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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5 章 第 135 章

經過再三商議,李稚與桓禮約定好,青州府的兵馬分成三路,由孫繆先行帶兵出城,佯裝出逃雍州,實則吸引氐人的注意力,桓禮則另率領一支精銳軍隊從南經潼關道繞至天水城,只等氐人發動攻擊,便立刻從側翼包抄上去,力求一舉殲滅天水守軍,而李稚則是留守在青州府中,正面牽制住氐人的主力。

這是一場潑天豪賭,李稚壓上了全付身家,一旦出了差錯,孫繆與桓禮或許還能強行闖過潼關道往雍州方向退去,但深陷包圍圈他的卻絕無逃出生天的機會,這也是他能夠留住氐人主力的最主要原因,他與桓禮達成共識,這一戰必須贏。

孫繆帶兵出城時,李稚站在城樓上目送他離開,烏壓壓的陰雲鋪滿曠野,灰色的風暴在頭頂呼嘯,這正是一個最適合突襲的夜晚,火把點不起來,而殺氣一碰到刀刃則立刻凝結成霜。

李稚問道:“蕭皓,西北的天空一向是這樣的嗎?”

蕭皓擡起頭,“我自幼生長在西北,但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凜冽的風雪。”

李稚道:“也許是國家將生出大變,南邊依舊沒有消息嗎?”

蕭皓道:“沒有,氐人圍住了潼關以南,青州府收不到河內的消息。”

李稚沒有再說話,蕭皓陪着他立在寒風中,一起望向北方的戰場,暴風雪像是汪洋一樣淹沒了整個世界。

另一邊,正率軍前往潼關道的桓禮卻忽然收到一則消息,“大人!”士兵騎馬一路飛奔上百里,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爛不堪,他是所有同伍斥候中唯一一個活着回來的,懷中揣着同伴用性命換來的訊報,還不等好好地喘一口氣,便沙啞地吼道:“急訓!豫州有消息傳來!盛京城有大變!”

“京師?”副將一驚,立刻追問,“什麼消息?”

“皇帝被殺!盛京易主!朝廷已下令!十三州馳援西北!”

他四句話吼完,一雙眼睛如洶洶火焰般亮了起來,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再說一遍!”

“行中書令謝珩弒君,皇帝死於崇極大殿,十三州已經得令馳援西北!”

副將們錯愕地看向桓禮,桓禮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住,連追問都等不及,他一把奪過那封訊報展開讀起來,與此同時,遠處傳來一陣急切的馬蹄聲,派去潼關道察看情況的士兵折返回來,如鷂子一般翻身下馬,衝至衆人面前彙報道:“軍訊!潼關道以北出現另外兩支軍馬!”

“兩支?”桓禮瞬間反應過來,糟了,夜襲的消息走漏了,氐人已提前在潼關道設伏,但爲何會有兩支軍隊,一支是氐人,另一支是?

副將已經在追問斥候,斥候大汗淋漓,搖頭道:“無法確定其身份!”

桓禮再低頭看一眼手中那封訊報,腦海中像是有一道凌厲的電光劈過去,低聲道:“援軍!”

青州府中,李稚也收到了一封軍報,但內容卻截然不同,蕭皓迅速衝上城樓,對着他道:“殿下!剛收到的消息,孫繆在潼關道以北遭到氐人伏擊,全線潰敗!”

李稚立即轉頭看向他,“怎麼會這樣?”下一刻,正前方的原野上傳來地動山搖般的震動,兩人均是神情一變,立刻撲至城垛前,往城外望去,無數氐人騎兵自黑暗中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如鬼魅虛影般飄在雪霧中,無法判斷出其指揮者的位置,只看到一支支先鋒部隊在往前俯衝,身後帶出水漬般的光亮痕跡。

是被風雪裹住的火把亮光!

蕭皓幾乎是立刻吼道:“氐人突襲!關城門!”

李稚死死地盯着那一行行往前衝刺的甲兵,眼前的畫面像是逐漸放慢了,腦子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氐人竟然提前攻城了!消息是何時走漏的?!蕭皓焦急的聲音在他耳邊吼起來,“殿下,先離開城樓!”箭雨應聲滂沱而落,蕭皓一把護住李稚,戰場上捲起一個個沙塵暴似的陣眼,然而還未等氐人衝到一半,忽然局勢又是一變。

從氐人右翼方向殺出來一支迅猛的軍隊,伴隨着進攻的鼓聲,它宛如一柄銀色鋼刀,瞬間將整個方陣攔腰砍開,氐人前後兩部分兵馬斷開連接,扛着攻城具械的步兵被衝撞得一瀉千里,蕭皓擡頭時辨認出那軍旗的形制,“是桓禮!他怎麼回來了?”

正預備着大舉攻城的氐人顯然也察覺到了來自右側的不速之客,在短暫的驚愕與慌亂後,迅速在號角聲的指揮中重整陣型,轉而調轉方向朝對方衝去,雙方兵馬在瀰漫的血霧中廝殺起來。

李稚忽然道:“開城門!”

事先從未商量過這種突發情況該如何與桓禮配合,此刻打開城門無疑危險萬分,但蕭皓立即發現,城外的青州軍馬正迅速奪取上風,這正是與之裏應外合圍殲敵軍的好時機,戰鼓敲得天崩地裂,戰機轉瞬即逝,李稚見蕭皓站着不動,又喝了一聲“開城門!”蕭皓迅速下樓去傳令。

李稚用力按着冰冷的城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飛揚十數丈高的沙雪,心臟跳得極快,他感到眼前的畫面在劇烈抖動,而背景中的山川似乎也跟着他一同震眩起來,精鐵的城門緩慢打開,守城的兵馬衝了出去,也不知道是誰將軍旗插在了戰場中心,那是唯一一點鮮豔的顏色,如蝶翼般顫動着,旋即在戰場上扇起壯烈的風暴。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勝仗,從天黑一直打到天亮,戰線拉扯二十多裏,直到氐人如黑潮般一層層散去。

桓禮領着前來增援的兵馬擊潰氐人後,沒有即刻歸城,而是就地駐紮在城外歇息,在潼關道上受到伏擊的孫繆鳴金收兵後,也率領雍州兵馬前往與之匯合。

李稚聽聞孫繆受了傷,心中擔憂他的傷勢,一收到確切消息便即刻帶着補給前去接應,等他找到桓禮所在的臨時駐地時,天色已經很黑了,孫荃一見到是他立刻上前引路,“殿下!桓大人正在等着您!孫繆也在帳中!”

孫荃主動幫着揭開簾子,李稚快步進入營帳,帳中只點了一盞昏暗的油燈,他一眼就看見剛換下甲冑的桓禮與正在上藥的孫繆,孫繆瞧着灰頭土臉,但精神氣卻十足,一見到李稚立刻起身道:“殿下!”正與幕僚商議事情的桓禮聞聲也轉過身來。

李稚問孫繆:“沒事吧?”

孫繆立刻回道:“沒事!手臂受了些傷,不成大礙!”

桓禮對李稚道:“我正想讓孫副將過去找你,援軍昨夜已到了戰場。”

李稚道:“我知道。”他昨晚在城樓上凝神屏息看了一夜,自然能看出有源源不斷的援軍投入戰場,他問道:“是東南的兵馬?”

桓禮的回答有些出乎李稚的預料,他沒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他說的是:“不止。”

衆人說話間帳簾再次被揭開,除李稚外所有人都望向來人的方向,李稚心道:“不止?”他還沒來得及細想,也隨着衆人一起轉過頭望去,下一刻,忽然他定住了,腦子嗡的一聲,驟然有種魂魄幻滅之感。

謝珩穿着身玄黑的行軍騎射服立在原地,輕輕放開了手中的暗色帳簾,他進來的第一眼就看見了李稚的身影,見李稚一味只盯着自己不說話,一時也沒了聲音。

謝珩道:“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李稚連這最簡單的一句寒暄都都沒能接上,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一切的聲音、光影都好似瞬間隱去了,只有他們兩個人站在原地互相望着對方,李稚忽然上前一把拽住他往外走,剛一出營帳,他猛地回身緊緊地抱了上去,一句話都沒說,但手中的力道是如此之大,連謝珩都清楚地感覺到了他的痙攣。

謝珩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回抱住了他,無數激烈的感情涌上心頭,他竟是也沒能說出話來,風吹拂着兩人的頭髮,與雪花漸漸交纏在一起,他們在這亙古的風雪中相擁。

李稚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是還能再見到這個人,而且還是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場景中,腦子乍然一片空白,情緒洶涌得像是要從胸膛裏衝出來,他剛一開口說話,眼眶不受控制地發熱,“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那些兵馬是你帶來的?”

謝珩被他的情緒所感染,眼神卻愈發溫柔了起來,“是。”

李稚竭盡全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不對,梁朝廷不可能出兵西北!”

謝珩道:“沒有梁朝了。”

李稚一聽這話再次怔住,“什麼意思?”

謝珩低聲道:“我殺了趙徽,世間再無樑朝了。”

李稚瞳孔猛地放大,他一動不動地盯着謝珩看,窮盡世間所有言語也無法描繪出他此刻的震撼心境。

謝珩道:“時移世異,沒有哪個王朝能真正長盛不衰,梁朝也不例外,正如梁淮河上的潮水起起伏伏,這三百年是時候該結束了,我也相信它能在另一雙手中煥然新生。”

李稚只覺得一股戰慄從頭灌到腳,明明張着嘴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終於啞聲道:“那是你一生的心血,這樣做不會後悔嗎?”

謝珩道:“不會。”

兩個字輕輕敲落在李稚的心口,一剎那間涌上來的卻不是別的,而是無窮無盡的震撼與心酸,李稚比誰都清楚,謝珩究竟爲這個王朝付出了多少,這世間再沒有第二個人會像他這樣對這個王朝、對京梁士族更飽含深情,而他卻親手摧毀了一切,李稚無法想象謝珩弒君那一刻的心情,天街踏碎公卿骨,付諸東流的又豈止是二十年的心血啊?

“你……”李稚的眼中流露出難以自抑的傷痛,卻無法再說出任何話來。

謝珩一直望着李稚,遮天蔽日的暴風雪將光芒全都淹沒了,此時此刻,相顧而視,莫名有種萬物寂滅、無聲悲涼之感,那唯一的光出現在對方的眼中,無論如何斗轉星移、物是人非,明月始終照在我心上,我亦將心照嚮明月,又怎會後悔呢?世間再也沒有誰能比他們彼此更理解對方,懂得對方的艱難,所以明白對方的犧牲。

李稚撲上前再次一把緊緊擁住他,謝珩的心忽然顫了一下,神情也不禁跟着動容起來,他擡手輕輕抱住李稚。

當李稚與謝珩再次步入營帳時,衆人全都回頭望去,除了蕭皓外,大家的表情都有些不明所以,尤其是孫繆兄弟,沒明白李稚爲何一見面就先拉謝珩出去,不過想到他們剛見到謝珩時的震驚,又覺得李稚的反應也不算太激烈了,誰能想得到,最後出兵的竟是謝家人呢?

桓禮的視線在李稚與謝珩之間走了一圈,他隱約察覺到一些東西,但又有點說不上來,他清楚李稚與謝珩之間是有些過往恩怨的,單獨先聊兩句也正常,打了勝仗的喜悅尚未消散,他一時也沒太顧得上,道:“剛收到確切的消息,氐人將領古顏率殘部往晉河方向退去了。”

桓禮心中百感交集,對謝珩道:“這回真的多虧你了,不曾想對方竟是早就算準我們的行動,提前在潼關道和青州府外設下埋伏,若你遲來一步,真不知會是個什麼樣的情景了。”

謝珩道:“不必多說,眼下最重要的事仍是擊退氐人。”

桓禮點點頭,“我已經派人接管了天水城,氐人這一戰損失慘重,主力全部逃離戰場,天水以北的青州諸城不日即可收復,只要能重新建立起一條防線,我們在青州戰場上就有了優勢。”他看向李稚,“殿下,接下來的幾日恐還需雍州將士多配合。”

李稚明白他的意思,點了下孫繆的名字,“孫繆,你受了傷,讓孫荃先接替你,率軍協助青州將士收復天水以北的失地。”

孫繆立即道:“殿下!一點小傷不足掛齒,我自願請命追討氐人!”見李稚終於點頭,他這才鬆了口氣,轉而望向謝珩,沉聲道:“我於潼關道上受到伏擊,多謝大人出手相救,我也不多說什麼了,外敵當前,我們雍州將士亦明白道義所在,過往種種暫且按下不表,今後我孫繆願與寧州將士共同並肩作戰。”

謝珩道:“將軍客氣了,青州能堅守到現在,是諸位將士的功勞。”

孫繆道:“不敢當,保家衛國,爲將者本分而已,何功之有?”他心中也實在被謝珩血洗皇庭的消息所震撼,不曾想京梁士族中竟是還有這樣的人物,他心中難得生出一股敬佩之意,說話尊重了許多。

桓禮的視線從李稚、謝珩、孫繆的身上一一掃過,眼神深了起來,“滄海橫流,亂世出英雄,青州今日能有諸位實屬青州之幸。”

孫繆很大方地笑道:“桓大人從即日起便不必擔驚受怕了,我們所有人既齊聚於此,又何懼區區氐人?回想起昨夜那場仗,接下來該輪到那羣氐人膽戰心驚了。”那笑容浪漫洋溢,有着盡情揮灑的豪情,也有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泰然,一下子改變了營帳中的氣氛。

桓禮在聽到“擔驚受怕”四字時明顯地停了下,他似乎想解釋一句,但又看着孫繆如此真誠的笑容沒了聲音。李稚回頭望向謝珩,正好對上謝珩望着他的視線,兩人都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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