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冬日小說網>黎明沉眠[星際]>第224章 許諾更遠之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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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許諾更遠之處(4)

萊安回來的時候,是深夜凌晨兩點。

風雨中豪言壯語只有聽起來熱血,事實上雨水噼裏啪啦往臉上糊過來,那絕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

等他把姜見明抱回到那所小醫院,人已經溼得和落湯雞似的,水珠沿着髮尾和下頜不停地掉。

姜見明昏了一路,這時進了屋被暖空氣陡然一激,總算睜了睜眼,模糊地呢喃了聲殿下。

官邸附屬的醫院,包括瑪莉亞在內的醫護人員都被強制撤走了。

萊安緊緊攥着姜見明冰塊似的手,扒下他溼透的衣服,用被子一裹塞進了治療艙裏。

“我在,我在這裏……噓,別說話。”

黑暗中,少年翠綠色的眼睛亮得逼人:“什麼都不要想,先休息,我會一直在。”

姜見明本來也說不出什麼。他太累了,連日高消耗結束後的反彈完全超過了這具病體能承受的限度。

暖氣慢慢揉開僵冷的四肢,他昏昏沉沉被扶起來餵了熱水和藥,然後放回治療艙裏面。

玻璃艙門合攏,外界的雜聲變小了。

官邸。

暴雨未停,狂風撕扯着萬物。而這座建築裏燈火通明,沒有一個人能入眠。

這時候還留下的,基本上都是無權無勢又對藍母星死心塌地的官員了。

然而前路一片黑暗,有人悶聲抽着無害煙,有人託額嘆氣不止,空氣都是沉重的。

一位濃眉大眼的軍人,湊近文質彬彬的民政官,小聲嘀咕道:“貝大人,您說現在這情況,可怎麼辦好啊?”

“我老唐是個粗人。可我也知道,現在說要反吧沒了軍隊,說要跑吧沒了星艦,難道真的要活生生在這星城上餓死嗎?”

“唉,”民政官哭笑不得地搖頭,“唐閣下,我要是有想法,還在這裏唉聲嘆氣嗎?”

唐撓了撓頭,小聲道:“哎呀,貝大人,我聽說這次遷移的計劃,是那個姓亞斯蘭的年輕人向費因斯建議的。”

軍官痛心疾首,“他他他,怎麼就提了這麼爛的法子呢,真是要了咱的老命了!”

“哎,貝大人,你說那個亞斯蘭會不會打一開始心就不向着我們……我的意思是,咱們的殿下不會是信錯了人吧?”

信錯了人這用詞還不是很貼切,民政官心情複雜地想。

就說現在這種形勢,凱奧斯殿下卻守着人呆在病院裏不出來,完全是被下蠱了。

“諸位大人們,這樣可不行!”

突然,有人站起來喊道,“你我都是鐵了心不怕苦不怕死,滿腔忠心要跟殿下共存亡的,可現在連殿下的面都見不上,這算什麼?”

“對,對!還有那個憑空冒出來的道恩亞斯蘭,他是什麼身世來歷這就敢插手官邸的事兒?必須要給咱一個說法!”

姓唐的軍人握着拳頭:“如果那傢伙真的心術不正,背叛了殿下,老子就先給他來個清、清……呃,大清掃!”

民政官:“……那叫‘清君側’,唐閣下。”

十分鐘後,這幾個人頂着風雨涌進了官邸後面那所小醫院。

凱奧斯殿下看起來孤高,但其實處久了就會發現這個人沒什麼架子,和真正的皇族貴胄完全不一樣。

被不懂禮數的大老粗冒犯了,尋常貴族就一聲“拖下去”該罰該殺,殿下卻會板着臉回嗆你幾句,這事就算過去了。

也因此,衆人並未遵循帝國規定的諸多禮儀,徑直來到那間亮着燈的病房門口,站定敲門,高聲求見。

他們以爲會聽見熟悉的嗓音喊“進”。

不料幾秒後,門直接開了。

萊安親自走了出來,那頭色澤奢華的長卷發還沒吹乾,帶着溼意披在肩頭。少年神色冷峻:“什麼事?”

民政官——貝盧克坦的臉色更難看了些。

剛剛開門的瞬間,他看到房內的地板上胡亂散着溼衣和各類藥物,而治療艙是啓動狀態。

……那位來歷神祕的黑髮年輕人躺在裏面,面容蒼白,頭頸微垂,黑髮零碎地散在合攏的眼前,似乎正睡着。

所以,殿下親自出來和他們說話,難道是爲了不驚擾那個傢伙?

荒唐,這個叫亞斯蘭的小子到底是什麼來路,值得皇子這樣!

“殿下,”縱使心中萬般複雜,貝盧克坦還是恭敬地俯首,今晚情況特殊,我等無奈深夜驚擾,還望恕罪……”

“遷移的星艦已經確認離開藍母星大氣層,現在最要緊的是抑制住大面積恐慌,避免暴動。下官斗膽,還請殿下露面,說幾句話安撫民衆。”

“有什麼可安撫的?”

萊安顯然心情煩躁,“犯了衆怒的是帝國使臣和拋棄同胞的上等人,他們不是已經滾了嗎?現在這座星城歸我管。有誰想來鬧我的事,讓他來。”

“……”

好傢伙,這可是從未設想過的思路。

幾人面面相覷,嘴角抽搐。終於有人按耐不住,拔高了聲音:“殿下!我們認爲——”

還沒說完,只見少年皇子突然警覺地轉身,活像聽見了什麼動靜的豹貓。

那扇房間的門被飛速打開,萊安往裏面盯了幾秒,聲音陰森森地:“……你們把他吵醒了。”

……不知何時,那臺治療艙從裏面被推開了,黑髮青年站在落雨的窗邊。

他裏面穿了件白色的寬鬆長衣,外面披了件皇子的毛領大氅,伶仃的腳踝裸露出來,更顯然弱不勝衣。

“殿下,諸位閣下也來了。”

姜見明向門口走來,神態溫和:“那太好了,我來說說後續的安排。”

他醒了。

“……”

萊安沉默地望着他,本來要直接把對方橫抱起來扔回治療艙裏的念頭停住了。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想。

明明片刻前還是奄奄一息的樣子,誰能想到暖氣、給藥和小半個鐘的昏睡就足夠讓他重新活過來,恢復到思維清晰的狀態。

並且,現在的亞斯蘭不再是被他圈養的殘人類了,也不應該是,他不可以再像抱小寵物一樣當衆把人抱起來。

“好大的口氣,後續安排?你小子把軍隊都丟給敵人了,還能有後續!?”

藍母星官邸的警衛總管——唐仁大校氣的吹鬍子瞪眼,也不顧是在殿下面前就大聲嚷起來。

民政官貝盧克坦則急切地伸長脖子:“後續是什麼?”

姜見明的回答很簡潔。

“起義。”

忽而遠天落雷,隆隆作響。

像車輪軋過雲端。

驚得衆人說不出話。

只有凱奧斯殿下彷彿毫不意外,他將亞斯蘭扶到牀邊坐上,拽了個軟枕頭給他墊在背後。

姜見明低聲道:“給我倒杯水。”

萊安立刻轉身去了,聽話得像變了個人格。

唐仁這幫人看得一愣一愣的。此前他們對道恩亞斯蘭的印象絕不算好,樂觀點的,以爲他跟費因斯談判失誤了;悲觀點的,則認定他把藍母星賣了。

至於他和凱奧斯殿下之間的關係,樂觀點的,猜測他確實是殿下的幕僚,只是本事存疑;悲觀點的,認爲他是殿下的男性情人,還是禍國妖妃那種類型。

然而現在,亞斯蘭身上展露的氣質與他們的任何一個猜測都不沾邊。

唐仁率先挺了挺胸膛,“嘿,你這小子還真敢說,軍隊都被你給弄走了,拿什麼起義?”

姜見明笑了笑,“難道唐閣下認爲,靠藍母星原先那點兵力,在帝國的幾百萬艘星艦面前能頂什麼事嗎?”

“誰都知道大遷移會引發民怨,所以只要藍母星還有城衛軍一天,帝國那邊的重炮要塞和星際艦隊就會盯着這裏一天。在這樣的實力差距下,正面開戰等於自取滅亡。”

唐仁猛地語塞:“這……”

“所以,既然無法開戰,還不如主動卸下武裝,示弱於人。”

姜見明沉聲道,“大批城衛軍與星艦的撤離會帶走帝國的注意力,現在纔是藍母星的機會。”

“……原來如此。以退爲進,用自己的劣勢換走對手的優勢,高招。”

萊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姜見明接過少年遞來的玻璃杯,看到蜂蜜在裏面溶解。他抿了一口,可惜依舊嘗不出味道。

“殿下也請坐。”

姜見明衝萊安輕輕點了點頭,知道對方已經理解了自己的用意,於是將目光轉向仍然雲裏霧裏的其餘人。

“事實上,正規軍被撤走,對其他星城來說或許的確是絕境,但唯獨對藍母星不是。”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殿下還藏了一支可以戰鬥的祕密部隊?”

萊安笑了一聲,“藏倒是沒藏,也並非祕密。”

他在牀邊坐下,給姜見明把被子拉過腰際,同時給了諸官員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你們都知道,都見過的,猜猜。”

姜見明沒有給小殿下逗弄在場其餘人的機會,淡淡地揭曉了謎底:“是野區的新人類。”

“藍母星的絕大多數野區,甚至一些偏遠的城區……那裏的人們還處於弱肉強食的環境下。他們習慣於在酷暑和寒冬中奔走,只靠晶骨與異星生物肉身搏鬥,爲了搶半塊發黴的硬餅跟人拼命。”

“他們缺少正規軍的紀律與素質,但在悍勇和戰鬥意識方面絕不輸於習慣了安逸的城衛軍。”

“永樂園星城沒有野區,沒有藍母星這樣酷惡的環境,所以無論是皇帝還是大貴族都想不到這一點;縱使有人能記起野區的存在,想到的也都是野區流民與城區統治者之間的矛盾。”

姜見明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凱奧斯,眉眼隱約柔和了些,“所以他們不會想到,野區的領主竟會成爲殿下的親信。”

盧克坦失聲道:“什麼,野區的領主?”

窗外風雨未減,黑夜漫長。姜見明看了一眼時間,歪過頭對萊安耳語道:“……我讓她等星艦隊撤離後過來這邊,算算時間,應該快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踏開積水的奔跑聲。病房的門被人粗暴地撞開,一道身影帶着寒意,風風火火地衝進來——

那是個年紀看着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衣衫簡樸,黑髮盤在腦後,左目居然鑲着一枚紅色的義眼眼球。

她進屋定睛一看,頓時豎起眉破口大罵:“凱奧斯你個混球!怎麼又把道恩弄病了,看老孃揍不死你!”

衆人呆若木雞:“……”

萊安冷着臉站起來,似乎就要讓來者知道知道到底是誰揍誰。

姜見明淡定地伸手薅住了小殿下垂在肩頭的白金色捲髮,把人摁回牀邊,“林歌,自稱要用我。”

林歌卸下外披的雨罩,隨手往地上一扔,神采飛揚地跳到牀邊:“哼,我這次做的還不錯吧?”

姜見明:“我剛從帝國使臣的眼皮子底下逃出來,做了什麼你要自己說。”

獨眼姑娘把下巴一擡,“藍母星的九個野區,六個都聽我的了。”

姜見明:“及格。”

林歌惱道:“這不是時間太緊嗎!之前你又要我騷擾帝國軍的工作,又要我藏野區裏的工廠,還要我派人去藏這些年偷偷生產的鎮定劑,忙都忙死啦!”

姜見明失笑:“好,那就算良好。”

他又抿了兩口水,把杯子塞進萊安手裏,“此外,帝國把上等人和軍隊一口氣撤走,代價是資源方面幾乎沒動,足夠支撐起義的後勤供應;機甲和軍械也留下了八成……我讓費因斯第二批再來搬這些。”

“接下來,這座星城上的悲憤將會成爲第一把火。”

……不錯,悲憤。

衆人心中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說到這個地步,腦子再笨的也該轉過彎兒來了。

讓那些“上等人”,尤其是那和帝國貴族們沾親帶故的人全都離開,一方面可以確保如今這座星城上的人都忠於殿下,另一方面也讓民衆徹底看清現實。

兵力有,機甲槍炮有,糧食能源有,民心也有。

籌謀的時間有,敵人的鬆懈也有。

好像還真是……能打啊?

“你……!”

唐仁眼睛都瞪圓了,佩服得不知道說什麼好,“這,這難道都是殿下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的?”

萊安:“……不,我不知情。”

他盯着姜見明的側臉,忽然單手撐着牀頭湊近,幽幽說道:“其實現在,我也很想知道,都計劃到了這一步——剛纔在外面你擺出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幹什麼?”

姜見明搖頭:“殿下別誤會,這些都是沒辦法的辦法,向死求生而已。”

窮人用他僅有的幾個銅板,騙得腰纏萬貫的富翁和他對賭——聽起來熱血沸騰,但如果有可能,誰想當窮人,誰又想步步險招呢?

“不對,可我們還是沒有星艦啊!”

有人忍不住開口:“沒有星艦怎麼起義,只靠機甲?那怎麼可能有勝算?”

姜見明笑了笑:“會有的。”

“時機一到,星艦也好,勝算也好,該有的……都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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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他們的運氣,比姜見明想象中要好上不少。

第一次遷移與第二次遷移之間,間隔了約一年的時間,很充裕。

最開始的兩個月過去之後,封鎖着藍母星的帝國艦隊果然開始陸續撤離,只留少數遠程監控機盯着藍母星的動向。

面對這個通訊和廣播隨時有可能被監聽,室外的大範圍活動也被監視着的局面,“振臂一呼、萬民響應”是不可能的了。

起義軍選擇了一種古老、樸實卻很有效的辦法來與民衆進行聯絡——傳紙條。

那段時間,任何一個藍母星平民都有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發現小小的紙條。

可能是夾在今日剛買的紙質書裏,可能是藏在昨日鄰居送的半袋米里,又或者是寫在飯店的菜單裏,甚至貼在公共廁所的牆壁上……

他們會爲紙上所寫的字跡而驚愕、激動、熱淚盈眶。然後開始尋找新的同志,悄然遞出下一張紙條。

這種低效率的傳信方式,在龐大的人口基數面前發揮了呈指數加速的效果。到了後來,甚至有人會在一個月內收到十幾張紙條。

誰是起義軍?誰在傳信?

人人都是起義軍,人人都在傳信。

再後來,人們想出了法子:已加入了起義軍的,就在自家窗臺上放一瓶黃色的花。

於是再後來的後來,新帝國的白翡翠宮內,永遠盛開着四季不凋的金玫瑰。

穩住人心後,姜見明又着手安排,將軍事演習僞裝成民衆暴動,將新兵扮成下礦的工人送入地下基地訓練。

工廠祕密進行大批新晶械武器的生產,機甲則進行拆卸運輸,送達目的地後再安排組裝。

“亞斯蘭閣下怎麼連這種事都會啊!?”

漸漸地,官邸裏這種聲音多了起來。

對此,姜見明微笑不語。

算起來他可是白鴿赤葉會出身,關於怎麼偷摸着搞起義這種事,赫爾加當睡前故事給他講過太多了。

同時,帝國對藍母星的監控力度減弱,使得鎮定劑終於可以大面積發放。

由專門的人員負責無償配給,優先晶亂患者,其次是日後上戰場的軍人,每一支藥劑的去向都要記錄在案。

一場風暴,在這本應被絕望籠罩的星城中悄然醞釀起來。

舊帝歷55年,年初時分。

第二批遷移要開始了。

官邸最高的瞭望臺上。

姜見明披着厚實的大衣坐着,仰望在夜空中放大的小藍點。

唐仁眼巴巴站在年輕人身後,一會兒問問冷不冷,一會兒問問餓不餓,態度與最初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姜見明無奈道:“唐大校,你有什麼話,直說行不行?”

“哈哈哈,瞞不過亞斯蘭小閣下,您可真是慧眼如炬啊。”

唐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我就是好奇啊,現在您該告訴我,起義軍的星艦從哪裏弄了吧?”

姜見明微微一笑,眼眸深邃。

他攏着大衣擡了擡下頜,示意被照成艦隊尾跡照成藍色的天空:“星艦,這不是來了嗎。”

唐仁愕然:“那不是帝國的艦隊嗎!?”

“是的,並且很快就會在我們的星艦港上着陸。”

姜見明站了起來,平靜道:“起義是成是敗,你我是生是死,就在……明日。”

第一次大遷移帶走了藍母星本土的所有星艦。第二次遷移時,帝國方自然要重新撥出大批艦隊。

根據姜見明遞給費因斯的方案,這次要運走大批重工器材,尖端技術設備,以及金屬、石油、煤炭等資源。

所以,遠道而來的星艦比第一次更多。

十幾萬艘星艦,徐徐降落在藍母星各區的星艦港上。

帝國旗優雅而高傲地飄揚,他們像是前來收割的農場主,優哉遊哉地扛着屠刀,等待着挑選待宰的牲畜。

殊不知,決意掙脫牢籠的惡獸們早已磨亮了爪牙,在暗夜中注視着……這批到來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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