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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

接風宴結束時,外面已經黑漆漆的了。

風也大了,嗖嗖地吹着,走在前面的魏曕幾兄弟都不想開口喫風,女眷們也都緊緊地閉着嘴。

殷蕙雙手插在袖套裏,心想往後再有晚上的席,她就不帶衡哥兒出來了。

到了東六所,幾位爺、姑娘們各回各的院子,殷蕙一家回到澄心堂時,衡哥兒竟然已經睡着了。

小孩子就是好,無憂無慮的,吃了睡睡了喫,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魏曕讓殷蕙先去後院,他有些事。

言外之意,雖然他會晚點,但今晚肯定會在後院過夜。

殷蕙下午根本沒睡多久,這會兒又困又累的,回到屋裏洗漱洗漱,就鑽進了被窩。

過了一刻鐘,魏曕來了,殷蕙探頭瞧瞧,看見他手裏拿着一個匣子。

看清楚了,殷蕙又躺回枕頭上,看着魏曕在牀邊坐下,將匣子放在他的枕頭旁,也就是殷蕙的面前。

金盞端了銅盆過來,伺候魏曕洗腳。

魏曕默默坐着,柔和的燈光也緩和了他冷峻的臉色,看着似乎多了一兩分人情味兒。

殷蕙再看看那匣子。

上輩子魏曕從京城回來,也是這樣,拿了一個匣子過來,往旁邊一放。她站在牀前看着他洗腳,沒敢問匣子裏是什麼,還是魏曕將匣子遞給她,說:“皇上賞你的。”

殷蕙驚喜地打開匣子,裏面是一支金鑲寶石的簪子。再貴的簪子殷蕙也有,但這是御賜之物啊,殷蕙就很高興,夜裏魏曕來要,她也很是配合,儘管身子其實已經累了。

可是今晚,殷蕙不想再來了,下午她已經盡了妻子的義務,兩次呢,夠了,晚上繼續強撐只會便宜他,有情的時候自己委屈一下也沒關係,沒了情,殷蕙就不想委屈自己。

魏曕側對着她,餘光能看見她眼巴巴地觀察那匣子,卻什麼都不問。

她一直都是這樣,過分守禮,過分謹慎。

“爺,要熄燈嗎?”

金盞、銀盞退下之前,請示道。

魏曕:“不用。”

兩個丫鬟便低頭告退。

魏曕轉過來,纔要開口,卻見殷蕙拉起被子蓋住鼻子,好像在打哈欠,一雙映着燈光的桃花眼裏浮現出一層水色。

“困了?”他問。

殷蕙點點頭,委婉卻又相當明示地道:“上午在二嫂那邊幫忙,下午又沒睡好。”

魏曕看着她垂下去的眼簾,剛剛進來時的疑惑終於有了解答,怪不得她沒有像以前那樣恭恭敬敬地在旁邊伺候他,而是自己先躺下了,原來是身子撐不住了。

“皇上賞你的,先看看吧。”魏曕將匣子推了過去。

殷蕙也沒有誠惶誠恐地坐起來,彷彿皇上只是一位普通的長輩罷了,仍然懶懶地躺着,只伸出兩條胳膊,一手扶着匣子,一手打開蓋子,往裏面看看。熟悉的簪子映入眼簾,殷蕙露出一個笑,拿出簪子,仰面端詳起來,然後問魏曕:“皇上怎麼想到賞我東西了?”

魏曕:“今年春天父王給宮裏寫信,提到你與衡哥兒了。”

殷蕙:“光我有,大嫂、二嫂她們有嗎?”

魏曕在她漂亮的眼睛裏看到了“膽大”二字,只是小別後的夜晚,他沒有教訓她,只解釋道:“也給了大嫂賞,不知是什麼。”

殷蕙笑了:“二哥二嫂沒去,所以他們沒有?”

魏曕默認。

殷蕙就將簪子放進匣子,試探着使喚他道:“先收起來吧,二嫂在坐月子,等她身子養好了,我再去她面前顯擺。”

之前她過於敬畏魏曕,戰戰兢兢的,夫妻倆白日完全不像夫妻,倒像主子與丫鬟。重來一回,殷蕙既不想得罪魏曕給魏曕半路休妻的把柄,也不想太束縛自己,如果能與魏曕比較平等地相處,有她給魏曕倒茶的時候,也有魏曕幫她做些小事的時候,日子才更舒坦。

而且這種夫妻相處模式,在王府裏並不是特例,紀纖纖就經常不給魏昳面子,她殷蕙還沒那麼過分呢。

魏曕意外地看着被窩裏的女人。

今晚她的每一樣表現,都有違於他的意料,平時那麼恭謹,面對御賜之物竟如此稀鬆尋常,甚至還想着去二嫂面前炫耀。

殷蕙又蒙着臉打了次哈欠。

魏曕轉身,拿起匣子下了牀。

剛把匣子放到梳妝檯上,帳子裏飄出她綿軟的聲音:“您順便把燈也熄了吧。”

魏曕就繼續多走幾步路,把幾盞燈熄了,很尋常的事,然而那種怪異之感卻越來越明顯。

回到牀上,雙眼已經習慣了黑暗,能看見她裹着被子睡在最裏面,被窩與他的被子中間空出一片,還能再睡個孩子。

魏曕躺下,一片靜謐中,能聽到她清淺的呼吸,大概已經睡着了。

魏曕只好也睡了。

黎明之際,殷蕙被魏曕弄醒了,他鑽進她的被窩,把她當面團揉。

殷蕙還想裝睡,裝着裝着沒忍住,哼了出來。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殷蕙被那短促笑聲中的得意刺激,賭氣地去推他的手。

魏曕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當第一縷晨光透過琉璃窗投射到室內鋪着的地板上,魏曕終於挑開帳子,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

丫鬟們早在外面候着了,聽到傳喚,依次端着水走了進來。

魏曕收拾妥當,去了前院。

銀盞來到牀邊,透過薄紗帷幔,看見夫人趴着枕着枕頭,半邊肩頭露出來,烏黑的長髮凌亂地披散着。

“夫人,該起了。”銀盞輕聲道。

殷蕙知道該起了,可身上的骨頭彷彿還在溫池子裏泡着,懶洋洋地使不上勁兒。

“我再躺一刻鐘。”殷蕙貪婪地道,非常慶幸徐王妃是個寬和慈善的嫡母,她們只需在每個月逢十的日子去請安便可,平時可以睡個懶覺。

銀盞就先退下了。

一刻鐘很快過去,殷蕙嘆口氣,放棄對被窩的留戀坐了起來,開始梳頭打扮。在梳妝檯前坐了一會兒,她才發現檯面上多了兩個匣子,一個匣子裏裝着御賜的金簪,一個匣子裏整整齊齊地擺着十個金光燦燦的元寶,每個元寶都是五兩的。

十個金元寶,也就是五百兩銀子。

“三爺說,這是皇上賞給您與五郎的,叫您收好。”金盞笑盈盈地解釋道。

殷蕙笑了,誰見到金子又會不笑呢。

魏暘幾兄弟包括家眷都是從公賬上領份例生活,哪怕魏暘、魏昳、魏曕都有了差事,俸祿也要充公,只有燕王或皇上給了賞賜,纔會歸屬於各位爺的小庫房。

魏曕冷歸冷,封王前每次得了賞賜,都會交給她保管,絕不會跑外面花天酒地。

到了喫早飯的時候,魏曕從前面過來了。

因爲那匣子金元寶,殷蕙也就懶得計較黎明那場胡鬧了,叫丫鬟們備飯。

一家三口,今早早飯也分成了三份,涇渭分明。擺在魏曕面前的還是他愛喫的稠粥、乾巴巴的肉餡兒餅,殷蕙這邊卻變成了一份薄皮湯包、一碗湯米均勻的粥以及蒸銀魚蛋羹。衡哥兒可以喫些輔食了,殷蕙叫廚房給兒子蒸了南瓜泥,小傢伙很喜歡喫。

以前魏曕不說話,殷蕙喫飯也喫得緊張,如今她喫着自己愛喫的,再看着乳母喂兒子,管魏曕做什麼呢。

飯桌上的變化太明顯,魏曕想不注意都難。

最明顯的差別,是殷氏不再時時刻刻都觀察着他,她變得從容了,眼裏好像,也沒了他。

飯後,魏曕去了前面。

他也有差事在身,不過剛從京城回來,父王給他放了三日假,讓他多陪陪妻子孩子。

衡哥兒太小,沒什麼好陪的,殷氏……好像變了一個人。

“叫汪平過來。”

進書房前,魏曕吩咐安順兒道。

安順兒點頭,去找汪平。

汪平是魏曕身邊伺候的另一個太監,才十三歲,平時負責一些端茶倒水的小事,聽安順兒差遣。

之前安順兒跟着魏曕去了京城,汪平留在了府裏。

“爺,您找我?”

汪平恭恭敬敬地站到了主子面前。

魏曕問:“我不在的這三個月,夫人與以前可有什麼變化?”

汪平下意識地撓了撓腦袋,瞄眼主子,他斟酌着道:“夫人平時也不使喚我,都讓金盞她們伺候,我就沒發現什麼太大的變化,不過,夫人比以前愛出門了,中元、中秋、重陽前都出過府,還陪楹姑娘出去過兩次,楹姑娘也經常來咱們這邊做客。哦,還有,重陽前,夫人的陪嫁管事送了一箱賬本過來,前幾日錦繡樓也給夫人送來了幾套冬裝,瞧着都挺鮮豔的,跟夫人以前穿得不太一樣。”

除此之外,汪平還發現個變化。

夫人更愛笑了,也更大方了,以前夫人見到他都要緊張一下,如今他上前行禮,夫人已經一副主子應有的姿態了。

汪平覺得,變了的夫人更美了,看起來更舒服了。

只是作爲下人,他不能把這點也說出來。

魏曕:“只有冬裝變豔了?”

如果只是冬裝,殷氏便是爲了他而打扮。

汪平回憶片刻,道:“也不是,秋天夫人穿的那幾身也挺明豔的,好像是夫人之前的陪嫁。”

魏曕薄脣微抿。

他在家的時候她穿得素淡,他走了,她打扮那麼好看給誰看?

“下去吧。”

汪平如釋重負,趕緊走了,心裏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三爺一回來就打聽夫人的變化,莫非察覺了什麼?

可三爺能察覺什麼呢,夫人還是那個夫人啊。

魏曕在書房看了一個時辰的書,然後來了後院。

殷蕙坐在次間的暖榻上看賬本,乳母與衡哥兒在榻的另一頭玩,衡哥兒似乎對孃親在做的事情非常感興趣,可他還不會爬,無法過來搗亂。

魏曕沒讓丫鬟們通傳,直接進來了。

乳母嚇了一跳,趕緊站到了地上,殷蕙仍然靠着迎枕,視線越過手中的賬本,看向白日裏很少踏足後宅的冷臉夫君:“您怎麼過來了?”

她這閒適的模樣,更加印證了魏曕的猜測,殷氏變了,不知爲何變了。

“我來看看衡哥兒。”

魏曕道,同時掃了一眼屋裏的幾個下人。

乳母與丫鬟們連忙告退。

魏曕脫了鞋子,坐到兒子身邊,衡哥兒仰面躺着呢,手裏抱着一個赤金的鈴鐺球。

魏曕指着鈴鐺球問:“此物看着眼熟,是不是三妹的?”

殷蕙十分佩服他的記性,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的幼時玩物,他都能記得。

“是啊,七月裏我回孃家,帶了一箱海貨回來,給大家分着吃了,三妹妹客氣,送了這份回禮給衡哥兒,後來我們也就經常走動了。”

魏曕看着她道:“三妹性情爽朗活潑好動,難得你們能親近起來。”

殷蕙總覺得這話裏好像藏了什麼別的意思,但還是順着他道:“其實我與三妹的性情挺像的,貪玩好動,只是嫁到王府來,我怕無意間觸犯了什麼規矩,刻意收斂了一年,最近發現大家都挺好相處的,我也就放開了,敢喫敢穿也敢出門,正好合了三妹妹的脾氣。就是不知,您喜歡我保持哪個樣子。”

最後一句,她低頭對着賬本說的,刻意露出幾分羞澀。

魏曕想起了她剛嫁過來的時候,雖然一舉一動都緊張謹慎,一雙水潤的眼睛卻透出幾分不規矩來,只是慢慢的,那份靈動越來越少,彷彿一匹野馬,終於被人馴服了。

“隨你喜歡,我都可以,只是你與三妹不同,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魏曕說完,開始逗兒子了。

殷蕙鬆了口氣,剛剛她真怕魏曕要她繼續做那個謹小慎微的三夫人。

“怎麼突然看起賬本了?”

沉默片刻後,魏曕又與她說話了。

殷蕙如實答道:“那日回家,聽祖父提起有個管事做假賬,所以我也看看,免得被下面的人糊弄了還不知道。”

魏曕:“嗯。”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殷蕙看看窗外,廚房那邊的煙筒裏已經冒起了炊煙。

她收起賬本,對魏曕道:“我出去看看。”

魏曕頭也不擡地應了聲。

直到殷蕙走出去了,魏曕才擡眸,看了眼那微微晃動的棉布簾子。

他離家三個月,她竟然一點也不好奇他在京城都做了什麼,甚至連句“路途是否辛苦”都沒有問。

難道先前她對他的殷勤周到也都是裝出來的,因爲陌生而怕他,現在不怕了,她索性也不裝殷勤了?

突然,一股暖流直直地落到了他手上。

魏曕猛地避到一旁。

衡哥兒的尿繼續打溼了一片墊子。

魏曕看看衣袍再看看手,冷聲朝外道:“乳母!”

殷蕙與乳母一起往裏趕,進來時,只瞥見魏曕跨進內室的背影,以及榻上咿咿呀呀自己玩耍的衡哥兒。

“哎,五郎尿了。”

乳母一邊檢查衡哥兒的褲子有沒有溼,一邊拋給殷蕙一個擔憂的眼神,會不會尿到三爺了啊?

殷蕙心想,尿了纔好呢,叫他假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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