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炻十四歲便做了皇帝的身前御史。
算一算,如今已有三十七年。
他每日要做的,便是幫皇帝整理大大小小的事務,將重要的消息挑揀出來告知他。
今日也是一樣。
兩鬢斑白的帝王仍在擦拭着那枚齡章,章忻放下筆,默默地等候。
每日這個時辰,皇帝都要用上好的白茶油養護這塊齡章,細細地在手上塗滿清油,摩挲把玩。
他見到過那枚齡章,石料用的是美豔的粉凍石,價值並不高,且極易開裂,需要隨時溫柔養護着,瑣碎得很。
可是皇帝極珍惜它,即便已是天下之主,不再需要齡章作爲私印,也從不離身。等待良久,終於,年老的帝王放下了手中的齡章,輕輕放在盒子裏,擡頭看向他。
「今日啓奏何事」皇帝聲音蒼老。
章忻行了禮,低聲述職。
「百越國派來使臣,詳談借路之事」「河西數日降雨,恐發水禍」
「兩月後,先太后忌辰」
一件一件,說給他聽,最後皇帝點點頭,看了看天時。
「天色暗了,長赤啊,回去吧。」
章忻一揖:「陛下,還有一事。」
「嗯?」
「嬌娃館的長門塌了。j
四十七年沒開過的門,確實也到了需要修繕的時候,只是這麼多年,那裏一直是宮廷禁地。
皇帝沉默了,不知過了多久,才繼續開口:「你回吧,朕去看看。」
章沂退下,走到宮門前,又遠遠看了一眼承清殿的燭火,似乎還能看到老邁的帝王,一個人孤零零地批改奏摺的身影。
古時皇帝寡人是謙稱,可他們的這位皇帝,卻真的是個孤家寡人。
無父無母,無妻無子。
其實也不是沒有孩子。
當年皇帝也被羣臣勸諫立後納妃過,可他說皇帝不該囿於私情,先帝好幾個妾生子都當爺爺了,他仍舊不肯娶妻。
皇帝無後,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被勸諫得多了,後來皇帝索性從族中過繼了一個嗣子,立爲諸君,帶在身邊教養。
他在皇帝身邊這麼多年,也隱隱約約能猜到一些緣由,但他只是個小小的御史,天家的事,他無從置喙。
章沂回頭,繼續深一腳淺一腳,趁着天還未黑,離開了宮門。
衍燼今晚罕見地沒有處理政事。
他已經六十五歲了,還算精神。在各朝皇帝中,當真稱得上長壽。
此時他穿好大麾,外邊有風,人老了,身上總是會有些小毛病,他也不例外。
「去嬌娃館。」上了轎椅,衍燼輕咳兩聲,對着內侍們吩咐。
他手中捏着齡章,心裏悄悄泛起一陣陣疼,又隱下去。
阿弗,你是不是在怪我,這麼多年不去看你
沒人回答他,轎椅路過一排又一排的石榴樹。
衍燼是二十八歲繼的位。
阿弗去後不久,祖老得了暴疾,不治身亡。那時候母親已經被幽禁在了怒元殿,按理說她是不可能再伸出手的。
可是她成功了,在父親的默許之下。
祖老當初遣散親兵拿的私印,和父親的一模一樣,這是祖父留給自己母親的最後一顆棋子
衍氏防備着外人,也防備着自己。
父親連年征戰,征服一個又一個邦國,每回歸來,總會帶着幾個女子,可他只是把她們養在宮裏,卻從未碰她們。
衍燼見過她們。
她們身上都有阿弗的影子。
後來父親出征北蠻中了毒箭,傷及神識,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他其實也不知道父親是不是真的得了癔症,可也不重要了。
早在自己偷偷燒了阿弗屍骨的時候,父親就已經真的瘋了。
她最想要自由,生前他不能給她,身後給了,也不知算不算。那隻布老虎,父親藏得緊,可還是被他找到,燒給了阿弗。
父親走的時候,是在深夜。
那時候他已經變得像個孩子,委屈地喃喃着「若我碰了她們,她必定更不喜歡我了」
第二日他成了新帝。
母親沒有熬上幾天,也跟着去了,這些年她的身體愈發破敗,卻不肯診治,全靠一口氣熬着,熬到父親死了,她才肯嚥下那口氣。
十年間,除了那一次,她未曾踏出過慈元殿一步,其實早在祖老去後,禁足便形同虛設,母親不出來,是她自己不肯。
他守着母親離開,就像他守着父親離開一樣。
闔眼前,母親愧疚看他,掉了眼淚。
衍燼把她的手拉住,他已經不是少年了,可他的眼神卻依然同當年一樣堅定。
他知道母親爲何愧疚,卻也知道她不曾後悔。
「我是您的孩子,自然什麼都像您。」
於是母親也走了。
這些年,他又陸陸續續地送走了幾個庶弟,送走了自己的嗣子,後來,庶弟的孩子們也有好些都走了。
衍燼一天天變老。
他十九歲時,阿弗十九歲,他二十歲時,阿弗十九歲,他四十歲時,阿弗仍是十九歲,如今他六十五歲了,她都可以叫自己一聲曾祖父了。
「陛下,嬌娃館到了。」
轎椅上的老人睜開眼睛,沉沉地「嗯」了一聲,也不要內侍攙扶,自己下去了。他走得很慢,但也很穩。
嬌娃館的大門已經被卸下,入眼便是一方傾塌的磚牆。
衍燼繞過,幹皺的手指撫過尚還完好的牆壁,依稀可以看見手背上幾個淺淺的指甲印。
「丙寅,昭儀洛氏薨於長門之下,丁卯,追諡敬懿皇后。」
史書短短二十字,概括完阿弗的一生。衍燼很小的的時候,便知道母親不快樂。父親不愛母親,母親也不愛父親。
他們的婚約,僅僅代表着兩個家族的結合。
母親在等一個人,起先是一個,後來變成了兩個。母親對他說,那個小小的女孩子,是他的阿姐,她的名字叫知弗。
其實他沒有告訴她的是,父親帶着那個人進來時,他就藏在書架後。那人自稱洛行川,問父親要了一紙婚約。
「其實我不願讓知弗嫁入氏族,可阿濃只信母主。」最後他肅沉的眼神柔軟下來,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郎主,洛洹是潁陽令,也是個父親。」
父親答應了。
衍燼想,不能讓自己的妻子像母親一樣不快活,等以後她回來了,他願意做阿姐的好夫君。
後來等了好久,再見到她時,她是父親的則夫人。
扇於娘子耳光時是真的兇戾,趴在母親懷裏哭時又嬌氣得要命,汗溼的頭髮貼在額頭上,看過來時的眼神像個委屈的孩子。
他不知道怎麼面對她。
十幾年來,他以未婚夫君的身份等着她,現在似乎只能把她當作阿姐。
可她又不像個阿姐,也不像個大人。
和他在一起,總是撒嬌耍賴鬧脾氣,又偏心又不講道理,有的時候調皮搗蛋被他訓斥了,還要生氣掉眼淚。
情不知所起。
白艾思告訴他阿弗會死在長門之下時,他先覺荒謬,父親把嬌娃館圍成了鐵桶,他和母親都束手無策,怎麼可能有人害她。
可他不敢賭,即便他已經換好儲君冕服,卻還是轉身跑向了嬌娃館。
只是晚了一步,眼睜睜看着她死在自己懷裏。
衍燼抱着她很久很久,就連耳邊母親趕到後撕心裂肺的哭聲,都聽不見了。
他沒有哭,只是覺得茫然,好像這一刻,自己纔是真的成了大人。
「我改變不了歷史,也算錯了人心甚至以爲自己拯救了三個人,可是我錯了」白艾思崩潰的神情仍歷歷在目。
他被送到這裏,帶着現代人的高傲與鄙薄,假借未卜先知之能在衍氏攪弄風雲。
那孩子被送走時,他還沾沾自喜,高高在上地憐憫她,以爲自己救了她一條性命。
歷史上,元帝衍嶦唯一的污點,便是搶了自己兒子的未婚妻,父子鬩牆。
而獻帝將那名女子立爲元后,爲她守了一輩子的節,這在封建社會中簡直是難以置信的事,幾千年來,也只有他如此這般。
有關於他們的野史,多如牛毛,改變歷史,抹去那女子存在的痕跡。
「歷歷史是改變不了的!我錯了,我錯了我想回家」
他待得越久,越意識到,這不是遊戲,也不是虛擬世界,而是切切實實的古代,那一條條都是人命,他內心怎能不受到折磨
衍燼看着他,最後只問了一句:「上一世,她可否等到誰」
「沒有她誰也沒等到獨自一人死在了嬌娃館的長門裏」
心裏一痛,快步離開。
白艾思又煎熬地活了十七年,死前掙扎着見了他最後一面,只爲問一句:「值得嗎」
衍燼看着他形銷骨立,默然良久,輕輕吐出四個字。
「甘之如飴。」
沒有值不值得,只有願不願意。
阿弗離去後的第三年,衍燼坐在筵席上,看着面前西蕃使臣進獻的碧紅石榴,想着,若是阿弗在,她肯定喜歡。
轉頭便拒絕了西蕃的和親。
阿弗說讓自己等她,那他就等着她。
就這樣等到了六十五歲。
「陛下,風大起來了」內侍聲音傳來。
衍燼揮了揮手,繼續向前走去,來都來了,他想去看看阿弗生前住過的地方。
嬌娃館前朝所建,封禁了幾十年,卻仍然看得出它的華貴與闊大。衍燼憑着感覺來到了正殿,卻覺得阿弗不會喜歡這個地方,兜兜轉轉去了一個有秋千的院子,石桌海棠花,還擺着一口魚缸。
這纔是她住的地方。
推開門,小內侍拿袖子甩了甩灰,想起皇帝最近咳得厲害,剛想勸離,皇帝卻自己走了進去。
夜明珠散着幽幽的光,亮如白晝。
屋子裏蒙了厚厚的一層灰,還保留着當年主人離開時的模樣。
「你先出去。」
小內侍看着皇帝輕輕撫摸着一面銅鏡,識相地出去了。
只是在門口等了許久,星星都掛上了夜幕,皇帝還沒出來,正焦急時,屋內傳來一陣異響。
他急忙衝進去,卻看見老邁的帝王,手掌無聲地摩挲着一本書,他明明微笑着,但是眼眶卻紅紅的,大顆大顆的眼淚卻順着他滿是皺紋的臉掉下來。
小內侍被嚇得跪在地上,只是皇帝沒有理他。
兀自輕聲呢喃:「我不知道,叫你等了我這麼久我太笨了,阿弗,我是個笨蛋」
聲音溫柔又愧疚,還帶着遺憾與快樂。
衍燼看着那個話本子,他這一生極少流淚,阿弗魂消,父母俱去,他都只是紅了眼眶。
這一刻卻哭得不能自己。
第二天,衍燼在朝堂上宣佈他要立後,臣茫然,直到他親手拿出詔書,甚至他經給自己想好了諡號,一羣人才回過神來。
「諸位愛卿,朕自即位,至今已三十七載,自問蚤朝晏退,不負臣民,唯獨欽吾妻洛氏一人而已。」
「自今日起,駁去元帝昭儀洛氏諡號,撰改正史,丙寅,獻帝元后,端明皇后洛氏崩於長門之下。」
久等了,阿弗。
「和光啊,你先出去玩兒吧」
衍礫今年才十歲,他的大哥三十四了,是個儲君,他的父親也是儲君,他父親的父親,嗯還是儲君。
今日皇祖父考教他功課,可是聖賢書讀起來實在是毫無趣味,他反倒是更看那些喜歡志怪奇說,幸好今天皇祖父也不曾怪他。
「皇祖父,我能玩兒皇祖母的鞦韆嗎」他最喜歡皇祖母留下的鞦韆啦,蕩得高高的特別有意思。
「可以只是別折你皇祖母的海棠花。」
衍燼看着那孩子歡快地跑出去,笑着搖搖頭,他已經八十一歲了,鬚髮皆白,老得不能再老了。
即便手已經開始顫抖不穩,眼睛也昏沉了,可他仍然堅持親自批改奏疏。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風吹過來,女郎的聲音在耳邊乍然響起。
「我的話本子呢」
衍燼愣愣擡起頭,不由自主地把話本子從暗格拿出來,翻到了最後兩頁。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弗
任由那女郎看完後面兩頁,才緩緩低聲開口:「阿弗歸來否」
那女郎頭趴在桌子上看他,忽然就生氣:「希明是個大傻瓜!」
「嗯,我是傻瓜。」
「還是笨蛋!」
「嗯,我是笨蛋。」
悶悶地自己生了一會兒氣,她拉過他的手,「我心悅你。」
「我也是。」衍燼深深地看着她,「阿弗還和當年一樣好看,可我卻已經老了,不好看了」
「好看的。」女郎歪頭,「你瞧。」
衍燼看向旁邊的銅鏡,鏡子裏的他,回到了十七八歲的模樣,實在是隔得太久了,看見自己年輕時的臉,他甚至有些恍惚。
「我來接你了,希明。」女郎彎了彎眼睛,「再不叫你等我了。」
衍燼看着那隻緊緊拉住自己的手,終是等到了。
他微笑着開口。
「好。」
衍礫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自己又沒忍住,摘了一朵皇祖母的海棠花。
他剛想開口認錯,卻發現皇祖父面色安詳,好像睡着了
悄悄走過去,衍礫拿起手旁的大氅,蓋在皇祖父身上,剛準備離開,卻發現皇祖父御案上擺着個翻開的話本兒。
皇祖父也喜歡?難不怪,他老人家從來不斥責自己看閒書,衍礫一看就知道,這確實是有些年頭,紙頁都起毛邊了。
他忍不住拿起來細看。
瑩娘渾身疼痛,自是知曉命不久矣,淚眼切切看向明郎。
「郎君,瑩娘對你不住,先去也。」
又覺天意弄人,這般好的郎君,自己有緣無分,成不了他的妻。
心中哀慼,泣泣難語。既盼他忘了自己,又盼他千萬記着自己,一時百感交集,索性硬下心腸,狠狠在心愛的郎君那手背上颳了幾道血印兒。
撲棱棱昏鴉叫,正是那美嬌娘落了氣,癡情郎斷了腸。可憐一雙有情兒,不見紅袍加身,只見白幡未亡人。
明郎愛痛了她,只覺魂魄也隨她一同去了。
「瑩娘吾妻,待我報得父母,盡孝送終,便也來尋你,望你慢慢地走,等一等落魄夫君!」
竟然是女郎們愛讀的話本子。
衍礫憋着笑意,忘了皇祖父正睡着,忍不住搖了搖他的手。
「皇祖父,您」
那隻蒼老佈滿皺紋的手落了下來,上面還有幾個淺淺的指甲印。
「皇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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