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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正品傳奇》第一篇 江正品前傳

大清道光二十九年初秋的一個早上,晨曦初露,川北道潼川府蓬溪縣小潼場,本地有名的鄉紳任景田家,施施然走進來一個青衣麻履的小廝。那任景田雖是當地大富之家,爲人卻最是慳吝不過,房子也就是修得比一般村民多幾間,自然更捨不得僱看門的家丁。所以那小廝就直昂昂地走進堂屋來。任景田正躺在堂屋的藤椅上閉目養神,想着今年年景不錯,這個秋天得多收百把擔糧食了。那小廝便上前打躬:“任大老爺,這糕點,小的送來了。”任景田睜開眼來一瞅,小廝卻是芝寶齋糕點鋪的小江子。

原來,任景田空有良田百頃,卻子息不旺,只在四十歲頭上由三夫人生得一個女兒。女兒的出生,雖然沒能遂了任景田有子續後的願,到底也算是有了自己的骨血,大慰自己老來孤獨的心。所以全家上下,倒是對這女兒百般寵愛。這任大小姐偏生乖巧,也不是亂花錢的主,就只有一樁:特別愛喫糕點。這蓬溪縣雖不大,糕點鋪倒有好幾家,就是小潼場那也是有的。但任景田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平時生怕有什麼閃失,如何捨得讓她喫些不乾不淨的東西,所以就專門從縣府最有名的糕點鋪子芝寶齋給她訂做。這糕點雖是好東西,卻特別容易腐壞,所以就得三天兩頭地訂,而芝寶齋也就三天兩頭地送。經常送的夥計,就是這個小江子了,所以任景田認得他。

任景田昨天才託人捎信給芝寶齋,看到小江子,倒吃了一驚,說:“小江子,這太陽才露頭呢,你就走了三十里山路了?”小江子把裝糕點的籃子放到一邊,正要回話,突然聽得裏屋喧鬧起來。只見任大小姐的丫環滿頭大汗地跑出來,驚慌道:“老爺不好了,小姐她......她的痰涌證又犯了!”任景田聞言,身子顫了一下,像個皮球一樣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飛快地向任大小姐的閨房跑去,把那對襟長衫的衣襬都跑得甩了起來。

大概是這種緊張氛圍的影響,芝寶齋的夥計小江子也稀裏糊塗地跟了過去,忘了那是去任大小姐的閨房,他一個大小夥子多有不便。虧得這任景田是自己持家致富,以前也是大老粗一個,在這男女大防方面原沒有世家嚴格,再加之一顆心全懸在了愛女的安危上,哪裏還顧得上想什麼妥不妥。

任家的房子坐北朝南,呈雙飛翼佈局,任大小姐的閨房就在東北角。這個房間本來不適合作閨房,但那房子的東北面有一片地,經常種有向日葵。任大小姐對向日葵花最是癡愛不過,非得選了這間房,方便她經常賞葵。一行人急匆匆趕到小姐房間,只見房間裏擠滿了人,任家三夫人正摟着小姐,滿臉的淚。任大小姐白皙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側躺在媽媽懷裏,大口大口地嘔着濃痰,一時間喘不過氣來。任大老爺的其他夫人們捧痰盂的捧痰盂,給小姐拍背的拍背,揉胸口的揉胸口,房間裏雞飛狗跳。那任大老爺見愛女受這般苦楚,心如刀子割一般,偏偏又束手無策,只急得跳腳捶胸,活脫脫一個沒見識的婆娘模樣。

鬧了半晌,小姐逐漸緩了過來,慢慢地回覆了常態,房間里人人懸着的心終於落了地。這個時候,糕點鋪的小廝小江子纔回過神來,只見小姐膚白勝雪,芳臉圓潤,眼大而活,體態略豐。小江子看得臉上一熱,忙把眼睛移向窗外,卻發現窗前不知怎麼居然掛着小姐的一件褻衣,頓時感到大大的不妥。原來這個時候非種非收的時節,這東北角外面也就沒人經過,任大小姐自小嬌生慣養,有些大大咧咧,昨晚入睡時隨手就把褻衣掛在窗邊,不曾想今天晨起突然發了病,自然沒顧得上收拾。

任景田心神初定,正在破口大罵“庸醫,都是他媽一幫庸醫”,一回頭見到糕點鋪的小廝臉上神情古怪,順着他眼光往窗戶一看,不由勃然大怒,擡手就給了小江子一巴掌,大喝道:“你這個龜兒子,誰讓你進來的?我非打死你不可!”小江子正驚慌間,突然東窗事發,嚇得心膽俱裂,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大喊:“任大老爺饒命啊!”

其實,小江子倒不是真怕任景田打死他。畢竟人命關天,任大老爺也就是一個土財主。真要打死了人,他哪裏脫得了干係,再多的家財也得破在官司上了。但小江子的恐懼也不是裝的,他是害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原來,小江子十二三歲頭上,父親就因故早死了,母親也因此發了瘋,腦子清醒一時糊塗一時。小江子早早地就去糕點鋪當了夥計,賺點小錢維持生計,再給母親抓點藥,一個家就指着他這份活。好在小江子雖然小,卻特別勤奮喫苦,人又機靈,很得東家的歡心,也就一年年做下來,才活到現在。這任景田是有名的鄉紳,買糕點送糕點的錢,一年花在芝寶齋裏的銀子不少,是鋪子的貴客,要是得罪了他,這碗飯可就喫不成了,所以小江子才嚇得如此厲害。

任景田正爲愛女的病心痛煩心,又見小江子出了愛女的醜,哪肯幹休,一腳就把小江子踹翻在地,回身欲抄傢伙,偏偏任大小姐房裏沒有可以動粗的東西。任家大夫人心善,但她爲人老道,知道自己出口有所不宜,就把眼光望向任大小姐的生母三夫人。三夫人一下子明白了大夫人的意思,加之愛女病情已經緩解,心情放鬆下來,就輕聲對小江子說到:“你快走吧!”小江子看任景田咬牙切齒,如同要喫人一般,心下大駭,早沒了主意,一經提醒,趕緊連滾帶爬逃出了小姐的閨房,只聽得任景田在裏邊破口大罵:“不長眼的奴才!老子一定要找芝寶齋算賬!”他罵的是不長眼,其實他怪的剛好是對方不僅長了眼,還看了不該看的東西。

小江子跌跌撞撞,逃出了任家大門,心裏一迭聲地叫苦:“完了完了,這輩子完了。我媽的藥錢也沒了。我這真是混蛋啊,關我什麼鳥事,我就跟了過去。不僅跟了過去,還看了人家小姐褻衣。其實我都沒看清,只瞅着了一下就趕緊望窗外了。我這可怎麼辦啊!”正驚慌間,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就發了呆。想要去做,卻又不敢,若不去做,又已經走投無路了。左思右想,呆愣了半晌,終於決定豁出去了。

於是,就躲躲閃閃地又走到任家大門邊,鬼鬼祟祟地向裏窺探。看到任景田從裏廂經過,卻又不敢出聲。又過了一陣,看到剛纔那個丫環也從裏廂經過,就鼓着勁猛地跳了進去,倒把那丫環嚇了一跳。小江子心裏發慌,說話也磕巴起來:“那個,那個,小姐那個的病,我能治...。”那丫環一時懵了,沒聽明白他啥意思,只管看着他。小江子一開口說話,狂跳的心倒慢慢緩下來了,說話也完整了:“大姐,請你跟任大老爺說,小姐的病我能治好。”管丫環一類人叫“大姐”,是這個地方的風俗,一種客氣的稱謂,倒不在於年齡大小的,那丫環這次聽清楚了,不免吃了一驚,狐疑地細細打量着小江子的臉:“你能治好小姐的病?小姐這病已經有兩三年了,老爺可是把這四方的名醫都請了個遍,小姐這病還是時好時壞的,你如何能治小姐的病?”小江子在進來之前,把這事情已經想過百遍了,就答道:“小姐這病,若要治好,倒不在藥上!”丫環聽得更是驚奇,愣了一會,想了想,就轉身進裏邊去了。小江子也不敢坐,就呆站在堂屋中等着。

丫環急急地跑到東廂房尾,進了小姐房間,看任大老爺正坐在小姐牀邊的椅子上陪小姐說着話。丫環就做了個萬福:“老爺,那芝寶齋的夥計又來了。”她也不知道小江子的名字。任景田嚯地站了起來,滿臉怒容。丫環急忙道:“他說他能治好小姐的病!”任老爺呆了一下,正要發作,卻聽小姐道:“小翠你就聽人瞎說。我這病多少名醫都治不好,他一個糕點鋪的小廝能有什麼辦法!”小姐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很是好聽。小翠遲疑了一下,回道:“他說...他說小姐的病不在藥上!”

此話一出,任大小姐聽得有些迷惘,那任景田卻心裏猛地一動,尋思道:“淼兒這病本來就有些離奇,那麼多醫生也沒一個有用的,難道真的是有別的古怪?”任大小姐出生後,任景田趕緊給他的寶貝閨女去算了一卦,算命瞎子說她五行缺水,所以給起了個淼淼的名字。這任景田聽小翠轉述糕點鋪小廝的話,就轉了心思,懷疑到鬼神作祟方面去了。那任景田千般的身家,卻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唯恐她有一些兒閃失,爲了這病,可說是整日裏愁腸百結,這時聽得了另外一絲希望,好似抓到根救命稻草,雖然還有八九分的不信,兼且餘怒未熄,卻也不敢錯過了,問明小翠,就往堂屋來。

小江子見任景田邁進堂屋,趕緊切步上前打躬。任景田沉着臉,一言不發,順勢坐進了藤椅。小江子原本準備了一堆的說辭,這時又被噎住了,怔怔地不知從何說起。悶了一會,到底任景田心急,沉聲問道:“又是什麼妖邪作祟了?”小江子聽得一呆,想了想,才明白過來,就恭恭敬敬地垂首道:“回大老爺,小姐這病,是溼重化痰,貯於肺部,肺氣旺盛而致痰溼上涌,倒不是什麼邪祟。”任景田聽得心底一沉,怒道:“你這屁話和那些狗屁醫生的話有何不同?嚼這些舌頭有什麼鳥用!”他見小江子所說的話與那些醫生一模一樣,顯然醫治無望,就按捺不住了,也未細想糕點鋪的小廝怎麼會通醫理。小江子見他發怒,有些發慌,但知道今天要是不成,接下來的日子就沒法過了,壯一壯膽,說道:“回大老爺,小姐這病雖是這病,卻是不須吃藥的。”任景田見他倒是沒有改口,心中又燃起了希望,聽了這句話頓時安靜下來。小江子見他臉色稍緩,有了信心,接着道:“小姐這病,跟一般的痰溼證原有不同。一般的痰溼證,總有患者自身陽氣虛弱,不能化溼。但小姐面色安好,正氣未傷。”說到這裏,心裏突地一跳,擔心任景田又想起他擅闖閨房的事。好在任景田聽上了心,毫沒注意。小江子繼續說道:“小姐這病,起頭其實就在“喫”“住”兩個字上。”見任景田神色猛地地一凝,接着道:“一個喫,小姐嗜食糕點,小人三天兩頭送,這個是知道的。糕點中太多飴糖、豆沙、豬油這類東西,都是肥甘之物,最易聚溼化痰;一個住,小姐住的地方,剛纔小人透過窗戶看出去,”說到這裏不禁一頓,看任景田聽得專心,便放心了:“那是緊挨着一片莊稼地。這莊稼地也是最是潮溼不過,所以才長得各種莊稼。”這一番道理,任景田卻是初聽,這時忍不住道:“淼兒愛太陽花(此地管葵花叫太陽花),只要太陽花一開,經常就跑到那地裏呆着。”小江子道:“那就對了。肺爲金,地爲土,五行之中土生金。肺氣得地氣之助,旺盛之極。小姐居潮溼之地,食肥甘之味,體內溼重痰生,肺爲貯痰之器,偏偏小姐肺氣又極爲旺盛,所以就氣動痰涌,發爲痰涌之證了。”任景田聽他說得頭頭是道,急問道:“那卻如何治得?”小江子道:“移其居易其食以斷其源;潤其肺燥其溼以消其症。”這幾句話有點文縐縐,任景田就聽不懂了,登時瞪大了眼睛。小江子怕他發作,忙道:“只消把小姐移到中間乾燥的屋子裏去住,再也不要讓小姐喫糕點了,然後再喫點潤肺燥溼的東西就可以了。”任景田聽得明白,心下有了希望,卻還是罵道:“你小子卻又說不用吃藥。”小江子感覺到任景田罵中並無怒意,膽子逐漸大了,說:“讓小姐喫的,倒也不算什麼藥。”任景田問到:“那是什麼東西?”小江子道:“只消給小姐熱炒瓜子,每天現喫現炒,現炒現喫,一天須炒喫七兩瓜子,連炒喫七天,這病也就徹底好了。”

任景田聽得驚訝萬分,半信半疑,道:“這個卻是什麼緣故?”小江子道:“大小姐喫住一改,生溼的源頭就沒了。以前那些醫家所用之方,必是溫補行氣、燥溼化痰的方子,之所以沒有效果,倒不是方子不對症,而是生溼成痰的源頭沒斷。痰溼天天增益,吃藥能有什麼效果!源頭既去,只消化去大小姐體內的痰溼,其症自愈。大小姐喜賞太陽花,常在地間流連忘返。但凡花兒,非香即豔,最是發散之性,所以引動小姐氣機,發爲痰涌之證。天生萬物,最是神奇,一物必降一物,且必不尋諸遠。一物的果實,集了天地的精華,最是沉結,剛好剋制花朵的發散之性,所以果長花落。炒熱的瓜子,燥溼化痰厲害不過,又剋制了太陽花的發散之性,也不會如用藥一般損傷大小姐的正氣,恰是合適的了。”

任景田聽這小廝剖析得如此分明,先有三分信了。但終看他年幼識淺,又只是糕點鋪的夥計,到底不能無疑。沉吟一會,說道:“好了。你去吧。”看小江子欲言又止,目光慌亂,卻不挪步。他原本是精細的人,立時明白了,遂沉臉道:“今天小姐閨房裏的事,你要是出去亂嚼舌頭,小心我拔了它出來!”小江子原是機靈的人,一聽此話,心下大喜,知道這一劫是逃過去了,趕緊打躬而去。

回到縣府城廂鎮芝寶齋糕點鋪,也沒人問他一句,全當是平常送貨一般,掌櫃的馬上給他派了新活。原來,蓬溪雖有幾家糕點鋪子,卻頂算這芝寶齋出名。其他鋪子生意清淡,有一茬沒一茬的,唯獨這芝寶齋生意興隆,夥計們個個都忙得後腳尖打前腳跟。所以這小江子一回到鋪子,馬上就又忙活起來。有時候送貨,有時候幫師傅調漿,有時候和麪,等等。他是小廝,啥活都乾的。初時還心有餘悸,想着治療任大小姐的法子,不知有效無效,會不會再出事端。忙得兩天,竟把這事兒給忘了。

忽忽過了七八天,一天中午,就走進來一位客人,說小潼場的任大老爺讓小江子給送糕點過去。什麼飴糖花生酥、杏仁蜜餞、狀元糕等等,要了七八式,都是平時愛點的。客人還說道:“這任老大爺卻是作怪,我本來下午就回小潼場呢,偏生不讓我帶,一定要叫你們小江子給送過去。”原來平時,如有人從小潼場過城廂鎮,當天不回的,任家都讓芝寶齋把糕點送過去;如碰巧那人當天返回的,精打細算的任老大爺就會央着那人給捎回來,省卻了一筆送貨的工錢。掌櫃的原聽着指名要小江子送,就有三分稀奇;這再一聽,更納悶了,等客人走了,就打趣道:“這任大老爺肉疼錢盡人皆知,這次卻寧願多花錢也要小江子送去,不是看上咱小江子了吧。難道小潼場的金鳳凰要飛到小江子的雞窩裏去?”一衆夥計都大笑起來,鬧得小江子面紅過耳,囁囁嚅嚅啥話也說不上來。

芝寶齋的糕點都是客人點後現做的,所以如果不是當天帶回,照例是第二天早上做、早上送。小江子不知任景田爲何要指名讓他送糕點,唯恐任大小姐的身體有什麼閃失,心裏一直惴惴不安。晚上躺在牀上,越想越往壞處想,翻來覆去,睡不着。雞叫二遍,一衆夥計都起來,開始給任家做糕點。這時候做糕點,既不耽誤頭天的活,送到任家也新鮮,所以芝寶齋鋪子名氣大,它是處處想得周到細緻。小江子一宿沒睡,起來後就有些睏乏。跟着大家忙活,到糕點裝好籃子,天已經泛白了,反而沒有了睡意。小江子就拎着籃子出了門。一路上涼風習習,鳥鳴犬吠,但總是解除不了內心的不安。

到得任家大院正是日上三竿,卻見任景田搭了涼椅在院子里納涼,擡頭看到小江子,任景田臉上倒堆起笑:“小江子來了!”小江子趕緊跨步上前打躬:“任大老爺早!”看他一臉親切,一顆懸着的心落地了大半。任景田擺了擺手,叫道:“阿三!”屋子裏便出來一人,四十餘歲光景,一身僕役打扮,卻是任家的長年王阿三。任景田道:“把這糕點讓小翠給小姐送去。”王阿三趕緊上前接了糕點,轉身回屋去了。小江子打躬道:“任大老爺,那小的就回去了。”任家是過一段時間跟鋪子結一次賬,原不用他管;小姐的病情,他也不敢問。任景田卻道:“先不急,你坐一會。”小江子便依言坐下。不過他選了離任景田最遠的空椅子。任景田拍了拍身邊的空椅子道:“坐這兒來,我們好說話。”小江子誠惶誠恐地走過去,用半個屁股沾在了椅子邊上。

任景田笑眯眯地,儼然一慈祥的長輩,瞅着小江子,問道:“小江子,你是哪裏人啊?”小江子趕緊站起來,回道:“回任大老爺,小的是城廂鎮江家灣的。”任景田“哦”了一聲,隱隱覺得這地方好像聽說過,卻又想不起來,便說道:“坐下說話,坐下說話。你好像懂醫,而且還識得字?”小江子一邊打躬坐下,一邊回答:“家父原是醫生,打小就教小的認字,也學些醫理。”任景田頗爲意外,道:“你父親是誰?”小江子道:“家父名叫江養和。”看任景田一臉茫然,便囁嚅道:“外面人稱江大黃的便是。”任景田“哦”地一聲,恍然大悟,失聲道:“你竟是江大黃的兒子!”

原來,江大黃本名江養和,因其擅用大黃,故人稱江大黃,不僅在城廂鎮大大有名,就是小潼場的任景田以前也是知道,城廂鎮有個江家灣,江家灣有個江大黃的。所以剛纔提起江家灣他隱約有點印象,就是沒想起來。那江養和治病,百病都喜用大黃,而且泡製花樣多,使用劑量大,用法不循常規,偏偏屢有奇效。江家灣方圓二三十里遠的地方,屢有富貴之家,擡着大轎來請了他去看病。所以,江家當時的光景,那也是上等之家。偏偏福禍無常,有一日,回龍場的大鄉紳曾天佐派了大轎來請江養和去爲兒媳診病。原來,曾家三代單傳,這曾天佐的獨子的媳婦懷了孕,全家都小心翼翼,衆星拱月搬圍着那小媳婦轉,生恐有個不周到。到底天有不測風雲,就過着蜜泡樣的日子,那小媳婦還是生了一病:什麼東西都喫不進去,總以爲自己腹中有物,脹悶不已,但又摸不着、看不見。曾家上下,一下子就亂翻了天,各種解說。最後終歸是曾天佐大老爺拿主意,八擡大轎把江養和請了過來。中醫講究望聞問切,江養和見那小婦人面黃肌瘦,滿臉病容,自稱腹部鼓脹,切其脈,其脈弦數。又細問飲食起居,遂定了一個痞滿之證。這病於他,原不是難證,信手就寫了一方。這方的獨特之處,就是用上了大黃。爲何用大黃是獨特之處呢?因爲大黃有強烈的逐瘀瀉下的功用,孕婦一般是不用的。江養和爲什麼敢用呢?因爲他用在孕婦身上的大黃不是一般的大黃,那泡製方法,是他的一個天大的祕訣。他用十壇陳醋,經過九蒸九曬,最後獲得一罈陳醋,那醋已經稠如飴糖,油光發亮。再用這一罈醋來泡製雅黃,製成醋大黃,用在孕婦身上。醋性酸澀,既能協同大黃,破瘀散結,又有收斂之功。所以江養和用這祕製大黃治療孕婦諸證,屢建奇功,從來沒有出過事。配好了藥,那曾天佐見江大黃十分篤定,分外歡喜,叫人拿出一個大元寶來,足足有五六兩重,送予江養和作診金,還說了些“治好了小媳,另有重謝”之類的客套話。江養和原知道士紳家對醫者都出手大方,但能如此重酬,還是有些意外,高高興興地去了。

不曾想,那婦人體質卻十分特殊,一點當不得大黃,一大碗藥喝下去,當天晚上就出了大事,竟把胎兒打了下來。其間,曾家惶急中也就近找了兩個醫生來看,都說哪有孕婦用大黃之理,這等用藥,便如同賭徒相似。等到胎兒下地,一看還是個男嬰,曾家上下就全紅了眼,幾十號人連夜趕到江家灣,把江大黃從牀上拖起來,就打了個半死,又一把火燒光了江家宅院。江家灣都被轟動了,一衆族人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但聽得江養和用藥打死了曾家幾代單傳的男嬰,又都不知如何是好了。鬧到天亮,在江家母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已經奄奄一息的江養和又被擡到城廂鎮遊街示衆,直到江家族人請動新任蓬溪縣知縣徐楊文保出面,對曾天佐既曉諭律法,又大加寬解,才把事端暫時平息下來。江養和被江家族人擡回江家灣,早就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也沒能熬過一宿,就一命嗚呼了。

這件事情,當時轟動了蓬溪縣,幾乎無人不知,到現在也才三五年時間,所以任景田記得,卻沒想到三天兩頭送糕點過來的小廝竟是那江大黃的後人。任景田不由細細打量小江子,見他雖身子單薄,面黃肌瘦,倒也眉清目秀,只是眉宇間隱隱地流露着不安和苦痛。任景田便說道:“你父親一生,用大黃救人無數,誰知道竟能出這種事。這也是天意,原不是人能躲得過的。”小江子低聲道:“家父生前常說:人蔘殺人無過,大黃救人無功!”其實他父親的原話是說:天下庸醫太多,每以濫補害人,而愚民不知,所以人蔘殺人無過,大黃救人無功。小江子不敢原話說出來,但任景田卻聽得大表贊同,說:“大黃藥性峻猛,本來就不適合大肚婆服用。”說了卻又覺得有些不妥,忙轉移話題道:“小江子,你猜小姐的病怎麼樣了?”小江子聽得一驚,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問道:“卻是如何?”任景田滿臉笑容,愉悅已極,說:“你小子的辦法不錯啊。小姐這幾天搬了新房,也沒喫糕點,本老爺天天親自炒瓜子給她喫。現在小姐的感覺,倒似已經大好了。”小江子聽得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便問道:“既是小姐不喫糕點了,如何這次又買了好些?大病初癒,還須得將養一段時間爲好。”不曾想一提這話,任景田又有了愁容,說:“這段時間小姐雖是沒喫糕點,卻也喫不下別的東西。才過七八天時間,人已經清減不少了!所以我只好再買些糕點給小姐喫。病也好了,少喫一些,興許不礙事吧?”小江子遲疑了一下,道:“大事兒倒是沒有。”任景田氣昂昂道:“有小事兒也不行。小江子,你給想想法子。”小江子說道:“家父生前,一直認爲康健之道,養生第一,藥石爲末。總要平時調節好自己的飲食起居,使之順乎天道,合乎人道,免於疾患,纔是良方。藥療終究不如食療。”任景田愛女心切,雖聽小江子說得有理,還是忍不住發急道:“你小子上次講過,天生萬物,一物降一物。既然如此,食物也應該有相生相剋,怎麼就想着偷懶的法子,讓人不喫?!大家都不喫糕點了,芝寶齋豈不要關門,你小江子豈不得去喝西北風?!”

任景田這幾句話,並不響亮,但小江子聽來,卻宛如平地一聲驚雷,又如夜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一切。小江子心道:“是了是了!萬事萬物皆相生相剋,食物自然也有生克之道!以前見師父造作食物,只是琢磨着怎麼色、香、味俱全,做得好喫的是廚師,做得又好喫又好聞的是良廚,做得色、香、味俱全的,是大廚。卻全然沒見到一個琢磨食物生克之道、以食物養生的師傅!我是懂醫的人,要是能以食物生克之道,做出個既好喫、又養生的糕點來,豈不千古流芳!那我江家所蒙受的天大冤屈、遭受的這些年的折辱,也都煙消雲散了!”想到此,如同悟道一般,不由得滿心歡喜。

任景田見小江子先是一呆,接着突然臉露微笑,似乎愉悅已極,也跟着歡喜起來,說:“你找到辦法了?”小江子一愣,纔想起任景田的事來。略一沉吟,說道:“小姐既然如此嗜食糕點,卻也不妨,但憑小姐喫去。老爺只消在小姐每次喫糕點後,即命人拿小黃姜一塊,洗淨去皮,切成七片,以開水半碗浸泡,待開水轉涼後飲之即可。這樣小姐再喫也不礙事的。”任景田聽得眉開眼笑,道:“這個卻是個什麼緣故?”小江子不願多言,只說:“這就是老爺說的食物生克之道!”

任景田心中喜悅,破天荒拿了五吊錢出來,賞與小江子。看着小江子瘦弱的身影逐漸消失,心裏不由感慨:“可惜了江家灣江大黃。要不是胡亂用藥,生出大事,這小江子一定會子承父業,也在學醫,以後多半是個名醫。”他卻不知,由於他的一番話,小江子豁然開朗,悟及食物造作的大道,一位東方糕點界的傳奇人物、不世出的糕點大家——江正品即將橫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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