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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89章

殿內一片寂靜,趙白魚的迴光返照不過瞬息,說完話便意識昏沉,面如金紙,脣色蒼白,奄奄一息。

霍驚堂小心翼翼地碰着趙白魚的手,聲音沙啞地說:“救他……”

霍驚堂擡眼,眼睛通紅,眼裏填滿一覽無餘的傷痛,情緒緊繃到極致,和他對視的人看一眼毫不懷疑他很快就會崩潰。

“不惜一切,求你救小郎!”

太醫開口,張合數下,沒能發出一個聲來,擡頭掃了眼元狩帝、霍驚堂,還有圍過來的滿朝文武,臉上的震驚、焦急和不知緣何而來的懊悔之色尤其明顯。

心內不由嘆息,這小趙大人一句話便牽動滿朝文武的心,連政見不同、時常於廟堂、集會上嚴詞怒斥趙白魚無詔擅殺三百官的御史大夫都流露出擔憂,遑論其餘人。

大內行走三十年,眼下這一幕倒真是前所未見,連攻訐趙大人的政敵也爲其品行傾倒。

問題是小趙大人現在明顯沒有求生慾望,也不知是遭遇了什麼,莫不是刀斬三百官後心存愧疚?

太醫思緒紛雜,很快就被如何救治趙白魚的一系列醫學辦法覆蓋,他令人去煮來一碗百年野蔘湯吊住趙白魚的氣,而後看向他的腹部,頂着元狩帝逼人的目光和霍驚堂渾身散發出來的肅殺氣勢,以及身後滿朝文武的灼灼目光,不住擦拭手心冒出來的冷汗。

“不能拖延太長時間,眼下沒有大出血,刀拔1出來就不一定了。所以拔1刀時必須快、穩,然後迅速撒上止血的藥散,但是環首刀幾乎貫穿腹部,傷及臟器,如果藥散止血效果不及出血的速度,恐怕……”

“你少囉嗦!”元狩帝怒斥一聲,又看向大太監:“去把宮裏最好的止血散和提氣吊命的藥材統統拿來!”

大太監連連點頭:“老奴這就令人去拿!”言罷速速退出去。

趙長風毛遂自薦:“我背都知跑着去會更快些。”

大太監亦是心急如焚,聞言沒有多猶豫,便被趙長風背去拿藥材,果然比他小跑着去快多了。

而這頭按太醫指示,元狩帝將趙白魚平放在地面,太醫擦擦手就準備握住刀把時,霍驚堂開口:“我來拔刀。”

太醫愣了下,殿內的確沒人比小郡王握刀的手更穩,不過他能行嗎?

醫者不自醫,提刀殺人跟切菜瓜似的小郡王親自替他的小郎君拔刀,不會心顫手抖?若是出了事,事後不會將小趙大人的死怪在自己身上?

雖如是想着,太醫還是讓開位置,畢竟他確實沒把握足夠手穩,而霍驚堂情緒再不穩定,手臂肌肉記憶也能支撐他穩穩地握住刀把。

霍驚堂看了眼趙白魚,驀地手一動,哧一聲悶響,刀離皮肉哐當落地,而他拔1刀的手已不受控制地顫抖。

太醫眼疾手快地倒止血散,藥粉被汩汩流出的血水衝落,不得不倒完一瓶又一瓶,直到藥粉蓋住血水和猙獰的傷口,出血量逐漸減少直到停止,而地面已經散落七八個藥瓶。

“回陛下,回郡王殿下,隔一個時辰再灌點蔘湯吊着氣,等血流徹底穩定後再做縫合,現在先把小趙大人放到安全人少的地方,就怕接下來高燒不退,所以必須時刻有人盯着小趙大人,用酒擦拭身體降溫,注意傷口發炎。”太醫拱手道。

元狩帝:“收拾暖閣,安排趙卿住進去,令宮女太監還有太醫日夜不休地看守,誰敢怠命,延誤趙卿性命則就地格殺!”

暖閣就在紫宸殿後方,距離最近,適合本就不便多搬動的趙白魚住進去。大太監和趙長風也在此時趕回來,餵了趙白魚藥效更好的補氣丸,太醫便趁機縫合他的傷口,才使趙白魚不至於在顛簸中再次裂開傷口。

趙白魚被送進暖閣,昏迷不醒地渡這生關死劫,霍驚堂隨同其側,日夜不離,期間出去找趙伯雍,在宮道上和他說了些事,之後再回暖閣,便不管不問殿外之事。

紫宸殿桌椅破碎、杯盤傾塌,一片狼藉,死傷的太監宮女、朝臣命婦都被帶下去,昌平捂着被太醫撒了止血散的斷手疼得不住呻吟,皇后被踹了一腳,傷及內臟,嘴邊的鮮血已經乾涸,但披頭散髮狀若瘋癲。

至於太子,獨自站在大殿中央,面色是濃重得散不開的悲哀,肩膀和腰背深深地塌下來,再不復東宮儲君的驕傲和意氣風發。

章說令呆若木雞,看到元狩帝走過來,噗通一聲跪下來求饒:“陛下,陛下,臣一時糊塗,求陛下看在微臣侍奉兩朝的份上饒過微臣,臣願辭官歸故里,願奉上全部家財——對了,臣還願意指認昌平公主賄賂官場、徇私枉法等累累惡行,臣收的文物、宅子都在!都沒花!臣願意將功補——”

話沒說完,元狩帝就從禁衛手裏拿過環首刀,一把砍下章說令的腦袋,隨手便將刀拋向身後的禁衛,來到太子面前,猛地一巴掌將他扇翻在地。

太子腦袋嗡嗡響,下意識捂住臉頰,擦到破皮流出的血,畏懼地看向元狩帝:“父皇……”

“蠢貨!和你生母一樣不堪大用!”元狩帝睥睨着太子,毫不掩飾他的憤怒和厭惡:“朕的確偏心,可是立你爲儲君,哪樣不是按儲君的標準來培養你?把盧知院的女兒聘給你,把當朝太傅請來教你,你卻去覬覦趙家四郎,陽奉陰違,還學會負恩背義,但凡你有子鵷三分膽氣,敢像他一樣明媒正娶趙白魚來求娶趙家四郎,但凡對外予以妻子的尊重和愛護能有三分真心,倒不至於叫人瞧不起。朕把刑部予你,也知道老五敬重愛戴你,把戶部交給他,把淮南漕司使給了司馬驕——論起來,文臣武將財權哪樣沒給你?可你要不要回頭看看自己都幹了什麼?”

“給了戶部,京都漕運和北方漕運商稅貪污受賄,欺公罔法,上行下效!”

五皇子愣住,原來父皇都知道?

“給了淮南,眼巴巴把錢送進安懷德府庫裏,幫靖王養私兵!”

太子臉上閃過驚慌,當初的藉口沒瞞騙過父皇?

“給了刑部,你時常用來對付一些不聽話的朝臣,在其落難時加以嚴刑拷問,拿到證供便轉頭鑽進朝堂上詰難敵對政黨。給了你調動禁衛的權利,你轉頭用來逼宮謀反——”元狩帝氣憤難當之際,一腳踹向太子心口。“你說你犯下這條條樁樁的罪狀,夠不夠朕廢了你這個儲君?”

“句句責難朕處心積慮廢你太子之位?朕還需要處心積慮嗎?朕的確因愛屋及烏,偏心子鵷,可是子鵷鎮守邊疆,立下不世戰功,何曾見過他擁兵自傲?兵權說交便交,朕令他去做什麼便做什麼,每個差使辦得出色,但朕沒給過功勞不說還時常呵斥,你見過他心生不滿嗎?他是脾氣差了些,卻從不越底線,更不攻訐戕害政敵,從不貪污受賄,也不去壓迫子民……你不滿,你覺得子鵷比不過你,你倒是仔細說說,你哪裏比得過子鵷?”

“你說朕偏心,朕也給了你公平競爭皇位的機會,給了皇后中宮該有的尊重和權利,可你做了什麼?她又做了什麼!”元狩帝音量提高,厲聲呵斥:“她執掌中饋卻肆意打殺宮女太監,戕害后妃和皇家子嗣,更屢次對子鵷出手,子鵷前兩年交還兵權,退縮於郡王府,這毒婦還不死心,派遣十幾二十個奸細潛入郡王府,被殺後便對外散播子鵷殘暴壞他名聲!子鵷成親時,還想往他後院裏塞人!看看乾的哪件事拿得出手?”

五皇子心驚,難以置信,這些事他卻全然不知,在他心裏,皇后該是溫婉大方,尤其善良,待他這個沒了母親、沒有強有力外家靠山的皇子如親子,所以他纔會效忠於東宮。

太子癱坐在地,只冷冷地笑着,“父皇嘴上說的,當真和心裏一樣大公無私嗎?您說給了兒臣公平競爭的機會,爲什麼還費盡心機爲霍驚堂鋪路?霍驚堂身中蠱毒,藥石無效,失去儲君資格後,您爲什麼又要培養六弟?”眼裏和話語都流露出憎恨,“您明明打心底裏,就沒在乎過我這個兒子!您就沒想過要我這個儲君!!”

既封了他儲君,爲何還想栽培別人?

“自私自利,無藥可救。”元狩帝很失望,他不是沒對太子傾注過心血。“太子無孝無義,寡廉鮮恥,恃恩而驕,廢黜儲君之位,圈禁宗正寺!皇后無才無德,結黨營私,弄權後宮,意圖禍亂前朝,有失婦德,難爲中宮,革除一切封號,廢爲庶人,貶入冷宮!”

背過身,負手而立,元狩帝不想再見太子和皇后:“拉下去!”

太子連連冷笑,步步後退,驟然放聲狂笑,驀地詢問還留在殿內一聲不吭的盧婉:“我以爲你是愛我的,爲什麼背叛我?爲什麼能一邊甜言蜜語,一邊眼睜睜看我跳進圈套裏不救?”

盧婉低頭看着地磚,“妾自小家訓便是忠君愛國,絕不做逆天逆君逆祖宗的錯事。”

“好一番義正言辭。”太子徹底心灰意冷,在禁衛上前準備將他拿下時,突然撿起地上的刀橫在自己脖子上,難得有了幾分窮途末路的英雄氣概,大聲喝道:“不必你們動手!與其披枷帶鐐,任人折辱,生不如死,不如現在就赴黃泉!”

言罷便割斷喉嚨,血濺三尺青鋒,魂斷紫宸殿。

“啊啊啊!!”皇后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撲到太子身上尖叫:“我兒——”雙重刺激使她心緒重歸清明,又哭又笑,又痛又悔,撿起太子抹過脖子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擡頭衝着元狩帝大喊:“陛下,我做臣時有負於您,可我做妻時是您負我!”

哧一聲劃過脖子,血花濺出,母子二人同歸黃泉。

元狩帝握緊拳頭,決絕至此,甚至不願回頭去看皇后和太子二人最後一面。

他們逼宮謀反沒被賜死,不感恩戴德反而自戕於御前,親手將最後一絲夫妻情分、父子情分抹殺得乾乾淨淨。

大太監心內嘆息,枉費皇后和太子只記得埋怨陛下不公,卻連陛下的性情都摸不透,難怪敗得慘烈。

盧知院想帶盧婉回家,但盧婉說她想陪太子最後一程,元狩帝不說話便是默許了。

太監默默地擡起太子和皇后的屍體,垂頭靜立,等待發話。

盧婉靜靜地看着太子屍身一會兒,伸手蓋上他不肯閉上的眼睛,霎時淚眼盈眶,嘴脣微動,聲如蚊吶:“您問妾,妾也想問您,爲何能一邊同我扮演這麼多年鶼鰈情深的夫妻,一邊心心念念是他人?”

死去的人自不會回答,盧婉永遠得不到答案,也不想知道了。

“走吧。”

太監聽令,隨盧婉走回東宮。

處理完皇后和太子,還剩下罪魁禍首昌平。

元狩帝回頭冷冷地看她,她的華服染了血和塵埃,污髒不已,高髻鬆散,因失血過多和劇烈疼痛而臉色慘白得嚇人。

“朕本想放過你。”

昌平譏諷一笑,笑容蒼白,虛弱地說:“這話……您騙一騙您的臣子可行,就別來騙……臣妹了吧。”

元狩帝靜靜地看着她,與他血脈相連的親妹妹,也曾有過兄妹相親的時候,有她小小個的,被靖王欺負了就跑回中宮要他去打一頓出氣,結果轉頭就被靖王從民間買回來的新奇物事哄得倒戈,氣得他還是跑去和靖王打一架,最後兄妹三人喫壞了肚子卻還能哈哈大笑的和睦時候。

還有他從戰場上回來一蹶不振,昌平既照顧在朝廷和後宮之間周旋而疲乏的母后、又替他討好父皇,還幫他打理府中事務,剛及笄的小姑娘硬是用她單薄瘦弱的肩膀替她無能失意的兄長撐起風雨。

那個時候,昌平還是個好姑娘,脾氣驕矜些、霸道些無可厚非,畢竟是最受寵的嫡長公主,天底下的好東西都合該送到她面前博她一笑。

後來怎麼變了?

現在怎麼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想不通緣由,或者心裏其實能猜到緣由,只是元狩帝不想去追究誰錯多一點、誰又對多一點,兄妹之間的這段恩怨是該了結了。

“昌平縱私慾、進讒言,禍亂東宮,蠱惑皇后,致前朝社稷動盪,朝臣不安,褫奪一切封號爵位賞賜……”頓了頓,元狩帝說:“賜鴆酒。”

到底留了昌平全屍。

但在這時,將心神大傷的謝氏送離皇宮的趙伯雍重返紫宸殿,撩開官袍,五體投地,伏地不起:“庶人昌平牽涉兩江大案,包括構陷石商,奪其私產,害其性命,貪污受賄,幕後把控江南漕運走私大罪,爲消弭罪證而殺採石場三百人——罪行滔天,罄竹難書,殺人償命,但人死則前塵盡滅,昌平之惡,不足以一死泯其罪,更應將其罪行昭告天下,還黎民百姓一個公道!故微臣請求陛下將昌平交由臣問審!”

元狩帝面無表情地看他:“朕記得承玠沒任何職務與兩江大案相干,再者昌平還未問審,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莫不是去年主審江南科場大獄順道查出來的?”

趙伯雍聲音裏壓抑着極其沉重的情緒,“臣方纔在宮道上,先後遇到陳尚書、杜度支、高同知還有康王殿下,從他們口中得知一些與兩江大案相關的細節。回紫宸殿時,遇到臨安郡王,終於知道五郎爲何刀斬三百官,爲何——”

太陽穴處青筋暴突,腮幫緊繃,死死咬住牙齒,用力得牙齦滲血,腥甜的味道縈繞於舌尖,不斷刺激着趙伯雍,直勾勾瞪着地面的眼球佈滿猩紅的血絲。

“爲何將斬落的腦袋掛在公主府門口,爲何執意將昌平推到天下人面前!”趙伯雍一字一句,痛得撕心裂肺:“概因五郎親眼所見三百人葬身火海,概因揹負血海奇冤的兩江百姓將那冤屈訴至五郎面前,因他清正廉潔,愛民如子,不忍黎民百姓冤屈沖天,卻又不能不顧及山河社稷!不能不忠君報國!一邊是主辱臣死,一邊是冤屈沖天的黎民百姓,趙白魚五內俱焚,肝腸寸斷,有口難言,唯有冒天下之大不韙,唯有揹負不孝殘暴之名任天下士子文人攻訐,既捍衛君王顏面,又爲民申冤,懲戒惡人!”

話語底下潛藏的真相彼此都懂,而今昌平逼宮謀反,罪證確鑿,無論查出多大的案子都不會牽扯出元狩帝,因爲沒人會相信一個逆黨叛賊的話。

雖沒完全撕開元狩帝的臉面卻也令他對不識趣的趙伯雍生出一絲惱意,顧及昌平惡事做盡,他也的確理虧三分,便忍耐着說道:“承玠,朕知道你心有舊怨,但太后年事已高,褫奪昌平爵位封號,貶爲庶人,還賜死……太后二十年沒見昌平,早已思女入骨,病了許多次,但是昌平回京的這段時日,她老人家仍顧及你,哪怕唯一的女兒到了眼皮底下也拒絕見面,若是讓她知道昌平受盡折辱,該如何心碎神傷?”

趙伯雍堅持道:“陛下,兩江百姓需要公道!”

“你!冥頑不靈!你就這麼記恨當年的事?是不是這二十年來也偷偷埋怨過朕?”

“臣惶恐。”趙伯雍以頭搶地,連碰三下,霎時青紫血紅一片,“陛下可還記得混亂之時,昌平對五郎說了一句話‘二十年人生受我擺佈’?”

元狩帝頷首,當時聽完,心裏閃過一絲異樣,只是沒來得及多想,如今仔細向來十分古怪,連帶着昌平對趙白魚異常的厭恨也古怪得厲害。

世上哪有做人母親的,把自己的孩子當成仇人來對待?

昌平待趙白魚豈止是仇恨,若能啖肉飲血,趙白魚早便沒命了。

“你知道原因?”元狩帝詢問的同時,看向一旁面露詭異暢快笑容的昌平,心生不祥。

趙伯雍擡頭,只恨得雙目赤紅,仿若滴血:“二十年前,昌平服下催產藥,故意早臣妻半個時辰生下孩子,令閹狗李得壽刻意調換兩個孩子,被貶至洪州時,故意留下孩子,代她受我等遷怒、憎惡、怨恨!”

每說出一個詞,腦海中便想起他曾對趙白魚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那是他的小兒郎,是多災多難、命途坎坷的小兒郎,可他前半生所受的坎坷、災難竟都來自於他的至親!

趙伯雍恨得哆嗦着雙手,條條青筋突出,“陛下,臣就問一句,臣的五郎,我趙家的小兒郎,他是犯了什麼天條戒律要受這樣的罪?”

元狩帝踉蹌着倒退一步,顯然沒料到真相如此荒唐,直直衝擊人心,他回想趙白魚的模樣,發現他的記憶裏沒有小時候的、少年時期的趙白魚,因爲那時候他還是趙家‘四郎’、公主親子,而爲了補償趙家,他和太后都刻意地忽略趙白魚,轉而寵溺着原來的‘五郎’。

他們對趙鈺錚的縱容、寵溺,既是補償趙家,也是幫昌平贖罪,幫她化解恩怨,可是趙伯雍現在說兩個孩子從出生那天起就互相調換了?

他們的補償、化怨都給錯了人,越是縱容、恩寵,便越是虧欠趙白魚?

元狩帝低頭看向掌心的鮮血,看向衫袍上已經乾涸的血跡,腦海中不斷回閃剛纔昌平持刀殺來,無路可退之時,卻是他曾屢次產生殺意的趙白魚擋在他身前,扛住了昌平瘋狂的、勢不可擋的一刀。

元狩帝一生尊榮,有無數人前仆後繼爲他而死,但是他知道那些人要麼是博一把好一步登天,要麼因朝堂社稷安危繫於帝王一人,不能有失。

當然也有愛他的人願意爲他死,可是這些人無一不是愛着身爲皇帝的他,所有的愛意便都打了個折扣。

此生唯有崔清茹在他落魄艱難的時候愛他,只因愛他,便甘願赴死,死得慘烈,在元狩帝心中留下永遠都無法磨滅的痕跡。

而今又多了一個趙白魚,不是出於愛、更不是出於忠君事君,只單純爲了他這個人,便願意以身擋刀,以死相救。

元狩帝看得出來哪怕換個人遇險,趙白魚也會挺身而出。

對於一個什麼人心都見過的帝王而言,無論是刻意的謀算還是因他皇帝的身份而表現出來的愛和敬重,都遠不及趙白魚無差別的捨身相救更讓他感懷其真心。

趙白魚的生死置之度外,拒絕太醫爲他拔刀時的萬念俱灰,爲天理公道、爲民爲國之心,之高節,都令元狩帝動容。

還有從未見過那樣茫然無措,失魂落魄,痛心入骨的子鵷,一向意氣風發,敢甩帝王臉色,敢和他割袍斷義,連蠱毒纏身瀕臨死亡時,都沒哭過、也沒慌成那樣過的混世魔王,有朝一日,竟也能透骨酸心地當着他的面慌得不知所措。

眼下又有換子的真相當頭砸來,元狩帝到底有所虧欠。

趙白魚,趙白魚。

黎民百姓的青天,大景朝堂的肱骨重臣,趙府被鳩佔鵲巢的幺兒,子鵷三書六禮聘回去的妻,他的救命恩人——

問心有愧啊。

“帶下去,交由你,”元狩帝緩緩轉身,擡手揮了揮,停頓一會兒說道:“按律懲處。”

“臣,”趙伯雍磕頭:“謝陛下!”

昌平被帶下去時,不知悔改地盯着趙伯雍笑:“謝琅嬛輸給我了,她一輩子都輸給我。而趙郎你,不管是怨是恨,都將記得我,永遠,永永遠遠,都擺脫不了我!”

趙伯雍面色冷漠地睨着她。

“痛嗎?我再告訴你,如你所說,我的確是故意留下趙白魚,要讓你們一看到他就想起我,想起我做過的那些事,要你們沒辦法因我的離去而得到安寧。我還令人喂趙白魚洗髓丹,要他健健康康的,與我兒早產體虛多病對比,你們越心疼四郎,便越恨趙白魚,越是會嗟磨他哈哈哈哈……可惜啊可惜,趙白魚沒被你們磨死在後宅裏,沒叫你們一輩子都把四郎當成親生兒子疼極愛極寵極——可是!可是當下揭穿真相看你們痛徹心扉的模樣,孤也暢快!”

昌平神經質地湊過來說:“趙伯雍,本公主當年對你一見鍾情,七情六竅盡繫於你一人身上,可你辜負了它,你辜負了我。我愛你,也恨你,恨你對我的情意不屑一顧,更恨你們當初將我逐出京都,驅至兩江,讓我受盡屈辱——我明明是金尊玉貴的公主!若不是你,不是趙白魚,不是你們非要咄咄逼人,我何以落得如此狼狽?”

趙伯雍伸手卸掉昌平另一隻胳膊,同時快速卸掉昌平的下巴,讓她說不出話,且形貌更爲狼狽。

“牢裏的喫人刑具太多了,怕你撐不住,現在沒了手,沒法咬舌自盡,之後再打斷你的腿骨,你就會明白求死不能的滋味了。”

趙伯雍的聲音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輕快陰冷,連惡得死不悔改的昌平見狀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似乎終於想起來二十年前的狀元郎也曾一度是京都府聞之色變的刑部酷吏。

眼睛睜大,瞳孔緊縮,昌平終於後悔自己給了趙伯雍剝奪她自裁的機會。

趙伯雍出了宮門,發現送走謝氏的那輛馬車還停在外面,趙長風和趙鈺卿各自心事重重地守在馬車兩側。

“還沒走?”

“爹?”趙長風和趙三郎連忙走過去,異口同聲地問:“趙白魚五郎傷勢如何?”

馬車裏傳來響動,趙伯雍快步上前,撩開簾子發現是謝氏起身太快而摔倒,撞到馬車裏的邊角,把牙瞌碎了,血流如注仍不覺疼痛似的,急忙詢問:“五郎可,”情緒起伏太極端,呼吸急促,不得不喘口氣再說,“可脫離危險?”

趙伯雍一邊擦謝氏下巴上的鮮血,一邊令大郎找出止血散,手在顫抖,還必須輕聲細語地安慰:“無事,太醫說無事,刀拔出來了,血止住了,快,”似乎發覺聲音因哽咽變了調,不太尋常,便勉力一笑:“快醒了。”

謝氏直勾勾地看他:“你騙我。”她很篤定,“你又騙我。”撥開趙伯雍的手,她伸長脖子去看宮門口,看紫宸殿的方向,“那刀都穿過五郎的身體了,我瞧見那血流得一地都是,他就那麼大個人,身體裏哪來那麼多的血?會不會失血過多——呸呸。”

呸完了,謝氏呆呆地望着紫宸殿的方向,好半晌才眼帶希冀地問:“我能不能留在宮裏?”

趙伯雍靜了一會兒,緊緊握住謝氏的手說道:“待我入宮請旨,陛下,陛下同意了就行。”

趙長風和趙三郎都愣在原地,木訥而機械地幫忙拿止血散、拿擦血的巾帕,腦子亂糟糟的,好半天理不出個思緒來,偌大的疑惑盈塞心口,爲什麼父母對趙白魚是這個態度?

爲什麼?

可是隱隱約約的,心裏深處告訴了他們答案,只是被一層又一層的迷霧籠罩着,快要破土而出了,連帶着那挾裹一切的毀天滅地的架勢衝過來。

“小鱗奴,我的小鱗奴,我的小兒郎,我,”謝氏手足無措地按住心口,試圖掐滅那慌得痛得無邊無際的情緒,小聲呢喃:“我以爲貶妻爲妾,險些命喪黃泉便是最大的劫難,我以爲,我的小兒郎奄奄一息,苦痛纏身,此後十年間牽腸掛肚,不得心安,遍尋鬼神,求它們別帶走我可憐的小鱗奴,便已是此生最殘酷的苦難,可我——”

謝氏深呼吸,哽咽着,一度說不出話來。

“可我怎麼能想到,我怎麼能想到我的小鱗奴被……被換了?我怎麼能想到原來這不是我的劫難,原來我,我纔是小鱗奴此生最大的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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