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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我是宣姬

父親未曾怨恨過,臨走之時,還斬殺了宣姬在村子裏留下的械人,從年幼開始,寇天官便開始教育自己,終有一日,誅盡天下邪。

寇占星靠着冰冷的界碑,仰着頭看向天上。“老頭一生,肆意張揚,不將生死事看在眼裏,去過荒原遠漠,也去過上陽京畿,他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時間不夠他再去一趟北邊。終其一生都在斬邪,在研究它們,留下了天官兩冊給我。”

寇占星忽然有某種恍惚錯覺,似乎他此刻也在看着當年父親離開時候的那片天,“臨死時,四十不到,大夫說心脈衰竭,油盡燈枯。”

周圍風聲越甚,呼嘯着幾乎要掩蓋過寇占星的聲音,從遠及近,諸邪大步跨來的震動,聲響越來越近,幾乎要將界碑給震碎不可。

但霍青魚卻聽得真切。那是一種二十年便存在於不荒山的聲音了,來自過往,來自當年第一個與“邪”對抗的人的過往。

寇占星尤然記得父親臨死前的模樣,尤爲可怖。

父親雖然用鋼鐵改造了體格,但卻更加對比得原本人類的內臟的微弱不堪,再加上他強行衝出詛咒之地,肝臟肺腑更加比常人衰竭得快。

在臨死前些年的時候,父親已經開始從內腐爛出去了。連說話的時候都從口中胸腔裏透出腐朽腐爛的氣息來,極其難聞。

但步向死亡的腳步並不能影響他的開心,是真的開心。因爲李瑤之登基後不久就下達天子令,成立誅邪司,普天之下:誅邪!

“老頭口口聲聲念着少主幡然醒悟了,終於看清楚那個女人的真面目了。不過就是登上皇位的人開始清算舊賬了,兔死狗烹的時候到了而已。”寇占星伸出手,用指尖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彈出一顆悲涼的水珠兒,帶着某種諷刺。

“不過就是,狗咬狗的時候到了而已,他開心個屁!”寇占星大口吸着這深夜的冷空氣,說着嘲諷自家老頭的話,但嘲諷歸嘲諷,不妨礙他對老頭的敬仰。

“二十年前,這裏就已經發生過這麼多事了嗎?”霍青魚長呼一聲,最讓他訝異的是母親,原來在當年就已經受過這麼多的痛苦。

難怪她恨邪,難怪她恨宣姬。

原來在他這二十年來的平靜生活背後,是曾經掀起那樣的滔天巨浪,走出上陽京畿的,留在不荒山的……都有各自的過往。

但唯獨一樣,霍青魚心裏始終像梗着一根刺,他脫口而出,“玄機……”

玄機!

少年情竇初開,在淺嘗情一滋味之後,他捨不得啊!但是內心裏面始終有一種極其危險的想法在蠢蠢欲動。

“別怪我打破你的美夢,不荒山上那個女土匪,爲什麼,我始終信不過她?”寇占星一句話揭開了霍青魚始終不肯去捅破的窗戶紙,“因爲……她是宣姬!”

“她不是!”霍青魚矢口否認,聲音帶着惱怒,他直接站了起來,怒視着寇占星,似乎他一下子觸到了霍青魚的逆鱗,連說上一句都不許。

他強調,“她是玄機!”

這小子,倒有血性!

可寇占星卻垂頭苦笑,“你是讓那女人衝昏了頭腦罷!宣姬被從龍脈底下挖出來的時候,她的代號就是‘玄機’。你何必自欺欺人,是她騙了你罷了,說什麼尋找宣姬,玄機也是她的身體之一,她自己就是宣姬。”

宣姬有兩具軀體,一具是械人“玄機”。

另一具,則是佔據了紅衣女子的軀體,真正的人類身體。

這也是到很多年後,寇天官纔想明白的一件事。

“宣姬在下一盤棋,一盤能夠徹底翻盤,把上陽京畿甚至整個天下扳倒的棋。你覺得她真的會付情與你這種,一輩子都走不出這片鳥不拉屎之地的鄉野莽漢?”

寇占星話說得極其難聽,難聽到霍青魚直接一拳打在他的臉上,直接將他脣角打得青紫流血。

寇占星打不過霍青魚,是也懶得動手,他只伸出手擦拭了一遍自己脣邊的血,“呵呵,真是此情可鑑日月,你就這麼心甘情願被耍得團團轉?”

“她是玄機,”霍青魚仍舊強調着這句話,他們兩人在這邊的動靜,驚動了一路追過來的諸邪,諸邪正“砰砰砰”地加速,朝界碑這邊跑過來,一邊跑,一邊粗重又緩慢的聲音傳來。

“找……到……你……們……了……”

霍青魚沒有回頭,任憑諸邪震撼着前來,霍青魚仍舊看着寇占星,目光堅毅,“我爲什麼非要找到宣姬不可?因爲,我也要證明一件事,那就是……”

感受到震感逐漸接近了,霍青魚轉過身去看着諸邪那笨重的身影,口中的話卻沒停下來,“我要證明玄機是玄機,她不是宣姬,也不會是宣姬!”

說着的時候,已經不管寇占星會再怎麼嘲諷,霍青魚持雄獅,目視諸邪,迎頭衝上。

傻子!

被衝昏了頭的傻子。

寇占星忍不住在心裏怒罵了幾句,“她就是宣姬,你被騙了,大傻子!”

她是宣姬!

創造出整個紅崖世界,越過不荒山,幫着李瑤登上皇位的宣姬,那個心機深沉到令人髮指的宣姬!

霍青魚豈會不知道寇占星心裏的想法,就連他自己,也是費了好久的力才說服的自己,此刻……他手持雄獅一路朝着諸邪巨大的身體劈砍過去的時候,刀鋒劃開諸邪身上鋼鐵的時候,就像是劃開了他的記憶。

仍舊是忍不住的回想。

回想自己在下到水底的時候,那座被青苔和泥沙裹住的城市,在那瀲灩水波灌滿的城市前面,那個站在其間的女子。

當時,隔着水波那個女子被捲起的青苔碎末所纏繞,她轉過身來的那一刻,霍青魚這輩子怎麼都不可能忘記那張臉的。

他沒有開口,卻在心底問她:“你是誰?”但是,他當時更想問的是,你爲什麼會在這裏?

那個站在水底新城前面的女子,分明就是玄機。端莊持重的玄機,在水底徘徊許久的玄機,眉目間盡是滄桑閱歷,天下在握的玄機。

無論是怎麼樣的玄機,就絕對不是那個自立山頭爲王,囂張跋扈的玄機!

爲什麼會是這樣?

霍青魚也清晰地記得,那個女子給他的回答,她對霍青魚清清楚楚的說:“我是宣姬!”

“她是宣姬!”

“我是宣姬!”

寇占星和水底玄機的回答,交替着在霍青魚的耳畔迴響。

“你們一個個的,宣姬還沒找到就先下定論。有些東西能假,有些東西怎麼都假不了。”霍青魚看着諸邪崴了一邊的模樣,揮刀去的時候只篤定着一句話。

“我就是想要證明清楚,玄機就是玄機,她只是不荒山上的大當家,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的女土匪而已,從來就不是……什麼宣姬!”

刀鋒破開了鋼鐵,凌空一刀揮砍下去,就連門前僅餘的一根鋼鐵柱也斷了,刀鋒破開的鋼鐵劃斷眼前紛紛一切,隨着霍青魚的話,一併落地。

諸邪支撐着身體的那根石柱被砍落,身子一下子傾斜,轟然一聲,整棟房子也傾倒在地,碾碎身旁野草,也蕩得塵土飛揚。

與之一同落地的,還有霍青魚手上的長刀雄獅。

霍青魚一身的裂痕,鮮血順着裂痕流淌出來,在霍青魚站不住半跪在地上的時候,那些血就順勢滴淌在草間。

諸邪暫時傾斜,寇占星壯大了膽子過來,扶住了霍青魚,本來想開口的。

但卻見霍青魚在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脣齒啓闔,說道:“不荒山的人,世代越不過這趟界碑,寇天官……也沒能例外。”

寇占星本想反駁的,父親不是出去了嗎?但想到父親臨死前的模樣,寇占星又無言反駁了。

“父親死時,肝腸寸斷,極其痛苦。”寇占星終究淡淡地說了這一句,於寇天官而言,這還是死於不荒山的詛咒之下,他出逃二十年,始終還是在命運的股掌之間。

“寇占星,你父親當年在堅持什麼?”霍青魚看着倒下的諸邪,忽然問。

“但行誅邪事,莫悔來時路。”寇占星毫不猶豫地說。

聞言,霍青魚笑了起來,是那種從肺腑裏傳達出的豁達笑意,笑着笑着,有一滴血從他的眉心滴淌至眼瞼處,礙住了視線。

霍青魚伸出手胡亂地一擦,鮮血在眉心中間斜斜地往上擦去,如似在斑駁的龜裂的地面上燃起的一朵火雲。

“寇占星,我也是!”

霍青魚站了起來,對上寇占星詫異地看着自己的目光。

而前面,倒下的諸邪重新調整了一個方位,以它能站立起來的姿態重新站穩起來,寇占星見狀,不禁又苦着一張臉,“又來?”

這傢伙,就死不了是吧!

卻見霍青魚重新彎下腰,又再度撿起他的長刀,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生在這片土地上,就有責任去守護這裏的人,我既然答應了玄機幫她找宣姬,那就一定要找到。”

霍青魚一邊說着,一邊持刀繼續朝着諸邪而去,“如果,結局真的證明了她就是宣姬,的那麼……我親手將她送回龍脈裏去,永不出皇陵就是。”

這下,寇占星是徹底地怔住了,原來……他是這想法。

有那麼一瞬間,寇占星的心裏也在動搖,霍青魚如此堅信,究竟是不是父親當年搞錯了?

有沒有可能,玄機真的就只是一個傀儡替身而已?

於玄機而言,漫長無邊際的漆黑歲月,彷彿還在持續,當初隨着實驗室裏的人員一同登山的時候,被深埋在地下,她經歷了一場比歲月長河還要冗長的輪迴。

直到,李瑤之從龍脈裏,親手爲她撥開面上的黃沙,她睜開的第一眼,看到了那個男子,霍青魚?

不!

李瑤之!

誠如這一刻,山寨的寨門轟然倒下,整個的不荒山震了又震,玄機再度被那山石泥土所覆蓋,在她體內輪轉的記憶裏,似乎在不斷地倒片,不斷地回閃着這些過往。

“天工造物,竟能有這般完美無缺的人。”

“我要帶你離開不荒山!”

“我是宣姬,代號……玄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這一句話,讓玄機不禁打了個激靈,睜開眼的時候,正好上面有嘈雜的人聲,不少人的樣子,他們在上頭用力地搬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巨石。

當巨石被掀開的時候,玄機睜開眼的那一刻,她彷彿……再一次從雪山底下被人挖出來,那種漫長無邊的黑暗將她所有的美好與期盼,全部一點一點地侵蝕,至到絕望,直到麻木。身體不能動,思維卻在跳動,不像活着,卻也死不了。

在這一刻,玄機睜開眼的這一剎那,眸裏流露出的陰柔,看着這個世上的一切都蒙上了一抹厭倦,這讓救她出來的土匪們。

全都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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