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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姑娘

八月的最後一天,徐經野從倫敦回來,比他原本預計回國的時間足足早了十四天。

兩週後的15號,是徐周兩家籌謀了幾個月的訂婚宴。一天之前,他接到他父親的電話,奶奶病重,速歸。

從機場出來他徑直到了醫院,私人的,也是徐家的衆多產業之一。下車後他快步穿過園林和迴廊,走出電梯時他同時肅着臉整了整衣領,再往前踏出幾步後,病房門開了,年輕女子垂着眸動作很輕地關上門,回身時意外看到了他,停幾秒後她下意識交握着手端正站好,輕輕叫了一聲:“哥,你回來了。路上還順利吧?”

徐經野略微點了下頭,走過來,視線淡淡在她臉上掃了一圈,從她素淨白皙的額頭,到眼下疲憊的淺淡陰影,再到她明顯憔悴的凹陷臉頰。

他眉頭難以覺察地皺了一下,低聲問:“怎麼樣?”

她輕聲細語回:“不是很樂觀。手術定在後天,治療方案選擇了最保守的,但就算這一次成功的話也不能恢復到之前,後面基本需要一直有人在身邊照看,要小心休養和注意。”

徐經野神色不明嗯了一聲,從她臉上收起視線,伸手要去推開門,她在旁邊出聲提醒:“奶奶剛睡下。”

他側頭看她一眼,她接着囑咐:“輕一點。”

原來不是讓他不要進去。徐經野無聲看着她的臉,爲自己浮想聯翩的自作多情在心底自嘲笑了一聲:“知道了。”

他握住門把手,擦着她的肩膀走過去時,鼻息間千篇一律的消毒水味中驀然多出了幾分陌生的香氣,主調是並不濃烈的花香,混合了其他不知名的草藥與木植,宛若秋夜時凜冽的森林,優雅而清冷,與她的氣質契合相襯,但這一瞬他無暇細細欣賞,腦海裏只有一個陰沈念頭縈繞,這不是她常用的香水。

誰給她買的?

身後的人渾然不覺他的心理變化,體貼替他掩好了門。他站在門口默了片刻後,沉着臉走進房間,俯身給牀上熟睡的人掖好被角,沉默走到沙發前坐下,闔上眼睛疲倦揉了揉額頭。

這就是他原本打算兩週之後再回來的原因。他應該直接出現在她的訂婚典禮上,以後再與她見面也是在家庭的聚會里,她會親密挽着別的男人的手叫他哥哥,甚至再過幾年,她懷裏還會有一個長得很像她的小傢伙口齒不清地喊舅舅——

徐經野抿着脣睜開眼,突然煩躁扯開了剛剛繫好的領子,俊臉上冷得駭人。

他不該回來,從三個月前她的訂婚日期確定那一刻起,他便藉口工作去了國外。“逃避”這兩個字是他恣肆順遂了二十八年的人生裏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陌生詞彙,徐家人的行事作風一貫是佛擋殺佛魔擋殺魔,徐老爺子是這樣,他父親是這樣,傳到他這裏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從來沒有想過什麼人或什麼事會有本事令他逃避,直到那一晚,她淡聲在飯桌上告訴他她的訂婚時間,那一瞬間他腦袋裏面渾渾噩噩,在長輩們的注視下硬着頭皮說了句恭喜,回過神兒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離開。

他去了徐氏在國外的一個新項目,距離城市有百十公里的荒郊野地,生活條件艱苦簡陋,連信號都要走到坡地上才能連上。負責接待他的經理是位徐氏的老員工,一邊侷促搓着手帶他熟悉地形環境,一邊匪夷所思養尊處優的太子爺爲什麼會突然想來這兒整一出變形記。他們私下裏都打賭他在這裏堅持不過兩個禮拜,可他硬是在這裏待了三個月,而且因爲這裏毫無娛樂活動他便每天變着法兒地折磨他們,打他來了之後這一季度的進度都在他的整頓之下高出了五十個點。他們拿着獎金一邊欣喜淚流一邊默默祈禱着這位爺快點離開,害怕極了這錢自己有命賺但沒命花,但這位比他們優秀還比他們努力的太子爺卻始終安安穩穩待着,治他們的手腕還是跟之前一樣強硬可臉色明顯比剛來之時平和了許多,他似乎越來越習慣了這片荒地,全然看不出一點想要離開的意思。

徐經野確實不想離開,甚至他根本都不想去參加她的訂婚禮,但這場典禮的意義並不只是訂婚,更是徐周兩家今後達成聯盟的官宣儀式,他作爲徐氏的準繼承人必須到場。他在這個離她天南海北遠的鬼地方好不容易能暫時靠工作麻痹自己不去想她,他拼命洗腦自己去接受她早晚有一天會結婚周家的公子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他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終於自以爲可以用一副鎮定面孔面對這件事,可她只用了三分鐘不到就讓他的僞裝盡裂。

他還是在意,非常在意。她的消瘦身型,她的疲憊神色,她恭敬客套的問好,她身上陌生的香水……所有關於她的一切他全都在意,瘋狂的在意。

從十二年前她被送來他家的那天起,他們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這三個月是他們認識以來分開最久的一次。將近一百天的分別,他以爲就算是出於親情,她見到他也應該會跟往常稍有不同,可她的表現卻平淡得彷彿他昨天才離開,既不驚也無喜,他的存在與否似乎對於她來說全無區別,這個認知讓他胸口沉重窒悶,卻又無可奈何。

客觀來講,他確實沒有資格要求她對他這個哥哥有多親暱。她雖然養在他們家,但其實是他姑姑的女兒。他對他那位姑姑僅有的印象是從他週歲宴上的照片得到的,長相甜美又嬌俏的女人,抱着圓滾滾的侄子愛不釋手,但那也是兩個人唯一的一張照片,因爲第二年她就跟一個家裏不同意的畫傢俬奔了。

在當時那個年代這類事件還非常丟臉,徐老爺子被氣得不輕,不許任何人去找她,讓她自生自滅。這樣幾年的音訊全無之後,最後還是徐老太太心軟,讓兒子去查她怎麼樣了。這一查起來結果驚心,那畫家窮困又好賭,花光了大小姐的錢之後就原形畢露,出軌、家暴、嗑藥,五毒俱全,而那時候她已經生下了女兒,跟家裏也斷絕了關係,只能硬撐着維持下去,後來在女兒五歲的時候她一病不起,沒錢去醫院,死在了出租屋裏,女兒被那個人渣畫家帶走,再無去向。

徐老太太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當場犯了心臟病。一家人手忙腳亂叫了醫生過來,老太太醒過來後先是把老爺子罵了一頓,而後含淚命令她兩個兒子:「去找!掘地三尺也把那孩子給我找回來!找不回來你們就是想看我死不瞑目!!」

徐經野他爸跟他叔領了軍令狀後沒有耽誤,隔天就從那兩人的舊鄰居那裏查出了重要信息,那女孩兒今年應該六歲,背上有一塊月亮形狀的紅色胎記。

老太太一聽這話摟着徐經野的堂妹又開始抹眼淚:「六歲?那跟咱們清清一樣大,也不知道是幾月生的,是妹妹還是姐姐?」

徐經野那時候已經是個穩重的小學生了,坐在一旁觀察着大人們的臉色不說話。他莫名覺得他父親和他叔叔只是在恭敬應付差事,並沒有真心心疼這個不幸的妹妹,還有他的母親和嬸嬸,表情也很微妙,但具體是奇怪在哪裏,他說不出來。而徐若清當時還啥也不懂,咬着糖認真思索:「我想要妹妹,我可以做姐姐,帶她玩娃娃。」

老太太摟緊了懷裏的心肝兒老淚縱橫:「清清乖,奶奶最疼你。小妹妹很快就會找到的。」

結果這一找就是四年時間。徐經野都從小學上了中學,也逐漸瞭解到了自己家的實力,如果不是消極怠工的話,想找個徐家的孩子,用不上四年。

但好在這一天最後還是來了。他清楚記得那天是他母親去接的他,他心裏還在奇怪,徐夫人先開口道:「姑姑家的女兒找到了。」

他怔了瞬,點了下頭。

徐夫人繼續道:「她以後會跟奶奶生活在叔叔家,咱們現在過去。」

他心裏沒什麼波瀾,嗯了一聲。

徐夫人最後淡淡囑咐:「你不要跟她走得太近。」

他默了半晌,實在是不解,從四年前他們開始找這個孩子的時候就不解:「爲什麼?」

徐夫人看他一眼,片刻後才敷衍回:「等你長大以後就知道了。」

十幾歲的男孩子正是最討厭這種腔調的時期,把臉扭向一邊沒有再作聲。到了叔叔家裏後,徐若清跑出來往他身上掛,拉着他興奮絮絮叨叨:「新來的姐姐真的很好笑,連榴蓮都沒喫過,我媽媽給她拿來之後她不敢喫,又不敢放下,可能是以爲爛了吧,笑死我了……」

徐經野沒說話。他當然不是什麼慈悲的良善性格,只是單純不想跟他這個被寵溺大的堂妹顯得一樣不成熟而已。徐夫人反倒溫柔摸了摸她的頭,和顏悅色道:「那個姐姐以前沒有爸爸媽媽,也沒在城市生活過,以後清清要多幫助她呀。」

徐若清攀着他的胳膊笑得直不起腰:「我……我怎麼幫呀……她好瘦,比我大但是比我還矮……裙子也好醜,那我把我去年不要的裙子給她吧……」

徐夫人笑了笑,再沒講話。徐經野忽然走神兒想到他那位遇人不淑的姑姑,如果不是當初犯傻,現在這女孩兒也跟徐若清一樣是個無憂無慮的驕橫小公主吧?爲了所謂的愛情,坑了自己,還坑了自己的後代,這太蠢了。

他對那個未曾謀面的表妹突然就多了幾分憐憫,與她的悲慘身世無關,而是他很擔心基因的強大力量,如果她像媽媽,那大概也不會太聰明,如果她像爸爸,那就更糟糕了。一個蠢,一個壞,兩害相權,他都難以抉擇哪種能稍微好上一點。

於是從大門到別墅二樓,他都已經做好了看到一個非蠢即壞的女孩子的準備,直到進到客廳後,沙發上陌生的單薄身影覺察到有人來了,下意識回頭,與他對上了視線。

那一幕在後來很多年都一直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裏,一個面容清冷的小姑娘,穿着條與她的身材和這個房間全都格格不入的劣質白裙子,黑色長髮柔順披在肩上,臉龐素淨清麗,睜着雙貓一樣的狹長眼睛靜靜看向他,漆黑瞳孔裏有拘謹,但卻沒有卑怯,淡定得完全不像個流落在外吃盡苦頭突然被接回來的落魄千金,反倒是像位真千金,安靜平和寵辱不驚的真的大小姐——拋開那條裙子不談的話。

那一瞬徐經野看着她的臉不可抑制地晃了下神。他恍惚想,基因的力量果然神奇,這氣場確實是像徐家人。

那邊老太太笑眯眯示意她站起來,給兩人介紹着:「經野,這是質初……這是你大舅舅家的哥哥,比你大四歲,已經上中學了……以後跟你也是一個學校,學校裏有什麼事你就去找他!」

小姑娘站在他身前,待長輩的話音落下後,禮貌而平靜地叫了一聲:「哥哥。」

這就是他們的初遇,也是他與她牽絆開始的地方。

彼時的他以爲,小姑娘總算回到徐家,可以好好長着了。

卻不想也是這個小姑娘,有一天悄無聲息長進了他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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