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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徐楊文保外傳之初識江正品

清道光二十五年初秋的一個清晨,盛夏剛過,神州大地處處透着一絲絲寶貴的涼意。四川省川北道潼川府蓬溪縣城廂鎮縣衙內宅,新到任不久的知縣徐楊文保,正端坐在書案旁,聚精會神地看着昨天送來的邸報,時不時地露出愉悅的笑容。新知一縣,事物繁巨,邸報到了馬上翻閱的習慣也只好扔到一旁。昨天的邸報上一條石破天驚的消息,是林則徐大人被聖上召回京城,要重新啓用了。前些年,由於虎門銷煙,大英帝國發動了對我大清的戰爭。洋人妖術太過厲害,導致我大清戰事失利。聖上遷怒於林大人,把林大人一貶再貶,流放到天寒地凍的蠻荒僻地伊犁。一向對林大人敬若天人的徐楊文保憤懣不已,在傳出王鼎大人因此而自殺進行屍諫的消息時,自己也差點追隨王大人而去。好在這些年自己四處打探到的消息都還不錯:舉朝欽佩的林大人到新疆後,甚受各級官差敬重;去年聖上甚至下旨讓林大人查勘回疆。當時就紛傳聖意已回,林大人即將再獲重用。但天威難測,也不能太當真。沒想到不到一年光景,傳言成真了。徐楊文保看得心花怒放,一隻手忍不住輕輕地叩起了書案。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擊鼓聲驟然響起,打破了徐楊文保的怡然心境。

各地衙門雖然都有登聞鼓的設置,但各個地方、各行各業,都有相應官吏代天宣教;各種民間紛鬧,也都各有處置之道。是以,登聞鼓基本上就是個擺設。但凡登聞鼓一響,一定就有大事發生。徐楊文保聽得

心驚,趕緊從椅子裏站起身來,看到夫人已經急步走了過來,問道:“老爺,這個聲音是?”徐楊文保緩緩道:“有人擊登聞鼓,必是有重大告訴。”夫人聽得心慌,急急走到衣帽間,取來素金頂戴的官帽,鸂鶒補子的官服,給官人穿戴上,一衆僕役早已團團圍了上來。徐楊文保着好穿戴,邁步出門,剛到二堂,只聽一陣碎碎的腳步聲急速而來,卻見典史劉文定推門而入,急急地欲下跪行禮。徐楊文保擺手道:“罷了,快說吧。”劉典史垂首急道:“謝謝老爺。出大事了老爺!”徐楊文保淡淡地道:“不必急,慢慢道來,說得清楚些,簡短些。”劉典史道:“是老爺。今天凌晨,曾天佐老爺把江家灣江大黃的房子燒了,把江大黃打了個半死,擡着江大黃,捆綁了他的女人孩子,拉到城裏來遊街示衆!江氏族人糾集了二百多人,奪回了女人孩子。但曾家放出狠話:再奪江大黃,誰去打死誰!現在雙方人馬在鰲峙閣下對峙。聽說曾家老爺已經派出拜貼,四處糾集人衆,要把江大黃的女人孩子再奪回去,把三個人全部打死!江氏族人來了二三十人,在衙門外擊鼓告訴。”徐楊文保聽得勃然大怒,狠聲道:“本縣初來此地,尚以爲此地民風淳樸,人民良善,不曾想竟有如此土豪劣紳!”這個曾天佐是蓬溪有名的大鄉紳,在朝廷捐了個正七品員外郎的虛銜,也算朝廷命官。徐楊文保就縣後,曾天佐是第一位爲他設宴洗塵的鄉紳。當日不僅蓬溪縣名流盡出,就是鄰縣的同儕乃至潼川府的僚屬,也到了好些,誠然是高朋滿座,珍饌畢陣。曾天佐本人也舉止得體,極盡禮數,是以徐楊文保本來對他印象頗佳,不意今日竟聞此惡行。劉文定見縣尊盛怒,撲通跪了下去,嘆口氣道:“老爺息怒,那曾老爺也是被惹急了。”徐楊文保冷聲道:“如何惹急了?”他想來,這江大黃從未聽說過,自是一介村夫,曾天佐乃是蓬溪縣數一數二的大勢力,江大黃再惡,又豈敢招惹曾天佐到何等地步。必是這典史經常受曾天佐的好處,自然說話上要幫襯些。卻聽得劉文定說道:“曾天佐老爺一家是三代單傳,誰知江大黃用藥竟把他家男胎給打了下來,所以曾家上下全紅了眼!”徐楊文保聽得心中駭然,情知剛纔內心錯怪了劉文定,尋思道:“這江大黃必定不是真名,多半是個郎中,因擅用大黃而得名。想是曾家有六甲之婦得疾,延請江大黃診治,被其誤用大黃而打下胎兒。大黃本是妊娠禁藥,曾家偏生是一線單傳,這可是一個天大的麻煩!”對劉典史道:“起來說話吧。江氏族人在衙門外是何情形?”劉典史站起身來,垂手回道:“江氏族人來了二三十人擊鼓,爲首者全是老者,其他人都整齊地排在老者身後,把江大黃的女人孩子圍在中間。卑職已經讓他們在大堂候着,只有那幾位老者和江大黃的女人孩子進了大堂,其他江氏族人沒有進來,都在月臺上站着。很多老百姓已經趕了來,圍在外面看熱鬧。”徐楊文保心下暗想:“江氏族人這些表現,步步都含深意,不像尋常村夫的作爲,裏面必是有見識的人存在。曾江二族,一家勢大,一家人衆,偏生事情的曲直,並不分明。這事兒須得謹慎處理纔是。”計較已定,遂對劉文定道:“你且先去大堂,說本縣即刻就到。說話和氣些,不可生出事端。”劉文定道:“卑職理會得。”急急打躬而去。

徐楊文保問門外道:“譚先生來了嗎?”只聽門外譚師爺的聲音道:“學生在這裏了。”徐楊文保當即邁出門來,阻止了譚師爺的行禮,問道:“事情的經過想來先生已聽聞了。”譚師爺道:“學生聽說了。那江大黃是一郎中,百病皆用大黃,這次誤用大黃把曾天佐老爺的媳婦兒的男胎打下來了。”三言兩語,把劉典史沒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了。徐楊文保聽得暗暗點頭。他知道本地風俗管兒媳婦叫媳婦兒,與北方大是不同,說道:“本縣已推想到了。此事眼下第一急務卻是什麼?”譚師爺回道:“學生想來,應是先保住江大黃的性命。”兩人邊說邊走,向大堂而來。徐楊文保道:“先生所說極是。眼下急務,需得以審鞫名義把江大黃擡到縣衙來。”譚師爺道:“但是東翁要是親自前去,一則衙門脫不開身,二則江氏族人見東翁與曾員外寒暄,勢必認爲官官相護,恐怕當場激起民變;如東翁不去,捕頭自己前去,曾員外則會認爲東翁意圖偏袒江大黃。曾家偌大的家業,卻獨苗被拔,曾員外恐怕連自己死的心都有了,見此如何不惱?輕則不肯交人,重則當場就把江大黃打死了。”徐楊文保道:“正是。”譚師爺接着道:“而東翁初履此地,衆百姓尚不知詳情。學生要是前去,與曾員外交通,則曾員外知道東翁賞識學生,此去如同東翁親臨;而江氏族人則以學生一縣衙僚佐,參見曾員外自是尋常禮數,也不以爲怪。所以學生須得陪同劉典史走一遭!”徐楊文保道:“正當如此。”說着話,腳下絲毫不緩,從宅門進入了大堂。堂下皁役齊聲地吼起堂威來。

徐楊文保緩步登上臺階,徐徐走到公案後坐下。擡眼望去,只見月臺上擠滿了人,把大堂圍得水泄不通。堂下跪着七八位七八十歲的老頭,老頭前卻跪着一個婦人一個約莫十來歲的孩子。那婦人渾身泥塵,披頭散髮,目光呆滯,額頭嘴角都是血跡;那孩子始終埋着頭,全身還在簌簌發抖。二人身上的綁縛都尚未解除,這綁縛自是曾家人乾的,徐楊文保佯裝不知,一拍醒木,怒對堂下皁役道:“一個婦人一個孩子,能有多大過惡?你們綁縛人家幹什麼?如此混賬!”語音剛落,月臺上嗡嗡聲立即響起,人人交頭接耳。劉典史正要跨出回話,中間的一個老頭卻立即叩頭道:“稟縣尊大老爺,這事和差爺們無關,是回龍場曾天佐曾大老爺乾的。”徐楊文保知道圍觀人羣中必有曾府耳目,一言不慎就會對鰲峙閣下的局勢火上澆油,遂和聲說道:“老丈年事已高,站起來說話吧。”那老頭並不站起來,叩頭道:“謝謝大老爺。草民等冒死擊鼓,驚擾縣尊,實在罪該萬死。但郎中江大黃現在命若遊絲,事在緊迫,不得不然。曾府有內眷身懷六甲,因爲有恙,延請江大黃診治。江大黃歧黃之術,名傳四方,所以曾大老爺纔不懼路遠,重禮延請。不曾想曾府那內眷不耐藥力,當晚卻流了產。大老爺明鑑:自古醫者仁心,但縱使華佗再世,扁鵲復生,也絕無包治百病之理。退一萬步說,即使江大黃用藥有甚差池,也自有官府明斷。但曾大老爺身爲朝廷命官,卻指使曾府上下,火燒江大黃私宅,毒打江大黃一家三口,又把江大黃全家押往城裏遊街示衆。草民等族人實在看不過眼,冒死搶回江大黃的妻兒,現在江大黃還在鰲峙閣下示衆,即將被折磨致死了,懇請縣尊大老爺公斷!”

這老頭一說完,叩頭如搗蒜,其他幾個老頭和江大黃的兒子也立即不斷地叩頭,大堂外也早已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氣氛悲壯。反倒是江大黃內眷,沒有任何動靜,顯然是驚嚇過度了。徐楊文保見那老者談吐不凡,句句在理,不由暗暗稱奇:“早聞自古蜀中多才俊,不想本縣鄉野之中,也有這等人物!”生恐江大黃在街上丟了性命,內心焦急,遂說道:“此事是非,跟江家母子毫無干系。來人,立即解去江家母子綁縛。江老丈,岐黃之術,非常人所能知。現在當務之急,須得立即拘傳江大黃到案解明情由。江老丈,你可明白本縣的意思麼!”說完,徐楊文保不管大堂外一片譁然,也不管差役去解江家母子綁縛,只是定定地看着江老丈。那江老丈見知縣下令爲江氏母子解縛,又一口一個“江老丈”,再看知縣望向他的眼神,立即明白了縣尊之意,毫不遲疑地叩頭回道:“但憑縣尊大老爺區處!”聲音說得特別地大,月臺上的聲音突然就靜下來了。徐楊文保心裏大大鬆了一口氣,吩咐道:“劉典史,你且帶上四個衙役,火速前往鰲峙閣,拘擡江大黃到案。譚師爺,你一同前去,務必拘傳江大黃到案,不得有所差池。”譚劉二人行完禮,挑了四個精幹役卒,到刑房擬了差票,立即飛奔而出。

譚師爺一行六人急急往鰲峙閣趕去,一路上只見街面冷清,幾乎見不到人影,與平日人來人往的景象大相徑庭。還沒到鰲峙閣,就早聽得人聲鼎沸,混亂非常。譚師爺對劉典史道:“我去參見曾老爺時,尊駕對江氏族人領頭的私下交待,就說江老丈告訴到縣尊老爺處,仰懇縣尊拘傳江大黃到衙實證情由。切不可再說別的。”劉典史道:“卑職理會得。”他知道縣尊對這師爺倚重非常,說話就分外客氣。

到了現場,只見鰲峙閣下人山人海,裏裏外外水泄不通。劉典史扯起嗓子大聲吼道:“縣衙辦案,閃開閃開。”見到突然出現六位官差,人羣先是一陣騷動,接着聲音突然低了下來,沿着六人前進的方向,衆人自動讓出了一條長長的通道。六人在周圍人羣的竊竊私語中急速向鰲峙閣腳下行進。正走間,突然人羣一陣大亂,只聽得陣陣驚呼:“曾大老爺的親家族人趕過來了,怕不得好幾百人,全抄着傢伙,不得了啦!”“曾大老爺的岳家也來人了,好大的排場,要出大事了!”“曾大老爺的姨表兄弟全族人都來了,蓬溪的地皮這次都得翻起來了!”“曾大老爺的同年王老爺也來了”......本來已經自動形成的通道,在人羣一場混亂後,又重新堵得水泄不通。幾位衙役何曾見過這個陣勢,包括劉典史在內,人人臉上變色,胸中全是怦怦亂跳,只想着:“完了,完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譚師爺見事態危急,瞅準一個鬨鬧聲稍小的間隙,對四個衙役中唯一的一個皁役吩咐道:“立即鳴鑼。”那皁役雙手亂顫,好不容易拿穩了鑼和鑼錘,終於“咣”地一聲,重重地敲了下去。一聲鑼響以後,本來魂不附體的皁役突然來了膽氣,“咣咣咣”地又是一連串的爆響。在富有節奏的激昂鑼聲中,人羣漸漸安靜下來。譚師爺立即抓住這一瞬,高聲喝到:“奉徐楊縣尊大老爺令,即刻緝拿江大黃到案鞫明案情,閒雜人等,即刻迴避。”他聲音洪亮,話語威嚴。片刻靜默以後,人羣如潮水一般向兩邊分開,齊刷刷空出一條通道來,直到鰲峙閣下。劉典史看得大爲歎服:“剛纔挑役卒時,我還對他竟然挑了個敲鑼的皁役大不以爲然。沒曾想此人一介書生,謀劃竟如此周密,膽氣竟如此懾人!”譚師爺舉步先行,五人緊隨其後,向鰲峙閣走去。接近閣前,情勢又自大爲不同。只見約二三百人緊緊圍着鰲峙閣,老弱在前,人人神情緊繃。衆人的眼睛本來都盯着閣子,這時又不約而同地往官差看過來,多數人臉上都隱隱透露着悲憤和敵意。譚師爺佯作不知,對劉典史道:“典史和差哥們且留步。”然後獨自向裏面走去。只見最裏一層,約摸着六七十人,有男有女,個個臉上都是殺氣。曾大老爺身着便裝,被一羣人簇擁在鰲峙閣的臺階上。走近了看,只見他雖然衣衫整潔,卻雙眼通紅,一臉憔悴和悲憤。再一掃旁邊,譚師爺不由大駭:只見旁邊一門板上躺着一個人,渾身是血,頭臉也都已經不成人形。門板上插一竹竿,竹竿上掛着一白布,布上書着血紅大字:“殺人惡醫江大黃”。譚師爺心念電轉:“這江大黃已經是活不成了,萬萬不可擡到縣衙。且現在擡出去,江氏族人要看得真切,易激事端。再加之曾家的親友正往裏衝,一旦衝到江氏族人防線處,立時便會發生羣毆,死傷必重;就是被他們見到江大黃,憑着剛來的新銳之氣,也立時便打死了。”

一念及此,譚師爺即刻起步到曾天佐的臺階下,也不上去,長揖爲禮,沉聲道:“學生奉徐楊縣尊命,參見曾大員外。”他身爲幕賓,見徐楊文保也不用下跪。曾天佐知道這個師爺與一般師爺不同,極受徐楊知縣的信任。但他萬念俱灰,只是手虛擡了擡,嘶啞道:“譚先生免禮。”譚師爺知道江氏族人聽不到他的說話,遂拱手道:“縣尊對當日大員外款待之殷、講論之歡,一直念念不忘。今日一早聞大員外遭此大變,老爺勃然大怒,對江大黃痛恨已極,嚴令劉典史立即緝拿江大黃到案究治,並命學生代他來此地向大員外致痛切之意!”曾天佐到底不肯失了禮數,雙手拱了拱,道:“多謝徐楊縣尊擡愛。”譚師爺聽得人羣鬨鬧的巨浪越來越近,知道曾氏親友一旦衝到江氏族人防線處,大禍將立即釀成。他臉上神色不變,續道:“學生臨行前,徐楊縣尊說道:曾員外幾代富貴,積善有餘,總聽各處鄉民稱頌員外種種善舉,上蒼有眼,必不致其斷後。本縣知道一郎中,妙手回春,善繁人子息,吾本家多人受益。本縣當代爲招致。”曾天佐一聽此言,突然哽咽下淚,道:“徐楊縣尊天高地厚之意,曾某沒齒不忘!”譚師爺立即低聲道:“曾大員外,學生初通岐黃,我看這江大黃熬不過一時三刻了。曾大員外金貴之身,不宜與此等村夫攀扯;曾大員外貴戚高友皆爲大員外高誼而來,也犯不着涉此無妄之災。大員外宜速離此地,學生和縣尊自會斟酌善後。今晚深夜,學生將赴貴府,協商處置之道!”曾天佐擡眼看了看江大黃,情知譚師爺所言非虛,又聽得鬨鬧聲如潮水般涌來,明白一場大禍迫在眉睫。他的心被譚師爺說活了,也就有了顧忌。想了想,向譚師爺拱手道:“那在下先行告辭。縣尊和先生的成全之德,敝人容後報答。”譚師爺立即長揖相送,一邊說道:“這人也不能往縣衙擡了。”他是爲接下來的處置給曾天佐打個底。曾天佐對周圍沉聲道:“走吧。”有人目示江大黃,曾天佐微微搖了搖頭,向外走去,立即有人衝前帶路,其他人皆跟隨曾天佐身後,長長的隊伍魚貫而出,所經之處,人羣都立即向兩旁散開,到得遠處,只聞好一陣吵嚷,顯然是曾家援兵跟曾家會合了,一隻龐大的隊伍逐漸從譚師爺的視野中消失。

譚師爺驚魂甫定,才發現全身內衣已經溼透。隨着曾家人衆悉數撤離,江氏家族的人都衝了過來,圍在江大黃的身邊。看到江大黃的慘狀,頓時嚎哭聲、怒罵聲響徹四方。劉典史等人也衝了過來,圍在譚師爺身邊,個個內心都欽佩無已。譚師爺向江氏族人看過去,劉典史立即指了指其中的一個瘦高個的中年人。譚師爺在衙役的護衛下,擠到了那中年人身邊。中年人已有察覺,回過頭來,也沒法下跪,只得垂首說道:“草民見過老爺。”譚師爺拱手向天道:“感謝上天!總算不負徐楊縣尊所託,把江郎中救了出來。尊駕趕緊把郎中擡回去,立即延醫診治,晚了恐就來不及了。”那中年人見衙役並不拘傳江大黃,益信譚師爺之言,含淚道:“草民及江氏全族人叩謝縣尊大老爺和官爺的救命大恩,江大黃蒙受此等法外大刑,尚請大老爺等務必爲他伸冤。”譚師爺暗想:“他們與縣衙那老丈必定計議過,所以分辨得如此明白。”說道:“不消說得。徐楊縣尊愛民如子,自當爲江郎中全力周旋,趕緊救人要緊。”他用“周旋”一詞,自是提醒對方,曾大員外勢大,並非一縣之主所能定奪。江家一干人等,含淚謝過,擡了江大黃自去了。人羣也逐漸隨之散去。

譚師爺與衆官差回到衙門,只見在大堂外圍觀的人羣反而倍增。進得大堂,卻見官堂上除了徐楊縣令外,居然還有那江姓老丈,且也已被縣尊賜座官堂!徐楊知縣正對江老丈言道:“我大清地域遼闊,方圓難知,不曾想全國二十四孝,竟有兩孝在本縣,實在是神奇之極!”話聲輕鬆淡然,只有譚師爺才能感受到那刻意掩蓋起來的巨大不安。一轉頭,看到譚師爺等人空手而回,徐楊縣令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譚師爺緊趕幾步,長揖下去,道:“江大黃性命危在旦夕,學生已體察縣尊愛民如子之心,着江氏族人擡回家去,立即延醫診治。曾天佐員外經學生轉達縣尊曉諭律法的話語,也已經率同曾氏族人以及新近趕來的親家、岳家、同年等所有人等離去,靜候縣尊裁決。閒雜人等也已經散去。”徐楊知縣控制不住地大大鬆了一口氣,他自然知道譚師爺一句“新近趕來的”蘊含了多大的兇險,忍不住道:“先生辛苦,可以歇歇去!”譚師爺長揖退開。徐楊文保道:“江老丈學識淵深,對蓬溪風土人情瞭如指掌,方纔一聊,本縣受益匪淺!”江老丈道:“草民鄉間粗野村夫,得蒙大老爺不恥下問,何幸如之!”徐楊文保神色一整,說道:“江老丈,這城廂鎮左近,除了江大黃以外,是否尚有其他知名的郎中?”江老丈道:“自然是有。這城廂鎮裏就有李黃這二位一個城東一個城西的郎中,雖不如江大黃,卻也是城廂鎮人盡皆知了。”徐楊文保道:“既是如此,那就有勞老丈。對六甲之婦用大黃,世人皆言其非,但岐黃之術,非世人所能知,請江老丈再約上江家一位精幹的小哥由王捕頭和差哥們護衛,去逐一向兩位大醫家請教,這大黃用得是耶非耶?”江老丈遲疑了一下,只得應了。徐楊文保低聲對江老丈道:“江大黃妻小,須留衙中以策安全。”隨即正聲道:“江老丈請下去吧!”

江老丈叩頭後,走下堂來,在大堂中間跪好。徐楊文保一拍醒木,人羣肅靜後,知縣說道:“曾江二家訟案,案由複雜,須逐一釐清後本縣遵朝廷法度稟公辦理。現着由江老丈及江家隨伴人員,前往訪問本縣知名郎中,瞭解處方是非,着由王捕頭率同衙役一起前去;江大黃妻小暫押羈候所,候本縣瞭解詳明案情後着衙役送回;江大黃由江氏族人及時延醫診治,待案情大白後,一總處分。”月臺上人羣一陣喧譁,只聽得江老丈等叩頭謝恩。縣尊再一拍醒木,喝道:“散堂。”走下堂來,邁步向內宅走去,譚師爺緊緊跟了進去。

走進宅門,徐楊文保回過頭來,滿臉笑容,對譚師爺道:“今天若非先生,想來鰲峙閣下要屍山血海了。”譚師爺拱手道:“都是東翁思慮周詳,措置得當,才能化險爲夷。剛纔着令江老丈去訪問郎中,真是神來之筆啊!”徐楊文保微微一笑,道:“願聞其詳。”譚師爺道:“本公案,曾家幾代單傳的血脈,被江大黃斷送,其放火打人,雖在國家法度之外,卻也在世道情理之中;江大黃,雖釀成大禍,但其只有取利之意,卻無作惡之心,加諸私刑于其人,終爲國家法度所不容。曾家勢大,有必死之心,江家人衆,有難讓之困。所以本案措置,稍有不慎,即成火上澆油,釀成重大血案。故此,縣尊立足於先化解雙方的銳氣。江氏族人,顯然以江老丈爲首,江老丈挫則衆人挫。縣尊知道江大黃用藥,犯了醫家禁忌,但卻不能由縣尊直接說出來,以免激怒江氏族人。是以,縣尊讓江老丈親訪醫家。自古同行相妒,想那江大黃平日何等風光,必定早遭同行妒忌,又何況他用藥本就不循正道。江老丈此番只消前去,那兩個郎中必是對江大黃用藥大加撻伐,說得一無是處,以出胸中憋了多少年的惡氣。當着衆差哥的面,江老丈自是愈聽愈喪氣。東翁這番調度,真是神鬼莫測啊!”徐楊文保笑道:“那江老丈精着呢,好像有所明白,但苦無推脫之道,勉勉強強應承下來了。你那邊呢?先生是怎樣化解曾員外的銳氣的?”譚師爺道:“曾員外家大業大,本來不敢幹犯大案。他的銳氣來自於必死之心,必死之心來自於絕嗣之想。學生就想起了東翁以前講過的一個醫家,頗能調人精血,所以就擅自幫東翁做了一回好人。”就把當時的說話講了一遍,兩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徐楊文保道:“現在還有兩件事急待處分:一是着人盯着江家灣,一有動靜,立即上報;二是咱倆轉往羈候所,需要向江氏母子打聽些情況。先生猜猜是要打聽什麼情況?”譚師爺凝想了一會,問道:“東翁要打聽的情況,是作何用處?”徐楊文保道:“要進一步消消曾員外的銳氣。”譚師爺道:“學生明白了。”彼此相視一笑,迴轉身,向羈候所走去,一邊吩咐人去江家灣窺探消息,並給江大黃送了些上等的三七等專治跌打損傷的良藥。

到得羈候所,劉典史等人都站在一旁候着。徐楊文保見那江大黃的女人還是神情恍惚的樣子,心裏着實有些可憐,但知道衙役中曾家耳目不少,卻也不能給予什麼關照,遂對譚師爺道:“師爺你來問吧。”譚師爺拱拱手,趨前說道:“江氏婦人你且聽好了,有一些問題徐楊縣尊需要知道緣由,事關你男人的生死,務須如實回答。你男人以前可對懷兒婆用過大黃麼?”那婦人迷迷糊糊的,並不作答。譚師爺又問了一遍,那婦人恍若未聞。正沒理會處,突聽一個童音道:“家母慘遭大變,心神昏亂,無法回覆老爺的問話。但小人知道,家父以前也常對六甲之婦使用自家祕製的大黃,都是藥到病除,卻並無一例有甚變故!”說話的卻是江大黃的十來歲的兒子。徐楊文保和譚師爺皆是聽得又驚又喜,驚是驚這孺子年紀雖小,卻如此聰慧過人;喜是喜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徐楊縣尊細細打量,見小孩眉清目秀,脣紅齒白,衣衫皆是綢緞所制,只是手臉有些微傷疤,想是曾家族人動手時到底對孩子沒有太下狠手。徐楊縣尊問道:“你這孩子,叫什麼名字?”那小孩道:“回稟老爺,小人名叫江正品。”徐楊縣尊頷首道:“想是你父親希望你人品正正當當,所以給你取這麼個好名字。你父親用大黃治六甲之婦的醫案,病人是何方人氏,所患何病,所擬何方,你還能記得一些嗎?”江正品回覆道:“這三年來,除曾家外,家父治療六甲之婦十一人,皆用大黃,這些醫案小人全部記得!”徐楊文保心下大喜,卻是不動聲色,道:“你可能一一寫下來?”江正品道:“能,小人都能詳細寫出來。”徐楊文保道:“記得確切的才寫,可不能寫錯了。劉典史,且將這二人帶到二堂,給予筆墨,讓江正品把醫案都寫出來。”劉典史等人自去了。

徐楊文保帶着譚師爺,漫步向大堂方向走去,一路上對江家小子江正品的聰敏讚歎不已。登上月臺,譚師爺道:“東翁何時枉駕前往回龍場呢?”徐楊文保道:“在等能壓倒西風的東風啊。”譚師爺道:“東翁要的東風,一個是江家小兒寫的那些醫案,須要一個個覈實;另外一個,想來就是江大黃的死訊了。”徐楊文保問道:“那江大黃當真沒救了?”譚師爺道:“學生看來,神仙難救,恐怕死訊今天就會到,只在早晚而已。”徐楊文保喟嘆了一番,道:“江大黃若僥倖能活,曾家還不會善罷干休;江大黃若死,江家就剩這一母一子,曾家一則理虧,二則也找不到發泄的對象,也就罷了。所以這江大黃的生死之間,去回龍場的說話可是完全不同的。”譚師爺由衷道:“東翁高明!”

正說着話,那劉典史把江正品寫的醫案十一則已經拿了過來。每一則醫案的患者姓名、居所、診治時間、症狀、診斷、處方、療效都一清二楚。徐楊文保和譚師爺看完,立即着劉典史安排人去逐一覈實明白,取得供詞。回到二堂,徐楊文保問江正品道:“你所述十一樁醫案,件件都是杏林美談。但大黃有破瘀散結之功,本是產科禁藥,難道就沒有發生過意外?這其中莫非大有隱瞞不報之處?”江正品叩頭道:“自打小人跟家父學習岐黃之術以來,對六甲之婦施藥,委實就只有這十一樁,並無瞞報情事。家父用於六甲之婦的大黃原是祕製,用十缸醋,九蒸九曬,最後得一缸醋,稠如蜜,亮如鏡,再與雅黃合製成醋制大黃,和別人所用大黃完全不同。這本是家父天大的祕密,如今也不得不說了。老爺請想,要是家父以前用藥有過差池,這曾大員外不是尋常人家,家父豈敢造次!”徐楊文保聽他分辯得如此明白,說道:“江正品,你跟你母親趕緊回家去見你父親吧。你天生聰穎,多一些人生磨難,未始不是上天對你的一番美意!”那江正品才十一歲,雖然聰明,卻哪裏聽得出這話中的深意。但他也知道這知縣似對他懷有善意,叩頭謝恩,扶着母親去了。徐楊文保見他身小力薄,又恐途中撞見與曾家有牽連的人,遂命捕頭安排了人一路送回去。

這邊才走,那邊陪同江老丈去訪問郎中的差役卻也回來了,說道李黃二人異口同聲,把江大黃的處方說得荒謬之極。江大黃空有大名,實在是人們愚昧,也是江大黃運氣好,纔沒有早出事,說他殺人惡醫,那也是恰當的。說得江老丈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江家小夥更是一頭大汗。不過兩個郎中也把曾大員外罵了一通,說眼瞎怪自己,怎麼把氣都撒到郎中頭上,而且還毆打女人孩子,也忒狠毒了些。等等。江老丈和那小夥聽完兩個郎中的言語,也不肯回縣衙,已經自去江家灣了。

到得入夜時分,江家灣傳來消息,那江大黃苦撐到老婆孩子回來,也說不出話,就手拉着兒子,兩行清淚下來,很快就沒了氣。徐楊文保遂安排可靠人員,到各處酒樓茶肆,四處散播消息。不到一個時辰,整個城廂鎮都在談論一件事:江大黃已經被曾大員外活生生毒打致死了。七品命官的曾大員外攤上人命大事了,不知頭上的頂子是保得住保不住。

徐楊文保一直坐在二堂的官椅上,不斷聽得這些消息傳來,對譚師爺微微一笑,道:“可以去曾員外家了。咱們今夜來個夜訪回龍場。”譚師爺道:“山路可不好走,東翁何不明日再去。”徐楊文保道:“夜間才能祕訪,而且得趕上曾員外驚魂未定的時候。”吩咐雜役道:“備轎;去找夫人,把家裏珍藏的那枝百年老參帶上。我且去更更衣。”最後一句話卻是對譚師爺說的。

待得徐楊文保換上便裝出來,一行人轎子火把早已準備妥當。二人坐上轎子,便連夜往回龍場而去。欲知後事如何,請看續集:轉胎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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