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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燈燭光(四)

謝真醒來時,眼前漆黑一片。

不過他倒沒有擔心自己是不是被套了麻袋,又或者是被埋回了土裏之類。就在他身旁,有一處熱源與他互相依靠,那溫暖熟悉的氣息猶如雲霧,將他環繞其中。

一室靜寂中,就連呼吸聲也輕不可聞。謝真不期然回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平平常常的夜晚,山間風涼,不像此處沒有半點光亮,那夜雖無明月,卻有星河橫過天際。

少年靠在他身邊沉睡,蓋在肩上的外衫有幾處被火燎得燻黑,銀絲金線的織繡在微光下明一塊暗一塊,好似羊羣啃過的草地。

他半睡半醒地盤算着明日如何下山,下了山又要往哪邊走,陸路還是水路……越想越清醒,他百無聊賴,歪頭看他的旅伴。長明睡着的樣子有種平時難得一見的天真,眼睫低垂,眉頭舒展,說不定是夢到了什麼好事。

他想,大概沒人能討厭這樣一張熟睡的臉。而世人看到的總是他出身所代表的種種,恐懼那曾有赫赫威名的血脈,輕蔑他們如今的衰微,又忌憚他們是否有一日會捲土重來。

讓他遠離這名祈氏後人的聲音何止一二,相比靈霄至少還算誠心的勸誡,那些陰陽怪氣的譏諷,更是聽得他耳朵長繭。你應當潔身自好,謹言慎行,愛惜羽毛——他又沒翅膀,愛惜什麼羽毛?愛惜一下長明的羽毛還差不多。

在他心中,長明從來都與那些全無關係。他是一道不問來處,跳脫明亮的火焰。

長明:“醒了?”

謝真回過神來,道:“我睡了多久?這裏也看不出時刻。”

“還沒到時候。”長明答道。

“且慢,”謝真忽覺不太對,“燈怎麼滅了?”

長明:“如今已經不用點燈了。”

即使還不不能視物,謝真也發現自己右手握着燈柄,仍維持着睡前的姿勢。爲了防止燈從他手中滑落,長明的另一隻手也搭在燈柄上,與他五指交疊。

謝真:“嗯……你一直醒着麼。”

長明:“姑且算是。”

謝真:“提燈人睡着了怎麼算?”

長明:“無所謂。人在就行。”

不知爲何,他沒有鬆開手。兩人就在黑暗裏默默地坐了一會,長明忽道:“天亮了。”

謝真隨着他的話擡頭望去,正看到一縷光從上方掠過,在茫茫黑暗中映出一道似有若無的亮痕。

昨夜進來時四下漆黑,提燈僅僅能照亮他們身側,因而他不清楚這裏究竟是怎樣的。直到現在,看着那道光在牆壁上留下一個漸漸變白的亮斑,他才意識到,此處是一個比他料想中還要寬廣的殿堂。

他站起身,長明示意他轉頭向後看。就在那束光被截住的地方,有無數線條正在那面牆壁上由暗到明,一點點亮起。

隨着晨光照入,遍佈在那裏的紋路開始閃耀。謝真曾見過越地的紛紛楓葉,也見過山谷曲水邊遍地的燦爛野花,但眼前這彷彿從玉石中生長出來的赤紅,全然是另一種色彩。

彷彿連天的烈火,無聲燃燒。

倘若換個人來看這壁畫,說不定會被這幾可亂真的火焰嚇到。仔細看去,那些線條並非如實描繪,只是狀似隨意地堆疊在一起,足以叫人感受到那觸手可及的燒灼。

站在這樣一面高牆下,讓人覺得好像隨時會被滔天的烈火自上而下吞噬,燒得灰飛煙滅。這座殿堂固然修建得十分莊重,可從這幅鋒芒畢露的壁畫看,不難想象當年的祈氏王族是何等矜驕。

謝真看了許久,嘆道:“這叫我想起了一件東西。”

長明:“什麼?”

謝真:“瑤山,劍碑。”

瑤山上有一座年代久遠的石碑,是從祖師開宗立派起就立在那裏的。古物有靈,歷代唯有劍法臻於大成的門人才能在上面留下劍痕,若是修行不夠,連片石屑都碰不掉。

據傳上面縱橫交錯的劍痕中,也有祖師的手筆,不過隔得太久,現在也分不清哪些是祖師的了。新留下的那些倒是好分辨,與先前的拓印比對一下就行。

謝真曾在劍碑上留下六道印痕。他的第七劍始終沒有想好,總覺得缺點什麼沒有勘破,拖着拖着,就再也回不去了。

常有來自四方的劍修前往瑤山,在劍碑下參悟,碑上劍痕的拓本也在天下流傳多年。雖說真正悟出什麼東西的人寥寥無幾,但那些劍痕確實不是隨手劃的,越是精通劍技者,越能懂得它的可貴。

“劍碑上的痕跡,有劍意蘊含其中,因而纔會讓人從中參悟。”謝真有些懷念地道,“這面牆上的畫,不是對於火有着超乎尋常領悟的人,決計畫不出來。”

長明:“正是一位先王所作。”

謝真:“果然。要不是你們先祖的手筆,我纔要覺得奇怪。不過,這與劍碑還有一處不同。”

他走近了幾步,上下又看了一遍,道:“作這幅畫的人確實懂畫,單看線條也是難得的佳作。至於劍碑,說白了就是一堆橫七豎八的槓而已。”

長明:“……”

很有道理,簡直讓他沒法接。

“我們是不是在石臺上也見過一個畫出來的圖案?”謝真忽然想起,“頭上頂個火的那個小人。”

長明也記得:“有這回事。你覺得這出自同一人之手?”

謝真:“倒也不一定,精擅丹青的王族也許不止一個。”

“以我的瞭解,沒聽說過有誰喜歡這個。”長明若有所思,“而這面牆上的畫,是出自先王陵空。”

陵空,謝真近來聽過他不止一次。可惜霜天之亂前的史料,沉魚塔裏也沒有多少,關於這位先王的瞭解他也知之甚少。在這幅畫前又提到這個名字,他總覺得有什麼靈光一閃而過,卻沒能抓住。

謝真回頭看向他們昨夜看過的那面石臺,它的表面漆黑如夜,好像一絲光都無法在上面停留。若不是曾被燈火照耀,誰會知道其中還有着那麼多鮮活的字跡?

這一刻,他彷彿在冥冥之中窺見了些許真實。祈氏於他,不再僅僅是長明的先祖,記載中平鋪直敘的文字,深泉林庭中莫測的王族。

至少在那個夜晚,即使分外短暫,他也曾觸及了那些化身烈焰的魂魄。

“長明,”他想了想,問道,“你在石臺上留下過筆跡麼?”

長明:“你猜。”

謝真一挑眉:“多半沒有,不然舉着燈照的時候,你也不會那麼淡然吧。”

長明:“其實,也不是所有人都那麼不想看見自己的語錄。”

謝真:“……”

眼看對方的笑容中透露出一絲殺氣,長明從善如流地一轉話鋒:“真的沒有。雖然我來過許多次,但從未寫過。你很想在上面看到我的留筆麼?”

謝真:“也不是。你那些未曾謀面的先祖,我只能從這些字跡裏略作了解,而對於你,我已經瞭解得不少了。”

長明笑了笑:“這也不嫌多。”

謝真還在想你是說什麼不嫌多,長明已經從他手中拿過提燈道:“我們該走了。”

*

從內殿出來,沿長廊走了百餘步,他們推開一扇繪着銀白枝葉的門,轉入偏室。

一進門,溫熱的香氣登時撲面而來。天色已亮,屋內還是點着無數盞燈火,照得一室輝煌燦爛。身着黑衫、腰纏彩絛的侍女們如穿花蝴蝶般四處忙碌,環佩聲中夾雜悄聲笑語,比起寬曠莊嚴的內殿,走入這裏簡直如同重返人世。

見到長明出現,少女們紛紛行禮致意。謝真從來到王庭起,看到過的侍女加起來都沒有這麼多,許多女孩面容上也帶有些妖族的特徵,真如百花齊放,盡態極妍。

隨即百珠排衆而出,微笑道:“殿下請隨我來。”

謝真料想他是要去爲祭祀更衣,想必麻煩的很,但還沒等他鬆口氣,百珠一揮手,幾個小姑娘也把他圍住了。

“我也要換嗎?”他衣袖被侍女們輕輕拉住,也不好掙開,一時間僵持在原處,“我就是在下頭看看……”

百珠溫聲道:“總歸還是要參加雩祀,公子也來換上王庭的裝束吧。”

謝真現在一身白衣,式樣簡素,與他以前慣穿的差不太多。在王庭他平日衣飾都是長明令人送來,他也不多想,送來就穿,沒太在意過是否顯得特立獨行。

如今回想起來,長明從來沒有給他準備王庭式樣的衣服,而是全數依照他還在瑤山時的喜好安排,以至於他都沒有感覺哪裏不習慣。

長明開口道:“無妨,穿什麼又不打緊。”

百珠有些想勸,又不知道怎麼說。謝真卻道:“應該換的,到時候一片黑裏一點白,像話嗎。”

長明:“靜流部那邊顏色淺,你站到他們中間就不明顯了。”

謝真:“……”

旁邊的幾個侍女忍笑忍得很辛苦,謝真無奈道:“換吧,我現在姑且也算是王庭的人……呃,王庭的妖了,對吧。”

“是呀,”百珠笑逐顏開,“當然是!”

謝真心下一嘆,說到底只有長明知道,他其實是個頂着殼子,在王庭裏渾水摸魚的假花妖。長明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絲只有他看得出來的促狹。

謝真:“……”哎,算了算了。

百珠帶着一羣侍女把長明領走了。謝真旁邊的幾個小姑娘簇擁着他到了後面,拉開幾扇架子給他看:“公子喜歡哪一件?”

謝真沉默片刻,問道:“有何區別?”

領頭的女孩笑容不變:“請看,這件的衣袖相較其他的做了收窄,這一件靜止不動時看不出,行走間則可以看到衣褶中的金繡……”

“……”

謝真以十二分的耐心聽完一遍,仍然搞不懂這到底有什麼好選的,不過他還是憑直覺指了一件。

侍女紛紛道:“果然選了這個,這個最好看!”“殿下都沒得選呢,樣子都是定好的!”

她們把這一件捧來,謝真於是依言除去外衣,將它換上,接着一羣人七手八腳地爲他整理衣帶,又把他按住梳頭髮。

姑娘們的動作十分輕柔,但有好幾個分別在他身旁的邊邊角角忙活,謝真在中間坐得筆直,簡直是一動都沒法動。一個頭上頂着對小鹿角的侍女柔聲道:“公子別緊張,像平時一樣就好了。”

她看着要穩重一些,是這羣女孩中的頭領。謝真道:“沒事,我平時就這樣。”

女孩們的輕笑聲此起彼伏,大概看到他十分和顏悅色,慢慢也放鬆下來。一個額頭上有着淡紫色痕跡的小花妖小聲說:“哎,剛纔殿下一進來,我氣都不敢喘了。”

謝真奇道:“他很可怕嗎?”

“當、當然不可怕啦。”小花妖吐了吐舌頭,“但是殿下很嚴肅,也不怎麼笑的,再說我們花妖還特別怕火……”

梳頭髮的狐妖女孩道:“阿花公子也是花妖,就沒有在怕。是你膽子太小啦。”

小花妖:“這不一樣吧!哎不過,公子你爲什麼不怕啊?”

謝真:“嗯……天生的?”

小花妖肅然起敬:“好厲害!”

謝真只想着能不能快點弄完,他實在不想在這裏和小姑娘們胡說八道了……他轉了個話題:“之前在王庭裏好像都沒有怎麼見過你們?”

“我們平時有別的工作。”鹿角女孩解答道,“再說,持靜院周圍是常人勿近的。”

謝真聽她講起了她們的來歷。這些女孩大多是祖祖輩輩生活在芳海中,先人也曾在王庭中擔當各式職務。長明繼位以來,將各處宮室的人手精簡許多,改爲派去做其他工作,常規的輪值則基本由各處守衛代替了。

“我們現在都在西瓊大人手下,”鹿角女孩說,“做文書的活計。”

小花妖:“西瓊大人教了我們很多東西,不過審覈案卷的時候特別嚴格……”

謝真眼前不禁浮現出西瓊沒精打采的臉,和眼前這一羣活潑愛笑的小姑娘真是對比鮮明。狐妖女孩梳好了頭髮,回身拿來一串盛放的火紅花朵,在他發間比了比,問道:“這個怎樣?”

謝真:“不了吧!”

其他侍女也道:“不合襯,你瞧瞧這花是不是黯然失色?”

狐妖:“也是哦,不過這個很香。”

謝真堅決拒絕了往頭上裝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女孩們也就聽他了,倒是小花妖納悶地說:“公子,我怎麼在你身上什麼都聞不到呀?”

“聞到什麼?”謝真一怔。

小花妖:“香味啊,花妖都是香香的。我的大哥哥在一百里外都能順着氣味找到我。”

“別聽她吹。”狐妖道,“她的情郎是繁嶺部的,那狗鼻子什麼聞不到啊……”

小花妖:“喂!不許說人家是狗!”

狐妖:“看不起狗嗎?我們還是狗的親戚呢!”

嘰嘰喳喳中,謝真想了想,他似乎確實從沒在自己身上察覺到過什麼花香,說不定蟬花就是不香的。

“行了行了,”鹿角女孩制止了她們繼續吵下去,讓人推了等身高的金線鏡框過來。她在中間一抹,鏡框上波光閃爍,現出一面微微盪漾的水鏡。

謝真照了照鏡子,忽然發現周圍的侍女正看着他,一個個表情都有些期待。他想了想,覺得現在應當對大家的工作加以肯定,便道:“諸位辛苦了!”

“……”

一片寂靜中,狐妖訥訥道:“不辛苦,公子客氣了,只是……沒有什麼別的感想嗎?”

“感想?”謝真疑惑道,“這衣服不合適嗎?”

“合適合適!”頓時一羣人七嘴八舌道,“真的!特別合適!很好看!”

謝真被圍在中間,只覺得兩隻耳朵完全聽不過來她們講話。鹿角女孩回身道:“百珠大人不是留了一個盒子嗎,把那個取來。”

盒子拿來之後,她將它端到謝真面前,小心地打開盒蓋,從漆黑絲緞上取出一套飛羽形狀的玉飾。

甫一拿出來,周圍頓時陷入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牢牢吸引。那些羽毛由紅玉打磨,中間透着金色,彷彿是一串凝固在空中、堂皇熱烈的的火焰。色彩濃重處豔麗欲滴,薄處則宛如蝶翼,透過的光也被染紅,金與赤交輝之間,幾乎能叫人感到灼熱之意撲面而來。

謝真不禁伸出手去,指尖觸到了冰涼的玉石。鹿角女孩微笑道:“這一件可好?”

謝真:“很好。”

實在是太像長明的羽毛了,他想。漂亮都是次要,特別還有一種神韻在其中,別的什麼叮叮噹噹的東西他都沒興趣,但這個簡直是根本無法拒絕。

女孩們笑着將這串赤羽爲他佩在襟帶上,終於算是大功告成。謝真拿起海山,隨她們一起返回方纔的偏室,才站定,就見到兩名侍女從另一側拉開門,長明從裏面走了出來。

兩輩子加起來,謝真也是第一次見到長明衣着如此隆重的時候。平日裏,他給人的感覺常常是漠然中帶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氣勢,如今那份生人勿近的孤寂也被削去大半,只餘下端正莊嚴。

黑衣廣袖上,紛飛烈焰迤邐環繞,發冠上雕琢的枝葉色作深金,王劍朝羲懸於腰間。當他擡頭望過來時,那雙眼眸就如同謝真初次見到他時那樣,閃耀着赤與金交織的奪目光輝。

只一眼,他的瞳孔就復轉爲漆黑,僅有隱約的光澤流動。

謝真站在原處,渾然忘了自己在這是做什麼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長明的視線也落在他身上,眼神微動,似乎想說什麼,又有些遲疑。

最後,他不自在地側了一下頭,沉聲道:“走吧。”

他一開口,謝真總算回神了。百珠帶着侍女們悄無聲息地離去,偏室中很快就剩下他們兩個。長明道:“行舟在外面等你,祭祀時你就同他一起,如果有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你也不要貿然出手。”

謝真蹙眉道:“什麼意料之外?”

長明:“相信我。”

看着他的神色,謝真沒有再問下去,而是輕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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