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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風舞雩(一)

這一日天還沒亮,無憂便被從靜流部帶來的侍女從牀上挖起來,穿衣打扮。

他原本不愛早起,前陣子在阿花的鞭策下將作息硬是往前推了一個多時辰,晨練也積極了許多。近日來被關在屋裏養傷,天天睡得不分日夜,難得早起一次,整個人困得不分東南西北。

他就這麼迷迷糊糊地任由擺弄,只有擦臉的時候稍微清醒了點,問道:“這不是天色還黑着?怎麼要起這麼早?”

侍女麻利地給他梳頭髮,一邊道:“要換衣服呀公子,這可不能馬虎。”

“換衣服要換這麼久的嗎?”無憂嘟囔。

“公子這次只是觀禮,”侍女道,“主將早已動身,往棲梧臺去了。”

也不知道主將起得到底有多早,無憂一聽,也不抱怨了。侍女爲他換上靜流部的鯉紋青衣,以碧玉環束起長髮,一切收拾停當,出到門外,便有王庭守衛迎他們過去。

觀禮的除了他原先帶來的隨從,還有隨後來到王庭的部衆,個個衣着莊重,偶有交談,也是輕聲細語。無憂哪怕之前還有幾分睏意,如今也徹底清醒了,他此時身爲蜃樓一脈的公子,理應作爲部衆的引領。

天色拂曉,這一列青衣身影悄然無聲地從王庭的道路穿過,遠處的樓臺在晨曦中影影綽綽,守衛持着的燈火在兩側宛如兩道光螢之河,驅散了微微溼潤的薄霧。

及至棲梧臺下,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昭雲與繁嶺的部衆也在逐次來到場前,他們一邊是服飾多用亮色,一邊是衣着不同於中原習俗,涇渭分明,十分好認。王庭的妖族大多是黑衣,另有一些不屬於任何妖部的則穿成什麼樣都有,此刻全都在守衛的安排下,去尋自己的位置。

無憂則被引着一直向前,到了離祭臺不遠的地方。才站定,他就小心地轉頭,儘量端莊穩重地往兩邊打量,結果立刻在旁邊見到了一張熟面孔。

那一身光華燦爛的禮服,可不就是金翅鳥家的安焉逢嗎?

從遇襲後,無憂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關於當時安柔兆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是一概不知,當他旁敲側擊地想問安焉逢在這中間扮演了什麼角色時,施夕未只告訴他安焉逢性命無礙,讓他與安氏打交道時謹慎爲上。

無憂自己是沒什麼具體的記憶,只知道是安柔兆對他出了手,安焉逢作爲她的兄弟,他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

可如今,安焉逢與他印象中那副紈絝作風差得實在太多,叫他幾乎都不敢認了。

在金羽髮飾的襯托下,安焉逢的面色顯得尤爲蒼白,和無憂一比,肯定都要以爲他纔是大病初癒的那一個。他也全沒了原本吊兒郎當的神氣,靜靜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着眼前的地面。

無憂不知道他是因爲擔憂姐姐,還是也受了什麼傷才變成這樣的。至少他如今能出現在這裏,就說明他應該和安柔兆的謀劃沒有關係纔對。

大概是感到了他盯着的視線,安焉逢側頭看了他一眼,禮節性地微一頷首,又轉了回去。

無憂:“……”

雖然是很客氣,但客氣這件事放在安焉逢身上本來就夠奇怪了吧!

而且,他忽然意識到不太對。原本昭雲部的主祭應該是安柔兆,現在她是沒法來了,可同樣身爲安氏一脈的安焉逢也沒有被安排作爲代替。那現在昭雲部的主祭,到底是換了誰去?

他還在琢磨這件事,忽看到有兩個王庭裝束的身影朝這邊走來。

左邊那個是這次爲他診治的醫師,名叫行舟,無憂醒轉後負責照料他的人就換成了施夕未,因而他與這位醫師也只見過幾次。

算上在藏書塔裏那一面,每一次行舟出現在他面前,打扮都五花八門,在肅穆的王庭裏尤其讓人印象深刻。

如今在雩祀這樣的場合,他總算好好地穿了一次黑衫,除了一頭短髮仍然有些特立獨行外,基本可以說是十分正經了。他也沒有帶平時那些色彩繽紛的手巾,只有衣領前彆着一枚晃來晃去的奇怪飾物,像是個淺金色的小扇子。

視線相交時,他對無憂報以一笑,無憂也禮貌地致意。至於他旁邊那個沒見過的美人,大概也是王庭中的哪個同僚……

不對,無憂睜大了眼睛,這張臉他認識啊!

實在不能怪他眼神不好使,他初次見到那個名字奇怪的花妖時,對方就是手持一把柴刀颯爽登場的形象,往後也慣常衣着樸實,且有一種沉着氣勢,叫人在他面前忍不住就認真起來。到了王庭重逢,他不過是把在靜流部時的青衣換成了白色,仍然時時佩劍,瞧上去隨時可以把他打得滿地跑。

看多了平時的簡素,乍見到這一身盛裝,簡直令人不敢相認。王庭的黑衣繁複莊重,額角上昭示花妖血脈的痕跡不再那麼明顯,長髮梳成了平時肯定會嫌礙事的樣式,他眉目間的凜然也被柔化得幾近於無。

那佩在衣襟上的羽飾猶如一道赤焰,興許只有如此奪目的光彩,纔不會被他映襯得黯然失色。

無憂想說的話卡在嗓子裏,僵硬地目送他經過。對方衝他略一點頭,便和行舟並肩走向了王庭那一側。

謝真:“我似乎看到了安焉逢?”

行舟:“你沒看錯,就是他。”

“他怎麼會在這裏?”謝真疑惑道。

棲梧臺前的人羣雜而不亂,他剛剛一路走過來,大致也將這裏的情況收於眼底。和無憂一樣,他也心裏正奇怪。

安遊兆這會還被關着,安焉逢也在下面觀禮,那昭雲部的主祭由誰擔任?

行舟:“我就是個蹲藏書塔的,這你可問錯人了。”

謝真只好按下疑惑,但聯想起之前長明的話,不禁有種這次的祭祀上絕對會發生點什麼大事的預感。

他們默默等待了一會,終於看到西瓊與奉蘭登上了石階。

棲梧臺下剎那間靜得落針可聞。兩位大祭一左一右分開,單膝半跪,在萬衆矚目下,長明的身影出現在了祭臺中央。

這些日子在沉魚塔中遍覽王庭藏書,謝真讀到過不少關於雩祀的記述。

正如其名,這在深泉林庭舉行的祭祀,總是伴隨着霏霏細雨。不過究其源頭,雩祀本身並不是爲了求雨,而那場隨着祭祀進行降臨的吉祥雨,先人相信可以爲沐浴其中的妖族帶來賜福。

更久遠之前的雩祀,其盛大程度非是如今可比。不單只是芳海,連帶三部所在的族地,乃至更爲廣大的邊界之外,都會一同有祀雨飄落。

在一冊近人編撰的有關古時習俗的書中,整理了古籍中的隻言片語,期望能一窺當時風貌。其間,關於祈氏先王的溢美之詞連篇累牘,想在那些天花亂墜中看出些有用的內容來,一度令謝真在讀的時候頭痛無比。

不過如今,他彷彿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抒懷了。

祭祀的流程一絲不亂地進行,秋空上雲層漸漸聚集,卻始終有着恰好的裂隙,使得一道日光照耀在祭臺上。

長明立於祭臺中央,靜靜唸誦祝文。他的語調緩而有力,那聲音在棲梧臺前每一名妖族的耳邊響起,宛如古鐘長鳴,千山迴盪,一字一句敲在心頭。

書卷中的錦繡文章終究是陳年舊句,但他此刻所見所聞,正似從故紙中躍然而出。倘若古人曾目睹的是如此風姿,那麼再多的褒美與傾慕之言,也都可從中尋找真憑實據。

一篇祝文念畢,謝真才發覺自己看得眼睛都不眨,更不曾移開片刻目光。現在要是給他紙筆讓他記述,他心道,多半也要寫出一堆讓後人看了只覺胡扯的東西來。

長明從西瓊手中取過一柄長杖,雙手握住,向地面一頓。杖有半人高,仍帶着樹皮與枝椏,就像是剛從哪棵巨樹上切下來一樣,有種毫無雕飾的古樸與優雅。

隨着長明的手勢,杖端上升起一縷金紅的火焰,搖曳燃燒。

這時,西瓊與奉蘭朝兩側一退,三個身影依次登上石階,來到長明身側。

走在最前的是謝真才見過不久的狄珂,隨後是青衣的施夕未,走在最後那個,則着實出乎人意料之外。

那身披金羽紋飾的少年,是原本應該遠在天樞峯的昭雲主將,安子午。

若說狄珂的前來在計劃之中,施夕未的到訪則是陰差陽錯下的結果,那麼安子午身爲一部主將,臨時出現在這裏,就很讓人疑惑了。

如今看來,這居然是一次三部主將的聚首。

棲梧臺下的妖族顯然都在因爲這一百年難遇的場面而激動起來,謝真只是微皺眉頭,望着他們將接下來的祭禮一步步完成。

日近中天,祭臺上終於到了尾聲。接下來,只需要將儀式的金火熄滅,雩祀也將宣告結束。

長明擡起右手,掌心向下,籠罩在那一縷火焰上。然而過了許久,他的手仍然懸停在那裏。

在不明所以,又隱隱不安的寂靜中,他就保持着那個動作,開口說話。

“六百年前,祈氏先王同三部主將,曾與仙門六派立下盟約。”

不像祝文那樣複雜拗口,長明的言辭一如平常習慣,直白簡潔:“王庭以慧泉節制天下靈氣,仙門將天魔永鎮淵山,霜天之亂自此平息。”

所有人都因爲這預料之外的環節而不知該作何表情,只能愣愣地看着臺上。謝真眉頭緊皺,只聽長明繼續道:“時值大昃將至,仙門卻並未將淵山靈氣如約歸還。千年之約已名存實亡,今時今日,我將在此做個了結。”

他五指合攏,向上一提,杖端的金火彷彿被疾風吹動,剎那間猛烈燃燒起來。蓬勃的火焰散發出耀眼光輝,恍若一輪烈日,遠遠望去,有許多若隱若現的深色陣文在其中流轉。

三位主將同時伸出一手,抵在火焰上,各自的指間漸漸浮起一枚玉印虛影。火焰就如同吸取了他們的鮮血般,緩緩由金色轉爲純粹的赤紅。

這時,似乎火中有什麼東西在掙扎,左衝右突,想要掙脫烈火的束縛。在烈焰的照耀下,它短暫地現出了真實的模樣——那是一段金與銀相間的鎖鏈,在火中緊緊纏繞,那些陣文就是在它周身盤旋飛舞。

安子午第一個露出了凝重之色,他那一側的鎖鏈掙扎得尤其厲害。僵持片刻後,他另一隻手在空中虛握,一截金羽雕琢的箭頭憑空成形。他握住箭頭在手腕上毫不猶豫地劃過,頓時鮮血迸濺,使他手上的玉印虛影瞬間清晰了許多。

臺下的部衆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這場儀式恐怕沒有那麼順利,全都屏息凝神地看着那火焰。

接下來,狄珂也把手伸向身後,抽出了雙刀中的一把。雖然沒有兩刀合併時那樣巨大,單獨的一把刀仍然看起來頗爲沉重,他就手一揮的氣勢,在旁人看來簡直好像要把自己的手斬下一樣,引起了一片低低的驚呼。

刀光閃過,他的手上也留下一道傷口。狄珂隨手將刀往回一插,用滿是血跡的手狠狠抓住了他面前的鎖鏈,讓它再也掙扎不得。

施夕未那邊則最爲平靜,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血液便沿着手腕向下流淌,緩緩注入火焰中。鎖鏈似乎感受到了來自三部血脈的壓制,更加猛烈地搖動起來,但終究抵不過,晃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微弱。

就在此時,長明將手向下按去,隔着火焰握攏。隨着碎金斷玉般的一聲,整團火焰剎那間在他手中熄滅,就連半點餘燼也沒有飄落。

棲梧臺下一片靜寂。無數雙眼睛都茫然地注視着他,大部分人甚至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火焰應該在此處熄滅嗎?儀式到底有沒有成功?他們心中充斥着如此的疑問。

謝真感到面頰上略微一涼,不由得擡頭望去。此前遮蔽在天空的雲層已經散開,日光輝煌地灑向大地,與之一同飄落的,還有細細的雨滴。

……

蜃樓。

山間高處的水閣,迴廊下一串串藤花交映,石階晨間纔打掃過,此刻又落上了零星花瓣。此間主人雖不在,他慣用的竹椅仍然擺在亭臺間,一個青衣的身影獨自立在一旁。

重重疊疊的帷幕此刻都挑了起來,偶而有風捲起落花,吹到這處寂靜的屋檐下。施晏回過身,將落到竹椅上的碧藍花瓣一片片揀起,因爲時不時又會重新飄來幾片,這很是用了他一會兒工夫。

他握着手心中的落花,來到欄杆邊,一股腦地拂落。日光正好,他出神地眺望,忽見到波平如鏡的水面上落下一串雨點。

天樞峯。

秋風清寒,日光澄澈。不久前那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回昭雲部後,主將很快動身前往王庭,留下長老們疑惑不安,彼此都有着許多未能說出口的猜疑。然而這緊張的氣氛並未能影響到平常的族人們,此刻樓閣間人來人往,依然有歡聲笑語。

袖上金線羽紋的男子望着窗外嬉鬧的年輕身影,眼眶微微發紅。他仰起頭,藉此平息情緒,視線卻難以控制地向書齋的架上看去。那裏擺着一隻打造巧妙的琉璃器,三枚金羽嵌在其中,映出湛然光輝。

簾幕拂動,他起身要去關窗,卻看到微風拂動間,萬千金光閃耀的雨水正飄落下來。

十二荒。

侍女快步走過鋪着光滑木板的長廊,忽然被地上的毯子嚇了一跳。落葉在廊下堆積了厚厚一層,被日光曬得薄而脆,一個頂着兩隻雪白狐狸耳朵的身影躺在毯子上,懶洋洋地伸手拿起一片,對着光線看。

“大人!”侍女氣道,“您怎麼大白天的躺在這啊!”

“偷懶當然要趁白天。”對方理直氣壯道,“這要不是主將不在,我哪能這麼悠閒。”

話音才落,狐狸耳朵抖了抖,他看着落在手上的水滴,奇道:“怎麼突然下雨了?”

……

萬里之外,謝真攤開掌心,凝視着落入手中的雨水。

這一場太陽下的落雨,每一滴水都閃爍着流轉的金色。他能察覺到,當雨水落下時,有一些靈氣正在緩慢地向周身融入,雖然微弱,但確實存在。

他的花妖軀殼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雨水對妖族血脈的撫慰,而身爲曾經的仙門劍修,他對於靈氣的感知則更加清晰。隨着細雨飄灑,就在腳下的大地深處,彷彿有什麼綿延的力量正在逐漸甦醒。那股氣息鮮明而柔和,潺潺流淌,就像是……

就像泉水,他想,就像它賦予了深泉林庭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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