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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鬥機心閣臣生齟齬 信妖術天子斥忠臣

離辰時還差半刻,張居正就走進了內閣院子。辰進申出,這是內閣鐵打不動的辦公時間,自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一直未曾更易。內閣建置之初,場地非常狹小,三四個閣臣,擠在一間屋子裏辦公。後屢經擴建,才形成今日的規模。這內閣院子現共有三棟小樓,正中間一棟飛角重檐,宏敞富麗,爲閣臣辦公之所;院子東邊的小樓爲誥敕房,西邊爲制敕房,南邊原爲隙地,後因辦公地方不夠,在嚴嵩任首輔期間,又於此造了三大間捲棚,內閣各處一應幫辦屬吏,都遷來這裏。

閣臣的辦公樓,進門便是一個大堂,堂中央供奉着文宗聖人孔子的木主牌位。大堂四面都是遊廊,閣臣四套值房,門都開在遊廊上。樓上房間,有的是會揖朝房,有的是閣臣休息之所。首輔高拱的值房在廳堂南邊,窗戶正對着捲棚,張居正的值房在其對面。自從趙貞吉與殷士儋兩位閣臣前年相繼致仕後,值房就一直空着兩套,門上落着鎖。值房一套一進兩重,共有六間,機要室、文書室、會客室等一應俱全。現在,高拱隔壁的一套門已被打開,兩個雜役正在房中收拾。張居正知道,那是預備高儀入閣辦公了。

張居正剛在值房裏坐定,內役還沒有把茶泡上來,便有一位吏員進來稟告說高閣老有請。張居正起身過去,只見高拱端坐在碩大的紅木案桌前,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時候,桌上擺了幾份翻開的摺子,顯然都已看過。高拱指着文案橫頭的一張椅子,示意張居正坐下。

“太嶽,昨夜睡了個安生覺吧?”高拱側過身子,擺了擺官袍問道。

“回家頭一個晚上,反倒失眠了。”張居正答。

“總不至魂一夕而九逝吧,”高拱眼角微微一動,揶揄道,“你向來風雨如磐,也有失眠之時?”

張居正聽出高拱話中譏刺之意,想到會不會是高拱知道了馮保昨夜來他府中潛訪之事,頓時多了一份警惕,裝糊塗說道:“前些時因爲擔心皇上病情,心緒不寧,一時還沒調整過來。”

高拱並不知曉馮保潛訪的事,說這幾句話無非是尋個話頭開場,其實他一門心思還在張佳胤送來的邸報上。如今拿眼睃了睃擺在案桌上那份黃絹封面的邸報,臉色一沉,出氣也不勻了。

“兵部的事情,平常都是由你分管,我也十分放心。”高拱打了一個頓,把話引上正題,“安慶駐軍譁變的事,如何處置?”

三月間,安慶駐軍指揮張志學縱兵圍攻與其有怨隙的知府查志隆的官邸,與官邸守軍發生戰鬥,打了好幾天,直到應天巡撫張佳胤帶兵前往彈壓才得以平息。當時,邸報到京,因皇上正病重,內閣沒有會議此事。張居正便給應天府尹張佳胤去信,着他全權處理。府軍關係緊張甚至交惡已屬司空見慣,每年各地時有發生,本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張居正致信張佳胤後再也沒有過問,現在見高拱惱着臉問起,便猜想其中生了變故,於是謹慎說道:

“事發之後,僕責成張佳胤調查此事,究竟如何處理,尚未收到邸報。”

“你看看。”

高拱把桌上那份邸報推到張居正面前,張居正一目十行看了下來:

……此次安慶兵變,首惡爲駐軍指揮張志學,此人性在厲直,失在激訐;質在堅勁,失在溷濁。爲報個人仇隙,置朝廷綱紀而不顧,竟縱兵圍攻安慶府官邸,導致軍士死九人,傷二十一人,無辜市民亦有五人死於流矢亂刃之中……

查安慶府尹查志隆,於此次兵變,亦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平日會揖駐軍將領,不行謙恭,處處頤指氣使;府軍合辦之事,雖在微末,亦行刁難。此次兵士譁變之起因,實乃爲查志隆調撥軍糧,以次充好。府倉陳米幾近糜爛,鼠屎沙礫亂布其中。遂招致張志學怒不可遏,引來一場血戰。下官勘查之中,發現查志隆尚有種種貪墨劣跡,故決定將張志學、查志隆一併鎖拿,下刑部鞫讞……

讀完邸報,張居正意識到張佳胤這下闖了大禍。這張佳胤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爲人清廉,是有名的幹練之臣,張居正很欣賞他。正是由於他的鼎力推薦,隆慶五年,張佳胤才由兵部職方郎中出任應天府尹,兼管南京附近十府,安慶府也在他的兼管之中。處理安慶兵變,本是他職權分內之事。從邸報中列舉事實來看,這種處置算是秉公而斷並無錯處。但張佳胤卻不知查志隆是高拱的門人,事前不作任何通報,徑將查志隆鋃鐺下獄,這豈不是蔑視首輔權威?

“好一個張佳胤,這樣大的舉措,竟然事先不同內閣通氣!”見張居正放下邸報,高拱冷峻說道,“這樣下去,政府威權何在?”

張居正心底清楚,高拱所指的內閣實際就是他自己。他也不想爭執,只是息事寧人地說道:“僕今日就給張佳胤去信,查證這件事。”

“查證什麼,人已關在南京刑部大牢裏了。”高拱一拍桌子,鬍子也戟張起來,“我只問你,張佳胤如此處置,是否向你請示過?”

這一問真的讓張居正犯難:若回答沒有請示,以高拱狹隘心胸,輕而易舉就會給張佳胤定一個“怙權失察,信讒助虐”的罪名,輕則降職,重則免官;若說張佳胤請示過,則明顯是引火燒身。而且從高拱出言吐氣來看,他已懷疑自己與這件事有牽連。

“元輔,”張居正不管高拱怒火燃胸,依舊口氣平和親親熱熱喊了一聲,接着說道,“張佳胤把張志學與查志隆兩人一同捉拿下獄,並沒有向我請示,但僕以爲,張佳胤有權這樣做。”

“有權?誰給他這麼大權力?”高拱逼問。

張居正仍是不緊不慢說道:“僕上次給張佳胤信中,責成他全權處置,這實際上已經授權給他。”

高拱感到張居正明顯在袒護張佳胤,心火一躥,氣昂昂地說道:“如此說來,捉拿查志隆你也是贊同的?”

逮住高拱的話尾巴,張居正正色答道:“張佳胤公心辦案,僧面佛面都不看,把查志隆拿下了。僕知道查志隆是元輔門生,張佳胤未必曉得,不知者不爲罪,我這就寫信,讓張佳胤放了查志隆,元輔你看如何?”

張居正外示關切內含威脅,高拱聽了很不受用。待張居正話音一落,他立刻反脣相譏:“查志隆是我門生不假,但張佳胤是你幕客,也是朝野之間人所共知的事。俗話說,打狗欺主,太嶽呀,我看你是成心要撕破臉皮與老夫作對了。”

“元輔,此話言重了……”

張居正還欲解釋,卻一眼瞥見乾清宮大璫張貴急匆匆走了進來,遂打住話頭。張貴來傳旨,讓高拱去文華殿候見皇上。張貴退出後,高拱喊住準備離去的張居正,餘怒未消地說道:“這件事我要面奏皇上。”說罷,踅身來到文華殿。

文華殿在左順門之東,離內閣最近,沿會極門側磚道前行不過數百步,即是文華殿的正門文華門。該殿永樂中建,但長期閒置,歷屆皇帝都不曾臨御。嘉靖皇帝踐祚之初,諭旨將文華殿鼎新修建,易以黃瓦。從此,文華殿就成了皇上齋居經筵及召見大臣的地方。

高拱走進文華門,早有文華殿當值太監迎上來,把高拱領進殿西側的恭默室等待皇上召見,太監給高拱沏上用上等朱蘭窨出的西湖龍井,笑吟吟說道:“高閣老寬坐些兒,萬歲爺還沒有駕臨呢。”

這恭默室乃大臣等候接見的進退之所,原也是高拱坐慣了的地方,屋子裏的古董擺設,牆上的字畫匾對,無一樣不熟悉。這時已日上三竿,室外花圃中的芍藥,碗口大一朵一朵,在煦暖陽光下無不顯得婀娜多姿不勝嬌羞。高拱已喝了兩盅茶,皇上仍未蒞臨,他便信步走出恭默室,站在花圃前欣賞這些開得正旺的紫煙朱粉。忽然,他瞥見一個人正順着恭默室前的磚道上匆匆走來。“這不是姚曠嗎,他來這裏幹啥?”高拱心下疑問。姚曠是張居正值房裏當差的吏員,平時最得張居正信任。待姚曠走到跟前,高拱喊住他。姚曠勾頭走路,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上高拱,心裏一慌張,開口說話便不自然:“啊,是首輔大人,小人不知道首輔大人會在這裏。”

高拱見姚曠手中拿着一個已經緘口的足有寸把厚的信札,問道:“你手上拿的什麼?”

姚曠乾笑了笑,說:“是張閣老讓我送給司禮監的。”

“啊?送司禮監?怕是送給馮公公的吧!”高拱厲聲一喝,“姚曠你說實話。”

姚曠站在原地不作聲,那忸怩不安的神情,算是默認了。

“寫的什麼?”高拱追問。

“首輔大人,小的的確不知。”

高拱揮揮手,姚曠飛也似的走了。望着他的背影,高拱懊惱萬分心緒煩亂……

打從嘉靖二十年考中進士並被選爲庶吉士後,高拱就一直置身在京城的政治漩渦之中。明朝內閣輔臣幾乎清一色都由大學士擔任,而大學士又必須是翰林院出身。每次京城會試中放榜的進士,只有極少數被主考官看中的雋才纔有可能進入翰林院當庶吉士。庶吉士雖然也算是一個九品官,但並無實職,只是留院研究歷朝經籍典故、治國用人之術,以備日後晉升爲侍讀侍講,作爲皇帝顧問的儲備人才。因此,一旦被選爲庶吉士,就是通常所說的點了翰林,前程就不可限量。選中庶吉士的人不一定都能入閣,但自永樂皇帝至隆慶皇帝這一百多年間,進入內閣的八十一位大臣,絕大部分都是庶吉士出身。高拱與張居正,以及即將入閣的高儀,三人都是庶吉士出身。朱元璋開國之初,承襲元朝政體,設中書省及丞相之職,後因丞相胡惟庸謀反,朱元璋藉機誅殺“胡黨”近七萬人,並決定廢除中書省,永遠撤銷丞相之職。同時下旨說“今後誰敢言設丞相者,殺無赦”。撤了中書省,總得有人給皇帝辦事,於是,內閣就應運而生。內閣起初只是作爲皇帝的一個顧問機構存在。入閣的學士,官階不得超過五品。至仁宗朝後,由於閣臣楊士奇、楊榮、楊溥三人深得皇上眷顧,受寵日深,仁宗遂讓他們處理朝中大事。閣臣操持權柄,就此開了先河。內閣首輔從此成了柄國之臣,與宰相無異,只是名義不同罷了。作爲權力中樞的內閣,從此也就成了爭權奪利刀光劍影之地。閣臣們雖然都是庶吉士出身,但爲專權,不惜陷同門同種於死地。遠的不說,二十多年前,次輔嚴嵩設計構殺首輔夏言就是一例。那時,高拱尚在翰林院中供職,對那一樁震驚朝野的冤案,他從頭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對被腰斬的夏言寄予深深同情。由此他看到了政治鬥爭的殘酷,但他並沒有因此退卻,相反,他更加堅定了自己入閣的決心。堂堂七尺鬚眉,既入仕途,不入閣、不當首輔,又怎能把自己的滿腹經綸用來報效皇上報效國家呢?經歷幾番風雨、幾次坎坷,總算如願以償。從隆慶四年開始,高拱擔任內閣首輔併兼吏部尚書,兼朝政、人事大權於一身。加之隆慶皇帝厭對政務,諸事對他倚重,讓他放手去幹,這給他施展才幹提供了極好機會。兩年來他經天緯地,頗申其志;責難陳善,實乃獨裁。滿朝文武,進退予奪,無不看元輔顏色。但春風得意之時,亦是隱憂醞釀之日。高拱初任首輔時,內閣中除張居正外,尚有陳以勤、趙貞吉、殷士儋三位閣臣。這三人資格均在張居正之上,與高拱差不多,除陳以勤有長者之風遇事忍讓,趙貞吉、殷士儋兩人都同高拱一樣恃才傲物,得理不讓人。俗話說,一個圈子裏拴不住兩頭叫騾子,何況有了三個。內閣從此成了爭吵甚至肉搏之地。脾氣火暴的殷士儋,好幾次爲了丁點小事,竟與高拱老拳相向。趙貞吉雖然恪守“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古訓,但天生一副好嗓子,經常與首輔叫板,罵得唾沫星子亂飛,聲音響徹內閣大院。機樞重地,成何體統!高拱恨得牙癢癢的。他畢竟在京城官場歷練三十多年,“窩裏鬥”一整套學問爛熟於胸,應用起來嫺熟自如。首先,他把張居正團結起來——兩人多年交情,關鍵時候,張居正幫高拱說話。陣腳既穩,然後瞅準時機各個擊破,暗中蒐集趙貞吉和殷士儋的劣跡,發動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上本彈劾,皇上那一頭聽信高拱一面之詞。因此,兩年時間內,陳以勤、趙貞吉、殷士儋三位閣臣相繼致仕。除陳以勤是自己看着沒意思上本請求回鄉外,另外兩位都是被高拱逐出內閣的。所以,到了隆慶六年,內閣就只剩下高拱與張居正兩人了。內閣算是平靜了幾個月,自從隆慶皇帝得病以後,宮府形勢又頓時變得撲朔迷離。睡覺都睜着一隻眼睛的高拱,突然發現真正的對手不是什麼殷士儋和趙貞吉,而是自己昔日的摯友、現在位居次輔的張居正!平心而論,高拱覺得張居正的才能,不但遠在趙貞吉和殷士儋之上,就是大明開國以來的所有閣臣,也沒有幾個人的才能蓋得過他。一旦意識到這一點,高拱更感到猛虎在側,威脅巨大,也就特別注意張居正的一言一行。那一日,在乾清宮東暖閣中,他與馮保爭吵起來,張居正出面解勸,貌似公正,實際上卻在偏袒馮保。幾乎就在那一刻,高拱在心中作出決定,一定要把張居正趕出內閣,而且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高拱不愧爲鐵腕人物,就在內閣入值的這二十多天裏,他就辦妥了增補高儀入閣的一應事宜。高儀是他的老同事,此人清心寡慾,淡泊處世,既不求名,也不求利,並不是合適的閣臣人選。但高拱一時情急找不到合適的人,只好用他了。管他呢,先弄個盟友進來,對張居正多一份掣肘總是好的。與此同時他又故伎重演,佈置自己的門生及言官,蒐集張居正的材料伺機上本彈劾。他的這一舉動,也曾引起一些門生故舊的擔心,他們都知道張居正非等閒之輩,一旦讓他知曉,內閣中就會狼煙滾滾。高拱即使能贏,也是元氣大傷。但高拱主意已定,不聽勸告。現在,通過查志隆被捉拿下獄一事,他越發相信自己的判斷,張居正覬覦首輔之位,早已暗中動手了……

高拱在恭默室裏胡思亂想,不知不覺過去差不多一個時辰,仍不見皇上到來,這種事往常從來沒有發生過。皇上下旨候見,最多也等不了半個時辰。高拱正心下狐疑,只見張貴又滿頭是汗跑進恭默室,朝高拱施了一禮,說道:“皇上讓奴才來通知高閣老,今日的召見取消了。”

“爲何取消?”高拱一驚,顧不得禮貌,直愣愣問道。

張貴面有難色,但經不起高拱一再追問,於是低聲說道:“你是閣老,告訴你也無妨。萬歲爺剛纔還好好的,跟奴才有說有笑,卻不知爲何打了一個噴嚏之後,那臉色頓時就變了,又摔杯子又砸凳兒,鬧騰起來了。”

高拱頓覺不妙,心知皇上的病情又有反覆。於是吩咐張貴:“你快回宮照顧皇上,我這就回內閣,給皇上上札子問安。”

說罷,兩人離開恭默室,張貴一溜煙跑回乾清宮,高拱快步走回內閣。過了會極門,剛要跨進內閣大門,忽見樹蔭下躥出一個人,一迭聲喊道:“老爺,老爺!”

高拱停下腳步一看,喊話的竟是家人高福。他詫異地問:“你跑來這裏幹啥?”

高福神色極爲詭祕,四下裏瞧瞧,見沒有人,便壓低聲音說:“邵大俠來了。”

“邵大俠?”高拱心頭一緊,問道,“他進京幹啥?”

“他要我儘快告訴老爺,他有緊急事找老爺商量。”

“他現住哪裏?”

“棋盤街蘇州會館。”

高拱略一沉思,吩咐道:“你先去蘇州客棧陪一陪他,酉時過後,我再去看他。”

“是。”

高福拔腿就走,高拱又把他喊住,小聲叮嚀

:“告訴邵大俠,京城人多口雜,凡事務必謹慎,尤其不要暴露身份。”

高拱剛回到值房,正欲寫一便札給司禮太監孟衝,讓他打聽今日姚曠送往司禮監的究竟是什麼札子。剛提起筆來,忽聽得大堂裏有人扯着嗓子高聲喊道:

“皇上駕到——”

聽說皇上來了,高拱與張居正都慌忙跑出值房迎駕,剛跨出遊廊,只見隆慶皇帝已站在門道過廳裏了。兩人趕忙趨步上前,跪在大堂上。值樓各房間裏一干屬官胥吏,也都擁了出來,在兩位閣老的後面,黑壓壓跪了一片。

“皇上,臣高拱、張居正於此接駕。”

高拱伏地喊了一聲,隆慶皇帝也不答應。大堂中出奇地寂靜,只有皇上的登龍靴在磚地上發出“橐橐”的響聲。

皇上不發話,跪着的人也不敢起來。高拱心中納悶:“皇上不是發病,取消了在文華殿的會見嗎?怎麼事前也不發旨,就突然跑到內閣來了?”他擡頭朝皇上覷了一眼,只見隆慶皇帝穿着一件玄色紵絲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頭上的那頂沒骨紗帽,也是隨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內居閒的便服,穿這種衣服,是不可會見外臣的。就在高拱暗自思忖的同時,張居正也朝皇上覷了一眼。除了那身打扮讓他感到奇怪之外,他還看清皇上略微浮腫的臉上泛着飄忽不定的青色,這是久病傷元的特徵。

高拱與張居正等已跪了一些時候,隆慶皇帝沒有什麼表示。這時,張貴氣喘吁吁從外頭跑了進來,他找皇上來了。他從恭默室與高拱分手回到乾清宮時,皇上莫名其妙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並移步到西暖閣養正軒,聽司禮監當值的秉筆太監讀了兩份奏摺,忽然一擺手說:“不讀了,備轎,朕去慈寧宮看看太子。”一乘杏黃色的四人暖轎立刻擡了過來,隆慶皇帝登轎,剛出乾清門,隆慶皇帝突然撩開轎窗簾兒,銳聲喊道:“快,追上她!”四個擡轎的內侍被這一聲急喊弄糊塗了,一時都收住了腳步。“大膽奴才,這邊!”隆慶皇帝指着左崇樓方向,在暖轎裏急得直跺腳。內侍瞧着左崇樓前的御道上空無一人,卻也不敢分辯,只得擡起暖轎沿着御道向文昭閣的方向飛奔。“快!快!”隆慶皇帝拍着轎槓嚷道。內侍們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累得腳不點地。過了會極門,隆慶皇帝手朝內閣大門一指,喊一聲:“進去!”暖轎便擡進了內閣。

轎還未停穩,隆慶皇帝就跳下轎來,高喊了一聲“奴兒花花”,就跑進了內閣小樓。

“奴兒花花?”

內侍們一聽這個名字,嚇得一伸舌頭,心中也就明白了八九分。

兩人趕忙趨步上前,跪在大堂上。值樓各房間一干屬官胥吏,也都擁了出來,在兩位閣老的後面,黑壓壓跪了一片。

卻說隆慶皇帝登基之後,成了九五至尊,沉湎酒色,更加有恃無恐。後宮佳麗,美眷如雲。開頭兩年,他倒也顛鸞倒鳳,樂此不疲。但時間一長,他就嫌老面孔不新鮮,侍寢味同嚼蠟。去年,深諳皇上嗜好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暗地裏差人送信給被隆慶皇帝封爲順義王的韃靼首領俺答,請他進貢幾個塞外異族的美女。俺答很快就辦好了這件事,一下子貢上來十個。孟衝神祕兮兮把她們弄進紫禁城,隆慶皇帝看後,頓時龍顏大悅,照單全收。其中有一個波斯美女,叫奴兒花花。深瞳碧眼,膚如凝脂,從身材到臉蛋,沒有一處不叫人疼愛,沒有一處不讓人銷魂。隆慶皇帝看見她,當時就挪不開步。偏偏這奴兒花花生性大方,輕佻放達,顰笑嗔怒,盡合人意。唱胡曲,跳胡舞,痛快淋漓,讓人耳目一新。隆慶皇帝遂命在乾清宮後北圍廊的遊藝齋中傳膳,只要奴兒花花一個人陪他飲酒。御膳房做了一桌精美的菜餚,御酒房送來自釀的並已窖藏多年的竹葉青酒。杯箸都已擺好,箸是銀箸,杯是宮中銀作局用純金鍛造的做工極爲精美的龍鳳杯。爲了接待波斯美女,隆慶皇帝破例了。

酒斟上,隆慶皇帝正要舉杯相邀,奴兒花花嫣然一笑,嗲聲嗲氣說道:“萬歲爺,這樣不好!”

“有何不好?”隆慶皇帝問。

奴兒花花烏黑髮亮的眼珠一閃,指着酒杯說:“這酒杯不好。”

“這是龍鳳杯,朕親自選的,取游龍戲鳳之意。”

“不好,”奴兒花花搖頭,“應該用櫻桃杯。”

“櫻桃杯?”隆慶皇帝思索一回,搖搖頭說,“沒見過。”

“在這兒哪。”

奴兒花花指指自己猩紅的嘴脣,隨之,只聽得珠喉嚦嚦,一陣嬌滴滴的笑聲滿屋飄蕩。

“嘴?”隆慶皇帝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萬歲爺,漢人不是有‘櫻桃小嘴’這句話嗎?”

“哦,好一個櫻桃杯。”

隆慶皇帝恍然大悟,也大笑起來。

“萬歲爺,我要用嘴餵你。”

“好,好,用你的櫻桃杯。”隆慶皇帝色迷迷伸出兩個指頭,在奴兒花花猩紅的嘴脣上輕輕擰了一把。

於是,奴兒花花喂一口,隆慶皇帝就接一口。反之,隆慶皇帝喂一口,奴兒花花也接一口。隆慶皇帝酒量很大,喂酒的時候,他總是滿滿地含一大口,奴兒花花也不含糊全數吞下。只不過吞下去後,總是嬌嗔地瞪一眼隆慶皇帝,故作生氣地說:“萬歲爺用的不是櫻桃杯,而是大燒鍋。”隆慶皇帝高興得渾身打戰。那一頓飯,他喫什麼都是香的。

那一夜兩人如膠似漆播雲行雨不必細說,一完事兒就想睡覺的隆慶皇帝,竟然一個晚上瞌睡全無。第二天他宣旨讓孟衝進宮,把孟衝大大地嘉獎了一番,並當着孟衝的面情不自禁說道:“這奴兒花花,真是無上妙品!”

從此,奴兒花花這位波斯美女幾乎填滿了隆慶皇帝生活的全部空間。飲酒調琴,插科打諢,花前月下,耳鬢廝磨,須臾不肯離開,真不知今夕何夕。此情之下,後宮雖然表面上平靜如常,但暗地裏已經是劍拔弩張,殺機四伏了。隆慶皇帝貴爲一國之主,誰也不敢把他怎麼樣。但奴兒花花就不同,一個異國女子,萬里迢迢孤身來到大內,雖然得到了皇上的專寵,但卻把後宮三千佳麗全部得罪。可憐這些花容月貌之人,每到夜晚,一個個遲遲更鼓耿耿星河,飽受孤衾之苦。第一個對她恨之入骨的,自然是太子朱翊鈞的生母李貴妃。她是一個端莊賢淑的女人,哪裏能容得這麼一個妖冶放蕩的騷狐狸把皇上弄得神魂顛倒,晝夜不分。一天她曾找來馮保,秀眉一豎氣咻咻說道:“我看皇上被這狐狸精纏落了魂,忘了自己是一國之君。再這樣下去,千秋百年之後,皇上的英名如何能保。”因爲奴兒花花,孟衝在皇上跟前更是得寵。馮保心中一直暗藏怒氣,這一下找到知音,兩人遂祕密計謀一番。幾天後,隆慶皇帝在文華殿接見大臣歸來,發現奴兒花花死在御花園的窨井之中。他頓時咆哮如雷,聲言要嚴厲追查,但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名堂來。除了皇上和孟衝,宮廷內外的人都因奴兒花花的死而大大鬆了一口氣。隆慶皇帝雖然風流成性,卻是一個懦弱之人。“無上妙品”一死,雖然在氣頭上他也說幾句狠話,過些日子,他也就不再提起奴兒花花了,只是他變得比過去更加沉默寡言。有時一個人還跑到那口窨井旁站上片刻,流幾滴眼淚。過罷上元節,由於長期酒色過度,加之奴兒花花給他心靈帶來的創傷,他終於病倒。手腕生瘡,一股子黃水流到哪兒,瘡就長到哪兒。宮中暗地議論,皇上長的是“楊梅瘡”。關於這瘡是怎麼長上身的,說法不一:一說這瘡是奴兒花花帶給他的,一說是皇上在孟衝的陪同下“微服私訪”簾子衚衕惹下的。但不管怎麼說,皇上因這瘡變得喜怒無常,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剛纔,他本說得好好兒的要去慈寧宮,可是一出乾清宮,他就分明聽見奴兒花花嬌滴滴地喊了一聲“萬歲爺”,掀開轎簾兒,他看見奴兒花花婀娜身影在御道上向着文昭閣方向奔跑。於是他雙腳一跺轎板,命令擡轎的內侍一股勁兒地跟着奴兒花花的背影窮追不捨,直直兒地就進了內閣院子。

早有小火者飛快報知張貴:暖轎出了乾清門,沒有向右去慈寧宮,而是向左拐,沿左崇樓文昭閣一線去了。張貴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撒鷹似的追趕過來。

“萬歲爺!”

張貴顧不得擦去滿頭汗水,“撲通”一下跪倒在皇上腳前。

“你來幹什麼?”

皇上朝張貴呵斥一聲,這是他走進內閣後說的第一句話。

張貴心裏清楚皇上病又犯了,於是囁嚅着說道:“奴才來接皇上回宮。”

“朕不回去!朕明明兒看見奴兒花花跑進來,怎麼就不見了,朕一定要找到她。”

皇上連連跺腳,走到高拱跟前,高聲喊了一句:“高拱!”

“臣在!”高拱伏地回答。

“張居正!”皇上又喊了一句。

“臣在!”張居正同樣回答。

“你們平身,和朕一起去找奴兒花花。”

“謝皇上。”

兩位閣老從地上爬起來,高拱朝跪着的吏員們揮揮手命令道:“你們全都退下。”

吏員們謝恩,都退回到各自房間去。大堂裏只剩下隆慶皇帝、高拱與張居正、張貴四人。張貴朝兩位閣老偷偷地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皇上犯病了。他不做手勢,兩位大臣心裏也明白。皇上當着一干吏員的面,要他們去找奴兒花花,使他們頗爲難堪。高拱心中思忖:如今第一等重要之事,是要讓皇上從迷迷糊糊的狀態中解脫出來。見皇上眼神遊移不定,猶自天上地下東張西望地亂看,高拱突然厲聲高喊:

“皇上!”

聲音炸雷一般的響,皇上嚇得一哆嗦,向後踉蹌幾步,張貴趕緊上前扶住他。這一着還真管用,皇上頓時清醒過來。

“我這是在哪裏?”皇上問。

“啓稟皇上,這是內閣,臣高拱與張居正在此候駕。”說罷,兩位閣臣又跪了下去。

“平身。”皇上有氣無力地說道。

大堂空空蕩蕩,凳子也沒有一隻,高拱請隆慶皇帝進樓上的朝房稍事休息。於是張貴留在樓下等候,兩位閣臣隨着皇上到了樓上的朝房。

皇上的情緒顯然還沒有安定下來,坐在椅子上不安生,來回地挪動。這時早有一位小太監泡了一碗蔘湯上來,皇上呷了一口,忽然又連聲嘆氣,高拱觀察皇上的一舉一動,小聲地問:“請問皇上,要不要起駕回宮?”

皇上搖搖頭,說道:“這會兒好多了。”他起身走了兩步,嘆了一口氣,又坐了下來,勉強問道,“你們兩位閣臣,有何事奏來?”

高拱本有許多事情要向皇上面陳,但因礙着張居正在身邊,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問道:“殷正茂的謝恩摺子,昨日送進宮中,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隆慶皇帝答道:“昨日孟衝挑了幾份摺子給我看,沒有殷正茂的,他謝什麼恩?”

見隆慶皇帝壓根兒忘掉了這件事,高拱奏道:“上次皇上讓臣下票擬,起用殷正茂替代李延任兩廣總督,聖旨發下已經一個多月。殷正茂到慶遠接任後,給皇上寄來謝恩摺子。”

“啊,”隆慶皇帝點點頭,問道,“李延呢?”

“已經致仕回家了。”高拱答道。

隆慶皇帝的眼珠子有氣無力翻動幾下,說道:“這個李延,眼睛中完全沒有朕這個皇帝,早就該撤職了。”

隆慶皇帝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讓兩位閣臣大喫一驚。高拱警惕地瞟了張居正一眼,他疑心是不是張居正揹着他在皇上面前說了李延什麼壞話。

“皇上,”高拱賠着小心說道,“李延愚鈍無才,不堪重任,但對皇上,卻決不敢存有二心。”

“你喫過李延送的果脯嗎?”隆慶皇帝問道。

“果脯,什麼果脯?臣沒有喫過。”

“你呢?”隆慶皇帝又問張居正。

“回稟皇上,臣也沒有喫過。”張居正恭敬答道。

隆慶皇帝乾巴巴地一笑,說道:“如此說來,這個李延不但眼中沒有皇上,也沒有內閣啊。”

高拱奏道:“皇上所言,臣等實不明白,還望皇上明示。”

“李延祕製的果脯,滋陰壯陽有特等功效,他每年都做幾十罈子送人。你們查查,都送給誰了?朕喫不上,首輔喫不上,次輔喫不上,都是哪些人吃了,呃?”

隆慶皇帝說着說着就動了怒氣。高拱生怕他又氣出了“妄症”,趕緊奏道:“李延的果脯實乃區區小事,皇上聖體要緊,大可不必爲此動怒。”

“我是病了,但我得的並不是絕症。”隆慶皇帝聽高拱說他病了,越發生氣。發了一通脾氣後,又傷感說道,“你們兩位,都是朕裕邸舊臣,應該知道朕的病起因爲何。”

兩位閣臣腦子中幾乎同時想起奴兒花花,但誰也不敢明說。正在愣怔間,隆慶皇帝又開口說道:“昨日孟衝領了一個老道進宮,這老道深諳陰陽大法,是世外高人,看過我的病後,獻了一個方子,朕覺得這個方子比太醫的方子好。”

“請問是何方子?”高拱問道。

“老道說朕並不是什麼大病,只是節令交替,導致體內陰陽失調而已。他說可爲朕祕製丹藥治療,這丹藥叫陰陽調和散。取十二歲男童子時尿液和十二歲女童初潮經水,這經水也一定要取自午時,然後將它們混合配以中藥煉製而成。因爲劑量要大,所以童男童女各要一百,朕想這也不是什麼難事,一百童男童女也不多,或許京城裏頭就可找齊。朕就讓孟衝辦理此事。”

隆慶皇帝輕鬆說來,張居正的心情卻越聽越沉重,忖道:隆慶皇帝的父親嘉靖皇帝一生篤信道教方術,終日在西苑內齋醮煉丹,導致國事糜爛,政風頹敗。現在眼前這位九五之尊又要步其父親的後塵,聽信妖道之言,再行讓大臣嗤鼻讓百姓詈罵的虛妄之舉……想到這裏,張居正忘記了個人安危,脫口說道:

“皇上,臣以爲此事要三思而行。”

“爲何?”隆慶皇帝問。

張居正肅顏奏道:“陛下乃天下至尊,萬民垂範,決不可妄聽妖道之言。”

“高拱,你說呢?”

高拱內心贊同張居正的看法,但出於政治謀略,卻違心答道:“臣認爲老道言之有理,試試但也無妨。”

隆慶皇帝長出一口氣,對高拱投以信任的一瞥,然後惱着臉怒斥張居正:

“張居正哪張居正,你雖是朕裕邸舊臣,卻全然沒有愛朕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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