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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1 章 嶺上雲(十)

石殿中燈火明暗不定,謝真在巨狼身軀投下的陰影中擡頭望去,見它雙目平靜,色如琥珀,並沒有背上黑狼頭那股瘋勁。

見狀,他捉住趴在地上的白狐手臂,想把他先從狼爪子下面給拽出來。

“……”巨狼默默擡起前爪,把狐狸鬆開了。

謝真把白狐翻了個面,看他氣息平穩,傷處非但不再流血,似乎還癒合了一些。

他不禁疑惑,難道在他吸取靈氣期間,有誰給狐狸治療過?

白狐性命還在,但謝真可沒忘記他當時被黑狼毫不留情地吸了一口,神魂有沒有事就不一定了。

他去探對方脈息,耳邊忽聽到一句:“他無甚大礙。”

聲如擊磬,又帶着絲絲餘震,一室之內盡是迴音振鳴。短短几個字裏,彷彿有許多人爭相出聲,猶如漣漪相疊,一股腦地鑽進聽者耳中。

謝真轉頭看向巨狼,興許爲了說話方便,這隻先祖之靈的化身舒展俯伏的身軀,將頭顱低下,輕輕靠在前爪上。

它目光深邃,顯然有着與人無異的靈智,一舉一動且兼具猛獸自如的優雅。

“王庭的使者,你是爲何而來?”

巨狼依舊用那種餘音陣陣的聲調說話,“也是同數年前一般,爲繁嶺帶來裁決麼?”

謝真一怔,沒有反駁他被誤認爲王庭使者這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認錯了。他想了想,答道:“也許你不信,我是被這隻狐狸騙進來的。”

巨狼:“……”

它蓬鬆的腦袋偏了一偏,看着就壓根不信這話。

“方纔我若不敵,下場想必就是做你背上那兄弟的盤中餐。”

謝真瞥了一眼狐狸,擡頭重新與巨狼對視:“繁嶺的先祖之靈,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巨狼,或是說先祖之靈,聞言並沒立即開口。

它雙眸幽幽,審視片刻,才道:“我等本不願與王庭使者多言,但卻使我等解脫桎梏。如此,你有何疑問,凡不涉機密,我等也將作答。”

這麼實誠的嗎,謝真心道,不愧是繁嶺的祖靈。

他不會對祖靈的話照單全收,只是也確想知道對方會怎麼說。而這個“我等”的自稱,聽起來似乎很有一些門道。

“我自然想知道這一切來龍去脈。”他說,“首先就是,祖靈有難,繁嶺主將是否知曉?”

“多半是知道的。”巨狼說。

謝真奇道:“多半是什麼意思?”

巨狼道:“先代主將與王庭一戰過後,我等身遭重創,非但如此,數代主將在我等身上埋下的惡果,終於化爲頑疾。你也親眼見到,從我等背後長出的另一隻狼首,並無清醒神志,且飢餓不堪。爲壓制他的兇性,鳳凰將我等封鎖在山祠中沉睡,以期漸漸消磨戾氣。若不是你闖入殿中,或許還要許多年方纔能復原。”

原來這也是長明的手筆,謝真心道。鎮壓繁嶺部的祖靈,單聽起來是很不得了,可是和長明這些年來的事蹟相比,也算不上是驚人之舉。

“如今的主將,是在此事之後才返回十二荒接任。”巨狼繼續道,“我等只能隱約感知他歸來,卻不知道他對這些瞭解多少。不過,想必王庭早已與他解釋過。”

謝真點頭,又問:“先代主將埋下的惡果,又是什麼?”

巨狼徐徐吐出一口氣,垂下眼睛。謝真心說自己察言觀色的本事有長進,如今都能從一張狼臉上看出惆悵來。

它依舊用那種嘈雜的聲音,將其中來由緩緩道來。

謝真覺得他一對耳朵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也許立刻就從他腦袋上飛走了,誰愛聽誰聽去吧,可不要在這裏受此折磨。

硬着頭皮聽下來,這話中內容,又讓他不禁稱奇。

繁嶺祖靈,原本是蠻荒山林間的天生之靈,早在繁嶺歸入王庭前,就已在這片土地上徘徊。

起先,它無形無質,無所歸依,直到遇見灰狼卓延一族。在那遙遠歲月中,北地山林中人跡罕至,卻是妖魔盤踞,又有許多異獸橫行,遠比如今更爲險惡。卓延氏自草原遷徙而來,在林中定居,用了多年纔在此安身立命,最終成爲一方主宰。

現如今,已無人知道這些狼妖是如何發現原初的祖靈,又是如何將它收歸己有的。天生之靈無我無識,卓延氏自千年之前,代代族長死後都將魂魄投入其中,終於鑄起屬於他們自己的神靈。

卓延氏寄身的族地,正是如今十二荒的前身。那些圍繞山祠而建的種種陣法皆是後人手筆,原本先祖之靈承載的唯一祈願,只是庇佑這片山林。

就如繁嶺族人如今依舊會念禱那般:邪崇莫侵,災殃莫近。

祈求大雨不會化爲洪流,山火不會燒盡家園,凜冬朔風不會奪去幼子的性命。祖靈籠罩下的山林雖非樂土,也足以令族民在其中得到些許安穩。

聽到這裏,謝真不由得問道:“莫非這就是你一直自稱‘我等’的緣故……先祖之靈,就是代代主將魂魄的聚合?剛剛我見到那些幻影,難道不只是形似,真的就是卓延氏的先祖們?”

若是如此,這種彷彿無數聲音一起說話的詭異,也就不足爲怪了。

“我等死後,並非作爲逝者永存於此。”

巨狼答道,“融入祖靈後,便不再有自身;生前是誰,也不會將我等區分開來。”

也即是說,儘管每一代先祖的魂魄沒有歸於天地消散,可是在化入祖靈後,同樣也不再有自己的意志。依常理來想,這樣也的確算是從此消逝了。

開荒拓土時不可或缺的祖靈庇佑,隨着此地妖族逐漸發展壯大,反而變得棘手起來。

究其根源,乃是因爲先民與山林中妖□□戰連綿,使得祖靈也爲那源源不斷的殺戮浸染,逐漸化出兇性的一面。渴求血肉的祖靈固然強橫,但當部族趨於穩定,卻沒有那麼多祭品來滿足它的胃口。

繁嶺早年的生祭便是由此而來。上古之時,繁嶺妖族並不覺得這有何不妥。在山嶺間與天爭命,總是我進一分,你退一寸,部族若要發展壯大,就免不了掠奪他人生機。

但這殘暴行徑有違天和,即使中原仙門一時間鞭長莫及,待他們成了氣候,遲早會與此地妖族有一場血戰。

就在此時,深泉林庭的鳳凰先祖造訪了山林。由此卓延一族才知道,祖靈所需的供養,也與靈氣的盈昃涌落相關。鳳凰以其神通撫平祖靈的兇性,令其守護山林的平和一面重歸主導。王庭主持的慧泉地脈,則能以其中蓄起的靈氣,細水長流地維持祖靈安穩。

原來繁嶺當年與王庭立約,背後還有這種緣由……聽到這裏,謝真恍然。

卓延氏並不願輕易屈居人下,但鳳凰可不是來和他們講道理的,最終他們還是領授玉印,成爲“繁嶺”一部。

多年相安無事下來,繁嶺雖然仍保持着好鬥的風氣,多數部衆卻已習慣了王庭治下的平和。那些不安與此的,有些是難抑猛獸天性,有些則是懷念上古時的傳統——其中就有尊奉祖靈的卓延氏。

或許是祖靈中的兇念只是被壓制,卻從未消失的緣故,卓延氏恢復舊制的念頭也不曾斷絕。霜天之亂後,慧泉逆置,地脈靈氣陷入凝滯,更給了他們一個理由。

或許在久遠歲月中,雙方各得其所,對於深泉林庭,卓延氏也曾有過真正的忠誠。然而時移世易,當王庭難以懾服三部,一度堅牢的盟約也不免名存實亡。

至此,謝真終於明白了先代主將叛亂的根源。不止先代,也許更早之前,他們就已有過謀劃。

讓他們沒有立即動手的諸多顧慮,隨着王庭式微,三部各懷鬼胎,也逐漸不再緊要。終於在薩爾赫這一代,王庭理當最爲衰弱之時,他們認爲時機已至。

若不是遇到了長明,想來他已得償所願。

謝真沉吟片刻,還是有些不解:“祖靈說是要靠生祭或靈氣維持,但慧泉已經逆置有六百年之久,祖靈依然如常。缺乏供養,也能堅持得這樣長遠嗎?”

“十二荒中有古時建起的陣法,在其運轉下,靈氣供養不足時祖靈只會漸漸沉眠,而非重拾兇性。”巨狼道,“繁嶺妖族在此生存多年,這片山林已不是往昔的絕地。因而,如此程度的庇護,也儘夠了。”

“原來如此。”謝真連上了前因後果,“是薩爾赫主將改動了陣法,將祖靈喚醒用於殺伐,才令那兇性一面的狼首現身……”

他說着說着,聲音漸低。

太熟悉了,他後知後覺地想,這與雀蛇的一體雙魂,善惡兩面相互壓制,何其相似?

本爲同根同源,最後卻是惡念一方佔據上風。他記得雀蛇一族在獲得這份天賦之前生計艱難,分裂出來的陰魄卻令他們力壓一部,統領昭雲數代之久。

“薩爾赫主將是從哪裏得到了改動陣法的法門?”謝真問,心中隱有所感,彷彿困擾他們多時的迷霧即將揭開一角。

巨狼抖了抖毛:“是他改的。”

它爪子一動,指着的方向,赫然是還暈着的任先生。

謝真:“……”

他看向任先生軟趴趴的白耳朵,一時無言。

雖然多少猜到白狐在薩爾赫反叛時擔當的角色頗爲重要,可要說他本事大到這個程度,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巨狼又道:“繁嶺懂陣法的本就不多,改是他改的,但他也是按照部中存留的古籍,照虎畫貓。”

“照虎畫貓?”謝真下意識重複道。

祖靈:“他仿出來的陣法並不如記載中的效果,不就是照虎畫貓?”

謝真:“……”你們繁嶺妖遣詞造句的風格真是一脈相承。

他整理了一下思緒,問道:“那這份典籍,想必也是繁嶺祕藏,等閒族人不得而知了?”

在王庭時,他遍覽沉魚塔中藏書,知道當中並無與分魂相關的記述,因而纔有此問。倘若這法門當真是繁嶺祕籍,那對雀蛇修煉法門知之甚詳的星儀,說不定是和繁嶺有所關聯。

祖靈道:“祕藏說不上,我等繁嶺族人,早年少有誰研習陣法一道,自然也用不到這些。”

也不意外……謝真又問:“那祖靈是否知道,霜天之亂前,曾有誰取閱過這份法門?”

這話問出口,他也感到不太靠譜,祖靈這個半夢半醒的樣子,要讓它記住六百年前有誰來借過書,也太難爲人家了。

巨狼卻歪頭道:“霜天之亂前?那個時候,這個陣法纔剛建成。”

謝真疑惑:“不是說這個陣法是古時建立嗎?”

“霜天之亂難道不是古時?”巨狼莫名其妙道。

謝真:“……是我想岔了。”

他近來和六百年前的人與事接觸太多,又兩度在幻境中造訪臨琅,幾乎覺得那就在昨日。

再者,祖靈提到深泉林庭的鳳凰先祖與之立約,他便以爲十二荒的陣法也是源自那時,卻沒想到,雖然也算是古時,但卻比他想象得要近得多。

巨狼也搖了搖頭:“十二荒中的陣法,有些是來自上古,伴隨祖靈而生,就如生祭時的迷障幻陣;有些是鳳凰立約時佈下,像是慧泉地脈;而調節靈氣供養,後來又被薩爾赫修改的那一部分,纔是來自六百年前。小白狐參照的典籍,便是六百年前留下的記載。”

謝真詫異道:“你是說,那陣法在建立時,就已經有了如何將它改動,激發祖靈兇性,以作爲殺陣的方法?”

“是。”巨狼說,“至於有無外人借閱,在我等的記憶中,從未有此事。”

謝真無聲嘆了口氣,剛以爲這線索又斷了,忽又想起一事:“那六百年前,這一部分陣法是全由繁嶺先人建立,還是也參照了別家祕籍?”

想想繁嶺妖一向不擅此道,萬一這陣法另有來歷,或可追溯其源頭。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巨狼也明白過來,“我等確實受過指點,但也不能算別家外人。當年,陵空殿下對繁嶺祖靈的來歷極有興趣,爲此數度造訪,一待就是許久。”

它語帶縹緲,彷彿又見到了那已然逝去的景象:“彼時王庭赫赫揚揚,陵空殿下王駕親臨,四時繁花競相爭豔,春風也願爲他駐足……山林上下,凡是走得開身的族人都要兼程趕回,待到殿下開門見客的時日,等着與他較量的,能從十二荒一直排到山谷外頭,就盼望能被他指點幾手、揍個兩下。”

謝真:“……”

“……及至霜天之亂初始,他遣人送來祕籍,指點繁嶺族人建立了陣法。”巨狼說回正題,”繁嶺在霜天之亂後的安穩,多受此庇廕,無論先王陵空當年所圖爲何,我們都承他這一份情。”

承情是承情,好像也沒耽誤你們反叛啊,謝真心道。

這個陣法原來是在陵空指點下建立的——聽到這裏,他不免有一種出乎意料,又不那麼意外的感覺。

繁嶺這裏由於祖靈緣故,一旦慧泉有變,出的亂子必然比其餘兩部更大。陵空想必在霜天之亂時已有準備,才爲繁嶺建立陣法,以便在慧泉逆置後,也讓他們能穩住十二荒的形勢。

聽了這麼多陵空的軼事,縱使知道他平日裏或許隨心所欲、目下無人,但他所做種種,在生死存亡時刻,卻無愧於深泉林庭之王的擔當。

他唏噓之際,巨狼又道:“但喚起祖靈兇性的法門,並非記載於陵空殿下送來的這份祕籍中,而是來自十二荒中留存的抄本。當年鳳凰與同行者駐留繁嶺時,留下諸多手稿,小白狐從中兩相參照,方且找到了改造陣法的要義。”

謝真警覺道:“同行者?是誰?”

巨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對方怎麼忽然嚴肅。

它回想片刻,說道:“我等不知他名號,不過,那並非妖族,而是一個劍修。”

原來又是你啊!謝真差一點脫口而出。

他想到白沙汀所見的鏡中殘影,陵空與劍修友人在洞府中切磋陣法,那時二人彼此尚且無所避忌,其樂融融;想到七絕井中,陵空在地脈上建造後又親手毀去、最終還是用來容納慧泉封印的那座地宮,在它之上,是藏有臨琅禁軍神魂之祕的石棺;又想到那嘴裏不知道哪一句是實話,提到陵空時卻不願多談的星儀……冰天雪地中那一壺濁酒,一枝歲杪,又是爲誰而祭?

如今想來,陵空與星儀確有過志同道合的歲月,他們曾在白沙汀洞府中研習陣法,也曾前來繁嶺探訪祖靈——說不定在這時,隱憂就已埋下。

從兩人日後爲人所知的事蹟來看,星儀或許就是從祖靈這裏得到了操縱神魂的啓發。

倘若雀蛇牧氏一族的天賦是星儀的手筆,那時他與王庭應當尚且往來密切。即使那時分魂的隱患還不明顯,沒有陵空的首肯,此事想必也無法做成。

及至星儀初到臨琅,按照白沙汀洞府陣靈小李的說法,陵空似乎也沒有立即發覺異常。翟歆被封入棺中時,星儀在臨琅禁軍上嘗試的法門已經施行多年,而七絕井下那被燒燬的地宮,不知是否昭示着二人業已決裂。

以後發生了什麼不得而知,只是從六百年後看那段歷史,他們一個與霜天之亂脫不開關係,另一個則爲阻止災禍,絕命於王庭。

若非機緣巧合知曉這些祕聞,誰又會知道,在史書中毫不相干的兩人,曾有這樣的過往?

謝真定一定神,將這念頭暫且壓下。迎着巨狼不明所以的目光,他問道:“對那個劍修,還有其他記載麼?”

“我等不知他名號,連相貌也模模糊糊,記不大清。”

巨狼歪頭道,“現在想來,似乎陵空殿下有意爲他遮掩。畢竟那時王庭與仙門劍拔弩張,不願讓人知道真身也不奇怪。”

謝真又再問了幾句,可惜祖靈對星儀已經沒什麼印象,他只好回到眼下的官司:“這麼說來,對這祖靈異變,狄珂主將也是知情的了?”

“縱是知道,他也無法處置,只能看守着當代鳳凰設下的封鎖,等待祖靈恢復。”

巨狼答道,“對付異變,先是要以強硬手段壓制祖靈,之後又要以術法拔除其中滯塞靈氣——這是個水磨功夫,要花上許多年。如你這般操縱靈氣,一口氣解決的精深手法,我也從未見過。”

術法稀裏糊塗的劍修不禁有些心虛。他能從祖靈身上吸取靈氣,是他的蟬花血脈在自行覓食,和他自己的修行可沒什麼關係。

誤打誤撞之間,應該還算是做了件好事。只是以後千萬要更加謹慎,不要害了不相干的人才好。

“至於我等本該在沉睡中,爲何會被喚醒……”

巨狼露出一個利齒森森的笑容,“你還是問問這一位吧。”

它用爪尖按在白狐胸口,隨即移開。任先生重重喘息幾聲,猛地咳嗽着醒轉過來。

謝真想起他剛醒時巨狼就是這麼按着狐狸,心道他可能有點誤會。那或許不是玩弄獵物,而是種保護的姿態也說不定。

白狐掙扎着起身,首先便四下尋找,看到他先前握在手中那血跡斑斑的獸牙掉在一旁,連忙撲過去抓住。

接着他好像想起了之前發生了什麼,呆呆地看向火塘邊的灰色巨狼,再看看按劍而立的謝真,神情難以置信。

“主將?”他喃喃道。

“若你說的是薩爾赫,我等並非是他。”巨狼平靜地回答。

對祖靈那異樣的聲音,又或是“我等”的自稱,白狐都沒有顯出詫異,只是夢遊般地問道:“但是他就在你們之中,對吧?”

“不。”巨狼道,“他從不曾在,也不會在我等之間。”

白狐凝視着對他的人形來說也是個龐然大物的巨狼,良久,才自嘲般地低聲道:“……是麼?”

謝真在一旁看着,不無驚訝地發現,白狐身爲繁嶺妖族,似乎並沒有對他們的祖靈表現出什麼敬畏。想到操縱祖靈的陣法就是由他一手改造,他的膽量也實在比外表看上去要大得多。

就在此時,石門忽地軋軋轉動起來,又有一人走進了殿中。

巨狼似乎早就所覺,散漫地甩了甩頭,趴在了前爪上。殿堂的另一端,厚重到幾人合力也不一定推得開的正門正緩緩合攏,於火光中快步走近的那人,赫然正是狄珂。

這位繁嶺主先是驚愕地看着巨狼,再看看謝真,最後望向白狐,對方則是黯然地避過了他的視線。

“先祖?”狄珂遲疑地對巨狼說。

巨狼威嚴地哼了一聲,端起了剛纔沒有表現出來的長輩架子。

狄珂那張冷臉上難得浮出笑意:“先祖,您竟然恢復如常了?”

“是王庭使者的援手。”巨狼不太情願地挪了挪身體,用爪尖點點謝真,“王庭使者是小白狐帶來的,這裏有什麼事情,我等卻是不清楚了。”

面對狄珂疑惑的目光,謝真並未取下蜃珠,只是心念一動,將幻象暫且撤下。

“阿花公子,真的是你。”

狄珂這才釋然,揚了揚手中的布片,“牡丹將它拿來時,我真是吃了一驚。”

他拿着的正是謝真此前交給牡丹那張“書信”。謝真畫的是他與狄珂在王庭交手時的往來刀式,當時若白狐並無他意,他就會從牡丹手中討回這個暗記。如今他與白狐落進地裂,看來牡丹已經將信送到,狄珂便收到了這個提醒。

只是他來得這樣快,還是有些出人意料。

“主將,我雖從王庭而來,但並非使者。”謝真思索着措辭,“我途徑十二荒,無意叨擾主將,本來寒宵之後就該離去,至於爲何會來到這裏,也是陰差陽錯……”

“是我將他騙進血祭地甕的。”

白狐虛弱得只能勉強站立,此時低聲道:“狄珂大人,此間之罪,我一力承擔。”

狄珂面色微變:“任先生?”

“這不是爲了薩爾赫主將復仇。”白狐有氣無力地說,“我本想以地甕困住他,以此交換,讓王庭爲我做一件事……一件按照常理,他們絕不會答應的事。”

他此前與謝真也是這樣說的,只是他話中意思真真假假,至今還是難以辨明。

火塘中畢剝一聲,照耀殿堂的火光跳亮了一瞬。白狐看了看巨狼,又轉向狄珂:“薩爾赫主將當年劍指王庭,並不是沒想過失敗後的下場。倘若王庭勝了,他會以自身爲血祭,壓抑祖靈兇性。這不是像歷代主將一般迴歸祖靈,他的神魂將如獻上的祭品那樣,被祖靈吞嚼,不得解脫。”

他張開手掌,託着那枚染血的獸牙,“這就是主將授予我的權柄,通行十二荒中陣法的令牌。透過令牌感應,我知道這些年來祖靈的無聲蟄伏,不是因爲彼此相安無事,而是被鎮壓在這十二荒裏……我爲主將改動陣法,重喚起祖靈殺伐一面來對付王庭,如今就是我們自食苦果之時。”

狄珂深深皺眉。白狐自顧自地繼續道:“祖靈在十二荒中沉睡,我卻不想讓主將永世不得安寧。若是世上還有誰能斬斷祖靈與他之間的聯結,那就只有王庭了。”

“所以你想讓長明把祖靈叫出來再劈一劍?”謝真詫異道。

他一時間忘了叫敬稱,不過在場也無人注意。白狐沉默片刻,說道:“我也不知道這能不能成。只是凡有一點希望,我也不想坐視他受此折磨。”

謝真實在佩服對方的膽量,這貌不驚人的狐妖,謀劃的都是些捅破天的主意——且不說威脅長明是否可行,光是朝自家祖靈下手的事情,就夠他萬劫不復的了。

“我原想將這位花妖引入祖靈血祭之中,到時長明殿下若想將他救出,便要斬斷祖靈與祭品間的連鎖。”

白狐顯然已經拋開一切,絲毫不在意自己會有什麼下場,“沒想到,本該沉睡的祖靈卻被喚醒了。”

不知道是因爲蟬花的特異,還是因爲千秋鈴,謝真心想。不過這件事似乎確實應在他身上。

“是你喚醒了祖靈,也是你讓祖靈迴歸了原狀。”

白狐望向謝真,忽地行一大禮,低聲道:“你要怎樣處置,我都絕無二話,但求你……讓薩爾赫主將解脫!”

謝真吃了一驚:“且慢,祖靈不是已經復原了?而且方纔祖靈也說,薩爾赫不在他們之中吧?”

“作爲祭品,自然不算是在‘他們’之中了!”

白狐擡起頭,謝真下意識看向祖靈,卻見巨狼舔了舔爪子,淡然道:“並非如此,薩爾赫從未做過祭品。”

“我不相信。”白狐說。

謝真:“……”

神魂之事他一知半解,眼下兩邊各執一詞,他也不知道誰說的是真話。他在心中搖了搖千秋鈴,想看看對方有沒有提示,結果這壞脾氣銀鈴根本不理他。

這時,一直沒出聲的狄珂終於開口了:“任先生,當時與王庭那一戰,大哥無法操縱失控的先祖,是長明殿下出手鎮壓。大哥也沒有將自身作爲血祭,而是死於對決中,之後先祖便被封鎖在十二荒,以期緩緩消磨兇性……這些長明殿下與我解釋的,我也曾原原本本地說給你聽。”

白狐咬牙道:“可你怎麼知道王庭沒有騙我們?”

“自那以後,種種事情正如他所說。”狄珂沉聲說,“先祖雖不能與我交談,但山林漸趨平靜,如果不是這次血祭陣法啓動,先祖應當還在殿中沉睡纔是。”

“先祖在沉睡我當然知道。”白狐冷冷地說,“可是薩爾赫主將的歸處呢?先祖之靈的平息,究竟是被鳳凰鎮壓,還是因爲薩爾赫主將的血祭,不都是王庭的一面之詞?”

“任先生。”狄珂面對白狐時很有耐心,但語調也不免苦澀:“王庭的話,先祖的話,你都聽到了。到底你要怎樣才能相信?”

“……我只相信我聽到的東西。”

白狐抓緊了那枚獸牙,“薩爾赫主將的這面令牌,將我與祖靈相接,只要握着它,我就能感到那呼喚着我的苦楚,我知道他正在受着折磨……就算王庭不承認,狄珂大人不承認,先祖也不承認,可是我知道!”

他話音中的悽楚與恨意如此真切,令狄珂也不由得轉頭望向祖靈。

巨狼平靜如常,只有火塘中的光亮映在它的眼眸中。

“薩爾赫從不是祭品,我等無需欺騙你。”

巨狼道,“縱使你願意這麼相信,那又如何?自有十二荒以來,有多少神魂被祭獻,哪個不是出自繁嶺妖族的的手筆?卓延氏的血祭亦有先例,在與王庭立約前,一旦祭品不足以壓制祖靈兇性,卓延氏便從自身開始祭獻。既然薩爾赫想要恢復舊制,那他想必也做好了承擔代價的決心。他當初也是這樣告訴你的,不是麼?”

“……”

狄珂面色凝重,白狐垂頭不語,這座殿堂中荒蠻的過往,難以洗刷的血色,彷彿都化作這無邊際的沉默,壓在他們心頭。

過了許久,白狐低聲說:“你們……先祖,見過繁嶺千年歲月,區區一個神魂,縱使是卓延氏主將,在你們眼裏也算不上特別。可我只是個沒什麼修爲的狐狸,我活得不久,看得不遠,心裏也裝不下太多東西。我鑄成大錯,辜負了許多人,但爲了主將,我還是……”

“夠了!”

狄珂喝道,伸手握向他肩膀,卻抓了個空。

白狐不知何時施展了幻術,火塘邊紛亂的靈氣如煙霧繚繞,狄珂又心情激盪,竟然沒能看穿。

他擡頭時,白狐的真身已在三步之外。他緊握的手中,那枚用作令牌的獸牙上現出一道極細的裂痕,在場諸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來我已經沒有什麼能用來請求你的東西了。”

白狐深深望着謝真,“如果你不願意,那就在我捏破這塊令牌,攪亂十二荒陣法之前,殺了我吧!”

“我只有一事不解。”

謝真知道旁邊的狄珂隨時都會拔刀,但他並不在意,說了下去:“倘若薩爾赫主將早有準備,心甘情願作爲血祭,那他爲何還會呼喚你,想讓你幫他解脫呢?”

白狐愣了片刻,才道:“可他正遭苦楚,流露出來也是常情……”

謝真並沒說什麼“你看人家祖靈都講了根本沒有這回事”,他知道白狐看似正常,其實在這件事上瘋得厲害,絕對聽不進去。

“這令牌是由薩爾赫主將交給你,他也知道你能透過它感應先祖。他若是從先祖那裏發出呼喚,是確實會傳到你的耳邊。”

他瞥向白狐微微發抖的手,“既然如此,他的意思就是,不做什麼血祭,不管什麼繁嶺了,只要讓我解脫就好?在你心中,薩爾赫主將會這麼做嗎?”

“不會的,不……我不知道……”

白狐先是搖頭,隨後聲音轉爲堅決,“我只知道那苦痛是真的,無論怎樣,我都不能不管!”

“所以你相信的,就只有這令牌中的感應?”謝真道。

忽然間,他神色中掠過一絲笑意。不但是白狐與狄珂,連祖靈巨狼也詫異地看着他,不知他到底發覺了什麼事。

“小蟬花啊。”

石碑的聲音在謝真心中浮現,微弱如絲,帶着悠然的神氣:“怎麼每次一醒就見你捲入麻煩?你哪是花妖,叫麻煩妖好了。”

謝真無奈答道:“前輩,有時候不是我找麻煩,而是麻煩找我。”

“哼,我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石碑沉吟片刻,篤定地說:“你猜得大致差不多,只是有點小偏差……這還真是挺有意思。”

*

在餘人注視下,幽光一閃,海山已無聲出鞘。

狄珂不禁變色,剛想阻攔,卻發現謝真指向的是地面。他手腕輕振,劍尖吐出一縷清光,在磚石上淺淺地刻出線條。

白狐也怔住了,不明所以地將視線投向地上。隨着劍光的劃線漸漸顯出圖案,他神情疑惑起來:“這個是……十二荒中的陣法?”

“也是拱衛先祖之靈的陣法中的一片。”

謝真重複了一遍他在耳邊聽到的話。

石碑前輩微弱但嘮叨的聲音正在他耳邊迴盪:“你會不會劃線啊,明明沒歪怎麼就看着這麼死板呢!收一點,不要那麼凌厲!你又不是在砍人!……”

這不是陣法本身,只是示意,因而畫起來簡易。謝真也只想石碑前輩少罵幾句,劍光如飛,很快便收攏結束。

“任先生應當識得吧。”

謝真以劍尖指向地上陣法的左半,“十二荒中妖族敬拜先祖,有時心有疑難,也常在祖靈前默問。祖靈不具卜筮之能,但這古陣能令人心思澄明,凝神專注,雖然效用不大,也算是有些助益。”

巨狼輕輕點頭,意爲確實如此。

順着石碑前輩的提醒,謝真繼續指向右半圖案:“那塊令牌中,用得就算不是這一副,也應是相似無幾的‘鏡式’。以薩爾赫主將分出的權柄,將持令牌者的心神映入其中,如此不需血脈,你也能操縱十二荒的陣法。”

狄珂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透出迷惑,顯然沒弄清楚謝真要說什麼。白狐則後退一步,面色慘白。

石碑:“問問狐狸,這兩處勾連起來,是什麼效用?”

謝真:“似乎應該是‘觀照’?”

石碑:“還不錯嘛……不對,我又不是在問你!”

謝真大概能想象石碑前輩想看熱鬧的心情,不過讓他去嘲諷失魂落魄的任先生,他還是說不出口。

頓了一頓,他只是平鋪直敘地說道:“這兩處陣法相連時,便有觀照之意——燭照洞明,自觀己身。”

“是什麼意思?”狄珂疑惑道。

“持有令牌者心聲過於強烈時,在‘觀照’之中,或會感知到自身的欲求。”

謝真解釋道,“任先生,你也許確實聽到了呼聲,感到了那份苦楚,但源頭並不是薩爾赫主將,而是你自己。”

單就這點未必能做此推斷,但既然有長明與祖靈兩方的旁證,都說薩爾赫沒有被獻祭,那就只剩下這個理由了。

看到搖搖欲墜的白狐,謝真不禁想,或許他並不是一無所覺,只是刻意避開了這個答案。他的執念,已經不知不覺將他蠶食殆盡。

不是薩爾赫在呼喚他,而是他在呼喚逝去的主將;不是薩爾赫在遭受血祭的折磨,而是他無法承受這痛悔,咽不下別離之苦。

狄珂走向白狐身邊,從失魂落魄的他手中取下那枚獸牙。

謝真也鬆了口氣,回劍入鞘。他朝着狄珂一拱手,說道:“叨擾了,我還有事在身,告辭。”

狄珂忍不住道:“阿花公子……”

能叫繁嶺主將躊躇的,想也知道是什麼。謝真自己不打算追究,可他也不想瞞着長明,便道:“我當對王庭實情以告——但我會勸他別動手的。”

狄珂:“……”

他的眉毛快要擰到一塊去了,最後只是嘆了口氣:“你知道王庭正在懸賞找你吧?”

“主將要捉我去領賞麼?”謝真笑道。

繁嶺主將沒有答話,兩人在火光中對視片刻,狄珂放開了握刀的手。

殿中如弓弦緊繃的氣息漸漸散去,謝真看着那兩扇爲他開啓的殿門,忽然想起一事:“還得請主將爲我指條道路,好叫我離開這迷障。”

“迷障?”狄珂一愣,“寒宵節已經過去數日了。”

謝真愕然,旋即想起斬斷黑狼首後,吸取靈氣的時候,他原以爲只是過了片刻——難怪狄珂來的快,原來根本已經過了這麼久!

他心中一沉,無暇多說,疾步掠出殿外。穿過迴旋向上的幽暗石廊,外面是又一重宏偉的殿門,接着是寒氣撲面而來。

夜風猶如紗幕飄拂,腳下臺階延伸向下,他發現自己正俯視着暮色中的十二荒。

謝真想起他在長明的記憶中驚鴻一瞥的畫面,這是長明踏足過的地方,大概也是薩爾赫最後戰鬥過的地方。

沒有寒宵節那日的喧鬧,也沒有鮮血與殺戮,只有零散的火堆光亮在屋舍前搖曳。山谷中的族地寧靜安詳,一如往常,彷彿即將沉入夢鄉。

路上還有些許繁嶺妖族在走動,此刻他們都擡起頭,驚異地看着那個不知爲什麼會從山祠中走出來的花妖。

在幾近滿盈的一輪明月下,劍光直升天際,轉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

石殿中,狄珂沉默了許久纔開口。

“任先生,雖然你也叫我主將,但你心中的主將,想必自始至終都只有大哥一個。”

他擡手製止了對方要說的話:“這沒什麼。現在有人還記得大哥,也挺不錯。”

“那是因爲追隨他的戰士,都在那一戰中死去了。”白狐喃喃地說,“只有我,連與鳳凰交手的資格都沒有,剛進戰場就倒在餘波下,最後,也只有我苟且偷生。”

狄珂伸手摩挲刀柄,神色似有猶豫。白狐平靜道:“我既辜負您,也辜負繁嶺,罪無可恕,再沒什麼要解釋的。主將是給我一個痛快,還是把我交給王庭,但憑處置。”

火光下影子一晃,是狄珂拔出了那把窄刀。

白狐閉目待死,卻只感到勁風掠過面前,接着是噼裏啪啦的墜地聲。

刀風割斷了他發間的骨飾。那枚獸牙令牌已被除去,餘下的骨玉如琉璃般晶瑩,卻遠比琉璃堅固。摔落在地時,依舊柔潤有光,不曾受到半點損傷。

“你走吧。”

狄珂收刀入鞘,轉身說:“王庭問罪,我總有辦法應付。”

白狐悵然道:“爲什麼?”

“我從不認同父親與薩爾赫的謀劃,因而才遠走他鄉。但我的兄弟姊妹死於王庭之手,這仇怨或許永遠也無法洗刷。”狄珂道,“爲了卓延氏,爲了繁嶺,我當了這個懦夫。”

他站在巨狼旁邊,沒有看背後的白狐,只是說:“走吧。離開繁嶺,別被找到了。”

良久的寂靜後,他聽到白狐嘆了口氣。

“十二荒真的是很好的地方。”

白狐低聲說,“我喜歡這裏,喜歡教小孩子們唸書,可是後來我教的學生,都再也沒有你這麼聰明的了。你是個好主將,你會讓大家都過上平安的日子,我真想……我真想一輩子都那麼躺在屋子前頭曬太陽。”

狄珂聽到輕輕的腳步聲走近,他忍不住回頭,卻看到那個身影委頓下來。

白狐伸手按着自己的咽喉,術法形成的血痕已經蔓延到了臉頰兩側。暖意從他身上飛快的流走,狄珂幾乎以爲自己抓着的是一塊冰。

“對不住,那圖雅塔蘭……”

他嘴脣微動,最後的話沒有說出聲音,但狄珂讀出了那兩個字。

巨狼靜靜地凝視着他們。火塘中千年不變的烈焰倒映在它眼中,恍如無情,又似悲憫。

……

白狐刻下最後一筆,吹了吹小刀,舉起手裏的小玉牌端詳。

字有點歪,不過筆畫這麼多,總的來說他已經挺滿意了。

“任先生,又玩刀呢?”

兩隻灰色狼耳朵從旁邊探了出來。頂着一頭亂毛的少年爬過曬暖的門廊,盤腿坐在另一隻蒲團上,老氣橫秋地說:“你的刀工還要練練,我來給你打磨吧。”

白狐不以爲忤:“能看就行了嘛,弄那麼漂亮幹啥。”

“所以這是什麼?”灰狼少年問。

“我的名字。”

白狐先把牌子放在一邊,抓了把梳子給對方梳毛,“老是有人亂拔我在山坡上種的藥草喫,我得把地圈上,再掛個牌子在那裏。”

少年舒服地眯着眼睛,不一會兒就變回了本形。灰狼的毛髮猶如刀鋒般閃着冷光,但在過午暖洋洋的太陽下,也像是曬得融化一般,顯得格外柔亮順滑。

白狐使了個小術法,把夾雜的草葉吹走,順便收集掉下來的毛,打算編條帶子。

“可是,”灰狼甩了甩尾巴說,“你寫的怎麼不是任一啊?”

“那又不是大名,我以前爹孃都不知道在哪兒,沒人管我們。”白狐說,“如今來了十二荒安家,這輩子也不打算去別的地方,給自己取個名字,以後就是繁嶺的狐狸了。”

“任先生早就是我們繁嶺的狐狸了嘛。”

灰狼伸頭去看那塊玉牌,念道:“任、飄、飄……”

突然,他尾巴被扯住,整隻狼被往後拖走。他倒是想掙扎一下,又怕撓壞任先生的衣服,結果就這麼被拽了出去。

一個身背雙刀的高個青年站在門廊下。他的化形幾乎毫無破綻,沒有半點遺留的特徵,但他看過來的時候,總讓人覺得像是被猛獸的眼睛盯住了。

“那圖雅塔蘭,”他冷淡地說,“你胖了。”

還保持本形的灰狼少年大怒,跳起來就要咬他。青年隨手解下連鞘的寬刀當棍子用,在空中蕩了半圈,直接把它打飛了出去。

白狐:“……”

青年對白狐道:“任飄飄麼?還不錯。”

“不是飄飄!”

白狐有一種不妙的預感,覺得這個名字以後恐怕很難被唸對……不過他還是撿起玉牌,指着上面的字說:“是飄颻,任飄颻。”

“好吧。”青年說,“這中原名字挺怪的。”

“我取這個名字是因爲,薩爾赫的意思是風。”白狐清了清嗓子,“飄颻呢,有被風吹拂,隨風搖動的意思。”

青年沉吟了一會,問道:“是說最近我把你攆得東奔西忙,折騰過頭了嗎?”

“什麼……不是啊!”白狐差點沒氣死,“意思當然是我要追隨你,遵你號令,爲你效力,永遠都……”

他忽然停住,愕然發現對方臉上露出一絲打趣的笑意,讓那慣常冷漠的神情顯得明亮起來。

白狐坐在門廊下,愣愣地仰頭望着他。對方伸出手,拉着他站起,他膝蓋上那把粘着毛的梳子掉在一邊,不過誰也沒去管。

年輕的灰狼用刀鞘輕撞他的手腕兩次。日光向斜,刀鞘上繁嶺的圖紋熠熠生輝。

那一刻,任飄颻覺得自己敢爲他去做任何事。雖然他是一隻膽小的狐狸,他不知道這勇氣會有多深、多久……但是他不會遲疑。

因爲他追隨的對象也是如此的堅定不移、無所畏懼,天底下一定沒有什麼能難得倒他。

“我知道了。”

薩爾赫說,揪了一下他的耳朵,沒用力,“你要記得你的誓言。”

*

一道幽光從疏雲間墜下,掠過積雪的松枝,輕輕落在少有人煙的荒崖上。

劍修以身御劍時疾若奔雷,但多數只用以騰挪飛掠,若想長途趕路,卻是難上加難。縱是謝真如今不計靈氣拋費,竭力而爲,也要時不時停下來調息。

“纔剛取回靈氣,就這麼不管不顧啊。”

石碑的聲音懶洋洋道,“不過,我就是勸你,你也不會聽。”

“前輩不必擔心。”謝真道,“我如今靈氣充盈,趕到淵山尚有餘力。”

“誰擔心你了?”石碑嗤笑,“再說,你的擔心纔是沒道理。你又不曾落在那個星儀手裏,就算長明與他在淵山見面,也吃不了什麼虧,你着什麼急。”

淵山……謝真默然片刻,只說:“我總是要去的。”

“累死你我可不管。”石碑沒好氣地說。

謝真莞爾,不再多言,獨自走下盈滿月光的雪坡。德音的村落遠在前方,而無論是十二荒,還是繁嶺的山林,都已被他拋在身後。

他想到薩爾赫,那沒有同先輩一般融入祖靈,而是魂魄歸於天地的主將,不知如今是否已經像他的贈名一般,化作了穿過山嶺的風?

然而冬夜中唯有靜穆。四下悄然,廣闊的寂寥彷彿亙古不變,垂落在羣山的夜幕下。

他側耳聽去,北風凜冽如常,風中既無低訴,也無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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