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時煙靄深重,沉沉欲雨,及至夜中,那濃雲又散了。一道娥眉月照在太微山上,只有淡到近於無的清光。
正清宮在夜間燈火寥寥,綿延殿閣不見白日時的宏闊,如一尊默然巨物,蜿蜒靜臥於黑暗中。
靈弦身披葛衣,兩手籠在袖裏,慢騰騰穿過幽暗的廊道。他趿拉一雙草鞋,走起來卻沒一絲響動,靜寂之中,從遙遠處潺潺流來的細微蟲鳴也分外清晰。
這副散漫打扮在規矩森嚴的正清宮是要挨訓斥的,不過半夜三更,也沒人來管他;其實哪怕讓人瞧見,能教訓他的人也不太多了。
那個常惹麻煩的憊懶小弟子已經成了門中顯要,他卻不會再像年少輕狂時那樣隨心所欲。每在人前,總是自覺爲後輩弟子作出表率。
也就是在這無人深夜,他才這麼出來走走。
凡是想要有一番作爲的正清弟子,多少都有去各地宮觀歷練過,靈弦在這其中又屬特例。他去過每一座宮觀,也去過許多門派勢力無法觸及的地界,旁的師兄弟行走在外,想的是不能落了正清的威望,他則鮮少以真身示人。
尋蹤覓跡,收拾首尾,隱姓埋名。就連他擅長的雷法,也修了幾樣偏門功夫用以掩飾。他做的是不那麼光明正大的事情,這種事情總得有人去做,除了他,也有別人。
每次回到太微山,重整那一身玉簪紫帶,他纔像是從那混跡江湖的殼子裏鑽了出來,把自己洗洗乾淨,重新做個似模似樣的仙門弟子。
可不知不覺間,那楚楚衣冠於他而言,已經太過拘束了。
坐在屋脊上,靈弦望着那一鉤殘月,想着大約是正值多事之秋,才叫他這一顆坎坷心也多愁善感起來。
對着那快要散盡的夏夜流雲,用無聲的口哨吹了一會小曲,他終於舒坦了些,順着屋頂悄沒聲地滑了下來。
剛一落地,就見廊下的月光裏飄着一道影子。他暗叫不妙,這半夜溜達要是被後輩弟子抓個正着,實在尷尬。
短短瞬間,他已經琢磨了一遍,今晚手上既沒帶酒,也沒有什麼犯禁的玩意兒,現在趕緊假裝是趁夜出來冥思修行的,擺擺前輩架子,或許還來得及。
下一刻,那影子的主人轉過遊廊,和他打了個照面。
“師、師兄……”靈弦難得打了結巴。
夜遊還穿這麼齊整,不愧是石頭腦袋的掌門師兄,他苦中作樂地想道。
正清宮掌門靈霄立於庭前,靜靜地看着他。
面對那不怒而威的神色,靈弦耷拉着眉毛:“……我睡不着,出來走走。”
靈霄的視線掃過他不着調的打扮,在靈弦以爲要捱罵的時候,卻聽師兄說:“在門中住得不習慣?”
那當然啊,靈弦在心裏說,在太微山真是處處不順心,還不如早點放他回到哪個宮觀呆着去。
平時想找個理由跑掉也不難,只是這會兒形勢不同往日,他總要在這裏待命。
“哪能呢,許久不回來,就跟回家了一樣。”他樂呵呵道,“就是山上的飯太清淡了點。”
靈霄道:“回家了就這麼天天嬉皮笑臉的?”
靈弦把笑一收:“沒有,沒有。”
靈霄示意他走近些,靈弦無法,只好慢吞吞的蹭過去。對方仔細端詳了他片刻,皺眉道:“氣機怎麼這樣凌亂。”
“是我養氣的修行懈怠了。”靈弦馬上承認錯誤。
“恐怕是心有滯結纔對。”靈霄卻道,“被謝玄華捉了,就這麼叫你介懷?”
靈弦叫屈:“我哪裏還會像以前似的,死皮賴臉咬着不放?”
他故意只說年少時把人家當對手,追着挑釁的丟臉事情,心裏則不由得浮現出對方那一句話。
“行事之間,更應叩問自身”……身在正清,他當真能像這般灑脫嗎?
思緒萬千之時,靈霄冷冷看了他一眼,把他紛雜的念頭給嚇回去了:“你可有不遵我囑咐,擅作威褔,招惹禍端?”
靈弦下意識地站正:“師弟不敢。”
“那就不要胡思亂想。”靈霄道,“你聽命行事,是非得失,都應論在我身上。”
靈弦一怔,看着師兄那嚴厲的神情,嘴裏的話怎麼都說不出來。
“行了。”靈霄沒給他說話的餘地,“速速回去,別叫我再見到你沒事到處閒晃。”
靈弦稀裏糊塗就被攆走了。回到寢居,他忽想到,師兄不也是半夜出來溜達嗎?他獨立中宵,又是爲了什麼?
*
把這不省心的師弟趕回去,靈霄方從來路返回。
他察覺到這邊有動靜纔來看看,所幸無甚大礙。前往掌門居所三守閣的一路上無人值夜,只有環環相接的陣法,如細絲般延展於無形中,它們歷經年月,早已與正清宮渾然一體,融入了太微山那終年不散的雲霧。
他遠遠望見靈徽的身影從夜色中浮現,心裏輕輕地嘆了口氣。
與靈徽一同走來的還有兩人,他俱都熟悉,論理,他這掌門也該親自出迎。但見到他們兩個作尋常行旅散修打扮,並肩走在一起,他還是說不出到底是一番什麼滋味。
隔着這許多歲月和舊事,謝玄華還是一如既往,他目光澄淨,那份坦然常讓人不由得退避。
長明……也還是老樣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是無聲勝有聲。
不過,比起曾見到的那種冰冷沉寂的眼神,靈霄覺得還是這種嘲諷的神色更適合他。
“謝師弟,長明殿下。”他道,“有失遠迎,還望海涵。”
“靈霄師兄客氣了。”謝真答道。
打過這疏離的招呼,幾人便朝着三守閣內走去。靈霄餘光看到,旁邊靈徽緊繃的表情略微放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才經歷了凝波渡那麼大的風波,上回遣使芳海,結果也頗爲生硬。在這關頭王庭暗中傳信,相約一晤,很難不教人擔心。
靈霄在此事上則顯示出了他的獨斷,非但沒有通知門中,還把人直接約到了太微山。
面對唯一一個知道內情、替他跑腿的靈徽緊張的眼神,他難得打趣道:“莫非王庭還能趁機把我幹掉不成?”
靈徽:“……”
去迎客的時候,靈徽看着彷彿更憂慮了。
他挺想說,明明是人家親身來到正清宮,要擔心,也該是他們擔心纔對。
只是他大概確實不擅長開玩笑,這話沒準會讓小師弟更提心吊膽,不說也罷。
月色溶溶,檐廊投下的淡影交織,令這古老的樓閣更顯幽深。
一路無言中,他們來到三守閣深處,靈徽見掌門師兄擺了擺手,便停步在外等候,靈霄則引着兩位貴客,徑直走入後殿之中。
穿過褪色的殿門,又有石階一路向下,盡頭是一間古樸靜室。縱無窗扉,四壁之間也十分寬闊,並不給人以窒悶之感,陳設更是盡顯肅穆莊嚴。
連謝真也沒見過這個地方,看架勢像是門中重地,一時又看不出是什麼名堂。
靈霄親手搬來蒲團分給二人,這裏連張小几也無,主人顯然也沒有奉茶的意思。謝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上回見面匆匆,如今細看,你彷彿是有些憔悴了。”
“你倒是一點都沒變。”靈霄嘆道。
謝真點頭道:“畢竟活人更辛苦罷。”
靈霄:“……”
長明在旁邊冷淡地瞧着,並不出聲。雖然像是在袖手旁觀,但靈霄也領會到其中無言之意,這次見面,並非是代表王庭前來。
只聽謝真說道:“客套話也不多講了。上回在凝波渡,我說要去查探天魔的情形,並非虛言,如今要阻止天魔死灰復燃,我來此便是爲了尋求正清的協助。”
靈霄足足沉默了好幾息,才道:“……願聞其詳。”
饒是他有所準備,也沒想到對方如此單刀直入,一點不繞彎子。
不過想到是謝玄華,倒也不奇怪了。
謝真是覺得彼此都是老熟人,情況都到了這個份上,大可不必作太多無用的試探。
他將天魔的諸般事情向靈霄緩緩道來。當年恩怨情仇略去不提,先把天魔能以金砂爲化身、在世間作亂一事說明。這其中有不少糾葛還是祕密,但能拿出來作爲佐證的姑且也有幾件。
靈霄越聽,神色越是凝重,顯然這事態已超出了他的預料。他忍不住打斷道:“你是說天魔也有自身意志,並且已經設法從淵山中逃脫了?”
“天魔本身無疑還在淵山,否則世間早就大亂了。”謝真道,“但任由那天魔的化身發展下去,必成大患。”
靈霄按着額頭:“這件事委實太過離奇了,且讓我想想。”
長明這時說了一句:“看似空口無憑,但上次鎮魔後,淵山並未歸還靈氣是不爭的事實。既然仙門聲稱不是你們有意爲之,那靈氣總不會是憑空消失的。”
“你們早知這與天魔有關?”靈霄不由得問。
“王庭雖與仙門不和,但也還不至於這麼不顧大局。”長明冷冷道。
靈霄道:“是我失言了,殿下見諒。”
這服軟的話說得這麼利索,讓熟知他脾氣的謝真有些意外。
對上不順眼的人,長明是軟硬不喫,這話並不會讓他有所改觀。但他這次畢竟不是來找茬的,是以也不再多言。
謝真道:“我知正清疑心王庭和衡文眼下的亂局有所瓜葛,事涉仙門,我本不該仗着與靈霄師兄的交情就貿然開口。但是,倘若天魔化身真的在延國有所謀劃,必然是越早查清楚越好。”
靈霄頓了頓,說道:“你既直言相待,我也無意推卸,只是正清監察天下,並非是要窺看別派內務,衡文究竟有何變化,我們也不好判斷。”
長明嘲道:“這麼說,衡文疑似與妖族勾結的傳聞,也就是道聽途說而已了。”
“我等既不能將流言視作無物,也不能無憑無據地推斷。”靈霄平和道。
“是這個道理。”謝真說,“仙門各派之間情形反而麻煩,我十分清楚。不過,我是一定要去查的,若事有突然,在那邊引起事端,起碼你正清能知道那是事出有因。”
靈霄愕然道:“謝師弟,你這話是當真?”
“這有何當真不當真的?”
謝真道,“延國那邊不見得真有問題,以防萬一而已。我把話說在前面,只是不想你們到時候二話不說就打過來。”
“不……”靈霄頭痛道,“衡文的事情,我們也可商議,徐徐圖之,這不是三言兩句就能決定。”
“要是沒有徐徐圖之的功夫呢?”謝真反問。
靈霄嘆了口氣,只得道:“你自承負天魔之力死而復生,又出走王庭,已在仙門中引起軒然大波。可是你若再貿然出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知道。”謝真道,“我既在王庭,毓秀無論如何都不會聽我說話,而靈霄師兄姑且還能聽聽我的說辭,所以我纔來拜訪貴派。”
靈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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