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驤活着,活在開城銅鑼巷甲字號九院裏。
莫驤死了,死在一張紅底白字的喜訃裏。
依魑魅閣閣規,閣中弟子於魑戰中失蹤數日,則定性爲身隕,發紅底白字訃告,意爲喜訃,其家屬得王宮撫卹。尋常弟子失蹤期限爲七日,門主位失蹤期限爲十日。
當日宓城一戰,莫驤本已迴歸,奈何門主印不在身邊,無法及時傳訊歸閣,及至第十日,徹底失了蹤跡,莫驤身隕。
直至此時,人們才發現,原來溫潤儒雅卻又勇猛無敵的莫門主竟然是一位孤兒。
沒有親朋相送,沒有靈堂悲泣,甚至沒有一把黃土葬下衣冠。
身死之後,莫驤所得只有大街小巷張貼着的一張張紅紙。
殘燈風滅爐煙冷,相伴唯孤影。
清悽如斯。
夜探神宮之後,莫驤分不清哪些是敵,哪些是友,且敵在暗,他二人在明,極爲不利,加之莫驤不想連累簫猛。二人略作計較,打算先潛入開城養傷,再暗中打探。
如今被身死,正中莫驤下懷,然而眼見身後事,心底那份落寞總也藏不住。
與此同時,邢司署出了件大事——邢司署執事歐陽明監守自盜,於獄中殺人滅口,而後畏罪潛逃。
聰明反被聰明誤,歐陽明自認撤身撤的及時,撤的漂亮,不想坑了他的正是他自己——獨眼身死,一查之下發現,歐陽明並未歸鄉,且其祖母早在八年前已經過世。邢司署正苦於案子沒有進展,如此一來,歐陽明正好成了替罪羊。
一時間,歐陽明三個字成了小桃,紅娘之流嚼在口中的殘渣。
“歐陽明?人不行,牀上功夫也不行……”
“他呀?問他打聽個事還得交銀子,死扣門。”
“那個怪胎,摟着我,心裏還想着其他男子。”
青樓女子嚼給客人聽,客人嚼給熟識聽。
“聽說那人是怪胎,殺人連骨頭都不剩。”
到最後,歐陽明成了人們唾在微塵裏的渣滓,連女人都拿他嚇唬孩子:“再不睡,小心歐陽明吃了你。”
成了渣滓的歐陽明長吁短嘆:“唉,世道人心吶,他大爺的,真爛!”
莫驤未予評置,人心本就如此,對輿論的盲目跟從,對善惡的妄加論斷,能特立獨行,保持絕對清明的,大概只有出塵之人了。
莫驤所思所想,唯有簫猛,身死之後,能爲自己灑淚之人,大約只有她了,也不知她怎麼樣了。
二人各懷心事,忽聽得門扉吱呀響起,令聞提了食盒,盒蓋上擱着一踏紅紙,幾本書冊。
每日裏,令聞都會將那些喜訃收羅了來。莫驤也曾阻止,令聞只說一句:“你活着。”
有了飯食,歐陽明很快將那些,人心險惡之類破勞什子是物丟置腦後,張羅着佈菜去了。
莫驤看着令聞將那一踏紅紙丟進火盆——莫驤怕冷,屋裏早早燒了炭火。
訃告會張貼半月之久,每日更換。令聞燒了五次,他們已在開城待了五日。
五日,說短,卻也漫長。
簫猛守着官道客棧,苦尋,苦等,時間被無限拉長,直至第五日等到一紙訃告。
五日,說長,卻也極短。
莫驤肩上咬傷都還未好利索。
被明魑暗熱烤傷,初時傷口只有深深淺淺的紫痕,且疼痛難當,若不及時處理,皮肉會依着傷痕燒爛,直至臟腑燒透。好在有令聞,烤傷算不得大礙,倒是咬傷深可見骨。
清理完創口,令聞道:“無需清創,再有七日,可痊癒。”
藥膏的清涼從創口直達腦顱,紅萸的辛辣之氣四下散逸。
無論被動亦或是主動,華袞之贈最終還是用在了莫驤身上。莫驤一時感慨,說謝又好似多餘至極,幾番措辭,莫驤道:“如此珍貴之物……着實可惜了。”
令聞手上停頓,心中微訝,他不知如此美好之人,爲何要妄自菲薄。疼惜之意如針尖在心上紮了一下,令聞道:“人比物珍貴,你受的起。”
“萍水相逢,公子爲何傾力相助?”
“我喜歡。”
“……”
連日來,在歐陽明面前,莫驤對令聞保持了基本的剋制,禮貌,平和,不似在溫泉之時那般隨意嘲諷,妄加懷疑。
這樣的剋制久了自然成了習慣,以致莫驤似乎忘記曾經的不快。
莫驤不提夢行不提溫泉,令聞不提中衣不提小寶,二人保持着恰當的距離。
不過今日令聞略有不同——喫飯時,他將所有菜品往莫驤碗裏搛了個遍。
除了簫猛,莫驤從不與人相互搛菜。在他看來,這是親人之間纔有的親暱舉動。
莫驤尷尬,慌道:“歐陽兄?喫菜!”
歐陽明聽出來了,這一句是求助,也是命令。
自己的命都是扒着莫驤才被人救活的,他可不想掃了恩人的興。歐陽明直接無視,低了頭扒飯:“不打緊,我好養的很,你多喫。”
莫驤:“……”
令聞啜着茶,看莫驤喫,神情安寧柔和,像極了——阿孃。
這個季節,阿孃會採新鮮的野山棗,製成甜糯的蜜棗糕,那是兒時難得的美味,他和阿醜總會喫到腮頰鼓滿,滿心歡喜。
“慢點喫,別噎着。”彼時阿孃笑語盈盈,眉目間盡顯安謐柔和。
後來莫驤尋遍都城大小糕點鋪子,卻沒有哪一家的棗糕能有那般滋味。
終究是不一樣的,棗樹不是當初那一株,做糕點的人也不是念想中的那一個。兒時留在脣齒胸腔的甜蜜,和阿孃的笑容一起,落在記憶深處,被歲月沖刷做舊,變得恍惚渺遠,不再清晰。
莫驤心中有些微難過,一個走神,鬼使神差的,轉而將菜放進令聞碗中。
歐陽明驚住。
磁白的碗底臥了一點碧瑩的青瓜,賞心悅目,令聞古井無波的臉上盪開一絲漣漪,似驚還喜。
他略作猶豫,吃了。
歐陽明徹底驚呆——原來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是從搛菜開始的嗎?他試探着往令聞碗裏送了一筷子。
令聞:“飽了。”
莫驤:“……”
歐陽明:“……”
入夜,喫撐了的歐陽明開始聒噪:“我不要面子的嗎?”“爺爺我當他是恩人,他當我是根蔥嗎?”
末了,歐陽明三角眼眯了眯,突然壓低了聲:“我看他對你挺上心的,要不你就從了吧?”
歐陽明眼尖,自打見第一面,他就瞧出令聞心思,那份喜歡明晃晃的,晃的歐陽明眼暈。
神宮門外,令聞那一句喜歡,莫驤聽見了。
在莫驤看來,喜歡只不過是令聞口頭禪。那人說話句式簡單,表達美好之物:真美!表達意願:我喜歡。表達安慰:別難過。
因此當日莫驤禮貌地回了一句:“令公子說笑了。”
那一句喜歡終如細雨落冰,驚不起絲毫漣漪。
養傷的日子極其難熬,加上連日雨落,歐陽明覺得自己已經發黴了。
發黴的歐陽明總愛拿莫驤調笑,奈何莫驤手中銀針總能百發百中,他不想被打成刺蝟,只能對鏡顧影,孤芳自賞。賞着賞着,倒也賞出點門道——歐陽明的喬裝之法越發多變,比獨眼不遑多讓,若不是那雙三角眼,連莫驤都能被糊弄過去。
不過玩自己玩久了也會膩,百無聊賴的歐陽明又咂摸出新的消閒方式——看書。
與歐陽明的渣滓不同,隕落於魑戰的莫驤,被人們奉爲英雄,口耳相頌,短短几天,關於他的各類圖畫書冊蜂擁而出。
比如《少年門主記事》,寫他如何聞雞起舞,終成武院第一——天知道,那是莫驤無法安眠。
比如《琅璃精英傳》,寫他如何斬殺魑怪,研製兵甲,幫貧扶弱——那是門主職責所在!
比如《我與莫驤那些事》,寫他與某位名流女子曖昧情史——這就誇張了,莫驤壓根不認識對方。
比如《莫彈情》,這本名字略顯旖旎,內容更是荒誕不經,寫莫青蓮不嫌棄他身患隱疾,始終爲他守身如玉——舉不舉莫驤自己能不清楚?
這世間就是這般匪夷所思,你一死,人們以你爲名,創造出另一個他們想要的人。
他們要莫驤良善勇猛,他們要莫驤風流多情,那就隨了他們的便好了,與現在的莫驤又有何干。因此,面對他人妄議,莫驤從來不介意。
這日難得天氣晴好,歐陽明癱在藤椅上,翻閱那本圖文並茂的《莫彈情》,口中“嘖嘖”聲不絕於耳,更別提眼神有多精彩紛呈。
幾步之遙,香薰輕輕嫋嫋,令聞挺身端坐,雙手捧一本《少年門主記事》,神色肅穆,不知道的,以爲他正在拜讀一本佛家典籍。
也許是腦子進水沒曬乾,也許是讀書太投入,歐陽明頭也不擡問出了聲:“我說莫爺,當年一夜風流,你爲何夜半從莫青蓮的被窩爬起跑了?據我所知,你舉得很啊。”
令聞翻書的手頓住,目光從莫驤臉上一掃而過,最後轉向歐陽明。
莫驤的臉垮了,連那一彎淺笑都無法維持——心底藏污納垢,還是個戀衣癖,如今又多個濫情的烙印麼?
四周清寂,歐陽明後知後覺察覺不對勁,轉頭正對上令聞冷冰冰的目光。
這是令聞第一次正眼看歐陽明,當蔥當慣了的歐陽明只覺心中一慌,忙解釋道:“書中是這麼編的,哈……”
晚飯時,歐陽明目睹二人相互搛菜之後,總算放下心來,令聞並未因爲他的失言而改變對莫驤的態度。
沉默着收拾完碗筷,閉口思過的歐陽明終是憋不住了:“哥哥我看得出來,他對你是真心的。”
隨着傷勢好轉,歐陽明發現自己並未毀容,他對令聞感激涕零,賣友報恩這種事,他還是能做出來的。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莫驤不肯被賣,那以身報恩更是可以的。
“你當真不要?你不要我可要了啊?”
“你隨意。”莫驤手上寫寫畫畫,嘴上回地漫不經心。
於是不怕死的歐陽明當真支吾着說道:“令公子,你看,你若不嫌棄……”
“嫌棄,”令聞執棋落子,眼皮都未擡一下:“我喜歡美的。”
意思我很醜嗎?
歐陽明:“……”
感覺自尊收到極大傷害,他習慣性地想要懟回去:“你大……”令聞眼皮擡了擡,眉心凝出一絲凜然,歐陽明後面的罵辭怎麼都出不了口了,他一腔子火氣轉而撒在莫驤身上:“你大爺的莫驤,你也不說管管!”
“誰大爺的?”莫驤扯着嘴角問。
“我!我大爺!我大爺行了吧?”歐陽明懶得受這夾心氣,換上自己保命的乞丐服,拿了根打狗棍,衝着氣要出門。
“你是通緝要犯,出門做什麼?”
“二位大爺!我出去透透氣不行麼?我去看看,看人們是怎麼嚼我的!!”
沒了歐陽明的聒噪,書房頓時冷清不少。二人獨處,莫驤有了一絲侷促。
半晌,莫驤擱下一張紙:“令公子一路跟來,想必是爲了小寶。小寶寄養在王伯家,這是地址。”
莫驤眼睫一如既往,半垂的眸光輕輕柔柔,落於黑白分明的棋子上。
“你若掛念,可以自行看望,若能收養,再好不過。小寶跟着你,總比跟着我朝不保夕的好。”
很好,此人至少知道自己朝不保夕。
令聞並不看那紙頁,手中不亂方寸,口中娓娓道來:“跟着你,只爲你。”一顆白子,越衆定在莫驤面前,咔噠輕響:“我喜歡你。”
那樣平淡的神情語氣像在訴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莫驤終於揚起睫毛,眼底蘊着一絲笑。
“你喜歡小寶嗎?”
“喜歡。”
“喜歡王伯嗎?”
“喜歡。”
莫驤順手從花瓶中抽一朵素雅的菊:“想必公子也喜歡花吧?”
一顆黑子在半空懸停,令聞終於覺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
他將黑子收回,就着送過來的瘦菊,一把攥住莫驤的手:“我所言,是這種喜歡,你,可懂?”
莫驤懂了,懂了又能如何?
在他眼裏,真正的喜歡是潤物無聲,是細水長流,是涓涓細流終成海,將人心淹沒。比如他喜歡阿醜,從幼年至成年,從夢境到現實,從未改變。
令聞的喜歡起的莫名,來的突然,就像女人無意發現美麗的衣飾,便要據爲己有,用個三五次之後又棄之敝履。這樣的喜歡屬於心血來潮,最是無法長久,如電光朝露,來的快去的也快。
莫驤是長情之人,對於無法久留的東西從來不動心。因此,令聞的喜歡,同那些女子的錦帕香囊並無區別,都是——一,文,不,值。
莫驤斂了眸光,淡笑着抽了手,溫和有禮:“很抱歉,我喜歡女子”。
此後,令聞依然會將那些喜訃收羅了燒掉,也依然會細心地替莫驤換藥。房中炭火仍燒的很足,瑞獸香爐也總能助莫驤安眠,只不過歐陽明再未見他二人相互搛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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