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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魏侍郎驚聽連環計 馮公公潛訪學士府

隆慶皇帝中風之後,吃了太醫祛火去邪的湯藥,又嚴禁了房事,不過十天,病情就顯著減輕,這一日還挪步到西暖閣批了幾道摺子。消息傳出來,日夜守在內閣須臾不敢離開的兩位輔臣才大大鬆了一口氣——按皇上的意思,本來是要他們在東暖閣中安歇,但高拱堅持內外有別,並申明內閣也在紫禁城中,距乾清宮不過一箭之遙,有事喊得應,皇上這才同意他們回到內閣宿值。如今皇上病情既已解危,內閣又發出一道諮文,從今天起,各衙門堂官不必守值,可以回家歇息了。前面已經說過,高拱身任首輔同時又兼着吏部尚書,平日工作習慣是上午在內閣上班,下午到吏部處理部務。因爲皇上犯病,他已有十來天沒到吏部,這天下午一俟簽發了諮文,他就起轎往吏部而來。

吏部左侍郎魏學曾早就在門口迎候,並一起走進高拱寬敞明亮的值房。這魏學曾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爲人性格耿直,有口無心,敢作敢爲,曾出撫山西、遼東等省,頗有政績,在官場上素有“魏大炮”之稱。無論是脾氣還是辦事幹練作風,魏學曾都深得高拱賞識,因此拔擢他來擔任自己的副手,主持吏部日常政務。卻說兩人在值房坐定,魏學曾簡要地把這十幾天來吏部事務述說一遍。高拱向來大事小事都牽腸掛肚,雖然放手讓魏學曾處理部務,但凡事卻又必須向他彙報明白。這會兒魏學曾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高拱不厭其煩聽得仔細,遇到含糊處,還要插話問個子午卯酉。魏學曾說畢,高拱問:

“李延可有辭恩摺子到部?”

按規矩,接旨致仕官員都要上摺子辭恩,這類摺子須得寄吏部轉呈。魏學曾搖搖頭說:“尚未收到,廣西慶遠離京城數千裏之遙,想必李延的摺子還在路途之中。”

高拱皺了皺眉,垂下眼瞼思慮一會兒,問道:“啓觀,你和李延是同年,你說,這李延驟然間丟了兩廣總督的烏紗帽,會怎麼想?”

“那還會怎麼想,一個字——氣!”

魏學曾心直口快,說話不看人臉色。高拱被他噎了一下,強笑了笑,問道:“他自己失職,氣從何來?”

魏學曾回道:“失職可以罰俸、可以降級、可以另換位置,斷不致丟了烏紗帽。何況李延還是元輔的門人,對門人處罰如此嚴厲,何以羈縻人心?再說替換李延的殷正茂,也不是什麼循吏良臣。現在這件事在京城裏頭已被炒得沸沸揚揚……”魏學曾還欲說下去,突然一眼瞥見高拱臉拉得老長,便打住了話頭。

其實,高拱的臉色並不是做給魏學曾看的。他是因爲衙役送茶進來,眼見青瓷茶盅而聯想到東暖閣中那些繪滿春宮圖的瓷器。看到魏學曾不說話了,便問道:“你怎麼不說了?”

“我怕元輔不肯聽。”

“這是哪裏話,”高拱當即收回心思正襟危坐,專注地看着魏學曾說,“你說下去。”

魏學曾因爲“斷”了這一下,衝動的情緒受到遏制,頓失了長篇宏論的興頭,愣了一下,只說了一句:“依下官之見,元輔以殷正茂取代李延,走的是一步險棋。”

高拱哈哈一笑說:“你乾脆說是一步臭棋得了,我還不知曉你魏大炮,心裏頭就這麼想的。”魏學曾不置可否,佯笑了笑。高拱眼中犀利的光芒一閃,接着說道,“外頭輿情恐怕還不止這麼多,三公九卿裏頭,誰都知道張居正已經三次推薦殷正茂,是我堅持不用。公平地說,此人在江西巡撫任上,捕盜安民,催收賦稅,功勞苦勞都有。江西稅銀累年積欠總額排在全國第三位,殷正茂去南昌開府建衙不過兩年,這積欠的排位已往後退了十七位,績效最爲顯著。但是,此人性貪,去江西兩年,彈劾他的摺子就有十二份之多。這裏面固然有地方官員不滿殷正茂的苛政,挾私憤告刁狀的成分,但所列舉殷正茂貪墨之劣跡,據我判斷,也並非盡是捕風捉影之事,這是我堅持不用的理由。這一點,記得以前我不止一次與你談過。”

魏學曾點點頭,正是因爲他知道這一層,因此更不明白高拱爲何突然間改變了態度。皇上任命殷正茂爲兩廣總督的旨意到部,魏學曾遵旨作速辦理委札及關防文書時,便覺得事變突然,不由得犯嘀咕。當他聽到大內太監傳出話來說皇上曾罵高拱“朕看你也不是忠臣”時,還以爲高拱失寵,拔擢殷正茂是張居正的主意。後來一看又不像,高拱仍穩坐首輔之位,心裏頭這一塊疙瘩老是解不開。現在正好當面問個清楚,解開這個謎,於是說道:“對李延和殷正茂這兩個人,元輔的態度前後判若兩人,這正是大家迷惑不解處。”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啓觀,這個道理你總該明白。”見魏學曾兀自愣怔,一臉不解之色,高拱接着解釋說,“那天作出這個決定之前,事情有了兩個變數,一是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又有城池失守的八百里邸報送到。皇上十八歲時封了裕王,我就是他的老師,君臣間的情分,自不是一般人能夠窺測揣度得到的。但皇上那天在皇極門金臺一怒,居然也罵了老夫一句‘不是忠臣’的話,這就叫天意難測。後來太醫在東暖閣陳述皇上病情,吞吞吐吐,老夫心裏頭就升起不祥之兆。萬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變,就會有人趁渾水摸魚,來搶這首輔之位了……”

“你是說張居正?”魏學曾插話問道。

“不是他還能有誰?”高拱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乾一盅茶水,伸手抹去嘴角的餘滴,又滔滔而言道,“嘉靖三十七年,我任國子監祭酒時,張居正由翰林院編修升任國子監司業,當我的助手,開始與我共事。當時的首輔是嚴嵩,我倆都對他極爲不滿,也都懷有論道經邦燮理陰陽的宰輔之志,很快我倆就成爲莫逆之交,互相以相業期許。後來又先後入閣,任輔臣之初,他與我還能心心相印。在籌邊、治漕與侯王爵祿裁正等諸多國家大政上,與我互相策應,配合默契,辦成了一些大事。但我早已看出,張居正並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人。自去年內閣中陳以勤、殷士儋等人相繼致仕,只剩下他和我兩人時,他的奪位之心就已日見端倪。他對我表面承應如初,暗中卻在摩拳擦掌,與我較勁。最顯著的表現,就是國家凡有用人之機,他就儘量推薦自己的同鄉、同年和門生,這一點,從他入閣之初就開始做了,只不過不像近兩年如此明顯。舉薦殷正茂,正是出自他培植朋黨的私心。”

高拱牽藤扯蔓數蘿蔔下窖,把陳年往事說了一大堆。魏學曾認真聽來,已明白了大概,同時想起了一件與之關聯的往事:隆慶二年初春,在當時的禮部尚書高儀的提議下,內閣中的幾名大學士聯名給隆慶皇帝上了一道公折,希望皇上儘早確立朱翊鈞的太子地位。隆慶皇帝有兩個兒子,均爲李貴妃所生。朱翊鈞是大兒子,當時只有五歲,隆慶皇帝對這個皇長子非常喜歡。他記得有一天自己正騎着馬在宮中游玩,朱翊鈞忽然出現在御道上攔住馬頭,仰着臉對玩得高興的父親說:“父皇,你一個人騎着馬,摔下來怎麼辦?”隆慶皇帝見兒子這麼小如此懂事,心中好不喜歡,連忙翻身下馬,抱起朱翊鈞着實撫慰一番。現在收到內閣大臣請求冊立太子的公折,他立刻准奏,並於三月份舉行了冊立儀式昭告天下。那時的內閣首輔是松江人徐階。張居正甫一入閣,就趕上了這件大事。而先張居正入閣的高拱,卻因與徐階鬧翻,遭到言官們的彈劾,在頭年年底就被排擠出閣回了河南老家。因此在冊立太子這件大事上他可謂“手無寸功”。當時合疏上折的四名內閣大學士,如今只剩下張居正一人。歷朝歷代,大凡太子登基,都會重用擁立太子的功臣。高拱是隆慶皇帝登基前的老師,故得到皇上的寵任。現在皇上突然犯病,若有不測,十歲的太子朱翊鈞就會承繼大統。從習慣上講,朱翊鈞自然在感情上更親近張居正。高拱雖是德高望重的柄國之臣,卻畢竟輸了這一着。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謂道出了箇中奧祕。魏學曾心裏清楚,高拱久居政府,當然知道其中的厲害。他現在突然改變主張捨棄李延而拔擢殷正茂,正是在這非常時刻的應變措施。但高拱既不肯說破,魏學曾也不便追問。不過,他覺得高拱這步棋走得太險,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道:“元輔既知道張居正這等心思,爲何還要順水推舟促成這件事呢?”

高拱就知道魏學曾會這麼問,不由得得意地一笑,站起來從容地舒展一下身子,然後又坐下說道:“我看李延也是扶不起來的臭豬腸,領了那麼多的兵馬和糧餉,卻奈何不了幾個蟊賊。春節後寫來三份邸報,全是壞消息,再不撤換他,叫天下人怎麼看我?說實話,若在一年前把李延撤下,局勢不會壞到這種地步。這也是老夫一點私心,照顧門生而貽誤軍機。現在皇上病情前途未卜,設若變故發生,有人就會利用李延之事大做文章,陷老夫於被動挨打之中。與其讓別人來涮這個潲水鍋,倒不如自己先整治乾淨。至於用殷正茂,老夫也存了一份心思。張居正三番五次舉薦他,我若硬頂住不用,別人就會數落老夫堵塞才路,不肯爲朝廷進賢。何況殷正茂這個人,在朝野之間紛爭很大,原也在用與不用兩可之間。我現在起用他,一則可以杜塞政敵之口,二則還可以觀其後效。他若果真有能耐剿滅叛匪,這知人善任的美譽,少不了有我高拱一份,他若真的是個銀樣鑞槍頭,對不起,我就得先禮後兵,新賬老賬一塊兒算!”

高拱伸手一揮,做了一個“砍”的動作,臉上也擺出騰騰殺氣來。魏學曾到此明白了高拱如此處置的真實意圖,不由得對這種工於心計一石三鳥的老辣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生薑還是老的辣,不愧是官場老斗士!”魏學曾心中嘖嘖稱歎,趁勢又問:“聽說元輔指示戶部,在殷正茂造出的軍費預算上多加上二十萬兩銀子,明着讓他貪污,此事可是真的?”

“確有此事。”高拱點點頭承認。

魏學曾立即表示反對:“這樣做有乖政體,下官不敢苟同。當今之世,各地官吏已貪墨成風,元輔如此做,等於是推波助瀾,縱容天下官員貪贓枉法。”

“好你個魏大炮,輕輕鬆鬆地就給老夫定了天大一個罪名。”高拱手指差點戳到魏學曾的鼻樑上,嘴裏噴出笑聲,滿屋子嗡嗡迴響,一部連鬢長鬚抖動如風中秋草,“你這個人,優點在於嫉惡如仇辦事幹練,但稍嫌不足的,則是遇事不肯在腦子裏多轉幾個圈。你就不想一想,這二十萬兩銀子,他殷正茂敢拿嗎?”

“元輔既公開給他,他哪有不敢拿的?”

“問得好——好就好在‘公開’二字。”高拱由於興奮,已是一頭熱汗,他隨便撩起一品仙鶴官袍上繡有四爪金龍的長袖舉到額頭一陣亂揩,然後湊過身子,雙眸炯炯盯着魏學曾問道,“古往今來,你何曾見過哪一位官員敢公開貪墨?”

魏學曾也神經質地揩了揩額頭——其實他微汗都不曾出得。他感到高拱問話中藏有玄機,倉促答道:“古往今來也沒有哪一位首輔敢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讓人貪墨。”

“看看,你又說出這等人云亦云的話來。我多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是真,但諮文上詳示仍是軍費,並沒有一個字說明這二十萬兩銀子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啊?”

魏學曾驚詫地睜大眼睛,隨即懊悔自己怎麼忽略了這一細節,和元輔不明不白擡了半天槓。

高拱接着說道:“殷正茂敢私吞這裏面的一兩銀子,我就有理由拿他治罪。”

“原來元輔多撥二十萬兩銀子是一個圈套?”

“你以爲是什麼?我高拱作爲柄國之臣,難道是那種鼻窟窿朝天的傻子?”

“可是官員們私下謠傳,說是你親口說的,多撥二十萬兩銀子就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我是說過,那是故意說給張居正聽的,我就知道他會把這句話傳出去。但是,口說無憑,以字爲證。你在哪一道公文上看到我同意殷正茂私吞軍餉?”

“如果殷正茂既打贏了這一仗,又鯨吞了這二十萬兩銀子,元輔你如何處置?”

“送大理寺鞫讞,治以重罪。”高拱毫不猶豫地回答,接着臉一沉,不安地說,“我所擔心的不是怕殷正茂貪墨,而是怕他不貪墨。你也知道,他和張居正是骨頭連着皮的關係。殷正茂出的問題越大,張居正的干係也就越大,神龕上的菩薩,請是請不下來的,要想讓他挪位子,只有一個辦法,搬!”

聽完高拱的連環計,魏學曾已是驚得瞠目結舌,他沒想到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裏頭,竟隱藏了這麼深的殺機,使得他對高拱的陰鷙有了更深的領教。話既說到這一步,憑着他對首輔忠貞不貳的感情,他真恨不得飛往慶遠府,把那一張二十萬兩銀子的單票硬塞進殷正茂的口袋,以成就老師相的一番苦心。

“萬一殷正茂有所警覺,不貪墨也不要緊,”瞧着魏學曾怔忡不語,高拱又顧自說道,“老夫還留有一手,他殷正茂前腳剛走,我就密札給江西道御史,要他加緊查實殷正茂在江西任內貪墨劣跡。總之,慶遠府一仗,他殷正茂打贏了,我有罪治他,打輸了,我更有罪治他!”

……

不知不覺,兩人已在值房裏私語了半日,透窗的陽光已經收盡餘暉,值房裏光線矇矓起來。早就過了散班時辰,因兩位堂官關門密語,吏部一應官吏也就不敢離開。衙役又進來沖茶,值日官瞅空兒進來稟告吏員都還沒有離開,不知兩位堂官是否有事召見。“都回去吧,”高拱吩咐,“這些時大家都累了,也該回家睡個囫圇覺。”值日官退下,魏學曾也起身告辭。

“啓觀,你就別走了。”高拱喊住他。

魏學曾以爲高拱還要長談下去,便把已經邁出值房門檻的一隻腳抽了回來,規勸道:“元輔,你也該回家了,半個多月沒有回去,老夫人必定掛念。”

高拱並無兒子,膝下一個女兒也早已出嫁,他也未曾討妾,只有一個原配夫人與之長相廝守,從未享受過兒孫滿堂的樂趣——這正是高拱最大的缺憾。“我那個老婆子,”高拱揶揄地說,“十幾年前就喫起了長齋,我回家等於進了廟,喫肉喝酒如同犯了天條。今晚上,你就陪我喫頓飯。”說畢,也不等魏學曾表態,朝門外高喊了一聲:“高福——”

高福是高拱的大管家,聽得主人喊叫,連忙滾葫蘆一般跑了進來。高拱問他:“你上回說,啥館子的豬頭肉做得好喫?”

“回老爺,是薰風閣的。”

“你頭前去安排,我和魏大人隨後就到。”

高福應諾而走。不一會兒,高拱與魏學曾換了兩乘便轎,朝位於燈市口的薰風閣迤邐而來,他們撤去儀仗扈從,只是爲了安全起見,留了一隊護兵暗中保護。

卻說到了薰風閣後,高福早把一切安排妥當,店老闆親自出店迎接,巴結不盡地把他們領到樓上一處羅綺滿堂、宮燈璀璨的雅間。洗手淨面之後,七大碗八大盤各色菜餚也就在頃刻間擺滿一桌。中間一個尺二見方的花鈿髹漆木盒裏,盛滿了剛起蒸鍋的熱氣騰騰的豬頭肉,一片片通紅透亮,切得極薄。

“唔,好香!”高拱聳聳鼻子,禁不住吞了一口涎水,夾起一小塊放在嘴中,果然肥而不膩,香而有味。他讓高福把侍立門外的店老闆喊了進來,問道:“你這豬頭肉是怎麼製作的?”

店老闆回答:“啓稟首輔大人,小人這店裏頭的豬頭肉,都是熏製出來的。”

“我知道是熏製的,湖南的燻肉也算是名產,但煙氣太重,老夫並不喜歡喫,你店裏這個薰豬頭,卻頗合老夫口味。”

“承蒙首輔大人誇讚,有您老肯賞臉親來品嚐,小的也不枉開了這爿店子……”

店老闆受寵若驚,加之又從未見過這等顯赫人物,因此嘮嘮叨叨詞不達意。高福見他狗扯羊腸,便從旁喝道:“少囉唆,你就直接回答我家老爺,你熏製豬頭肉有何祕方。”

“是,是,”店老闆點頭哈腰賠笑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祕方,這豬頭肉是用茯苓、當歸等藥材熏製的。薰之前,取新鮮豬頭先醃三五日,然後取出來掛在過風處,晾它十天半月,讓其收水風乾,再吊在熏籠裏用藥材來薰,微火輕煙,薰好一隻豬頭,總得一個多月工夫。”

高拱饒有興趣,邊喫邊問:“爲啥只是豬頭呢,豬肉中不中?”

“豬肉就差一點兒了,因爲豬頭上骨頭多,處處有縫隙,薰煙炙進去,從裏面再往外透,藥材的香味兒便徹底滲了進去。”

“唔,有道理。”

高拱點頭稱讚,說話的當兒,三個人已把那一盤豬頭肉喫去大半,其他的菜餚卻無人伸筷子。高拱喫得興起,對店老闆說:“你把這些菜餚都撤了,再上一盤豬頭肉來,今夜裏咱們專喫這個。”

店老闆遵命撤盤換菜,這時門外有人隔着門縫兒朝裏窺探。魏學曾眼疾,大喝一聲:

“誰?”

“是我,”一個約摸三十來歲身着七品官服的人應聲推門而入,於桌前跪了下去,“卑職叩見元輔與魏大人。”

來者是高拱內閣值房中的幫辦文書韓揖。

“你怎麼來了?”高拱問。

韓揖呈上一封文書,說道:“這份邸報天黑才送到,小的看邸報上所言之事有些緊要,故尋到這裏來了。”

“誰送的邸報?”高拱問。

“應天巡撫張佳胤從安慶府傳來。”

高拱接過邸報,匆匆看過,頓時臉色大變,他把邸報遞給魏學曾,陰沉地說:“你看看,張居正已經撕開臉面了。”

“落轎——”

隨着一聲長長的吆喝,八個穿着一色張府號衣的轎伕動作熟練地把那頂藍呢大轎停在張大學士府的轎廳裏。一位年老的長隨早就候在一旁,待轎子停穩,立刻伸手撩開轎門簾兒,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老爺。”

張居正緩緩下得轎來,只要他一回府,偌大一個張家府宅,就會變得鴉雀無聲。無論是在官場還是在家裏,張居正的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有時十天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笑意。因此,張家的人,上至公子下至雜役,都很怕他。

張居正的大學士府位於燈市口大街的紗帽衚衕。從皇城的東角門出來,再進入燈市口大街,不過一箭之遙,而紗帽衚衕就在燈市口大街進口不遠。隆慶元年二月間,張居正四十二歲的時候,由翰林院掌院學士晉升爲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學士。數月之間,由一個五品文官驟升爲二品重臣。原先的住宅頓時就顯得寒酸了,於是,就託人覓下了這一處新的居所。這裏原是一個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是蘇州人,好治園子,因此把這一處住宅弄得很有點江南園林的味道。

大院佔地約略有十畝之多,分前後院,後院爲眷屬住所,前院爲宴飲會友之地。隔開前後兩院的,是一個約有四畝多的花園。亭臺樓閣,不失爲居家勝景。張居正覓宅子時,正好這位侍郎致仕要回蘇州老家。於是一說即合,老侍郎一來慶幸名園有主,二來也樂得巴結眼看就要當“閣老”的重臣。於是,只要了張居正兩萬兩銀子。這座院子,按當時京城的價格,不說十萬兩銀子,八萬兩是絕對好賣的。如此賤賣,張居正甚是過意不去,執意要加價,怎奈老侍郎死活要做這個人情,半推半就,這樁交易就成了。張居正買下院子後,又根據自己的愛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過來住下,不覺過了五年。

從轎廳到前院之間,還有一個過庭。雖然節令已過清明,江南已是一派柳條青菜花黃的春景。可是北京城裏,樹枝兒纔剛剛破綠,過庭正中的這棵老槐樹,也只稍稍篩下一點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開得茂盛,院子裏瀰漫着一股幽幽的馨香。在皇城困了半個多月未曾回家的張居正,此刻沒有心情觀賞它。他勾頭穿過庭道,徑自走到後院,卸去官服、官帽,換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布道袍,頭上戴了一頂明陽巾。在後院客廳裏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簡修四個兒子的請安。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除上述四位外,還有十歲的靜修、九歲的允修兩個。問了幾個成年兒子的學習情況,便一起用過晚膳。

飯畢,張居正回到前院書房裏用茶。品茶時,他讓書童把管家遊七喊來。一會兒,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走進了書房。

來人清瘦清瘦,淡眉毛,小眼睛,臉頰狹長,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長了一顆豌豆大小的硃砂痣。他身穿一件用上海縣三林塘出產的青色標布製成的道袍,腳上穿了一雙皮金襯裏的淺幫布鞋,頭上戴着一頂天青色的堂帽,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之氣,此人就是遊七。

遊七與張居正同鄉,都是荊州府江陵縣人,張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鄉,三年後再度回京復官,就把遊七帶到了北京替他管家。從那以後,一晃過了十六年。遊七與張居正沾有一點遠房親戚,應該喊張居正表哥,但遊七謹守主僕身份,從來不以親戚自稱,而只喊老爺。這遊七自幼也喜讀詩書,原還想參加鄉試博取功名,跟了張居正後,遂把那門心思擱置了起來。張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氣,更覺得他辦事機警。讓他管家,他把家中一應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時幫張居正應酬一些事情,也從不失誤,因此很得張居正的信任。

這會兒,張居正靠坐在套着錦緞絲綿軟墊的竹榻上,遊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張居正示意遊七坐下。遊七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看到遊七臉上約略透出一些倦容,張居正說道:

“我這些時不在家,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兒,說不上辛苦。”遊七畢恭畢敬地回答,“只是老爺您要多多注意身體。”

“怎麼,你看出什麼變化了嗎?”

“十幾天不見,老爺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張居正苦笑了一下,問,“這段時間,家中有什麼大事嗎?”

“半個月前,老太爺來信,要在清明節前往宜都祭奠祖墳,並說明用度不足。老爺不在家,我請示夫人,託人給老太爺帶去二百兩銀子。”

張居正“哦”了一聲,一股思鄉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張居正的先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張關保。張關保是安徽鳳陽人,與明太祖是同鄉,明太祖起事時,張關保也跟着當了一個兵士,後來在大將軍徐達的麾下當了一名下級軍官。明朝立國之初,明太祖論功行賞,把張關保封了一個歸州長寧所世襲千戶,也就入了湖廣的軍籍。明朝的軍籍,無論兵士和官長,都是世襲的。張關保在史冊上沒有留下什麼功績,死後葬在宜都。張關保有一個曾孫,叫張誠,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襲的尊榮,因此從歸州遷到江陵,這個張誠便是張居正的曾祖。小時候,張居正曾跟着祖父張鎮前往宜都祭掃過一次祖塋,自那以後四十年過去了,張居正再沒有去過宜都。前年,他曾給宜都縣令許印峯寫過一信,說過“遠祖孤塋,辱垂青掃拂”的話。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來完成了。張居正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閒居了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沒有回過江陵,也沒有見過父母雙親大人了。雖然常有書信來往,但京城離江陵畢竟有三千里之遙。關山阻隔,親情難覓,不要說侍湯奉藥,甚至像祭祖這樣的大事,自己也無暇參加。想到這一層,張居正心下怏怏,於是說道:

“祭祖這樣的大事,二百兩銀子,是不是太少?”

遊七遲疑了一下,囁嚅着回答:“以老爺這樣的身份,這一點銀兩帶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麼?”看到遊七欲言又止,張居正追問。

“府上的用度,這兩月有些喫緊。”

張居正聽了又不吭聲。張府上上下下,從眷屬到僕婢,總共有百十號人,這麼多人喫喝開銷,說起來也是一個無底洞。單靠張居正一個人的俸祿,肯定是不夠的。有時候,皇上也額外給一點獎賞,但畢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門生或各地方官員的孝敬。偏偏張居正不喜經營,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點禮金雜物來,客氣一番,半推半就,還是收下了。若是一些想說情升官的人走他的門道兒,十有八九會碰上一鼻子灰。張居正遊歷官場,想做經邦濟世的偉業,因此絕不肯在人前落下什麼把柄。因此,他的經濟總也沒有寬裕的時候。爲了節省開支,有時也想裁減傭人,但擡轎的轎伕、侍弄園子的花匠、做飯的廚師、照顧幼兒的奶媽、外院的書童、內院的丫環,似乎一個也裁減不得。官做到這個位置,必要的排場還是要講的。在這麼一個兩難的境況下,張居正常常捉襟見肘,因此最怕談的就是這個“錢”字兒。幸虧遊七是個能幹人,由於他的籌劃,家中總沒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窮水盡的地步。有時候,張居正也風聞遊七揹着他收一些地方官員的禮金,免不了要嚴厲地申斥幾句,但也沒有往深處追究。畢竟這麼大一個家,一切的用度開支還得靠他維持。而且,沒有他的點頭,數目稍大的禮金,遊七也決不敢擅自做主的,這一點張居正心裏有數。

“用度喫緊,節省就是。”張居正慢悠悠地說,接着問,“還有其他的事嗎?”

不待遊七回答,又有門房進來稟報:“老爺,徐爵求見。”

“快請。”張居正吩咐。遊七便隨門房到外頭迎客去了。不一會兒,遊七領了兩個人踅回書房,一臉興奮地說:“老爺,馮公公看你來了。”

“啊!”張居正大喫一驚,連忙起身相迎。因剛纔自家人講話,書房裏只秉了一根蠟燭,光線昏暗看不清來者,這會兒書童點亮那盞八角玲瓏宮燈。在雪亮燈光下,只見馮保一身青佈道袍學究打扮,頭上那頂叫人望而生畏的剛叉帽也換成一頂儒雅可親的程子巾。他朝張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說:“張先生,馮某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哪裏話。”張居正一面讓座還禮,一邊回道,“剛纔門房只說徐爵,要知道您來,我當出門迎接,失禮了,失禮了。”

馮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說道:“先生不必多禮,是我這樣吩咐的,免得人多口雜,傳出去不大好。”

張居正暗自詫異,馮保從未登過他的家門,今天何故不請自來?不過,他並不急於刨根問底,而是虛與委蛇扯起野棉花來:“前幾日聽說一件事,有個蘇州女子,自稱江南第一絲竹高手,素慕馮公公琴藝,特意千里迢迢攜琴來訪,要與馮公公一較高低,可有此事?”

論年齡,馮保比張居正大了四五歲,但因是個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養得好,一張白淨圓胖的臉上竟沒有半點皺紋,看上去比張居正顯得年輕。就張居正的問話,馮保一邊品茶,一邊答道:“是有這麼回事兒,唔——就是和高鬍子在東暖閣鬧了個大不愉快的第三天,那女子叫什麼來着?”他偏頭問徐爵。

“蔣心蓮。”徐爵答。

“對,蔣心蓮,”馮保怡然一笑,“那小女子走路如嫋嫋秋風,很有一副看相。聽說她四歲學琴,是江南琴王李湖帆的關門弟子,九歲就彈得一手好箏,十三歲就名滿江南。王公貴戚官紳臣僚家的堂會,若能請得她到場,必定是喧騰一方轟動一時的盛事。”

馮保着實把那女子擡舉了一番,卻是閉口不談兩人鬥琴的事,一屋子人情緒都被他撩撥起來。遊七忍不住插嘴問道:“馮公公,蔣心蓮琴藝如此之高,不知您老如何對付。”

馮保也不答話,只是欣賞自己的一雙賽過女人的白手,抿嘴笑着。善於見風使舵的徐爵,這時站出來替主子說話:“鬥琴那天,京城風雅名士來得不少,蔣心蓮一出場便贏得一片嘖嘖稱讚之聲,那氣韻風度,讓人想到是仙女下凡。應我家主子的邀請,蔣心蓮先彈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她嫩蔥兒樣的手指只往琴絃上那麼輕輕一撥、一揉、一劃拉,在座的人便都邀齊了把耳朵順過去——天啦,那可真是仙音哪,白居易形容琵琶女‘大珠小珠落玉盤’,到此就覺得言不盡意。一曲終了,衆人哪肯放過,蔣心蓮拗不了大家這份擡舉,竟一氣彈了八支曲子。衆人仍不放過,這些呆頭名士,竟忘了蔣心蓮是來與我家主子鬥琴的。蔣心蓮說什麼也不肯再彈了,再三施禮蹲萬福請上我家主子。蔣心蓮用的那張古箏,聽說是唐朝宮廷樂師李龜年傳下的舊物。我家主子用的琴,卻是自個兒一手造出來的。主子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調息凝神,剛纔還鬧哄哄一片聒噪的堂會,頓時鴉雀無聲。風流戲子呆頭名士們,一個個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家主子。

馮保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調息凝神,剛纔還鬧哄哄一片聒噪的堂會,頓時鴉雀無聲。風流戲子呆頭名士們,一個個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馮保。

“我家主子神息調攝停當,然後輕輕伸手往那箏上一探,悠悠一聲響,像是有人在空濛靜夜往那三萬頃太湖水中丟了一顆石子。就這一下,我看到蔣心蓮的臉色都變了,她畢竟是江南第一絲竹高手哇,知道這輕輕一撥已入化境。我家主子彈的是《平湖秋月》,他彈完這一曲,衆人像被魔法定住了,半晌都吱聲不得,蔣心蓮更做得絕,當即下令跟隨的琴童把那張心愛的古箏摔成碎片,她滿面羞愧地說:‘聽了馮公公這一曲,我終生再也不復鼓琴了。’說完,也不管我家主子再三挽留,徑自去了。”

徐爵繪聲繪色這一場描述,倒叫在座的人都聽得癡了。張居正暗自思忖:“皇上病重,身爲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太監卻有閒心來鬥琴,而且家中堂會聲勢搞得如此之大,難道他對皇上就不存點忠心?”心中雖起了狐疑,但表面上卻逢場作戲大爲讚歎:“蔣心蓮的琴藝讓衆人狂,馮公公的琴藝讓衆人癡,何爲高手,何爲大師,區別就在這裏。”

馮保雖骨子裏頭自命不凡,回話卻謙遜有加:“先生過獎了,鼓琴如從政,都是要經歷的。平心而論,蔣心蓮琴藝高超絕倫,馮某自有不及處,但她稍微欠缺的,便是這琴藝之外的人生歷練。”馮保悄悄引過話題,接着朝尚在興奮之中的徐爵做了一個手勢,徐爵會意,連忙捧上一隻紅木匣子。

“這是什麼?”張居正問。

馮保笑道:“打開看看便知。”

徐爵打開紅木匣子,取出一幅裝裱精緻的立軸,遊七幫忙牽開立軸。原來是用皇宮專用的極品四尺宣紙整張書寫的一張條幅。張居正站起凝視,禁不住低聲吟哦起來:

燕市重來二月初,翩翩意氣曳長裾。

金門未售甘泉賦,玄室何人問子虛。

太乙夜燃東壁火,天池時化北溟魚。

乾坤歲歲浮春色,環佩相將侍禁廬。

詩後有一行題款:敬錄太嶽先生詩,馮保。保字兒下面,鈐了一陽一陰一方一圓兩枚圖章,陽文方章是魏碑體的“馮保”二字,陰文圖章上的兩個字卻是有着秦篆字韻的“大伴”。

馮保抄錄的這首詩,是張居正二十一年前寫的。那是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鄉好友初幼嘉兩個年輕舉子來北京參加三年一度的會試。他考中進士並被選拔爲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卻名落孫山。兩人於京城客邸分手,張居正寫了這首詩送給初幼嘉,現在重讀這首詩,張居正不禁感慨萬端。那時年輕氣盛,初臨京城,看到錦衣玉食鮮衣怒馬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這一位來自江陵的青年士子,既爲自己的窮酸而氣餒,同時又爲自己的滿腹經綸而自信。詩的字裏行間,透露出他的遠大政治抱負,就是要問鼎人臣之極:環佩相將侍禁廬。

張居正吟誦完畢,心中怦然一動:“這個馮保,這時候把這首詩抄來送我,是何用意?”他又一次端詳這幅立軸——這次不是看詩,而是看字。這幅字行草結合,腴而不滯,平中見狂,大得顏真卿《江外帖》的筆意。張居正拈鬚一笑,說道:“朝野之間,盛讚馮公公琴書二藝冠絕一時,不要說兩京大內三萬內宦無人能出其右,就是朝中進士出身之人,也沒有幾個能望其項背,這幅字我將永遠珍藏。”

“先生如此說,馮某愧不敢當。”馮保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軸裝回紅木匣中,繼續說道,“其實先生的書法在鄙人之上,我見過你的幾張送給友人的條幅,至於先生的奏疏條札我就見得更多了,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無意爲書而深得箇中三昧,隨手寫來盡得風流。我當了十六年秉筆太監,嚴嵩、徐階、高拱幾位首輔的字都見過,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先生。說起書法,馮某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門弄斧,我欣賞的是先生的這首詩。”

馮保說話時,徐爵與遊七都知趣地離開書房到外頭客廳里拉扯閒話去了。書房裏只剩下張居正與馮保,張居正把書童送上來的一盤南豐貢品無籽蜜橘剝了一個遞給馮保,自己也剝了一個來喫,一邊喫一邊說道:“馮公公抄錄的這首詩,原也不值一提,那是僕年輕時張狂不諳世事,謅出的幾句妄語。”

馮保回道:“先生真會說笑話,李清照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那纔是妄語。她一個女流之輩,只不過能寫幾句詩,有何資格談人傑與鬼雄?先生則不然,你現在已位居次輔,離人臣之極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就能當上一個千古宰相。”

“千古宰相?”張居正情不自禁重複了一句,內心一陣激動,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當伊尹呂望一類人物,操廟算之權行強國富民之術,“馮公公,你認爲在下有這種可能?”

“不是可能,只要你願意,這首輔之位,猶如探囊取物。”馮保口氣懇切毋庸置疑。

張居正腦海裏驀然想起那日東暖閣中馮保與高拱吵架時說的那句話,“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此中已透露出馮保的驅逐高拱之心。“探囊取物談何容易”,爲了探得馮保的全部底細,張居正故意低調說話:“馮公公是不是過於樂觀了些,須知高閣老是皇上第一寵臣。”

“這一點不假,但凡事都有變數,如今這變數在即。”馮保說到這裏,探頭看了看虛掩着的書房門扇,壓低聲音說,“張先生,皇上得的是絕症。”

“絕症?不會吧,皇上今天不是已經開始在東暖閣批摺子了嗎?”

“這也不假,”馮保冷笑一聲,眼神越發難以捉摸,“太醫說過,皇上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今夜裏,皇上又命孟衝把簾子衚衕裏的那個孌童,喬裝打扮偷偷摸摸領進了大內。”

張居正大驚失色:“竟會有這等事?”

“事情不僅於此,李貴妃也知道了這件事,她頓時盛怒,一跺腳要衝進乾清宮,從萬歲爺的龍牀上拉下那個賣屁股的東西,一刀割了他的腦袋。”

“後來呢?”

“是我攔住了她,我勸她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太子遲早是要接位的,到那時候,貴妃娘娘有什麼話不能說,又有什麼事做不成呢。”

張居正已經知道徐爵誑胡自皋三萬兩銀子買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孝敬李貴妃的事,看來這位大內老臣已完全取得李貴妃的信任。他頓時心中生出隱憂:“皇上的性命,是不是也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問道:“聽你這麼說來,皇上病情還會有反覆?”

“不是反覆,說得刻薄一點,皇上如今是走在黃泉路上的風流皇帝。”

張居正心中一咯噔:他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同時也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馮保關注張居正臉上神色的變化,繼續搖動三寸如簧之舌,煽風點火說道:“還有一件事,我說出來,恐怕張先生會生氣。”

“何事?”

“今日在東暖閣,我看到高鬍子給皇上的密摺,他舉薦高儀入閣。這個時候增加一個閣臣,明擺着是爲了擠對你。”

張居正點點頭:“這事我前兩天就有耳聞。高儀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已當了五年禮部尚書,資歷名望都夠了。高儀生性淡泊,對是非之事,避之惟恐不及。”

“可是,據我所知,高拱與高儀平日裏交情甚好,又都是同姓,不可不防。”

張居正瞟了馮保一眼,沒有吭聲。馮保接着又壓低聲音說道:“先生不要忘了,當今太子可是高儀提議冊立的啊。現在滿朝文武,只有你和高儀是擁立太子的大功臣。高拱這隻老狐狸,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這時候把高儀補進內閣,其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張居正是個慎思篤行的人,對高拱此舉的用意當然十分清楚。但他仍不想第一次與馮保談話就過分袒露心跡,因此只淡然一笑,說道:“我說過,高儀爲人正派,加之身體又不好,他就是進了內閣,也不可能有什麼越格的舉動。”

“高儀如何是高儀的事,高鬍子這麼做,卻完全是爲了制約你。如果這件事還不足以引起張先生警惕,那麼高拱突然一改初衷,十萬火急起用殷正茂,又是何居心呢?”

馮保工於心計,不但看出內閣兩位輔臣間的矛盾,而且蛛絲馬跡萍末之風都瞭然於胸。至此,張居正也覺得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他思量一番沉吟答道:“高閣老任用殷正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讓我栽個大跟頭,只要殷正茂那頭一出事,他就有理由把我趕出內閣,這一着固然毒辣,但尚欠火候。”

“先生既已看出箇中蹊蹺,馮某也就放心了。”

至此,兩人心思已經融合一處,當下又說了許多朝廷宮闈祕事,並討論大政方略,在此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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