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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自絕

今日正是八月十五。

王伯備好飯食糕點,早早回家團聚了,偌大地湮雪齋,只剩沉默的莫驤與啞着的小寶。

小寶一整日滴水不進。他不明白,昨日還要帶他遠行的令叔叔,怎麼一夕之間就棄他而去,如同當初的阿孃一般。

我是不是又做錯事了?小寶一邊檢討,一邊悲泣,眼睛始終盯着緊閉的大門。

坐在旁邊的莫驤伸手幫他擦眼淚,卻發現那淚無論如何都擦不幹。

莫驤一陣心煩意亂。

眼淚是什麼?什麼都不是。喜極而泣,悲傷落淚,可見眼淚連情感都無法準確表達,真正無用至極。只有面對至親,眼淚纔可能成爲致命的武器,一滴一滴砸在親人心上,直到把人心砸碎,你的目的也就達到。就像當初阿爹要送紫靈下山,是他哭着阻止,以致殺戮成魘。說到底,是他愧對阿爹,虧欠阿醜以及莫家饢十幾條性命。

莫驤盯着大門,溫聲道:“別哭了。”

小寶哭的更兇,整個人抽噎着。

莫驤知道,此時他應該安慰,令叔叔給你尋藥去了,過兩日就回來了,可是這樣的謊言他不想說。

生與死,聚與散,在他這裏從來都是涇渭分明,絕無藕斷絲連。

想到“善待小寶”那幾個字,莫驤灌一口洌柏香,不無惡意地說道:“哭是沒用的,他不會回來了,你跟我,我們都是被命運拋棄的人。”

小寶把臉埋進臂彎,無聲的悲泣,肩膀聳動,瑟瑟如風中蝶,那模樣像極了當初莫驤哭泣的樣子。

莫驤又灌一口酒,緩緩道:“你知道我這酒從何而來嗎?這是我阿孃留下的釀酒方子,阿孃走後,阿爹只釀成過五壇。阿爹生前把那些酒埋在柏樹下。阿爹走時,這酒就只剩兩壇了。我每年冬天都會回去,帶出來一壺,每次心情鬱悶,便會喝一口,只喝一口。”

莫驤沉默片刻,再喝一口道:“唉,如今才秋天,這一壺卻快要喝完了,來,既然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我請你喝一口。”

聞到酒氣,小寶本能地拿手去擋,酒壺一歪,酒液灑了大半。

我所珍視的東西不是拿給你拋灑的,我的好意也不是隨便哪個人能得到的。心頭那一點惡意醉酒般瘋長,莫驤擡手,一把摑在小寶臉上。

啪——

月光浸在酒香中,照着小寶臉上的紅指印。

那一巴掌極脆極響,打愣了小寶,也打愣了莫驤。小寶驚恐地望着莫驤,忘記了哭泣。莫驤驚愕地盯着自己的手,對自己的厭棄達到了頂峯。

“對不起,對不起!”莫驤俯身,將小寶攬在懷中,愧疚心痛到無以復加。

小寶僵在莫驤懷裏,不哭不鬧,不推不拒。

成年人的情感小寶無法理解。他的眼中,只有強與弱,對與錯。強者欺負弱者,天經地義。做錯事被責罰,也是天經地義。因此他無法與莫驤感同身受,無法理解,也無法迴應,只能任由莫驤把頭抵在自己稚嫩的肩上,一遍又一遍重複着那句“對不起”。

中秋之夜,月圓,桌圓,月餅圓,瓜果圓,所見之物皆是團圓。

鄰家稚子嬉笑歡唱:中秋節月光光,全家一起看月亮,月兒圓月兒亮,月餅甜呀月餅香。

小寶挺身端坐,目光窺看莫驤神色,莫驤給什麼他喫什麼,莫驤不動,他便不自取,那份謹慎小心刺痛莫驤。

令聞用一個月的耐心醫好人身上的上,也醫好人心上的上。而莫驤卻在日不移晷的瞬間,只用一個巴掌便讓那些傷口重新撕裂。

愁人閒對,相顧無言。

沉默,還是沉默。

偌大的湮雪齋死一般靜寂。

莫驤突覺索然無味,飲掉最後一口洌柏香,輕輕嘆道:“歇了吧。”

往年中秋,莫驤都在城南小院度過,那裏人聲寂寥,中秋與往日並無不同。只是今夜,莫驤第一次驚覺人生竟如此寂寞。

寂寞的莫驤把自己灌醉,反正都是——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露寒更深,訊鷹在屋脊獸上臥成一團黑影。

醉酒的莫驤在滿身污臭中醒來,四下一瞧,不由失笑:你這個怪物,竟夢行到別人家馬廄中來了,真是,夠瘋!

黎明尚未來臨,莫驤趁月迴歸,把滿身酒氣的自己浸在浴池中。霧氣氤氳着濃郁的酒香,池水輕漾,漫過每一寸肌膚,柔若春風,暖如冬陽。莫驤感覺自己像一條冰冷的魚,循着那一池溫暖遊弋,下沉,直至整個身體潛入水底。

窒息感襲來,而他從未如此貪戀過這一池溫暖,貪戀到不願醒來。

阿爹,一個人的路太長了。

阿爹,我想你了,我想家了。

阿爹,我撐不下去了,撐不下去了。

思緒越來越輕,空靈而飄渺。輕到最後,只餘一縷貪念。

阿醜……

窒息感消失,身體似乎不復存在,大片的白光撲面而來,仿若月光穿透穹頂。莫驤輕輕合上雙眼,而後意識沉入黑暗,再無知覺。

白光散盡,莫驤躺在池邊昏死過去。

一片薄帕從莫驤身上剝離,飄如閒雲,繼而落回主人掌心。

華宮尚白衣如舊,好似十年歲月並未在他身上落下任何痕跡。他拿薄帕掩了掩口鼻,目光掃過莫驤胸口那一點豔紅的硃砂,輕輕感嘆:“螻蟻尚且貪生,這一次他自絕生路,看來這皮囊確實是熬不住了呢。”

八月十六,莫驤未按既定日期出巡。

齊玉樓內,歐陽明滿臉驚訝。驚的是莫驤今日竟褪了白衣,着一身鴉青色廣袖錦袍;訝的是莫驤未能按時出巡,這還是多年來首次。

歐陽明打趣道:“您老是泄火泄過頭趴窩了?”

莫驤苦笑:“有些疲累而已。”說着拿出前夜畫好的幾副圖,圖中人或有須,或無須,或眼盲,或無盲,……無論哪一種裝扮,都能看出畫中人面容瘦削,實爲同一人。

歐陽明細細瞧過畫卷,心中已有計較,遂眉開眼笑道:“厲害啊,萬變不離其蹤,有莫爺相助,我這執事一職又能趴穩了。”

莫驤伸出手:“我的呢?拿來。”

“你的?”歐陽明一愣,忽而又道:“哦,還未查出底細,給我點時間,我再查,我就不信邪,這天下還有我老江湖查不到的人?”

“不是線索,是圖,拿來。”

歐陽明將令聞畫像歸還,狐疑道:“當真不查?我怎麼覺得此人古怪,竟查不到來路。”

莫驤啜一口酒,語氣冷淡:“不用”。

只要不是琅璃宮人,那人來自何方,去往何處,這些又與自己何干?

歐陽明覺着今日莫驤的有些古怪,他露着點猥瑣的笑:“莫爺該不會明珠暗藏了吧?”

看着莫驤喝空的酒杯,歐陽明又滿上:“也罷,不過如此算來,你可是欠了哥哥哦。”

莫驤飲一口酒:“說吧,要銀子還是要消息?”

思慮片刻,歐陽明三角眼眯了眯,指尖虛點莫驤嘴脣,半真半假笑道:“我要你,可好?”

莫驤笑了:“很好!”說罷,衣袖輕動,幾根銀針直直釘在歐陽明掌心。

“嗷!”

伴隨一聲嚎叫,歐陽明整個人彈坐起來,帶落杯盤,碎了一地,驚的小二杵在門口,進也不敢,退也不敢。

歐陽明是真的怒了:“莫驤!你大爺的,敢跟老子玩針?開個玩笑你至於……”

剩下的罵辭在歐陽明舌尖堪堪停住。

只見莫驤微微頷首,牙關緊咬,眼神狠戾,兩道兇光自眼角逬出,神色猙獰。

——對,就是這副表情。

多年前,莫驤對着他拳打腳踢時露出的就是這樣猙獰狠戾的表情。

那時他們同在武院,莫驤夢行,被晚歸的歐陽明撞破。作爲過來人,歐陽明看莫驤情態,便知所夢何事。

醉酒歸來的歐陽明一時興起,竟把人攬在懷中,看他欲如何行事。不想莫驤緊緊抱住他,口中呢喃道:“別不要我……”

軟語過耳,似一計重拳砸在歐陽明心上。歐陽明情起,開始撕扯莫驤衣服,一個不小心,指甲劃過莫想脖頸,莫驤喫痛轉醒,對着歐陽明肩膀就是一口,只咬的鮮血直流。

此後歐陽明懷恨在心,造謠莫驤與簫猛暗通款曲。武院心慕簫猛的弟子衆多,而簫猛從來只高看莫驤一人,衆人嫉妒已久,此時亦跟風誹謗,一時流言四起,簫猛幾無立足之地。

欺莫驤事小,辱簫猛事大。最終莫驤單挑歐陽明七人,將歐陽明肋骨打斷。

歐陽明至今記得,那日莫驤目光兇殘,形似猛獸,任自己如何喊大爺如何求饒都無濟於事。直至最後莫驤因昏血自行倒地。

歐陽明是人精,他明白一個能有那種眼神的人,定然執念深重。這種人要麼成佛,要麼成魔,總歸不會是籍籍無名之輩。莫驤成佛或成魔歐陽明並不在意,他只知道自己不該與他爲敵。

此後歐陽明當衆澄清道歉,私底下又請莫驤喝花酒。莫驤爲證實自己所夢之人不是自己的弟弟,順勢接受了歐陽明邀請,不想伺樂之人竟是莫蓮子。

青梅竹馬,一夜春宵,後莫驤借酒逃離。自此,莫蓮子開始以身待客;自此,莫驤再不願碰自己。

此時再見莫驤這般神情,歐陽明只覺心驚,再顧不得叫罵,忙道:“莫驤?兄弟,你沒事吧?”

莫驤一手攥着衣袖,一手按着眉心,強壓心頭竄起來的戾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昨夜有小寶,今日有歐陽明,傷到的都是願意親近自己之人。

隱忍片刻,莫驤捂着悶痛的心口落座:“抱歉,可能近日思慮過重。”

歐陽明見莫驤緩和過來,一屁股癱坐在木椅上,渾身抽搐,哼哼道:“我,我可能不行了,幫我,照顧,照顧小桃,還有,有紅娘,牡丹……”

門口小二見了,軟着腿跑來,不想莫驤淡然道:“別裝了,針上沒毒。”

歐陽明呵呵笑着,看莫驤將針一根根摘下,忍不住又嘴欠:“莫爺該泄火了哈哈,管他是誰,只要看上,要了就是,別憋出毛病來。”

莫驤嘴角牽了牽,風輕雲淡:“好。”

一個陌生人而已。

——一個陌生人,卻讓莫驤的心甲終是有了裂隙。

陳年舊事在歲月流河中積沙成泥,風化成石,形成堅甲,覆在莫驤心上。這甲助莫驤前行,所向無敵。然而那熟悉的草木氣再現,讓十年堅甲一夕崩裂。

說到底,是自己太過貪戀兒時溫情,是自己意志太過薄弱。

——只不過是一縷舊味而已,散了便散了吧!

莫驤暗暗告誡自己:心如冷鐵,方能志如磐石,漫漫歲月孤寂,且行,且修,且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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