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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7 章 第 167 章

在季少齡復起太傅的同一日,數千裏外,謝照於盛京老宅中無聲無息地逝世。

一生抱負盡數幻滅,一子一女此生再未相見,在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他孤身一人坐在爬滿青苔的長廊下,默然望着天地間淅淅瀝瀝的風雨,沒有人知道他想了些什麼。

曾經公卿盈門的清涼臺一片冷清,深夜有路人在府臺大街上牽馬而行,橫笛吹奏一曲《子夜歌》,思卿如美人,君子多辜負,過去的韶光再也不復相見,誰仍在依依不捨?

他彷彿是一盞點了太久的燈,油盡燈枯,瞬間敗去。簪纓跌碎在血污中,白髮覆蓋蒼老的面孔,梁淮河水依舊漲漲停停,帶走這場做了三十年的金陵夢。

謝曄第二日來到謝府,他本是憂心忡忡地想與謝照商議北方之事,當他發現喚不醒半闔着眼的謝照時,整個人一愣,“父親?”他隨即趴在早已失溫的屍體上嚎啕大哭,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哭得嘔吐出來。

謝靈玉得知消息後怔怔地坐在窗前,許久也沒說話。

桓禮難掩擔憂地看着她,“謝曄已經安排好姑父的身後事,現如今新帝剛在雍京登基,還沒有能騰出手整理江南,謝曄怕夜長夢多,先以舊禮將人安葬在璟山,雖說倉促了些,但也算是禮數週全。”

謝靈玉終於道:“他可留有遺言?”

“沒有。但徐立春在歸鄉前曾去拜訪過他一回,他只說,”桓禮停了下,聲音也輕了些,“歷史的風,會吹去陌上的塵。”

“道吟知道了嗎?”

“雍京離得遠,書信還沒寄出去。”

“我想去一趟雍京。”

“也好,我爲你安排馬車。”

桓禮離去後,謝靈玉坐在窗前一動不動,她緩緩攥緊袖中的手,一束薄暮日光從琉璃窗打進來,輕撫着她潔白的臉頰,淚水逐漸滾落下來,一顆又一顆,她重新閉上眼,心臟彷彿絞在一起,痛得說不出一個字來。

兩個月後謝靈玉抵達雍京,她與謝珩在城中重逢,告訴他謝照已逝的事。

“父親歿了。”

謝珩瞬間沉默。

謝靈玉身着孝服坐在堂前,圓月髮髻上挽着一朵白花,人看起來清瘦異常,但聲音卻十分緩和,“在最後那幾年,他備受病痛折磨,身體有如一截千瘡百孔的枯木,連起坐都異常艱難,如今也算是終於得到解脫。”

謝珩心中清楚,對謝照那種性情而言,身體上的痛苦不值一提,精神上的毀滅才真正令他痛不欲生,兒子弒君、梁朝覆滅、士族謝幕,每一樁對他都是致命打擊,身體一瞬間就垮了,終至鬱鬱而終。

謝靈玉見他一直沒說話,從大袖中伸出一隻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臂上,“他早已病入膏肓,藥石難醫,這是天時已到,你沒做錯任何事,不怪你的。”她又道:“我要走了。”

謝珩望向她,“去哪兒?”

謝靈玉道:“新朝初立,將氐人驅逐到賀蘭山外,北方漸漸安定下來,我想在關外看看,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心願。”她沒把話說完,心中總覺得有些事若再不做,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翻過手掌,握住謝珩的手,“好好照顧自己,這世上許多人的命運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但這並非我們的過錯,人要往前看,這輩子爲自己活一場。”

謝珩終於道:“長姊是真的將我看做稚弱少年了。”

謝靈玉道:“小時候你一直隨祖父住在鄴河,一年也見不上你幾面,母親去世得早,都說長姊如母,但我卻還需你照顧這麼些年,心中實有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她的眼中彷彿有光,“如今父親不在了,謝玦又……謝家就只剩下你我兩人,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我也只是略說兩句罷了,不能爲你們做到什麼。”

謝珩道:“我替長姊安排行程。”

謝靈玉搖頭,“不,我知道你這些年也不容易,不必再爲我操心了,這次我想一個人。”她停了下,“陳伯去年沒了。”

“陳鈺?”

謝靈玉點頭,“老人家愛喝酒,喝醉了失足墜河,沒能救回來,是我的錯。”她擡手抹去眼角一滴淚,望着謝珩道:“人總是要散的。”

謝靈玉忽然像是想到些什麼,她回身取出自己帶來的東西,擺在桌案上,拆開外面層層包裹的漆黑錦緞,只看一眼這盒匣大小,謝珩立即認出這是什麼,眼神微動。

謝靈玉道:“此次我來雍京找你,一是爲了親口傳遞父親的死訊,二是爲了它。”

她伸手將鍛鐵匣盒往前推了下,“這是王珣用自己性命換來的珍寶,二十多年來它陪伴我度過無數個孤枕難眠的夜晚,但它不屬於我,它屬於天下每一個人,我一直都想把它交到一個真正值得託付的人手中,一個足夠有資格守護它、絕不讓它辱沒的君主。”

“王珣一生志在收復北土,誰實現王珣的心願,誰就是它的守護者。”謝靈玉伸手揭開沉重的匣蓋,塵封已久的耀目光華粲然流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就讓它重見天日,爲新朝開啓第一輪國運吧。”

傳國玉璽。

它就靜靜地陳放在那隻匣盒中,恍若二十年前的初見。

謝珩道:“這是王珣留在世上的唯一一樣東西,長姊捨得?”

謝靈玉的耳垂下墜着兩隻渾圓的珍珠,光澤並不如她從前佩戴的那些明亮,像是舊物,她擡手將鬢角碎髮壓入耳後,兩顆珍珠也隨着她的動作而輕輕搖晃,“有什麼舍不捨得的,人生短暫,很快就能見到了。”

謝靈玉的臉上塗抹着淡淡脂粉,遮去眼角細碎的皺紋,也掩蓋掉原本的氣色,謝珩鮮少關注女子的妝容,但這一刻,也不知是不是脂粉的魔力,十六歲的謝靈玉忽然重新出現在他眼前。

自她的腰間垂下來一枚精緻小巧的白麟玉印,表面隱約殘留着舊日的修補痕跡,系一串雪色流蘇,與那她耳邊的白色珍珠相映成輝。

她見謝珩一直看自己,重新伸手覆上他的手背,“父親聰明瞭一世,也糊塗了一世,他怨不着你,無需愧疚。人死萬事皆滅,如今他不再是南梁名相,也不再是你的對手,他只是我們的父親,一個父親,是允許被愛着,也允許被恨着的,他一直都在璟山,回去後可以去看看他。”

謝珩道:“自然。”

就在謝珩與謝靈玉交談時,謝照的死訊也傳到另外幾人耳中。

皇宮中,季少齡身穿整齊官服,正跟李稚商議兵屯之事,戰爭結束,百萬大軍需要重新安置,侍者來報謝照逝世時,兩人正討論分田法,李稚聞聲放下手中文書,陷入短暫的沉思。

說句實話,李稚在聽到這則消息的第一反應是,謝照竟然現在才死?謝照病危是人盡皆知的事,自當初謝珩弒君後,盛京再沒了他的消息,謝珩也從未提起他,後來又逢戰亂連連,李稚一直也沒顧得上南方,他總以爲謝照早已去世。

李稚毫不在意謝照的死活,這人活着一日,便在無望中多苟延殘喘一日,而他若是真的死了,更是無足輕重,但此刻李稚的腦海中卻不可避免地想到一個人。

謝珩骨子裏是重情的人,他若聽了這則消息心中必然不好過。

過了會兒,李稚注意到大殿中的寂靜,忽然感到不對勁,他這時才注意到季少齡的神情,令他意外的是,季少齡在聽聞謝照死訊後,並未表現出大快人心,反而默然良久。

他喚道:“老太傅?”

季少齡回過神來,拱手道:“臣失禮了,殿下見諒。”

李稚道:“謝照死了,京梁時代也宣告結束。他到死仍在怨恨謝珩,卻不知保住士族榮譽的正是謝珩。”

季少齡道:“謝行檢爲人極傲卻不自知,漢室末年,天下大亂,建章謝氏橫空出世,扶大廈之將傾,匡立梁國於江南,謝政、謝赦、謝敷皆爲千古名臣,謝行檢一直以出身爲榮,將家族利益視作至高無上,謝家在他手中徹底發揚光大,卻也因他而幾乎毀於一旦。”

季少齡回憶當年,“他堅信士族是挽救世道的唯一力量,只有集一國之力供養士族高門,才能培育出最優秀的政客,繼而才能治理好國家。爲了維護士族核心利益,他壟斷書籍、廢除科舉、封禁私塾,民間除卻農、醫之書,其餘盡數毀之,自稱書中有屠龍之術,尋常人讀而誤之,究其本質,仍是一種自負甚高的傲慢。”

李稚道:“老太傅聽上去對謝照的爲人頗爲了解。”

季少齡道:“是,畢竟也打了這麼些年的交道。年輕的謝行檢是我這一生見過最傲的人,景帝朝年輕官員流行騎馬入皇城,滔滔洪流中,惟有他一人步行,從容不迫地拾級而上,看似彬彬有禮,實則目空一切。他只同自己認可之人打交道,天下就是他的一盤棋,除了寥寥幾個對手就只有棋子,城府之深,謀劃之幽,令人不敢窺視。”

季少齡感慨道:“他絕不會聽取任何人的意見,畢其一生只做自己認定的事,死而無悔,所以他絕無可能原諒他的兒子,哪怕在最後一刻,他的恨意也依舊刻毒。”

李稚道:“死不悔改?”

季少齡道:“他是謝行檢,他絕不會改。歷史的風,將吹去陌上的塵,他的意思是,我們走通了一條路,但不代表他走的那條便是錯的,路有千萬條,他那一條未必到不了賀蘭山。”

李稚終於道:“這個人死的太晚了。”

季少齡點頭,神情卻並非是單純痛快,李稚察覺到他眼神中的隱幽,“老太傅不恨他嗎?”

季少齡笑道:“殿下心思細,二十年的牢獄之災,說不恨豈非是我假裝聖人,恨有過,且刻骨銘心,所以纔在驟然聽聞他已經離世時忽感茫然,人死萬事皆休,怨也茫茫,恨也茫茫,到了我這把年紀,什麼都看淡了,回首想想,我只覺得他甚是可悲。”

“可悲?”

“如此一生,不可悲嗎?”

李稚那一刻忽然想起件事,季少齡與謝照同爲景帝朝名臣,兩人勢若水火,一生爲敵,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當年朱雀臺案爆發,謝照以夷族起步,殺得太子一黨人頭滾滾,門生故舊無一放過,卻唯獨沒有殺當時身任太子太傅、實則爲太子黨首的季少齡,只是將他囚禁在金詔獄深處二十餘年,甚至連謝珩一開始都沒料到,季少齡竟然還活着。

“曾聽聞太傅少年時與謝照有過一段友誼?”

季少齡笑道:“‘友誼’二字重了,當年渡口初相逢,借過一把傘,因緣際會聊過兩句,做了五十里路的朋友,一入京即分道揚鑣,後來交鋒多年,彼此也不曾留情面。朱雀臺案後,他特意留我一命,讓我親眼見證他是對的,我是錯的,他是贏家,我卻滿盤皆輸。”

不直接殺他,反倒教他活着,親眼目睹好友、學生、門客一一人頭落地,傾注一生心血視作親人的太子自焚而死,身體上的痛苦只是皮肉之苦,理想幻滅纔是真正的殺人誅心,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要的是他徹底喪失鬥志,永世不得翻身。

是恨,但也很難說,這其中就沒有摻雜那麼一點點惺惺相惜,畢竟對於一位國手而言,下棋若是沒有懂棋人,孤芳自賞,難免寂寞。

一生知己,一生宿敵。

季少齡道:“這一局棋下完了,我也從頭到尾看完了,而今想想,不覺可恨,只覺甚爲可悲、可憐、可惜。”

李稚道:“我想他最不希望的便是老太傅如此看待他吧。”

“是。”季少齡道,“無話可說。”

作者有話要說:

謝照看着趙慎:你怎麼還不死?

鎖血待機的趙慎:我不僅沒死,還登基了,氣不氣?

謝照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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