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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江正品傳奇之楊搭柳(上)

蔣二見江師傅昏倒在地,慌得手腳無措,心裏大是懊悔:“我也太多嘴多舌了!早該想到江師傅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抱着江正品,大聲呼喊起來。周圍便圍攏過來許多人,有說中暑的,有說急驚風的,有說絞腸痧的。蔣二帶着哭腔道:“你們都別猜了,這就是任大小姐爲他殉情的江師傅,他是才聽說任大小姐去世,所以昏倒了。”衆人一聽,不由一片譁然,圍觀的人一下子增加了幾倍。有人便罵道:“這麼個傷風敗俗的玩意兒,勾引人家黃花閨女,死了就死了唄,活該是報應!”也有人打圓場道:“瞅着也怪可憐的,畢竟是一條人命,還是要救他一救。”蔣二怒道:“你們胡說什麼!江師傅是個大大的好人!他和任大小姐是清清白白的!”人羣中有人接腔道:“依你說,這婚姻大事,便連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都不要了?我呸!”正罵着,人羣中走出一人,伸出拇指便去掐江正品的人中。掐得幾次,江正品就悠悠醒了過來,人羣見他睜開了眼,頓時安靜下來。江正品也不說話,強撐着身子,在蔣二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甩開了蔣二,也不回蔣二的問話,也不管後面的一片嘲諷辱罵聲,徑直往小潼場而去。

到得小潼場,早有人認出了來人正是任大小姐私定終身的江正品,於是身前身後便影影綽綽地圍了許多人,或好奇或鄙夷地偷覷着他。江正品也不理睬,向靠得最近的一個男人抱了抱拳,說道:“大叔請了。不知任大小姐葬於何處?”那男人嘴角撇了撇,轉身揚長而去。江正品正欲再找人問,一個婦人便指了指左前方的山頭,說道:“就葬在那座山半山腰的腰眼子裏,順着這個道走西邊的岔路就能到。真是造孽啊!”江正品也不說話,合手爲禮,按照婦人指引的方向,終於走到了任大小姐墓前。

只見那墓高聳如小山,墓後鋪着青石板,宛如一個小廣場,廣場上到處飄零着紙灰;墓尾立着一個比人高的石碑,碑中間寫着“愛女任任氏芳諱澤江之墓”。當時同姓不得通婚,任任氏是說此女生前尚未婚配。原來,任景田心傷愛女慘死,又因爲任大小姐尚未成婚不能舉行葬禮,就一改吝嗇本性,爲任大小姐大修槨室,墓內中央放棺槨,墓內四周還有臥室、更衣室、盥洗室、起居室、書房等,修得比任府還要齊備,所以這墓倒是格外的宏偉。只是任大小姐沒有誥命,墓後不能修臺階,不然都讓人以爲是誰家州府父母官的大墓了。江正品呆呆地瞅着這冷冰冰的墓地,回想着與任大小姐的相識相知,相愛後共處的點點滴滴,那嬌憨的容顏,清脆的笑聲,活潑偶爾卻又刁鑽的性情,一件件一樁樁,都歷歷猶在眼前,而斯人已逝,不可再尋,不由得心裏大痛,眼淚如同河岸決堤,無聲地嘩嘩流淌,然後身子晃了晃,就軟到在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劇痛讓江正品甦醒過來,他發現自己頭上淌下了縷縷鮮血,眼前是蒼老了20歲卻面色猙獰、手裏舉着柺杖的任大老爺,周圍圍着一大羣人。任景田舉起柺杖還要再打,江正品不避不讓,費盡力氣嘶聲說道:“江妹一個人在這裏很孤單,我死以後,請就在這附近挖個坑把我埋了,讓我天天陪着她。”任景田舉着柺杖的手急劇顫抖着,嘴脣也哆嗦着,始終沒有打下去。突然,他扔了柺杖,一頭坐在地上,全身抽動,嚎啕大哭起來。隨來的任大夫人趕緊給王阿三使了個眼色,王阿三和幾個長年衝過去,把任大老爺架到轎子裏,起轎下山去了。

圍觀衆人有的跟着任景田下山,有的繼續圍觀着江正品。江正品尋思:“不如就在這裏了結了,還能天天看到江妹,保護她,不讓野鬼欺負她。”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任大小姐碑前,想撞碑而死,卻聽人羣中一個大嬸忿忿道:“人家任大小姐還是個清白姑娘,你要是死在這裏,豈不大大敗壞了她的名聲!”江正品只得停了下來,心想:“老媽爲了不拖累我而死,她又有病,我還是回去陪她吧。想來陰間也是可以從城廂鎮到小潼場的,我天天來就是。”打定主意,回身就走,頭上的血卻漸漸不流了。想來任大老爺悲傷過度,體弱無力,一柺杖只是打破了頭皮。

就這樣渾身是血地往城廂鎮走去,沿途惹來路人無數關注驚慌。別人問話他也不答。走到後來,看着城廂鎮就快到了,卻越走越提不起腿來,感覺全身跟灌了鉛似的。摸摸身上,才發現那五十多兩銀子還帶在身上,想到:“這些東西對我已經沒用,還帶着做啥。”擡頭望去,看到路旁有個勾腰駝背的老人,一邊喘着氣,一邊正驚疑不定地看着他,於是就把銀子全掏了出來,拖着腿過去,把銀子全遞給老丈。那老丈也不接,說了句什麼話,卻是外地口音,江正品也聽不懂。見他不接,江正品就把銀子扔在老丈腳下,徑直拖着腿繼續往前走,眼前卻越來越黑。又走了幾步,就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江正品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牀上,身上蓋着又薄又軟的繡花被子,地上鋪着青磚,木窗框上都雕着花紋。迷迷糊糊中想:“我這是在江妹房裏嗎?江妹呢?”慢慢纔想起來,江妹已逝,自己是在回家求死的路上昏倒了。霎時心痛如絞。

只聽咯吱一聲,房間的門被推開,一個穿着素花青絲背心的丫鬟走了進來,一眼看到眼淚滂沱的江正品,卻驚喜地大叫了起來:“哈,你終於醒了!”急匆匆轉身跑了出去。

一會兒,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響起,緊接着房門被推開,四五個人邁步走了進來。當先一中年人,身穿黑色緞面袍子,面貌清癯,舉止安詳,被其餘人等如衆星拱月一般圍着。江正品翻身欲起,卻渾身痠痛,使不上力,人又跌了回去。那中年人擺手道:“罷了,你大病未愈,不必行禮。”江正品悶聲道:“草民見過徐楊縣尊,請徐楊縣尊恕小民無禮之狀!”中年人奇道:“你認識本縣?”江正品低聲道:“草民是當年被打死的江大黃的兒子,當年多蒙縣尊周全。”徐楊縣尊頗爲意外,不由得細細端詳了江正品一番,說道:“這麼說來,你當時送銀給太老爺,是記着與本縣當年相識之情?”江正品不解道:“草民沒那麼大氣運,故此從未聽聞過令尊大名,更未有贈銀之事,縣尊想是弄錯人了。”正說着,卻聽得門響,又走進來幾人,當先一人,不時地喘着氣,卻正是路上所見那勾腰駝背的老人!只見室內諸人都齊刷刷轉過身去,微彎着身子迎接着老人的到來,同時聽得徐楊文保恭聲道:“阿唄,您來了。”江正品心下恍然。

原來這老人正是徐楊縣尊的養父文三!當年徐楊文保母親自殺前,給文三留了封信,以寶兒相托,可謂言辭懇切,催人淚下。當時還不識字的文三聽了信後,終於打消了死志,和母親被楊家一起接到了鎮江府。那文三到了楊家後,想着寶兒是林汪氏用命保住的孩子,貝兒是林汪氏的親生孩子,就把全部的時間都用在了兩個孩子身上,就如同楊家僱的奶孃似的,只差了一口奶。連讀書都陪着孩子們一起讀,居然學會了認字。時間一長,兩個孩子都把文三看得比親爹還親。徐楊文保就縣,經過幾年整治,縣政頗見成效,這才把阿唄(福建話父親之意)文三接到蓬溪來玩。那文三窮人家出生,嫌在縣衙裏悶得慌,就經常獨自出來溜達,沒成想那天碰巧遇到了渾身浴血的江正品。他料其中必有冤屈,想着兒子是這片土地上的天,怎能容得不公不平之事,就急找當地的里正,要送江正品到縣衙。那裏正本來不認得他,又聽不懂他的話,老人正着急間,卻突然跑過來幾個便裝衙役。原來,徐楊文保拗不過阿唄,卻又恐他年事已高,怕他一人在外有個什麼閃失,所以派了幾個衙役,穿着便裝,遠遠地跟着他。當時發現情形有異,才跑了過來。便讓里正找了擔架,把江正品擡到了縣衙內宅。

文三見江正品醒了過來,很是高興,喘着氣說了幾句話。衆人見江正品不知所云的樣子,就紛紛做起了通譯,說道:“太老爺說:你昏迷了七八天,又發着高燒,居然能夠挺過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江正品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已經昏睡了如此長時間,但還是默然不語。徐楊縣尊問道:“你頭上爲何人所傷?”江正品暗想:“說出去須是會損及江妹名聲。而且那天見任大老爺憔悴如斯,他終究是江妹的父親,我一將死之人,何必再添他煩擾。”就答道:“我自己不小心撞傷的。”“那你五十多兩銀錢從何而來?爲何贈與太老爺?”江正品道:“這銀錢是草民家母多年前深埋家中牀下的,是家裏攢下來的乾乾淨淨的錢。這些錢草民已經毫無用處,那天只是隨意贈送路邊人,倒是草民無意中孟浪了。”說了這些話,耗盡了殘存的體力,又不免半昏半醒起來。徐楊文保說道:“這裏是縣衙內宅,你現在住的是僕役的空房。既然有緣到此,你就先在此養好身體,到能走動的時候再來辭行吧。”江正品渾渾噩噩地應了,徐楊剛走,就又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精神好了不少。那青衣丫鬟以後就按時送了飯菜湯藥給他。養得四五日,就已經能夠下牀行走了,便請丫鬟代爲轉告縣尊辭行。沒想到徐楊傳話過來,說先不急,這次大病非同小可,須得再將養數日。江正品一心要到那後山小樹林裏去上吊,哪裏在乎身體好壞,但念着徐楊縣尊一番好意,也只得耽了下來,強迫着自己吃藥喫飯,保持着能夠走到後山小樹林的體力。

又過了三五日,丫鬟來通報,徐楊縣尊喚江正品去二堂敘話。

江正品到了二堂,只見徐楊縣尊和譚師爺正各自坐在一張案桌旁,一邊飲茶一邊隨意地聊着天。看到江正品進門跪下行禮,徐楊點了點頭,道:“起來吧。身子既然大好了,就可以回去了。”江正品道:“感謝縣尊和太老爺庇護這些天。太老爺動則喘氣連連,草民粗通醫道,可以給太老爺診診脈再走。”徐楊“哦”了一聲,饒有興味地看了看江正品,就吩咐長隨去請太老爺。

過得不一會,伴着“呼呼”的喘氣聲,文三太老爺慢騰騰地走了進來,徐楊和譚師爺都趕緊站了起來。譚師爺緊走幾步,把太老爺攙扶到一張案桌旁坐下。江正品讓太老爺休息了一會兒,問了問太老爺的飲食、睡眠、二便情況,看了看太老爺舌苔,才把手搭到太老爺左手寸口上,開始診脈。過了幾息時間,又換到右手。診脈畢,江正品道:“太老爺氣息短促,納差,神情倦怠,面色淡白,舌苔白膩。察其脈象,右寸細而無力,右關沉而濡緩。左手心肝腎,右手肺脾命。右寸細而無力,說明太老爺肺氣已虛;右關沉而濡緩,說明太老爺寒溼困脾。脾屬土,肺屬金,是相生關係。脾受困,土不能生金,肺氣更加難以恢復。但太老爺年事已高,又是痼疾,可以不用吃藥,進行飲食調理即可。平時少喫肥甘厚味,多喫生薑,尤其以蓬溪本地產的小黃姜爲佳,炒菜、燉湯時加入均可。也多泡水喝,每次泡水喝時再加一勺蜂蜜。長期服用,必有效果。”說完,就叩頭告辭。

徐楊縣尊笑道:“既是故人,這診金也就賴掉不給了。不過那五十多兩銀子,太老爺卻是無功不受祿,你拿回去吧。”江正品搖頭道:“這些銀子草民也用不着。太老爺救了我一命,理當報答。如果太老爺以爲有辱高風,那就請縣尊拿去賙濟喫不上飯的人吧。”說着,再鞠了一躬,轉身就走。徐楊文保眼睛亮了一亮,看着江正品去了。

江正品回到江家灣,拿了根麻繩揣在兜裏,也不鎖門,就直接往後山而去。正走間,忽聽一個女聲叫道:“這不是小江子嗎?”江正品擡眼一望,卻是本家二嬸。二嬸迎了上來,看着江正品,突然流下淚來,說道:“小江子啊,我對不起你們娘倆啊。”江正品早已萬念俱灰,雖不知她這話從何說起,卻也不問。二嬸哭道:“那李二牛頭上的傷,根本不是你娘打的。那天我在家裏,正往窗外看呢,遠遠見到一個人走到你娘身邊,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砸在自己頭上,然後抓住了你娘,大聲叫喊起來。我到了近前,才知道是二牛那個棒老二。我不知他爲什麼要誣賴你娘,又怕他,就沒敢吱聲。我對不起你們娘倆啊。”江正品聽得明白,卻也沒什麼興致,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了二嬸,謝謝你。”然後告了別,慢慢走到後山,穿進樹林,到了老孃上吊的樹下,把繩子搭了上去,結好扣,找了枯樹椏放在地上,腳就站了上去,把繩子往脖子上一套,一腳踢開了樹椏,立時就覺得脖子上一緊,然後似乎有什麼東西重重擊在了頭上,霎時間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擔架上,被兩個人擡着走。想了半天,才逐漸回憶起之前上吊自殺要去地下陪江妹的事,看來被人給救了,不由得懊惱萬分,說道:“你們爲什麼要多事救我?”擡擔架的兩個人被嚇了一跳,說道:“你小子醒了?敢情我們救你還救錯了!算你小子命大,被縣尊大老爺看出了你的動靜,安排我倆遠遠地跟着你,這才及時救了你。”江正品說道:“你倆放我下來吧,我死志已決,救我也就是讓我再遭一遍罪。”兩人道:“就算我們不珍惜你這條命,這個我們可也做不了主。縣尊大老爺有命,救下你後就送到縣衙。”江正品想下地行走,卻發現站都站不穩,只好由着他們又擡到了縣衙。

到了縣衙,早有人通報徐楊縣尊。徐楊文保過來查看,見江正品性命無礙,只是還有點走路不穩,就讓人送到江正品先前所住的房間,這次找了個小廝守在他身邊,唯恐他乾脆就在縣衙裏尋了短見。安排完畢,繼續回到二堂看書。

過了半天,門外傳稟任景田帶到。徐楊縣尊吩咐花廳見客,就先一步到了花廳。過了一會,只見一個頭發蓬鬆、鬍子拉碴、神情抑鬱卻又穿着絲綢所致的長衫馬褂、戴着藍寶石戒指的老年人,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見到徐楊縣尊,臉上還有詫異之色,顯然不明白爲什麼會享受進入縣衙內宅甚且是在花廳被縣尊會見的禮遇,但也撩起長袍,準備磕頭。徐楊往前兩步,強行攙起了任景田,說道:“任大員外不須多禮。以前來過縣衙內宅嗎?”任景田回道:“草民乃是白身,從來不曾進來過。”徐楊道:“既是如此,本縣帶你參觀參觀。”就帶着任景田從花廳出來,看了東廂房西廂房、正房、花園、糧廳、廚房等等,看任景田逐漸沒了拘束,才又帶回花廳看茶,一邊品茶一邊笑道:“本縣這蝸居,想來是不如任大員外的寶宅了。”任景田答道:“草民生性好簡,家裏不過瓦房數間而已,只是人丁多,大上一些,如何能夠和縣衙比得。而且,草民無兒無女,這些身外之物,又有什麼用!”說到這裏,聲音哽咽,潸然淚下。

徐楊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接口道:“令嬡之事,本縣也頗有耳聞。聽說他男女二人,雖然私定終身,卻是真心相愛。令嬡誤聽傳言,爲那男子殉情而死;那男子知道後,也上吊自殺了!”任景田“啊”地吃了一驚,道:“江正品死了?!”徐楊頷首道:“他散盡家財,上吊於後山,機緣湊巧,被本縣救了下來。”任景田默然不語。徐楊道:“任大員外只有這一女,不知她生前你父女可還相得麼?”任景田哽咽道:“淼兒生性善良體貼,以前從來沒有惹草民生過氣!”心神恍惚中,連閨女小名都稱呼了出來,說着說着難抑悲痛,終於號啕大哭了起來。

徐楊從兜裏掏出一方乾乾淨淨的潔白絲巾,遞給了任景田。待他逐漸停止痛哭,方纔說道:“古人說,百年修得同船渡。要修成父女,那可得是多少世的緣份。任大員外這次和令嬡陰差陽錯,顯然是結了個孽緣。如果時光能夠倒轉,任大員外將怎生處置?”任景田見這縣大老爺總往自己傷口上撒鹽,忍不住道:“就是草民後悔萬分,拙女也不可能復生,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徐楊微微一笑,說道:“你知道我怎麼認識江正品的嗎?據本縣調查,他從令嬡墓前離開,萌生死志,就把身上攜帶的五十多兩銀子散給路人,卻沒想到那路人剛好是家嚴!”轉頭吩咐小廝道:“把太老爺請到花廳來。”然後繼續對任景田說道:“本縣複姓徐楊文,這個‘文’字,指的就是本縣這養父,姓文諱三老太爺。”就把當年轉胎案的前前後後講了一遍,聽得任景田目瞪口呆。徐楊文說道:“家慈深知家嚴愛她很深,一定會殉情而死,就在棄世前給家嚴寫了封信,把本縣託付給家嚴,要他終身照拂。家嚴不忍背棄家慈託付,所以活了下來,一直把本縣培養成材,終於有了個圓滿的結局!”正說着,文三走了過來。徐楊文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阿唄”。任景田趕緊過去跪了安。徐楊文給文三介紹了“蓬溪縣有名的大鄉紳任大員外”,給足了任景田面子。文三生性木吶,說了幾句客套話,自會後宅去了。

徐楊文說道:“本縣聽聞令嬡遭遇不幸後,任大員外飲食俱廢,形容摧毀,不勝悲痛。獨女早夭,誠然是人生極大不幸。但往事不可追,人生苦短,我等關鍵是要在接下來的日子對得起亡者。令嬡含恨而歿,愛她的人,與其陷於痛苦自責,不如用自己的餘生,幫她完成她平生的未了之願,讓她短暫的一生不顯短暫,平凡的一生不再平凡!這既是對亡者的祭奠,也是生者活下去的意義,就像家嚴一樣!”任景田睜大了眼睛,這才明白縣大老爺繞了這麼多圈子的良苦用心,不由萬分感激,說道:“大老爺日理萬機,卻爲區區草民如此苦口婆心,用心良苦。聽大老爺一席話,如同醍醐灌頂。草民知道餘生應該做什麼了!草民萬分感激大老爺的再造之恩!”徐楊文看他振作了起來,知道他聽明白了,倒也歡喜,就把他送到二堂宅門,說道:“你給了令嬡生命,江正品能把他的生命給令嬡,你們倆都是跟令嬡有幾世大緣份的人,都應該想想餘生做些什麼來彌補令嬡。那江正品宅心仁厚,又聰穎勤勞,如果能夠挺過這一關,本縣看他絕非池中之物!”

任景田回到小潼場家中,一家人才放下了心。任景田先去三夫人房中,給三夫人講了見縣尊的前前後後,也說了江正品上吊自殺被救下、縣尊對江正品語多褒獎的事。三夫人懊悔道:“早知如此,便是個叫花子,我也應許了淼兒啊。何況這小江子原來也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能爲女人去死,就是個好男人!我那苦命的女兒啊……”又嚎哭起來。任景田沉默着,等三夫人緩了過來,說道:“縣尊今天着着實實開導了我。我們再悲痛,淼兒也不能復生。倒不如想想淼兒有什麼未了之願,有生之年,我們就幫淼兒把這些願望給她了了,讓她沒有白來這世上一遭。”三夫人道:“她死都死了,完成這些有啥用!”又哭了起來。

任景田知道跟三夫人說不明白,就回了自己房間,拿出淼兒的絕筆書,看了起來。他認字不多,好在這信已經找人讀過多次,也就連認帶矇,差不多都能讀了。信中寫道:“爹爹媽媽:謝謝你們生下了我,把我養大。你們讓我喫好喝好,穿好住好,讓我的肉身養尊處優,從來沒有虧待了這具肉身。女兒代表這具肉身謝謝你們。但女兒生下來,不僅有肉身,還帶着心。你們走進過女兒的心嗎?從來沒有。所以,你們逼着女兒去嫁不認識的人,只是因爲那人的富貴;逼死了讓女兒對人生充滿嚮往的小江子,只是因爲他貧窮低賤。你們根本不懂得,嫁人嫁人,關鍵是那個人。榮華富貴,如果不是有才華的人守着,不過是過眼雲煙。小江子雖然家庭遭遇變故,但他家學淵源,多聞多智,假以時日,本來必非池中之物,卻被你們活活逼死了。他就是女兒的心,他死了,女兒就剩這具肉身了。這具肉身是你們的,女兒就還給你們吧,這樣我們兩不相欠了。如果有欠,女兒就和江哥一起,在九泉之下再一起還你們吧。不孝女兒絕筆!”任景田儘管已經讀過多次,還是忍不住心如刀絞,淚流滿面,口裏喃喃着:“必非池中之物!必非池中之物!……”

卻說過得幾天,徐楊文保叫人把江正品帶到二堂,放眼看去,只見江正品沉穩靜默,不悲不懼,知道他死志未改。徐楊文微微一笑,說道:“在你昏迷的那幾天,本縣派出差哥們,去查了你受傷的原因,知道你是在任小姐墓前爲任景田所傷,但你卻對本縣說是自己摔傷;在死志已決的情況下,卻還要散盡家財,希望對別人有所裨益;去自盡前還爲太老爺診脈,想有助於人。凡此種種,都說明你是個宅心仁厚的孩子。雖然和任小姐私定終身,卻也是兩情相悅,並非真正的浮浪無行。本縣又進一步瞭解你以前的作爲,才知道你寓醫於食,在製作糕點時根據客人的康健情形添加不同的食材,起到了強身防病的作用,在蓬溪已經闖下了不小的名頭。真不枉了是名醫江大黃的兒子!”江正品聽得徐楊縣尊稱讚父親,大是意外,不由得躬身致謝。徐楊接着道:“後來,你和任小姐兩情相悅的事被任家發現,任小姐贈送你的梅花金簪被任家轉贈給舒家作爲訂婚信物。你不忿金簪被奪,抓住爲舒家兒媳治病的機會,施巧計奪回了金簪,由此開罪了舒家。後來,舒家糾集了一些好友,暗中跟你爲難,砸了你的飯碗;再跟你暗室相商,說借你銀兩開糕點店,讓你揹負了莫大的債務,從而把你母子逼上了絕路。”

江正品越聽越驚,這些事他從來沒有跟縣衙裏的人講過,沒想到徐楊縣尊如同親見一般,這時忍不住插嘴道:“有一個無賴李二牛,說我母親瘋病發作時用石頭砸了他頭,訛了小民八千多文錢。我才知道是他自己砸的頭,故意誣賴家母,多半也跟舒老爺有關!”徐楊“哦”了一聲,似乎很感興趣,讓江正品寫下李二牛的住址,派出差役去拘了李二牛來問話,然後接着道:“江正品啊,你知道對女人而言,什麼樣的男人是好男人嗎?”江正品躊躇了一下,說道:“能夠敬她愛她體貼她的男人吧?”徐楊微微一笑,說道:“你敬着任大小姐,也愛着任大小姐,想來也是體貼她的。那對任大小姐來說,你是好男人嗎?”江正品滿臉痛楚黯然,說道:“我不是好男人,我是最不好的男人。”徐楊嘆道:“是啊,任大小姐因爲你,玉殞香消,她爸爸媽媽都經受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生至痛,在外還都落下個閨女私定終身的壞名聲。要說你是好男人,說不過去啊。”說着,徐楊把身邊戴着的一個翡翠墜的中國結解了下來,指着那結說道:“結頭是絲線反覆纏繞形成的。其實我們人也一樣。各種各樣的緣份就像這些絲線,反覆纏繞在一起,就形成了我們這個人。我們就是各種緣分的產物。一個好人,就應該有益於人,使人安樂、富足、受敬重,把這些緣都變成善緣。如果一個人給人帶來痛苦、貧賤、恥辱,那他就是在把這些緣變成惡緣,就是壞人。”看着江正品痛苦抽搐的臉,徐楊毫不理會,繼續說道:“你和任大小姐雖然真心相愛,但卻釀致了莫大風波,致使任大小姐身亡,還擔了個不孝、非禮的壞名聲。這種情況下,你要是自殺,那不過是證明了自己的真心,幫助你自己洗清一些壞名聲,對任大小姐卻沒有任何幫助。”

江正品終於號啕大哭起來。徐楊縣尊也不說話,讓他盡情哭去。江正品痛哭了半晌,終於漸漸停了下來,說道:“草民心已經亂了,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徐楊說道:“一個好男人的標誌,不是他能夠爲那個女人去死,而是他能夠爲了那個女人頑強地活下去。任大小姐雖然死了,但她還有壞名聲需要你去給她洗清。你們倆無非是沒有經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私定終身,跟禮法不合。但是,如果你能夠奮發有爲,成長爲一個有用之材,讓任大小姐的父母看到是他們看錯了,讓大家都明白任大小姐不是浮浪無行,而是深具慧眼,那麼,你們的私定終身,就不再是恥辱,而是一段佳話!任大小姐遇到你,就不再是孽緣,而是本來應有的善緣,只是衆人的偏見扼殺了你們的美好前程。這樣的話,任大小姐、你父母,就都會含笑九泉,都不枉了跟你的緣分。”

江正品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一團亂麻,被徐楊縣尊的手,一點一點地理了開來,逐漸開始變得清晰異常,不由大是感激,立即跪了下去,說道:“縣尊一席話,讓小民茅塞頓開,恩同再造,小民知道怎麼做了!”徐楊說道:“那你打算從何處着手?”江正品道:“小民還來不及深思,但天無絕人之路!”徐楊笑道:“本縣倒有個想法:你前幾天調理太老爺的方法,着實有效。太老爺自從喝了薑湯和蜂蜜後,身體日見康健,看來你的養生糕點效果也會不差。你那江正品商鋪也裝修得差不多了,不如就按照原計劃,開個糕點鋪,好好製作幾款養生糕點出來。聽說任大小姐生前性喜喫糕點,這最好的那款糕點,就可以以她名字命名,讓她流芳千古!”江正品聽得熱血沸騰,說道:“小民一直稱她江妹,以後調製成功了這款糕點,就叫江糕吧!”突然想起一事,說道:“只怕舒老爺不會讓小民順順當當開下去!”徐楊道:“這些事情,本縣自有安排。你把你先前放這裏的銀子拿回去,本縣另外給你加了四十多兩,湊成一百兩整數,你前期開店使費,就算本縣借你的本錢。”江正品叩謝了徐楊縣尊,就拎着一百兩銀子,告別而出。

回到江家灣,遠遠看到門前站着一人。走近一看,卻是滿身傷痕累累、面色憔悴異常的小翠。小翠只說得一聲“江公子終於見到你了”就哭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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