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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主事鑽營買通名妓 管家索賄說動昏官

酉時剛過,掛在夫子廟檐角上的夕陽,已經一縷一縷地收盡了。秦淮河一曲碧波,也漸次矇矓起來。胡自皋坐着一乘四人暖轎,興沖沖地來到倚翠樓。

自從燕王朱棣篡了侄兒建文帝的皇位,把個皇城遷到北京,這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的首都南京,便成了留都。但因爲明太祖的皇陵在南京,龍脈之所出的安徽鳳陽也離南京不遠,朱家後代的皇帝,出於對祖宗的尊敬,至少在名分上,還是保留了南京的特殊政治地位。除了內閣之外,一應的政府機構,如宗人府、五軍都督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國子監、太常寺、鴻臚寺、六科、行人司、欽天監、太醫院、五城兵馬司等等,凡北京有的,南京也都保留了一套。北京所在府爲順天府,南京所在府爲應天府。不過,北京政府管的是實事兒,而南京的政府,除了像兵部守備、總督糧儲的戶部右侍郎、管理後湖黃冊的戶科給事中這樣爲數不多的要職之外,大部分官位,都形同虛設。由於實際的政治權力掌握在北京政府手中,南京的政府官員,大都是仕途失意之人,或者是爲了照顧級別,安排來南京當一個“養鳥尚書”或者“蒔花御史”。儘管兩府級別一樣,但是,同樣品級的官員,由北京調往南京就是一種貶謫,由南京調往北京則被視爲可喜可賀的升遷。因此,一大批受到排擠或者沒有靠山的官員都聚集在南京,盡情享受留都官員的那一份閒情逸致。

享受閒情逸致,出門有禪客書童,進屋有佳餚美妾。對月彈琴,掃雪烹茶,名士分韻,佳人佐酒,應該說是人世間第一等的樂事。但官場上的人,除了白髮催人晉升無望,或疾病纏身心志頹唐,一般的人,又有誰不想奔奔前程呢。公務之暇,可以由着性子,怎麼玩得開心就怎麼玩。話又說回來,當官沒撈到一個肥缺,又哪有本錢來玩得開心呢。就爲着這一層,南京政府裏頭的官員,大都削尖腦袋,使出渾身解數鑽門路巴結北京政府中那些有權有勢的大臣,以圖在省察考覈時,有個人幫着說說話。常言道,人在朝中好做官,椅子背後有人,就不愁沒有時來運轉、升官坐肥缺的時候。

眼下這位走進倚翠樓中的胡自皋就正是這樣一個人。今兒晚上,他準備在這裏宴請京城裏來的一個名叫徐爵的人喫花酒。

胡自皋現任南京工部主事。他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合該他走運,甫入仕途,就被任命爲戶部府倉大使。別小看這個府倉大使,雖然官階只有九品,卻是一個天大的肥缺。大凡國家一切用度,如永安南邑等州的銀貨,雲南大甸等州的琥珀、寶玉和象牙,永州的零陵香,廣州府的沉香、藿香,潤柳鄂衡等州的石綠,辰溪州的硃砂,楠州的白粉,嚴州的雄黃,益州的大小黃白麻紙,宣衢等州的宣紙,蒲州的百日油細薄白紙,河南府的兔皮,晉汾等州的狸皮,越州的竹管,涇州的蠟燭,鄭州的氈,鄧州的膠,虢州的席,鄜州的麻,凡四方所獻金玉珠貝珍奇好玩之物,都得由他這個承運庫大使驗收入庫。他說各地繳納的貨物合格,那就百無一事。他若挑肥揀瘦,偏要在雞蛋中尋出氣味兒來,得,你這貨物就交不出去。須知一州之長,除了守土安民的本職之外,第一號重責,就是按規定每年向朝廷交納這些地方上的珍品出產。一旦這些貨物不能按質如數交納,等於是違抗君命,你這頭上的烏紗帽還戴得安穩嗎?因此,爲了上繳的貨物能順利驗收,各個州府前來送貨時,都要預先準備一份厚禮送給這個府倉大使。胡自皋在這個肥缺上幹了數年,等於家裏開了個錢莊,連解溲的夜壺,都換成了一把銀製的。手頭有錢,就好照應人。他使出大把大把的銀錢,把個戶部和吏部的頭頭腦腦們招呼得服服帖帖。隆慶元年,又升遷到鹽運司判官的任上,這又是一個肥得流油的差事。但天有不測風雲,正當胡自皋官運亨通大扯順風旗時,卻沒想到母親病逝。按明太祖定下的律條,父母雙親去世,官員必須卸職回老家丁憂三年。胡自皋回到鄉下守制,好不容易捱過三年,回到京城,上本吏部等待復職。不想這時候,家鄉的縣太爺給他奏了一本上來,說他守制時違反天條,居然和族中子弟飲酒作樂,還吹吹打打納了一個小妾。這樣不守孝道,哪裏還能復官?這真個是禍從天降,但責任還在胡自皋自己。他自恃京官出身,又有的是錢,回到家鄉守制,全然不把縣太爺放在眼裏。他不主動去縣衙門拜訪不說,縣太爺來看他,他居然當着族人的面,數落縣太爺的不是。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因此,當他回京時,縣太爺便奏上了這麼一個本兒,在以孝治天下的明朝,這可是一件十惡不赦的事,憑空落下這麼一個禍來,胡自皋只好自認倒黴。出事的時候,內閣首輔正是高拱,高拱同時還兼着吏部尚書,其權勢,已達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胡自皋本也是一個極會鑽營的主兒,他人上託人,保上託保,居然認識了一個人稱邵大俠的人物。這邵大俠非官非儒,非文非商,不知爲什麼,跟高鬍子的交情卻很深厚。他給了邵大俠一萬兩銀子的厚禮,邵大俠居然把事兒給他辦成了。不但照常例補,還由從六品升到了正六品。只是位子挪了,由鹽運司判官變成了南京的工部主事。官雖然升了,卻是一個無所事事的閒官。胡自皋哪裏喫得住這個,到任一年,進部衙辦事只當是點卯,一門心思都用在巴結京城有權勢的官員上頭。

北京來的這個名叫徐爵的人,是前天到的南京。他一來,就受到了應天府官員們的關注,因爲他一不是什麼官員,二也沒什麼功名,卻居然是拿着一張兵部的勘合馳驛而來。而且來的當天,權傾一方的南京守備太監孫朝用就在稻香樓上爲之擺筵接風。這麼一個神祕人物,立刻引起了胡自皋的興趣,經各方打聽,才探知這個徐爵是當今秉筆太監兼東廠掌印馮保的大管家——如今也是簪纓之人,馮保出錢爲他捐了一個從六品的錦衣衛籤事。馮保的大名,胡自皋哪有不知的?他考中進士那年,馮保就已是秉筆太監,經歷嘉靖和隆慶兩朝,他上頭的掌印太監已換了五個,他卻巋然不動。中間雖聽說他與高拱不和,卻也不見他倒牌子、挪位子,可見根基之深。若能攀上這個高枝兒,或許是一條晉升之路。於是他通過一個平素有些來往的南京內府的管事牌子,和徐爵交換了名帖。今天夜裏,又包下了這座倚翠樓,讓當紅名妓柳湘蘭陪陪這位馮公公的大管家。明朝的司禮太監,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照應官人,被稱作“各傢俬臣”。這些私臣各有名銜,各掌其事。如掌家,實乃一家主管,管家負責辦理食物,出納銀兩。上房管理箱櫃鎖鑰,司房一職則負責批發文書,謄寫應奏文書一應事項。這些私臣,既可以是閹人,也可以是正常人。例如這徐爵,便是一個有着妻兒老小的人物。在馮府中,他擔任掌家之職,深得馮保信任。

天盡黑了,倚翠樓中,早已點起了亮麗的宮燈。胡自皋和柳湘蘭坐在樓上廳堂裏,葷一句素一句地扯着閒話兒。

南京爲六朝故都,素有“北地胭脂,南朝金粉”之譽。衣冠文物,甲於江南。白下青溪,桃葉團扇,冶豔名姝,不絕於史。早在洪武初年,朱元璋就敕令建造輕煙、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樓以容納官妓,風流天下,盛極一時。過了一二百年,到了隆慶年間,這秦淮河畔的鶯花事業,越發地蓬勃起來。從武定橋到利涉橋,再延伸到釣魚巷,迤邐以至水關臨河一帶,密簇簇地一家挨着一家,住着的莫不是豔驚江南的名妓。這些女史們的居所稱作河房,亦稱河樓。鳳閣鸞樓都構築得極爲精巧華麗。雕欄畫檻,絲幛綺窗,看上去宛如仙家境界。這一帶出名的河樓,雖然有幾十家,但其中最叫響的,莫過於停雲、擎荷、倚翠三家。皆因這三座樓的主人,都是色藝雙佳、技壓羣芳的當紅名妓。公子王孫、豪門巨賈,到了南京,都想登門造訪,一親芳澤。因此,想得到她們的眷顧,都得提前預約。單說這倚翠樓的主人,叫柳湘蘭,與她的約會,都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虧得胡自皋本事大,硬是臨時擠了進去。

天盡黑了,倚翠樓中,早已點起了亮麗的宮燈。胡自皋和柳湘蘭坐在樓上廳堂裏,葷一句素一句地扯着閒話兒。爲了掩人耳目,胡自皋卸了官袍,換了一身便服。不過,從頭到腳,一招一式,還是那官場的作派。柳湘蘭十七八歲年紀,眉如新月,膚如凝脂。穿着一身西洋麪料製成的潔白衫裙,還梳了一個別出心裁的高高的髮髻,一朵嫣紅的玫瑰斜插其上,站在窗前,猶如玉樹臨風,一顰一笑,無不嫵媚動人。

胡自皋與柳湘蘭,也是第一次見面,開始說話時,還有些生分,不過,一盅茶後,兩人說話就無遮無擋了。

“胡大人,你說北京來的老爺,姓什麼來着?”柳湘蘭嬌聲問道。

“嗨,剛說的,你怎麼又忘了?”胡自皋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我再說一遍,你記清楚,姓徐,徐老爺。”

“徐老爺多大的官兒,值得胡大人這樣地巴結他?”

“你怎地知道我巴結他?”

“這還用問哪,”柳湘蘭兩道細長的眉毛輕輕一挑,咯咯地笑起來,“到我這兒來的人,都是隻顧着自個兒銷魂,哪有像你這樣的,巴心巴肝進了倚翠樓,卻是幫北京來的那位徐老爺跑龍套。”

柳湘蘭伶牙俐齒,一邊說一邊笑。聽了這番挖苦,胡自皋倒也並不覺得怎麼難爲情,也陪着笑起來。

“玉兒,給胡大人續茶。”柳湘蘭喊了一聲侍立一旁的小丫環。

胡自皋呷了一口茶,文縐縐地說:“湘蘭女史,你以爲卑職,啊不,你以爲在下沒有憐香惜玉之心?那你就錯了。從一進你的門兒,我就悵然若失。”

“那你爲何要讓給別人?”

“人家是遠道的客人,我總該有點君子之風。”

“好一個君子之風,”柳湘蘭揶揄地一笑,“你一個六品官兒,說小也不算小了,拿着小女子去巴結北京來的大老爺,這也算是君子之風?”

“你!”受了這一頓搶白,胡自皋臉色有點掛不住了,悻悻地說,“你打着燈籠訪一訪,本官在南京的名聲,哪容你這樣胡說。”

“喲,看看,‘本官’不高興了,”柳湘蘭學着胡自皋的腔調,流鶯一樣掠起,走到胡自皋跟前,彎腰施了一禮,說道,“奴家說話多有冒犯,這廂賠不是了。”

看着柳湘蘭不勝嬌羞的神態,胡自皋又轉怒爲喜,自己轉彎說:“就你這個柳湘蘭,害得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這兒,骨頭都稱不出斤兩來了。”

“胡大人,奴家聽不出,你這話兒,是擡舉奴家呢還是貶損奴家。”

“當然是擡舉,”說着,胡自皋對玉兒丫環說,“你去樓下,把我的管家喊上來。”

玉兒去了不一會兒,便領了一個半老不老的人上來,手裏提着一個禮盆。

胡自皋接過禮盒,雙手送到柳湘蘭面前,說道:“這是幾樣首飾,作爲見面禮送給女史,望笑納。”

柳湘蘭接過禮盒,打開一看,只見是一對玉鐲、一對耳環、一隻佩胸,綠瑩瑩幽光溫潤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這麼貴重的禮物,連見慣了大場面的柳湘蘭,也不免驚訝。

“胡大人,這麼貴重的禮物,奴家怎麼消受得起。”

“我想着女史的樓號叫倚翠樓,所以就選了幾樣翡翠,小意思。這裏還有一千兩銀票,算是送給你的脂粉錢。”

胡自皋出手如此闊綽,倒真令柳湘蘭感動了。她囁嚅着說:“胡大人,你如此破費,叫奴家怎樣報答你纔好。”

胡自皋揮揮手,管事退了下去。

胡自皋說:“只要你今晚上把徐大爺陪好,讓他滿心歡喜地回去,你就算報答我了。”

“這位徐老爺,究竟是什麼人?”柳湘蘭又問。這回,她不再是打情罵俏,而是鄭重其事地打聽了。

胡自皋略一沉吟,問:“你知道馮公公嗎?”

“馮公公,哪裏的馮公公?”柳湘蘭茫然地搖搖頭。

“就是當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掌印馮保。”

“不知道。”柳湘蘭還是搖頭。

胡自皋看她一問三不知,心裏頭有些窩火。但一想,她一個南京的青樓女子,不知道北京官場的顯要人物,也屬正常。於是又提高嗓門兒問:“當今的皇上是哪個,你總該知道吧?”

“這個倒難不倒奴家,當今皇上是隆慶皇帝。”柳湘蘭認真地回答。

“這個馮公公,是隆慶皇帝身邊的秉筆太監,大紅人兒。”

“啊,皇上身邊的人。”柳湘蘭的神情立刻就肅穆了,“胡大人,你說今晚上就是他來?”

“不是他,今晚上來的是徐老爺。”

“徐老爺和馮公公是什麼關係?”

“徐老爺是馮公公的管家。”

聽到胡自皋繞了半天彎子,才兜出這層關係,柳湘蘭在心中輕蔑說道:“說到底是龍尾巴上的一隻蝦子。”但在表面上,她卻恭維說:“我說胡大人怎地這等虔誠,原來是個踩得皇城晃晃動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胡自皋長出一口氣,說,“這會兒,徐老爺也該到了。”

柳湘蘭又恢復了輕鬆活潑的神態,她說:“請胡大人放心,今兒晚上,我要讓徐老爺在奴家這裏玩得開心,不過……”

“不過什麼?”胡自皋盯問。

“跟徐老爺是逢場作戲,奴家現在倒實實在在有些喜歡胡大人了。”

這時,只聽得樓下一聲大喊:“徐老爺駕到!”

胡自皋陡地站起,準備下樓迎客,臨出門時對柳湘蘭說道:“如果你真的喜歡我,也要等把今天晚上的這一場戲做完。”

胡自皋還沒有走到樓下,徐爵已奔着樓梯口兒上來了。只見他五短身材,蒜頭鼻,魚泡眼,走路鴨子似的搖晃。看他這副尊容,胡自皋不免心裏頭犯嘀咕,“馮公公家的大管家,怎麼就這德性,十足一隻癩蛤蟆。”但轉而一想,“人不可貌相,福在醜人邊。馮公公看中的人,必定還是有一番能耐。”想到此,胡自皋便迎着上樓的徐爵喊道:“徐老爺,下官胡自皋在此恭候多時。”

“你就是胡大人?”徐爵上得樓來,來不及進得廳堂,就一邊喘粗氣兒一邊嚷開了,“中午多灌了幾口黃湯

,睡過了頭。”

進得廳堂,先是讓座兒,接着寒暄敘禮。胡自皋把柳湘蘭介紹給徐爵。柳湘蘭彎腰蹲一個萬福,說道:

“徐老爺,多謝你賞臉,肯到奴家的寒舍裏來敘敘話兒。”

徐爵色迷迷地盯着柳湘蘭,噴着酒氣說:“聽胡大人講,柳姑娘的花酒,都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

“多謝衆位老爺扶持。”柳湘蘭打心眼裏頭膩味這個什麼公公的大管家,只是礙於胡自皋的情面,不得不強顏歡笑,“其實,奴家是徒有虛名。”

“唔,這句話聽了受用。”徐爵把丫環遞過來的茶,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乾了,接着說,“在京城,幹你們這行兒的,我見得多了,剛出道兒時,有隻爛梨子喫也就滿足了,權當是解渴。一旦走紅了,嗨,就開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了。俗話說,皇帝的女兒狀元的妻,叫花子的老婆一樣的屄……”

徐爵的話越說越粗野,眼見柳湘蘭紅暈飛腮,兩道柳葉眉蹙作一堆兒,胡自皋情知事情不好,於是乾咳一聲,硬着頭皮打斷了徐爵的話:“徐老爺,你看,是不是把酒擺上?”

“再喝會兒茶吧。”徐爵趁着酒意,故意說一陣粗話,這是他尋花問柳的慣用伎倆,看着美人兒粉臉氣烏,他心裏纔有十二分的快活。他瞟了一眼還在咬着嘴脣慪氣的柳湘蘭,指着掛在牆上的琵琶問,“柳姑娘想必是曲中高手?”

“談不上。”柳湘蘭冷冷地回答。

徐爵哈哈一笑,說:“我徐爵生平有一大愛好,就是喜歡看美人兒生氣。今天,又過了一把癮。柳姑娘,你暫時下樓去消消氣,我和胡大人談點正經事,待會兒,再一邊喝酒,一邊聽你唱曲兒。”

柳湘蘭如釋重負地下樓去了。

聽着柳湘蘭在樓下指桑罵槐地訓斥丫環,胡自皋小心翼翼地說:“徐大人,你的憐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一般人不一樣。”

徐爵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說:“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寵她。否則,她就會把你纏得透不過氣來。”

“好哇,”胡自皋稱讚,“你這是溫柔鄉中的孫子兵法。”

“胡大人,我這個人快人快語,有話喜歡明說,現在請你告訴我,你見我有何事?”

比起剛纔與柳湘蘭講話時的瘋態,徐爵已是判若兩人。胡自皋這才領教到此人並非等閒之輩。他下意識擡眼看看這位大管家,只見他的兩道犀利的目光也正朝他射來。

胡自皋畢竟是官場老手,他很自然地躲過那目光,微微一笑說:“徐大人這樣子,倒像是個審案子的。”

“官場複雜,我不得不小心啊。何況我家主人,一向潔身自好,始終恪守大明祖訓,不與外官交往,因此也總是告誡我等,不可在官場走動。”

聽了徐爵這番話,胡自皋在心裏忖道:“不在官場走動,你那兵部的勘合是怎麼來的?”但出口的話,卻又是肉麻的奉承了:“馮公公的高風亮節,在天下士人那裏,是有口皆碑。徐老爺在他身邊多年,耳提面命,朝夕薰染,境界自然高雅。”

“你還沒說呢,找我究竟何事?”

徐爵又開始追問。胡自皋看看徐爵盛氣凌人的樣子,心中已有幾分不快。心想這人怎麼這麼不懂規矩,自己好歹是朝廷的六品命官,哪容得你這樣盤三問四。但一想到馮保,窩囊氣也只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事,只是仰慕馮公公的聲名。”胡自皋說。

“我雖然與胡大人今日見面,但早有耳聞。”徐爵說,“金榜題名後,一路放的都是肥缺,守制三年,雖然讓人奏了本兒,但有驚無險,依然升了個正六品。這事兒,你還應該多多感謝高閣老。”

高拱與馮保的矛盾,胡自皋早有耳聞。聽徐爵故意點出高閣老來,知道他對自己有所提防,於是輕描淡寫地說:“下官與高閣老並無交情,只是託人求他說了一次情。”

“這話倒實在,”徐爵點點頭,“像你這種六品官兒,在京城衙門裏,哪間房裏都坐了好幾個。高閣老哪裏都認得過來?你一不是他的門生,二又沒有鄉誼,他哪能格外照顧你?遇上什麼事兒,拿銀子抵上,擡手放你過去,送個順手人情,總還是可以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只要捨得花銀子,順手人情哪個不會做?鹽運使判官你做也是做,別人做也是做,就看誰會辦事,胡大人,你說是不是?”

“是,是,”胡自皋連聲附和,“有錢能買鬼推磨,這是千古至理。”

“我看高閣老就不成心幫你。雖然你升了個工部主事,還是南京的,這是個什麼官兒嘛,窮得家裏連老鼠都跑光了。你花了多少銀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花了錢買來一股子窮酸,這不明明是捉弄人嗎?”說到這裏,徐爵頓了一頓,看到胡自皋在勾頭思考,又接着說,“胡大人,鄙人有句話想提醒你,又想到初次見面,難以啓齒。”

“但說無妨。”胡自皋擡起頭來。

“那就恕鄙人無禮了,”徐爵看了看窗外,壓低聲音說,“你雖然也算是個老官場了,但其中的道道兒,你還沒有估摸透。”

“不才願聞其詳。”胡自皋來了興趣。

徐爵說:“會用錢者,四兩撥千斤,不會用錢者,千斤換來一屌毛。”

胡自皋問:“何爲會用錢者,何爲不會用錢者?”

“會用錢者,燒冷竈,不會用錢者纔去燒熱竈。”徐爵見胡自皋神情疑惑,索性捅穿了說,“比方說吧,你大把大把銀子送給高鬍子,這就是燒的熱竈,他那裏本來就火焰熊熊,還差你這把火嗎?你趕着去投柴火,人家並不領情。倒是那些冷竈,靠你這一把火,撲騰撲騰燒出熱氣兒來,人家纔會記得你。”

“理兒是這個理兒,”胡自皋思慮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只是人家熱竈辦得成事,若是個冷竈,終究討不來便宜。”

“胡大人此話差矣,”徐爵冷冷一笑,“既做官,就是一生的事業,哪能在乎一時的成敗得失。你燒了三年冷竈,看似喫虧,到了第四個年頭兒,說不定時來運轉,冷竈成了熱竈,你豈不也跟着鯉魚跳龍門,落進了金窟窿!”

胡自皋聽出徐爵弦外有音,就索性抄直說:“徐老爺,不才還要請你指點,現在去哪裏找尋這樣的冷竈呢?”

徐爵看到胡自皋已經着了道兒,也就不再遮掩,脫口便說:“我家主人就是。”

“馮公公,他?”胡自皋一下子驚愣了,“他這麼大的權勢,還是個冷竈?”

“南北兩京的內侍太監,總共有兩三萬人,比起那些一般的管事牌子,他當然是大大的熱竈,但……”說到這裏,徐爵故意賣了個關子,眨了眨魚泡眼,搖着腦袋說,“算了,算了,還是不說的好。人心隔肚皮啊。”

“徐老爺與我初次見面,信不過我,倒也在情理之中,”胡自皋悠悠一笑,接着說,“不過,徐老爺吞進肚中的半截子話,就是不說,下官也猜得出來。”

“是嗎?”徐爵挪了挪身子。

“您要說的是,馮公公的頭上,畢竟還有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

這回輪到徐爵喫驚了。他盯了胡自皋一眼,心裏想:“可不能小瞧了這個六品官兒。”嘴裏說道:“是啊,現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論資歷,論才情,哪一點比得上我家主人。”

胡自皋一笑,神情矜持起來:“徐老爺方纔問我,爲何要請你,現在可以回答了。”

“請講。”

“爲的是燒冷竈。”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大笑起來。笑畢,徐爵嚴肅地說:“胡大人,君子無戲言,你說話可當真?”

“當真!”

“好!”徐爵顯得頗爲高興,一臉橫肉鬆弛下來,蒜頭鼻子也泛起了紅光,“有您這句話,回到北京,我一定在我家主人面前替大人多多美言。”

“那就多謝了,兄臺,”胡自皋改了個稱呼,問徐爵,“這樣稱呼,您不介意吧?”

“早該這樣,顯得親熱多了。”徐爵點頭首肯。

“兄臺打算何日離開南京?”

“事情若辦得順利,我明日就回。”

“您走時,愚弟預備一份厚禮,請兄臺轉給馮公公,兄臺處我也另備薄儀。”

“我這兒就免了,我家主人處,您倒是要好好兒孝敬一下。”

“如何孝敬,還請兄臺指教。”

“既然不是外人,我就索性直說了,我這次來南京,是爲了替我家主人覓一份寶物。”

“什麼寶物?”

“你知道菩提達摩這個人嗎?”

“知道,”胡自皋點點頭,接着就賣弄起來:“他是從印度來到中國的大和尚,被稱爲中國禪宗初祖。”

“聽說他從印度來時,先到廣州,後從廣州來到南京拜見當時梁朝皇帝梁武帝,並贈了一掛佛珠給梁武帝。這掛佛珠是用一百零八顆得道高僧的舍利子綴成的,被梁武帝奉爲國寶。梁朝到如今,已過了一千多年,但這掛佛珠卻仍在南京。”

“這可算得上是國寶了。”

“是呀,這掛佛珠如今落到一位師爺手裏,我找到他商量轉賣,他開頭一口咬定不賣,說這寶物留在他家已經五代了,不能在他手上消失,落下個不肖子孫的名聲。好說歹說,連南京守備太監孫朝用大公公也出面了,人家看我有些來頭,這才鬆了口答應轉賣,但出價五萬兩銀子。按理說,這樣一件國寶,五萬兩銀子也不算貴,只是我家公公平常爲人清正,哪裏湊得出這大一筆銀兩。我還是和那師爺扯葛藤,討價還價,今天下午纔算敲定,三萬兩銀子,明兒上午去寶應門旁的藕香齋,一手交銀,一手交貨。”

聽徐爵說了前因後果,胡自皋感嘆:“沒想到馮公公敬佛如此虔誠。”

“佛就是他的命根兒,每年他都要做大把大把的善事。”徐爵一說到“我家主人”,便是一臉的恭敬,“但這次,我家主人差我十萬火急地趕來南京收購這件寶物,卻不是爲了自己收藏。”

“哦?”

“當今皇上病了,你知道嗎?”

“知道,早有邸報過來,內閣也發來諮文,命各衙門每夜都留人守值。”胡自皋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接着說,“我正想問兄臺,皇上的病怎麼樣了?”

“皇上的病是朝廷最高機密,我輩哪會知道底細。但從我家主人這一段行跡來看,萬歲爺的病,恐怕不輕。我這次來尋那串佛珠,也同萬歲爺的病有關。”

“此話怎講?”

“皇上最寵的李貴妃,也就是當今太子爺的生母,是個極其信佛的人。平常就喫花齋,所住的慈寧宮裏,還佈置了一個大大的佛堂。每日裏抄經唸佛,宮女都稱她爲觀音娘娘再世。這回皇上病了,她更是吃了長齋。前幾天,馮公公去給李貴妃請安,無意中提到南京城中有這麼一串佛珠,李貴妃頓時就盯問起來,接着嘆一口氣,說國中還有這樣的佛寶,應該能保皇上萬壽無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回到家來,我家主人就差我火速來南京,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串佛珠弄到手,孝敬給貴妃娘娘。”

“兄臺帶的銀票不夠?”

“是呀,”徐爵點出李貴妃這一層,原是想胡自皋爽快地掏銀子。看到胡自皋還在盤算,就故意激將說,“不過,只要我肯張口,這三萬兩銀子也不是什麼大事,多少人想巴結我家主人,只愁找不到門路呢。”

胡自皋點點頭,他承認徐爵說的是實話,馮公公再不濟,在皇帝爺身邊滾了十幾年,三萬兩銀子總還是拿得出手的。這次差徐爵來南京,壓根兒就沒想到自己掏錢買那串佛珠。他胡自皋捨不得花這筆錢,自然會有人搶着出。徐爵固然狡黠,但還是托出了底盤。但轉而一想,三萬兩銀子畢竟不是一個小數目,若被徐爵假借馮公公名義,騙走私吞了,自己豈不就成了天大的傻瓜。但若徐爵所言當真,三萬兩銀子結交馮公公,還搭上李貴妃的線,又是一件天大的便宜事。皇上的病,已經摺騰了一兩個月,假如那些太醫們不能妙手回春,一旦龍賓上天,太子爺接任,李貴妃就是一個大大的熱竈了。想到這一層,胡自皋心頭一熱,開口說道:

“兄臺,這三萬兩銀子,我出了!”

“好!”徐爵一拍茶几,臉上綻出了難得的笑容,“胡大人果然爽快,我先替我家主人感謝你。”

銀子雖然出了,但胡自皋還是留了一份小心,緊接着徐爵的話說:“等明天那串佛珠到手,我派一個人和兄臺一起進京,面呈馮公公,以示鄙人的一片孝心。”

徐爵一愣,他知道胡自皋是在擔心自己從中做手腳,心中已有些不愉快。於是沒好氣地說:“也好,三萬兩銀子雖然不多,但既然胡大人看重,派個人和我一塊兒見見馮公公,鄙人也就卸開了嫌疑。”

胡自皋聽出話中的骨頭,連忙賠笑臉說:“兄臺不必多疑,下官只是擔心路上,怕萬一有個閃失。”

徐爵勉強一笑,起身踱到臨河的窗前,只見各處河房前的大紅燈籠都已點燃,把個秦淮河照耀得如同白晝。河上畫船相接,岸上樓閣參差。香霧繚繞,燭影搖紅,簫鼓琴箏,不絕於耳。他伸了個懶腰,情慾難以自制,於是迫不及待問胡自皋:

“柳姑娘呢?叫她上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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