的能源管,一邊小聲道:“咱們,以後還會有第二位皇太子妃嗎?”
旁邊的兵不吭聲,半天才嘆道:“會吧,畢竟萊安殿下的身份擺在那兒呢。但是……”
但是再也沒有像姜見明這樣的人了。
所有人心中都默默這樣想。
很奇怪,一位平民出身的病弱殘人類,與天生高貴而強悍的帝國儲君,說起來彷彿是雲泥之別。
哪怕是在軍中,直到這場戰役打響之前,一部分人——例如自詡帝國最強機甲兵的艾倫威爾遜——還依然對姜見明持着懷疑乃至不屑的態度。
但直到他們失去了他,開始想象“以後會不會有第二位皇太子妃”這個問題的時候。
才意識到,似乎除了這個人,世上再也不會有另一個能夠毫無違和感地與皇太子並肩而立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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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所謂高智能異星生物的推測,他留下的大概就是這些。”
深夜時分,還是那個舊日的房間,如今成了皇太子殿下的臨時辦公地點。
萊安靠窗坐在桌案前,一邊說話,一邊盯着面前寬大的虛擬屏。
“整個帝國軍方開了幾次專家研究會也沒研究出來的東西……你們丟不丟臉?”
文字在屏幕上滾動着。那是姜見明彌留之際,在那架醫療機甲內留下的訊息。
謝予奪站在後面,一連聲“是是是”地應和。
心中則在暗歎:在附身的異星生物死亡後共享記憶信息的機制,原來是這樣……
難怪當時小閣下要連着帝國軍一起騙,難怪異星生物們的潰敗如此迅速。
可真是好算計,好大膽啊。虧得他們的軍隊爭氣,這才從死路中搏出了勝利來。
“至於晶體教……姜的推斷是,他們在帝國內外兩次碰壁,元氣大傷,短期內幾乎不可能再組織有效的襲擊。”
“這樣一來,假如有餘孽狗急跳牆,很有可能轉而對宇盜下手。”
萊安關掉了屏幕,冷然回頭:“那位宇盜的兒子還留在第二要塞吧?你和金旻再商議,熔岩的死活我不管,但不能讓晶體教得逞。”
謝予奪立刻表示明白。
這時房間的門被敲響了,進來的是鄭越少校。
他身後還跟着兩個後勤兵,推進來一個蓋了白布的推車。
“報告殿下,少將。”
鄭越站在門口行了禮:“星艦那邊還有些小閣下的遺物,剛剛整理完畢。下官覺得……還是交給殿下。”
萊安目不斜視:“嗯,放旁邊吧。”
“還有。”
鄭越猶豫了一下,“姜盛閣下想見您。”
萊安:“爲什麼見我?私事沒空,忙完這段時間再說,公務另論。”
“……”
鄭越被噎得說不出話,爲難地看向謝予奪,得到了一個同樣發愁的眼神。
都知道現在殿下的精神狀態不太好,這兩個人誰也沒敢多說,鄭越灰溜溜跑了。
自始至終,萊安沒有多給那車遺物一個眼神。
他摁着謝予奪忙到凌晨,直到少將實在熬不下去提前告退,只剩殿下一個人對着屏幕。
或許是疲勞感的堆積導致。在孤寂的深夜裏,他的意識和記憶又模糊了。
……
第二天,謝予奪不放心地早早從牀上爬起來,跑來敲殿下的房門。
他敲了幾下,裏面沒反應。
少將頓時慌了,直接用權限開了自動門。快步邁進去才兩步,他就被什麼東西絆了個趔趄。
謝予奪低頭一看,是個帶輪子的鐵車腿。
再擡頭,眼角狠狠一跳。
房間內,金屬零件滾落一地。昨晚那個裝遺物的車子完全散了架,活像是被人深夜發狂砸爛的一樣。
除了車子的“斷肢”,軍隊裏統一用於封存遺物的透明袋子,也都被撕爛了扔在地上。
裏面的東西不翼而飛——
“……”
謝予奪複雜的目光只在房間內一掃,就立刻停在了某個角落。
頓時,少將心口像是被絞了一刀,咬牙閉眼不忍再看,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往喉頭上滾。
不運作的治療艙裏面,有人像築巢一樣將那些遺物堆在一起,幾縷蜿蜒的白金捲髮從中冒出來。
皇太子殿下蜷縮在治療艙中央,懷裏緊緊抱着姜見明曾經的被褥和衣服。
他弓着脊背,把自己的臉也深埋進去,閉着眼呼吸淺淺,就這麼睡着了。
更令謝予奪窒息的還在後面。
他一進來,萊安很快察覺到旁人的氣息,沒半分鐘就醒了。
皇太子在他堆的窩裏醒來,眼神從朦朧到清醒——然後瞬間臉色鐵青。
他猛地坐起來,張口怒道:“這是怎麼回事!?”
謝予奪的表情一言難盡,他只能委婉道:“殿下,昨晚沒人進您屋子。”
這是怎麼回事,那得問您自己。
“……”
萊安有些愣神,靠在治療艙內。
再看看身邊,除了姜的衣物被褥,居然還有這人隨身的武器彈匣、日用藥、筆本腕機、芯片盒等等。
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會和這些冰冷且硌得慌的東西一起睡覺。
“您,”謝予奪猶豫道,“是記不清了嗎?”
“殿下,您這樣真的不行,您放……”
萊安一個冰冷的目光刺過來:“什麼?”
謝予奪被迫把“您放過自己吧”給吞了回去,顫巍巍道:“——放、放鬆點。”
萊安神色陰沉,他站起來,又恢復了那種毫不留戀的冷硬架勢。
“叫人來把遺物收拾一遍,重新清潔,給姜的養父送過去。”
謝予奪覺得他快要先一步崩潰了。
這個時候,少將心內唯一的盼望就是說要親自過來的基地首領。現在他不敢奢望更多了,哪怕只是勸勸萊安殿下也是好的。
在這樣的煎熬中,時間艱難地前移,到了姜見明犧牲的第三天。
終於,黑鯊基地的星艦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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