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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

被換了

什麼被換了

趙長風的手在顫抖。

趙三郎小聲問:“爹,娘,你們說什麼被換了?小鱗奴是五郎還是四郎,是趙白魚還是趙鈺錚?爹,你們是不是搞錯什麼了?”

趙伯雍扶着謝氏的肩膀,背對趙長風和趙三郎二人,聲音很低地告訴他們真相。

“四郎是真正的四郎,五郎是真正的五郎?趙白魚纔是我們的小鱗奴?他纔是趙家的小兒郎?”趙三郎步步後退,連連搖頭:“太荒唐了,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事情?”

趙長風表面看上去很鎮定:“爹和娘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四郎……趙鈺錚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嗎?”

趙伯雍按住謝氏頭頸後方的安睡穴,令心神都崩潰了的謝氏陷入昏迷,這纔回應趙長風的問話:“我和你娘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至於趙鈺錚——”提及趙鈺錚便聲音冰冷,“回府親自問一問他便知道了。”

聽話裏的意思是趙鈺錚知情

他知情爲什麼不說

趙伯雍和謝氏都在馬車裏,趙長風負責駕駛馬車,趙三郎則騎在馬上跟在後面,表情空白,此時已是六神無主。

馬車忽然拐了個彎走進一條死衚衕停下來,好半晌沒動,趙伯雍撩開車簾問:“到了嗎?”

趙長風心頭一跳,驟然回神,趕緊跳下來,牽着繮繩調頭,便也是這時候才發現原來看似鎮定的趙家大郎其實魂不守舍,並非無動於衷。

趙伯雍沒說什麼,鑽回了馬車。

馬蹄聲嗒嗒,車輪滾滾,靜謐的街道上僅有他們一家四口。

夜空圓月皎潔,府內萬家燈火,若是往常結束宮宴,此時他們應該護送爹孃回府,三郎騎着馬跟在馬車旁邊揮舞着雙手大談他在宮裏巡邏時的所見所聞,娘會笑着附和,爹會呵斥,但眼裏滿是笑意,並不是真的生氣。

而他還是像今晚一樣駕着馬車,安靜地聽他們談天說地,細心地留意路況,避免喝了酒的爹孃因顛簸而頭疼,同時聽着三郎說要將他從宮宴裏看來的百戲宴樂說與四郎聽,這時候的爹孃會將他們偷偷從宮宴上帶出來的、藏在袖子裏的食物遞給他們,讓一直在維護大內治安的他們填飽肚子。

娘有許多個百寶袋,常用來裝些小食、乾果,有時候還能藏宮宴裏的炙烤羊肉、蟹釀橙等硬菜,其實冷了並不是很好喫,可那些菜上到朝臣命婦的桌上都是有限額的。

爹和娘將自己那份留下來給了他們。

雖然味道不好,可是回去的路上,每個人都很快樂。

但今晚之後,那樣簡單的快樂和幸福分崩離析,並將永不復存在,於趙家人而言,那闔家團圓的萬家燈火從此以後怕是再無一盞屬於他們。

趙鈺錚在書房裏讀書做文章直到三更天到來,伺候他的嬤嬤和家僕們前後來勸他先休息,都被他冷眼斥退,束手無策地退到院子外,苦不堪言地對視。

趙府這位金尊玉貴的小郎君雖說身強體健,比起小時候的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已是好了許多,但他性情實在好動,固執不服輸,到外頭和人比投壺輸了便要日夜不休地練習,非將自己累垮才肯停下來。

再比如騎馬,被京都一些紈絝子弟嘲笑跟個小姑娘似的,連上馬都需要別人攙扶,一氣之下回來苦練兩個月,愣是摔斷自己一條胳膊、一條腿。

再來說這讀書考科舉,原先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去年突然發憤圖強,老爺夫人不明白,他們這些成日伺候的人的心裏跟明鏡似的,這四郎分明是因官場上的趙白魚有所建樹,得了青天的好名聲,心裏不服輸,便暗地裏較勁兒。

說實話,人有股不服氣的勁兒是好事,如此方能上進,可是一味將不服氣的勁頭放在與他人的攀比、賭氣上,卻不見得是件好事。

更何況四郎廢寢忘食,累病了,苦的還是照顧他的這一院的人。

奈何沒人勸得了四郎。

不過宮宴這個時辰也該結束了,老爺夫人回來便好了。

家僕們正做如是想,忽然見院門外頭進來兩名趙府家丁打扮的陌生人,道是老爺派他們來傳喚四郎到前廳去,這倒是尋常之事,便無人阻攔,眼睜睜看着那二人帶走趙鈺錚。

就是瞧着四郎神色陰沉得可怕,步伐也過於匆忙,難道是前方出了事?

沒等家僕們想明白便看見四郎剛走到碎石子小道中央,忽然出現十來名窄袖黑袍人團團包圍住四郎和兩名家丁,交談不到兩句就動手,幾十個回合驟然將家丁斬於刀下,不由驚恐惶惑,正想放聲尖叫之際,夫人的貼身嬤嬤出現,目光冰冷地環掃過他們。

“那是府裏的護衛,殺了意圖謀害趙府的歹人罷了。三更半夜就別大驚小怪,都回自己屋裏去睡,沒吩咐不用出來。”

院裏的大丫鬟鼓起勇氣問:“那四郎怎麼辦?”

“自有老爺和夫人來處理。”

聞言沒人再多話,紛紛退下回自己屋。

剛把門關上,方纔問話的大丫鬟忽然覺得不對,她問的是四郎,怎麼嬤嬤說的是‘處理’?倒像是處置什麼人犯似的。

搖搖頭,大丫鬟覺得自己想多了,那可是趙府千嬌萬寵的幺兒,連聖上和太后見到他都會笑的趙四郎,滿京都誰不知道他生來矜貴?

待家僕和丫鬟都退去,謝氏的貼身嬤嬤來到趙鈺錚跟前,面無表情地福身說道:“請隨老奴到前廳去見老爺、夫人。”

“爹和娘回來了?”趙鈺錚臉色慘白,不禁後退一步,瞥見被斬殺的兩名死士更是心驚肉跳。“爲什麼斬殺這兩人?”

“他們是歹人冒充府裏的家丁。”嬤嬤催促:“您該去前廳了。”

前後路都被堵住,唯一能帶他走的死士被殺,趙鈺錚退無可退,只能跟隨嬤嬤去往前廳,二十年來走了成千上百次的長廊在今日變得無比漫長、磨人,充滿未知的恐怖。

回到府裏,有人來報剛纔發生在趙鈺錚府裏的事,趙伯雍面色冷靜,毫不意外,顯然早已料到情況。

趙三郎走過來問:“那兩個冒充趙府家丁的人是什麼身份?什麼目的?爲什麼帶走四……爲什麼帶走趙鈺錚?”

“你們先去前廳。”趙伯雍說完便抱着謝氏回主院。

趙長風和趙三郎對視,都能從彼此的眼裏看到慌亂、恐懼和畏縮。

深吸一口氣,趙長風率先邁開步伐:“走吧。無論前面是什麼樣的地獄,我們都必須進去走一遭。”至於能不能出來便不能去考慮了。

此時退縮,便是放任錯誤繼續下去,誰都對不住。

二人來到前廳,看到垂頭而立的趙鈺錚,這個被他們從小愛護到大的最小、最可憐、身體最差的幺弟,心裏不是沒有難過、猶疑和幾分試圖爲他開脫的念頭。

只是這份愚蠢的念頭很快便因生死不明的趙白魚而消散得一乾二淨,混亂的思緒一時無法理清,五郎被調換的真相和這些年疼愛趙鈺錚時付出的感情彼此對立時,很難衝破牢籠找到平衡的支點。

他二人踏進廳裏,心事重重,趙鈺錚彷彿無所察覺般照舊熟稔親暱地喊他們“大哥”和“三哥”,可是看着他明豔的笑靨、乾淨無繭的雙手還有身上低調實則尤其奢華的雲錦,便難以控制地想到臉色慘白的趙白魚,想到他身上流出來的多得令人害怕的鮮血,便沒辦法自然地迴應趙鈺錚。

兩人一言不發地越過趙鈺錚,站在主位的旁邊。

趙鈺錚覺察不出他們的冷淡一般,還是湊上前問:“大哥和三哥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宮宴上沒瞧見精彩的百戲和宴樂?沒關係,等大哥、三哥都開疆拓土,建功立業,宮宴上自有你們的一席之位。對了,我今晚做了兩篇策論,等會兒拿給爹看,但是爹肯定要求嚴格,會挑很多刺,勞煩大哥和三哥到時候幫我說話啦。”

一邊說着一邊習慣性地拉扯趙三郎的胳膊,後者躲了過去,他愣了下,眼中閃過一絲猙獰的情緒,但很快遮掩過去,擡頭小聲詢問:“怎麼了?”

趙長風扭頭問他:“晚間那兩個家丁爲什麼要帶走你?”

趙鈺錚愕然:“我不知道……他們說是爹吩咐來的。”

趙長風:“你不認識他們嗎?”

趙鈺錚搖頭:“說起來的確是很陌生的面孔。”

趙長風笑了。

“府裏最近半年都沒招人,有沒有新面孔出現,下人不知,你也不知?你生性好玩但是性格警惕,你十三歲那年就能識破喬裝成府裏婢女試圖將你拐出去的歹人,怎麼可能二十歲了反而蠢得跟着兩張突然出現的陌生面孔離開?往常我們從宮宴回來,你會主動到門口提燈,如果你有事或是病着,便不可能叫你去前廳……你分明能看出問題,你也分明認識那兩人——”

深吸一口氣,趙長風狠狠地閉上眼睛,情緒激烈得手不住顫抖,腦子紛紛雜雜,一堆顛倒常觀的真相如疾風驟雨般襲來,撞得他頭暈目眩,殺得他窒息難捱,險些站不穩。

驀地睜開眼,趙長風目光銳利如刀:“趙鈺錚,你到底騙了我們多少?瞞了我們多久?”

趙三郎聞言,身形一晃,方纔聽趙鈺錚回答時總覺得哪裏違和,眼下終於恍然大悟。

他仔細盯着趙鈺錚的臉問:“四郎,你早就知道你的身世?”

趙鈺錚面露疑惑:“什麼身世?瞞騙什麼?大哥,三哥,你們今晚很奇怪,到底發生怎麼回事?”

“還撒謊!”

突如其來的呵斥吸引廳內三人注意,回頭看去,卻是趙伯雍。

“昌平遣吳氏扮作女醫,費盡心思纔在夫人跟前露了臉,專門替四五歲的你調理身體,不過吳氏不可能選擇那個時候告訴你身世。你太小,和吳氏不熟,如果被告知身世會第一時間哭鬧着跑來找我們,讓我們起疑心不說,還會打擊到體弱多病的你。但是你能在察覺到我和夫人都懷疑你身世的時候,不吵不鬧,投誠東宮,還知道昌平趁今晚宮宴謀反,沒個三五年很難培養出這份親近和信任,說明至少四五年前就知道真相。”

趙伯雍盯着趙鈺錚的眼睛:“我說得可對?”

趙鈺錚扯了扯嘴角,下意識看向趙長風和趙三郎,可憐又迷茫地搖頭:“我不明白,我不懂……爲什麼?是不是趙白魚跟你們說什麼了?”

趙伯雍:“吳氏被夫人抓起來拷問,就關在地牢裏。昌平身邊那個追隨她二三十年的女官被二郎抓了起來,嚴刑逼問,已經將當年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還有,你身邊那羣死士,你這些時日和五皇子府的聯繫,都被趙府暗衛看在眼裏,彙報到我這裏來。”

他步步逼近,濃黑的眼瞳沒有絲毫感情地鎖定趙鈺錚,他曾經最虧欠、最疼愛的孩子,卻反手將一把帶毒的利刃狠狠地插1進他的心臟。

穿心而過,無藥可醫。

“你以爲你是在自救?還是在救你那個自作孽不可活的母親?你知道昌平爲什麼謀反失敗嗎?因爲你。”

趙鈺錚怯得後退,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眼神躲閃,不敢直視趙伯雍,能面不改色地應對趙長風和趙三郎的質問,卻不敢直面趙伯雍的平鋪直敘。

他擡起雙手想捂住耳朵,眼淚盈於眶,要落不落。

“因爲你就是替我們監視昌平和東宮謀劃逼宮的眼線!我再告訴你,連昌平和東宮逼宮謀反都在我們的預料中,是我們一步步逼她跳進地獄!是我們逼她去送死,霍驚堂、陳師道、杜工先、康王……是這些公卿大臣爲了救趙白魚而逼昌平和東宮去送死!”

趙鈺錚大口喘氣,驀然發出尖叫:“別說了!別再說了!”許是情緒過於激動而呼吸困難,臉色驟然變得鐵青,揪住心口極其痛苦地祈求:“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不是我……”

若是往日,瞧見這般模樣的趙鈺錚,趙家人早就焦急萬分了。

但趙伯雍只是冷漠地看他,趙長風無動於衷,和他關係最好的趙三郎只是不忍地撇過臉,讓趙鈺錚更痛恨。

他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從懷裏掏出瓶子,倒下固本培元的藥丸喫下去,臉上很快恢復血色。

趙伯雍:“原來你的身體也沒平時表現出來的虛弱。”他露出譏諷的笑,坐在主位上,目光定在虛空一點,已經連多看一眼趙鈺錚都不願意。“你和你母親一樣——”

“一樣惡毒是嗎?”趙鈺錚低低地笑:“不明真相前,您,還有大哥、三哥,你們最常對趙白魚說的話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因爲生母不堪,於是定了趙白魚死罪,傷害他、指責他、怨恨他的人,是你們啊。”

父子三人聞言,臉色都是同等程度的蒼白難看,趙三郎踉蹌着跌回座位。

“我呢?我最多是不明情況的時候被調換身份,知道真相後也沒說罷了,可我沒真的傷害趙白魚,全都是你們藉着爲我好的名義去傷害他。”趙鈺錚明白本性被看透,索性破罐破摔,也要讓他們嘗一嘗碎心萬段的滋味。“爹沒猜錯,我的確是五年前才知道真相,我真的好難接受,爲什麼我不是真正的五郎?爲什麼娘不是我的親孃?爲什麼爹和哥哥們會那麼厭憎昌平和她的兒子?”

“我傷心得大病一場,病好是想告訴你們真相的。我天真地想着爹孃和哥哥們疼愛了我十五年,十五年啊,不可能因爲身份變了,親情就變質對不對?大不了我把我的一切都分一半給趙白魚,我……”趙鈺錚哽咽着說:“我想補償趙白魚的,可是吳嬤嬤告訴我,如果你們知道真相只會更恨我,你們愛我的前提是:我是五郎。如果沒有了這個前提,感情上也許一開始轉變不過來,但是爲了趙白魚,你們會把我送走,而時間會淡化這份親情,往後你們眼裏的我,趙鈺錚,就是鳩佔鵲巢裏的鳩鳥!”

“難道你不是嗎?”趙伯雍怒吼:“你不是那隻貪得無厭的鳩鳥嗎!!”

趙鈺錚抽噎着強忍下痛哭的渴望,攥緊拳頭冷笑:“是!可也是你們有眼無珠認不出來!要怪就怪你們對趙白魚太壞,怪他太聰明,如果你們知道他是和昌平截然不同,如果你知道他是高義之士,”他指向趙三郎,看向趙長風,“你知道他剛正不阿,”最後看向趙伯雍,“你知道他才華蓋世——”

“縱然他是昌平之子,你們還是會被吸引,會不由自主地欣賞他,對他心生好感!”

“事實如我所料。不知道真相前,大哥便經常關注趙白魚,我及冠時求了很久的君子玉,您不肯給我,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想送給趙白魚!他和我同一天及冠,你送不出君子玉,寧願藏起來也不肯給我!三哥呢?三哥以前倒是站在我這邊,時常嘲諷趙白魚,可是自從趙白魚聲名鵲起後,你便時常在我面前誇他!如果不是礙着昌平,不是爲了娘,你早就跑去獻殷勤了!那我呢?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爹也不遑多讓啊,明明嘴上說厭惡趙白魚,可是三番兩次在朝堂上爲他說話,推動他提出來的各項良策,您書房裏的推動夜市開放、便糴良策全是密集的批註!可是批改我的卷子時,眉頭緊皺,沒說一句但我知道你不滿,如果我不是趙家的小兒郎,你連看我一眼都不會看!”

趙三郎難以置信:“就因爲這種理由,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本該屬於五郎的一切?”

“我不想失去我擁有了二十年的東西怎麼了?”趙鈺錚表情奇怪地問:“三哥,如果你知道真相,會不會爲了趙白魚把我送走?”

趙三郎囁嚅着,回答不出來。

緘默就是默認。

趙鈺錚又問:“爲什麼?三哥和我一塊兒長大,相處時間最長,也最疼我、最懂我,會爲了生病的我去教訓趙白魚,爲什麼可以因爲身份不同就放棄我?難道我們十幾二十年的兄弟情分都是假的?”

這個疑惑藏在他心裏五年了。

是問趙三郎,也是問趙長風、趙伯雍,更是問謝氏。

爲什麼?

“血緣就那麼重要嗎?”

趙長風:“如果不是因爲血緣,我們根本沒有培養親情的機會。”

趙三郎低頭說:“十幾年的親情不作假,十幾年的呵護縱容也不作假,不管是趕走你,還是放棄你,我都會難過、會不捨,但是趙鈺錚,這本來就對五郎不公平。我對你付出一分不捨、難過,就是對五郎多一分的傷害,多一分的不公平。”

他心臟揪緊,難受得要命。

“已經虧欠了五郎,還想因着過去十幾年的親情兩手抓、兩個人都不放棄,那該怎麼還過去十幾年的虧欠?誰去彌補過去備受苛待的趙白魚?誰對他說對不起啊?更何況,爲了你,爲了曾經無法報復昌平的那份恨意,我們,”趙三郎哽咽着,幾乎說不出話。“我們把怨恨轉嫁到五郎身上,我們毫無顧忌的,甚至是發泄式的,苛待他,要怎麼才能毫無羞恥地留下你,怎麼問心無愧地面對他?”

“呵,哈哈,哈哈哈……說得好聽!”趙鈺錚忽然捧腹大笑:“想彌補?想求趙白魚的原諒?可你們忘了你們怕我難過,不允許趙白魚去科考,斷了他的仕途之路,還爲了我,李代桃僵,強逼趙白魚嫁進臨安郡王府。狀元之才,肱骨重臣,黎民百姓的青天——都叫你們給毀了!你們,是你們親手逼你們最疼愛、最虧欠的小兒郎!嫁人爲妻!!去給一個當時聲名暴虐的男人當妻子!!!”

“噗!”趙伯雍悲怒交加,硬生生嘔出一大口血來。

趙長風和趙三郎連忙上前喊了聲“爹”,被趙伯雍擡手揮退。

“你沒說錯。是我造孽,都是我造的孽。”趙伯雍每說一句便肯定地點頭,哆嗦着手擦掉脣邊的血。“是肝膽欲裂還是碎心萬段,我會承擔,我活該受着,但是該報的仇,我會追究到底。趙鈺錚,你欠了我趙家小兒郎多少,你就給我百倍千倍的還回來。”

他用最輕的聲音說出最殘忍的話。

“你怕你擁有的一切都被搶走,你怕五郎這二十年來的苛待落到你的頭上,可這些東西根本就不屬於你。我虧欠五郎的,我要還,你虧欠五郎的,也要還!”

發泄過爽快過了的趙鈺錚終於後怕,瞪着趙伯雍問:“你想對我做什麼?”

“你會眼睜睜地看着屬於你的、不屬於你的東西,你珍惜的,或者不珍惜的東西,都將一件一件被拿走。”趙伯雍像是看死物一樣的目光看趙鈺錚,一字一句說道:“先從父母兄長的偏愛開始,到你擁有的特權,你的住所,你的華服玉冠,你的奴婢……最後是你的身份、名字,你出人頭地的機會,包括你做人的尊嚴,你的存在,包括你求生或求死的權利——”

趙鈺錚全身顫抖,不寒而慄。

“屆時你就會明白,生不如死,卻求死不能,是什麼滋味。”

趙伯雍敲擊桌面兩下,便有暗衛出現。

“帶下去,關進柴房,日夜看守,確保他能活着就行。”

暗衛聽令,拖下掙扎個不停的趙鈺錚,捂住他怒罵的嘴,將他關進柴房,從衣食住行四個最基礎也最不可或缺的方面開始一點點剝奪。

趙鈺錚被帶下去,偌大的前廳一下子安靜得可怕。

趙伯雍撐着桌面艱難地起身,從來挺直如青松的背此時佝僂着,顯露出衰老之態,想開口叮囑趙長風和趙三郎幾句,但是發現無話可說,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趙三郎盯着手掌,回想起五郎出生那晚。

那個時候爹還在外面辦差,二哥帶人守住院門,防止公主那邊作亂,大哥則行着夜路跑去找爹,只留他一個人在產房外面。

他蹲在長廊下面捂住耳朵、閉上眼睛,想隔絕彷彿是要撕裂天地的電閃雷鳴,擋住房裏淒厲的慘叫,怕得瑟瑟發抖,直到一聲嬰兒啼哭劃破夜空,震耳欲聾的雷電戛然而止,而大雨滂沱,沒了可怕的慘叫,也很快便沒了啼哭聲。

趙三郎到現在都想不通明明嬰兒啼哭聲那麼微弱,爲何偏能從雷鳴聲中辨別出來?

記得他鼓起勇氣偷偷溜進屋裏,瞧見還在肚子裏便有了小鱗奴這一小名的嬰兒,小小個的,氣息微弱,艱難地張開口鼻呼吸着,躺在放置於外間的坐牀,沒人顧得上他,寥寥三四人聚在裏間奔走。

虛歲有四的小小的趙家三郎扒着坐牀的圍欄看那小貓兒似的小鱗奴,伸出胖胖的手指戳了一下小鱗奴的臉頰,聽到他發出微弱的呼嚕聲,用力地捏緊小拳頭,臉皺巴巴紅彤彤。

明明很醜,愣是看出幾分可愛。

他踮起腳尖,本來想抱一抱小小隻的五郎,但裏間突然傳出劇烈的動靜,間或夾雜幾句‘血崩’、‘產婦中毒’和‘將死之兆’等話,語氣十分驚慌,嚇得他趕緊衝進裏間,拋下了外間的小鱗奴。

現在想來,大約便是在那個極其短暫的時間段裏調換了他們真正的小鱗奴。

就那麼短的時間,可能沒有一刻鐘。

“我……原來我見過剛出生時的五郎的。”

趙長風轉身看向趙三郎。

趙三郎擡頭,茫然無措,眼眶通紅地說:“大哥,原來我見過的,可是那個時候我爲什麼要拋下五郎?”

“他敲登聞鼓救恩師,我說他譁衆取寵。他一再親近我們,我說他包藏禍心。我們嫌他愛出風頭,他便藏拙,他藏了拙,我們又嫌他蠢笨……我都說了什麼?都做了什麼?”趙三郎語帶哭腔,巴掌一個接一個地扇在自己臉上,很快滲血的嘴角說明他沒手下留情。

最後擡起手臂捂住眼睛,趙三郎抑制不住地痛哭。

“我要怎麼做,才能還完我們所虧欠五郎的債?怎麼彌補……”

再怎麼彌補都沒辦法償還這二十年的虧欠,不是寫錯字練錯刀法重新改正過來就好,而是沒有辦法回到過去的時光去修正一件件虧欠五郎的錯誤,沒有辦法去對滯留於二十年時光裏的那個趙白魚說對不起,才更令人絕望。

書房裏的趙伯雍一遍遍摩挲着趙白魚獻上朝廷的良策,甚至不是他的字,只是謄抄的摺子罷了。

縱觀整個趙府,他竟找不到一樣屬於趙白魚的東西。

他連睹物悔過的機會都沒有。

他睜大眼睛去看摺子,一個字一個字仔仔細細地看着,視線一遍遍模糊,便擦乾了淚再看,一次次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小兒郎有多麼出色,那是他最出色的孩子,卻受他打壓,在那京都府衙門做個小小差使,上下受氣,備嘗辛苦,即便如此還是能憑一己之力名動天下,無論遭受多少不堪都能保持其高節,始終傲骨不屈。

……

“你聽話,乖乖替五郎擋了這劫,保你不死。”

“少學你生母的尖酸刻薄!”

“你是什麼?下九流的東西嗎!”

……

過去對趙白魚的偏見,不假思索地斥責,毫無道理地蓋章他心思蠢毒等等惡事,如今不斷迴響,不斷刺着趙伯雍的皮囊、血肉、心臟和骨頭,無一處不在痛。

因他的緣故才讓趙家的小兒郎剛出生便備受苦楚,身體孱弱,朝不保夕,活在隨時都會失去小兒郎的恐懼中,便想着縱容他、寵溺他,他趙家的小兒郎本就該千嬌萬寵、金尊玉貴的長大,不能輸給任何一個王孫公子,他想着趙家的小兒郎是從昌平的戕害下僥倖活下來,是九死一生,已是命途多舛,爲什麼不能讓他極盡尊榮、肆意享受人世間的一切?

他總想着,趙家的小兒郎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不能得到?

小鱗奴還在九娘肚子裏的時候,便有一個相士來討飯,他給了銀子將人打發走,那相士爲了報恩便說要幫一個人看相。

他隨手指着大腹便便的妻子說,便替我即將出世的小兒郎避一避災禍吧。

那相士看了許久,一臉凝重,連連搖頭,道是小郎君親緣淺薄,多災多難,命途多舛。

他便想着,能有多坎坷?

侯服玉食地養,千嬌百溺地寵,能有多坎坷?

而今他終於明白,便也是萬箭穿心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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