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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江正品傳奇之楊搭柳(中)

江正品連忙上前,把小翠攙扶了起來,說道:“小翠姑娘,你……”說得幾個字,想起才幾個月未見,自己卻失去了世上唯有的兩個至親之人,不由得也隨着大慟起來。

兩人哭了良久,終於慢慢止了哭泣。江正品便問及江妹殉情的前前後後。小翠將自己誤聽傳言轉告小姐、小姐心碎留下遺書上吊自殺等情一一告知,連小姐遺書內容也一字字背給江公子聽,然後說道:“我在房中掙扎,撞門不響,就在房中四處翻滾,總指望弄出大的響動,驚動外面來救,好不容易撞倒了一個花瓶,卻還是無人聽見。後來衣裳都磨得破破碎碎,手臂都磨出血來,卻直到喫飯時分,纔有人前來,小姐早已死去多時。老爺把我暴打一頓,總算是看到我爲了救出小姐,已經翻滾得一生是傷,留了我一條小命,把我鎖在柴屋中,偶爾才讓人送碗飯來。但聽說老爺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三夫人的丫鬟蘭兒,並偷偷地把蘭兒給小姐殉了葬!”

江正品呆呆地聽着,久久一言不發,過了很久,終於開口道:“你是如何逃出來的?”小翠回道:“我不是逃出來的,是老爺放出來的。今天中午,老爺突然放了我出來,讓我跟他和大夫人一起喫飯!我很是驚懼惶恐,那麼多好菜,根本沒心思喫。大夫人竟給我夾了許多菜到碗裏。飯後,老爺對我說道:小姐一心要和江公子在一起——是的,老爺就是叫你江公子!——你打小就跟小姐在一起,是跟小姐最親密的人,以後,你就去服侍江公子吧!”江正品愣住了,說道:“江妹因我而死,任大老爺恨我入骨,焉有如此安排的道理!”小翠道:“可不是,我心裏也這般想,不料老爺又拿出五十兩銀子,說道:你去江家,總要喫喫喝喝,這五十兩銀子,你拿給江公子,就做你的生活之資了!”說着紅着臉掏出一個大銀錠來。原來任老爺還有一句話:“你在我家這麼些年,這五十兩銀子就當給你的嫁妝了。”江正品不接,說道:“任大老爺恨不得殺了我,斷不會如此好心,不知道他在安排什麼計謀害我!”小翠道:“我看老爺表情真摯,倒不像是要害你的樣子。後來,大夫人又私下跟我說:小姐這一走,她這一生最牽扯、最掛欠的人就是一個江公子了。老爺思女心切,有江公子這麼個人在,也算是對老爺的一個安慰。他能相幫一下江公子,小姐在天之靈必定高興,老爺也能稍微釋懷一點。江公子雖然機靈,終究是個男人,他母親又遭不幸,家裏……是要個丫鬟操持的。”大夫人的原話是“家裏是要個女人操持的”,小翠怕江正品誤會,就把女人改成了丫鬟。江正品嘆了口氣,說道:“我貧困潦倒,養活自己尚且費勁,哪裏還能養丫鬟。你拿着這銀兩,趕緊回小潼場吧。”小翠急道:“老爺說了,我這一來,就跟他任家再無關係,斷不容許我再回去了!”江正品道:“那你就拿着這些銀兩去自謀生路吧!”小翠道:“這銀兩明明是老爺給你的,你當我不知麼?我一個丫鬟,哪裏值得他們花費五十兩銀子!”江正品只是不允。小翠大哭道:“小姐這一走,我就再無棲身之地。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就是爲小姐而活,也爲小姐而死。我且隨她而去吧!”也不拿包裹,轉身就走。江正品喊道:“小翠!小翠!”小翠充耳不聞,只管疾步奔走。江正品只好攆了上去,攔住小翠,看到小翠慘白堅毅的面容,只得說道:“你且暫時住在我家吧,以後的事情咱們再慢慢商量。”小翠這才停了下來,好一陣大哭。江正品帶着小翠回到家中,讓她在自己母親的房中安頓下來。

第二天一起牀,江正品發現整個屋子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紅薯稀飯也已經熬好,泡菜也早擺上了餐桌,連泡菜罈子都擦得油光鋥亮。江正品一聲不吭,和小翠喫完了飯,說道:“我租了個糕點鋪子,正在裝潢,我得看看去。”小翠吃了一驚,問道:“你哪裏來那麼多錢做這些事?”江正品把來龍去脈講了,小翠道:“那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能不能幫什麼忙。”江正品本想婉拒,看她一臉熱切的樣子,只得算了。

兩人一路走着,江正品也不說話。小翠終於忍不住,問道:“小姐因爲我誤聽傳言而死,你怨我嗎?”江正品搖搖頭,喟然道:“我只怨我自己,從來沒有怨過別人。”小翠小心翼翼地道:“我還擔心你知道後撐不住呢,沒想到你這麼堅強。”江正品肅然說道:“多虧了徐楊縣尊,否則我早就再次鑄成大錯!”就把自己求死、徐楊縣尊開導的事一一講了。小翠釋然道:“我還說呢,你和小姐那般的感情,怎麼小姐新亡,你就有心思打理你的店了,敢情是爲小姐開的。那你紀念小姐要做的江糕,是個什麼糕?”江正品道:“這是件大事,一定要做出別人做不出的,我還在尋思中。這款糕按照江妹的名字叫江糕,我尋思能否用生薑來做,那就名副其實了。只是生薑其色濃味重,尤其爲糕點製作所忌,還從來沒有人拿來做糕點的。但生薑在醫道上妙用無窮,健脾祛溼,溫胃助陽,去皮則熱,留皮則涼,是居家養生之妙品,如果通過君臣佐使的搭配,能夠用它做成一款既好喫又好看的糕點,那可是開創先河的創舉。”一路說着,就走到了正在裝修的店鋪前。

進得店來,卻是空無一人,本來快完工的裝潢依然如故,再也沒有動過工。江正品只得託人帶話給一衆匠人,約定第二天早上在鋪面見面,就和小翠悶悶不樂地往回走。小翠笑道:“這些人都是本地的,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倒也無需擔心。我呢,今天須去看一個遠房親戚,明天早上便回來的。”江正品納悶她怎麼突然跑出來一個遠房親戚,卻也不願多問,由她自去了。

第二天早上,江正品早早地便到了鋪面,卻發現小翠已經等在那裏了。又等了好一陣子,匠人們終於陸陸續續到來。江正品道:“各位師傅請了。早先我已經把所有工錢都提前結給各位了,卻不知爲何自那以後再未施工?”衆人紛紛道:“本來是要施工的,那天舒老爺的管家恰巧打這兒路過,說道公子你遭了大難,我們這施工可能是沒用的了,所以才耽擱了下來。”江正品一呆,卻聽小翠冷冷地道:“工錢須是江公子付你們的,須不是舒府管家付你們的!拿誰錢財替誰分憂,自古如此。何況,你們牆面抹灰不均;做白色牆面,卻連牆裙都不做,甚至窗臺下的防水都是應付了事,這些也是舒府管家要你們做的?那我倒要讓舒府管家來對對質!這個糕點鋪子,可是縣大老爺出借了一百兩銀子給江公子開辦的,要有甚差池,大夥兒就都等着到牢裏跪着給牢頭大哥解釋去吧!”衆匠人大驚,再不敢說話,呆楞了一會,各自趕緊去認認真真地忙活了起來。

江正品定定地看了小翠一陣,說道:“你這個遠房親戚本事不小哇!”小翠臉色一紅,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昨晚回任府了。”看江正品臉色如常,才接着道:“我是怕有什麼糾葛的事,我不會幫你,所以昨天就趕回小潼場了。老爺聽說你要做一款糕點紀念小姐,很是高興,人頓時就精神了許多。聽我說了你告訴我的那些事,又說了匠人們沒施工的事,老爺說道:縣尊出借了銀子給江公子開糕點鋪,這鋪子的事情就沒人敢攔着了,所以未施工的事情不須擔心。倒是裝潢這方面,江公子也年輕,你倒是可以幫襯幫襯。於是就連夜給我講起來,什麼牆面地面小面,抹灰找平防水,都一邊給我講一邊帶我在家裏看。我學會後,就趕忙從任府趕了回來,再來這店鋪一看,就知道看啥了,才發現了他們的偷奸耍滑。”江正品道:“你今天一早就到了,卻是從小潼場趕來的!”小翠笑道:“我怕他們到得早,我又要先再看看裝修,所以學完就出發了。剛開始天還沒怎麼亮,走在山路上有點怕,好在現在天亮得早,沒走多久就天亮了。”江正品默然,過了一會說道:“你一宿沒睡,回去休息一下吧,今天我在這裏。”小翠說:“我們這種苦命人,一宿沒睡可算不了啥,精神好着呢。你得趕緊研發你的江糕去。”堅持把江正品攆回去了。

店鋪裝修本來就所剩工程不多了,在小翠的緊盯下,施工質量和速度都大爲提高,眼看着就要完工了。這天,江正品也來到現場,一邊看着匠人做收尾,一邊對小翠道:“我經過反覆試驗,已經解決了生薑汁帶來的糕點顆粒太粗影響口味的問題,也通過蓋泥法過濾解決了薑汁染色的問題,但怎麼實驗都解決不了辛辣味的問題。江妹可不喜歡喫辛辣的東西!”小翠笑道:“喫糕點的,想來沒有人願意喫辛辣的糕點。”正說着,店鋪外傳來一陣嘈雜聲,只見一擡四人擡的大轎從街道上經過,四周都在喊着“舒大老爺真是精神康健啊”。一家僕輕輕撩起轎簾,舒大老爺探出身子,向四周一抱拳,然後擡頭看看即將竣工的糕點鋪,臉上掠過一絲冷笑,又把身子縮回了轎裏。

轎伕按照事前吩咐,一直擡到縣衙前。舒大老爺下了轎,衙裏早有人迎出來,徑直把舒大老爺帶進內宅,到花廳看茶。剛坐下一小會兒,就聽一陣篤篤的腳步聲,正是徐楊文到了。

兩人見過了禮,徐楊文縣尊笑道:“本縣剛剛去給阿唄請安,沒讓舒老爺久等吧?”舒老爺忙站起來回話道:“邑民也是剛到,打擾縣尊,甚是抱愧。令尊大人安好吧?”徐楊文也站起來抱拳偏頭道:“多勞動問,家父身體康健。”然後兩人坐了下來。縣尊道:“家父本來身體欠安,卻遇到了一個奇人,給家父說了個養身的偏方,此後身體就一日好過一日了。”舒老爺湊趣道:“我蓬溪居然有如此一位奇人,哪天託縣尊的福,我等也結識結識。”徐楊文微微一笑,說道:“這個奇人,據說倒是尊駕舊識。”舒老爺奇道:“邑民舊識?卻是何人?”徐楊文道:“他就是江大黃的公子江正品!”舒老爺心裏咯噔一下,暗想:“縣尊這是何意?要爲江正品找場子嗎?他倆非親非故,應該不至於吧?”趕緊回覆道:“江大黃的公子,邑民果然是認得的。他對邑民之媳還有援溺之恩。”徐楊文笑道:“本縣聽說你們的交情不止於此,那江正品開糕點鋪的銀錢也是你襄助的!”舒老爺心裏一涼,尋思道:“果然是來給小江子找場子來了。他倆究竟有何牽連?難道就是因爲治好了太上的病?”正色道:“這個學生卻不敢掠美了。這些都是鄉間誤傳。那小……江公子因爲有援溺之情,前段時間來敝宅走動過。學生爲了表示對他的重視,還單獨禮待了他,閉門對談。”徐楊文笑道:“舒大老爺是中過解元的人,卻也難免疏失。聖人密議,雖正亦僻;小兒露體,有真無邪!我等有功名在身的人,最不能牽扯閉門密議之類,不然,一旦有甚風波,可就難以自清了!”舒大老爺聽得頓時汗出,不由得站了起來,說道:“學生駑鈍,措置失宜,但學生當時實在就是爲了體現對江公子的親近,致有此失,委實沒有任何密議!”徐楊文笑道:“請坐請坐。本縣只是爲舒大老爺防患未然,並無責怪之意。那江公子對家父也有援溺之恩,本縣聽聞他與閣下也頗有淵源,不免更增親近。既是誤傳,今天就在這裏參加本縣的家宴,喝頓歡喜酒。”就命人擺酒上菜,把太老爺也請了出來,喝了個賓主盡歡。

酒宴結束,舒大老爺告辭時,徐楊文拿出一個袋子,交給舒舉人,笑道:“你我交情匪淺,這個袋子權當你我交情的見證,可不要隨便拋棄。回去再看吧。”

舒大老爺雖然酒酣耳熱,卻也知徐楊文之舉頗不尋常,出得衙來,坐進轎裏,剛離開縣衙,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袋子。只見袋子裏有一張紙,一份供詞。那張紙上,赫然是舒大老爺自己親筆畫給江正品的梅花金簪;那份供詞,是李二牛所做,詳細談到了如何受舒府之人所託,自傷腦袋,訛詐江正品母子,事後獲得舒府贈銅錢五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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