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冬日小說網>張居正>第六回 新總督街頭奇斷案 假老表千里訪行轅
閱讀設置

設置X

第六回 新總督街頭奇斷案 假老表千里訪行轅

新舊總督的交接工作進行了三天,這期間還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進總督行轅,伸頭朝後院看了一眼,但見架起的兩條竹篙上晾滿了五顏六色的尿片,還聽到兩個嬰兒哇哇啦啦一片哭聲,再面對滿院子絆手絆腳的亂七八糟箱籠行李,心裏頭頓覺穢氣,半刻也不肯待下去,當時就決定另覓地方設立總督行轅。第二天,中軍帳前參將黃火木在街東頭覓了一處覃氏祠堂,前前後後大小房間也有二三十間,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轅裏該移交的文書物件一股腦兒搬了過去,移交工作就在這覃氏祠堂裏進行。交接期間,李延千方百計套近乎,怎奈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不給李延表示親近的機會。這樣子更讓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吊膽,一落空就胡思亂想。這時又有人告訴他,殷正茂其實已經來了三天,與他會見之前,先去見了總兵俞大猷,兩人秉燭夜談。具體談的什麼,外人卻不知道。這一來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與俞大猷關係緊張,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來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來之日,李延就已脫下了三品官服,換上一襲青衣道袍,一身贅肉,滿臉沮喪。他的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風八面,清咳一聲也會嚇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來卻是臃腫卑瑣,樹葉兒掉在頭上也成了旱天悶雷,才幾天工夫就判若兩人。卻說這天交接完畢,已是夕陽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揮揮手讓師爺幫辦隨差一應吏員退了出去,屋子裏只剩下他和李延兩人。“老弟,這邊交接完畢,你準備何時啓程回鄉?”殷正茂問。論年紀,他比李延小了一歲,論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卻比李延早了兩屆。官場序齒首重科名,加之兩人一升一退,運勢又不一樣,故殷正茂尚未開口說話,先已擺出了老大的姿態。李延聽出這口氣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還求着人家,也只得乾笑了笑,答道:“就在這三兩日內動身。”

“老弟還有何吩咐,請直講。”

李延一聽這話裏有縫兒,趕緊說道:“小弟的確有一事相求。從這裏去柳州,還有兩百多裏山路,韋銀豹這些叛民神出鬼沒,殺人越貨,路上很不安全。兄臺是否可以撥一些軍士護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鎮?”

“這有何問題,仍讓劉大奎帶領一千兵馬,把你們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乾脆,李延生了一點感激之情,愧疚地說:“這劉大奎說起來也是一個憨頭,我令他在三岔鎮接你,居然你來了三天,他還沒有發現。”

“我這個人素來不喜歡張揚,帶了兩個師爺,揹着羅盤,喬裝打扮成風水先生,一路這麼逍遙走來。過三岔鎮時,守住路口的士兵簡單問了兩句就放行了,這也怪不得劉大奎。”

殷正茂說得輕輕鬆鬆,殊不知李延就是這件事放心不下。見殷正茂主動提上話頭,便趁機問道:“不知兄臺爲何一定要繞過劉大奎,甘冒生命危險隻身前來慶遠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乾脆捅穿了說:“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這麼做,原是爲了察看這裏的山川形勢,從山民野老口中,聽一點實實在在的匪情。”

“聽說兄臺在俞大猷營中住了兩個晚上。”

“這也不假,俞大猷軍營在三岔鎮與慶遠街之間,路過時我順便先去探望這位名聞海內的抗倭名將,李老弟,這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沒有,”李延趕緊申明,他見殷正茂有深談的意思,便說,“石汀兄,我們能否借一處說話?”

“去哪裏?”

“魁星樓,慶遠街上就這一家酒店還像個樣子。”

殷正茂哈哈一笑,說道:“看來我倆想到一塊兒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樓。”

“今夜裏就由我做東,我還未替你接風呢。”

“這個就不用爭了,”殷正茂口氣決斷,“我已命令所有參將以上官員今天都來赴宴,歡送卸任總督,爲你餞行。”

“兄臺何必如此張揚,幾年來我李某運籌無方,上負皇恩,下負將士,還有何面目赴宴。”

李延說着,乾澀的魚泡眼頓時潮潤,傷感起來。殷正茂覷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說話,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嘛。何況,致仕對於你也不是什麼壞事,離開這蝨不生蛋的地方,回家頤養兩年,說不定首輔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起復用你。”

“兄臺這是寬心的話……”

“依殷某之見,你還真有這種可能。”殷正茂說道。接着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夕陽餘暉下的煙火人家以及蒼茫參差的遠山,又回過頭來盯着李延,饒有深意地說,“只要你李老弟在這兩廣總督的三年任上,沒有什麼麻煩讓人揪住,不出兩年你就會東山再起,要知道你的座主高閣老還是赫赫首輔。”

殷正茂的話風已經透明:你李延能否東山再起,就看我殷正茂把不把你的“麻煩”抖摟出來。李延眼前頓時浮出那一堆已搬進這覃氏祠堂的賬簿,心中又驚又怕,猶豫了一會兒,便從袖中抽出一張早就準備好了的銀票,雙手遞給殷正茂,說道:“兄臺,這是小弟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殷正茂接過一看,竟是一張二十萬兩的銀票。出手如此闊綽,殷正茂心中怦然一動,但他很快冷靜下來,把銀票朝李延身上一摔,冷笑一聲說道:“怎麼,李老弟真的以爲我殷正茂是貪鄙之人?”

“哪裏哪裏,兄臺別誤會……”

殷正茂突然變臉,李延猝不及防,慌忙解釋又找不到合適的話,故支吾難堪。其實,出重金行賄殷正茂是董師爺出的主意。原也就信定殷正茂是“貪鄙之人”,他既得了李延奉送的鉅額銀兩,還可繼續“喫空額”大發橫財,何樂而不爲呢?本以爲銀票一送,皆大歡喜,誰知殷正茂不領這份人情。李延尷尬地坐在那裏,想道:“殷正茂與我素無交往,突然送這大一張銀票給他,推辭拒收也應在情理之中。不管他是真的不要呢,還是假意推託,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把這張銀票送出去。”

李延這廂沉思,那邊殷正茂又開口說道:“李老弟,咱倆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以實話告訴你,與你見面交接之前,我就聽到一些傳聞,說你‘喫空額’,一年的進項上百萬兩銀子。這幾天看過賬目,雖然百萬兩銀子一說有些誇大其詞,但兩萬士兵的空額一年能有多少,也是一筆明賬。”

殷正茂無情揭露,李延也清楚這事無法隱瞞,事既到了這一步,也只好硬着頭皮把話說穿:“賬是明白,但銀子卻並非我一人獨吞。兄臺若真要揪住這事不放,我李某也只好認命,承擔這彌天大罪了。”

“李老弟怎能如此說話,我殷某既非貪鄙之人,更不會落井下石。”

“啊?”

李延擡起頭來,眼睛裏射出希望之光。

“你放心,我殷正茂決不會上摺子彈劾你。”

殷正茂說得斬釘截鐵。他這時雨時晴的態度,倒把李延折磨得心裏頭七上八下,出了一身臭汗。

“兄臺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盡……”

李延一激動,好話也就整籮筐地傾倒,殷正茂像獵人欣賞已收在籠中的獵物一樣,專注地聽着李延的那些語無倫次的感激之詞。其實,殷正茂如此做,並不是出於真心幫助李延,而是爲自己的根本利益着想。接到皇上聖旨赴慶遠街接任兩廣總督之前,他已打聽鑿實此次舉薦乃是高拱所爲。他與張居正有同年之誼,張居正三次舉薦未獲通過,作梗者就是高拱。這次高拱一反常態擢用殷正茂,而且動作如此之快,令殷正茂大爲驚訝,心中也存了一個難解之謎。他也知道李延是高拱門生,雖無甚本事卻後臺強硬,在未摸清高拱真實態度之前,他決不肯貿然行事與李延作對。何況他昨日查覈邸報來往冊檔,發現兩天前李延還利用八百里馳傳給高拱送去一信,這更讓殷正茂感到形勢撲朔迷離。他雖然拿到了李延喫空額的證據,但如何利用這個證據,還得審時度勢……

李延還在嘮嘮叨叨講好話,殷正茂打斷他問道:“聽說你那天去西竺寺,老和尚不肯給你解籤?”

李延心中一驚:這個殷正茂果然刁鑽,連這件事也探知了。一笑說道:“老和尚說話玄妙,要我一心向佛。”

“佛是什麼?人心就是佛。”殷正茂回報一笑,但他笑得異樣,讓李延不寒而慄,“百淨老和尚說的是討便宜的話,算了,不扯這些閒話,咱們現在就去魁星樓。”說罷起身要走。

李延連忙也站起身來,覥着臉把那張銀票又遞到殷正茂面前,說道:“這個還望兄臺賞臉。”

“不能收。”殷正茂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爲何不能收?”

“我已答應幫你,決不把這裏的事情捅出去。如果收了你的銀票,這件事就不是人情,而是交易了。”

“兄臺既如此說,這張銀票就一定要收。”

“這是何道理?”

面對殷正茂疑惑的眼光,李延忽然靈機一動,故作神祕答道:“愚弟已經聽說,高閣老舉薦你時,還吩咐戶部多給你撥了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讓你……嘿,這事也就不要說明了,這件事在高閣老是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但在你,這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是斷斷不可裝進私囊的。”

殷正茂一聽話中有話,心中便猜疑是不是高拱另有交代,本想探個究竟,表面上卻裝作不屑一顧地說:“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首輔如此行事,大概是想試探我殷某是否真的就是貪鄙之人。”

“殷兄確非貪鄙之人,這一點愚弟可以作證,”李延說着,便把銀票硬塞到殷正茂手上,“這張銀票,就正好補了那一筆。”

這到底是李延的主意還是高拱的授意,殷正茂倒有些捉摸不定了。略一思忖,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李老弟既如此盛情,這張銀票我就暫爲保管吧。”說罷藏進袖中。

李延頓時歡天喜地,自覺所有威脅盡數解除,遂跟着殷正茂走出覃氏祠堂,在衆位將士簇擁之下,朝魁星樓踱步而來。

魁星樓離覃氏祠堂本也不遠。斯時天色尚未黑盡,街面上戒備森嚴,到處都是荷槍執刀的兵士,這幾日新舊總督交接,爲防萬一,臨時又從別處調撥五千兵馬前來駐紮守護,把個慶遠街保護得鐵桶一般。城內人口驟增,倒是比平日鬧熱得多。街上居民長期受戰火薰染,已是鼓上的麻雀嚇大了膽,這會兒聽說新舊總督聯袂出行,都想一睹新總督風采,街邊上值崗兵士的身後,三個一堆五個一羣聚集了不少人駐足觀看。

殷正茂因要主持公宴,故仍舊穿上了簇新的三品孔雀官服。他個子瘦小,與身高馬大的李延走在一起硬是矮了一個頭,加之走路喜歡左顧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視的李延,“官品”又是差了一截。立時,街上看熱鬧的人竊竊議論開來:

“看這新總督,怎麼像一隻猴兒?”

“停下,”殷正茂斷然一喝,兵士們鬆了手,那小民又衝過來跪下,殷正茂問他:“你有何事?”

“老總督像一頭豬。”

“猴也好豬也好,都是來我們慶遠搵食的,靠他們剿匪,哼哼……”

幸虧這些當地土著說的都是“鳥語”,外地人根本聽不懂。否則,還不把這些封疆大吏活活氣死。

眼看快到魁星樓了,忽然,從街邊躥出一人,閃過崗哨,衝到新老總督跟前,當街一跪,大聲喊道:

“請總督大人爲小民做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幾個兵士搶步上前,架起那個下跪的人就往旁邊拖。

“停下。”殷正茂斷然一喝,兵士們鬆了手,那小民又衝過來跪下,殷正茂問他,“你有何事?”

小民嘰裏呱啦說了一通,只因是“鳥語”,殷正茂一句也未曾懂得。尋來一個當地籍貫的小校翻譯,這才明白了意思:這小民叫覃立山,就在魁星樓旁邊開了一間熟食店,常有一些兵士跑到他的店裏喫白食,他的小本生意實在應付不來。今兒下午,又有四個兵士進店裏飽餐一頓,臨走時,覃立山要他們付賬,他們不但不給錢,反而把覃立山痛打一頓,還砸壞了店裏的東西。覃立山慪氣不過,便鬥着膽子攔街告狀。

慶遠街自設立兩廣總督行轅以來,由於軍紀鬆弛,騷擾百姓的事屢有發生,白喫白喝明搶暗偷的現象已是司空見慣。常言道兵匪一家,老百姓招惹不起,小本生意人只好忍氣吞聲關門關店。因此,當地百姓對官軍的痛恨甚於土匪,這也是韋銀豹的叛軍越剿越多的原因之一。殷正茂雖然只來幾天,但在明察暗訪中遇到投訴最多的就是這一類擾民事件。他本已決定一俟李延離開就立即整頓軍務,嚴明紀律,沒想到瞌睡來了遇枕頭,出了個覃立山攔街告狀。他當即也不忙着進魁星樓喫飯了,當街站定,問覃立山:“下午那四個喫白食的兵士,你可還認得?”

“認得。”覃立山仍跪在地上答道。

“你起來,去把那幾個兵士找來。黃火木,帶一隊人隨他前往。”

“是,末將遵命。”

黃火木橫刀出列,正欲帶領兵士隨覃立山前往抓人,覃立山卻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嘴中說道:“總督大人,也不用興師動衆了,眼前就有一個。”說着,擡手指向在魁星樓門口站崗的一個魁梧大兵。

“你過來。”殷正茂朝那士兵一喝。

大兵丟了手中砍刀,過來跪在覃立山旁邊。

殷正茂打量這位大兵,體壯如牛,一身剽悍之氣,雖然面對衆多長官,眼中卻毫無畏懼之色。“好一個勇士!”殷正茂心中讚歎,但臉上卻冷若冰霜,一聲厲喝:“你好大膽子!竟敢喫人白食。”

“我沒有喫。”大兵犟着頸子亢聲回答。

“覃立山,你沒有認錯人?”

“小的不會認錯,這位兵爺綽號叫牛瘋子,就是他帶頭砸了我的店子。”

覃立山是個機靈人,看出這位新總督有給他撐腰的意思,就一口咬得死死的。牛瘋子跪在一旁,立刻就把醋鉢大的拳頭伸過來,在覃立山眼前晃動說:“你敢誣衊好人,小心兵爺我在你臉上開個醬油鋪子。”

 

“大膽狗才,你再敢放肆,我剝了你的皮!”殷正茂一聲怒罵,牛瘋子收斂了一些。殷正茂又問覃立山:“你說他白吃了你的酒肉,可有證人?”

“有。”

覃立山指了幾個,有當兵的,也有街坊。但他們有的出於袒護,有的害怕報復,都不肯出來作證。牛瘋子得意了,跪在那裏齜着牙笑。

殷正茂面對這番景象,朝李延一笑,拱手說道:“李老弟,今晚上這頓爲你餞行的宴會,看來要耽擱一些時候。”接着,他雙手往背後一剪,兩道眉往上一吊,睜大了三角眼,喝道:“來人,搬幾把椅子來,今天,本總督要在這大街上把這個案子審個清楚明白。”

斯時天色黑盡,幽邃天幕上綴着疏星朗月,魁星樓門口也點亮了兩盞燈籠,兵士們不知從何處弄來十幾把松明點燃,星光月光燈光火光搖曳輝映,鵝卵石的街面上倒也亮亮堂堂。殷正茂拉過椅子坐定,問覃立山:

“這幾個兵士,在你店裏都吃了些什麼?”

“麂子肉,還有兩隻野兔。”

“你,”殷正茂指着牛瘋子,問道,“在這個老覃的店裏,喫沒喫這些東西?”

“沒有。”

“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喫沒喫?”

“沒有,沒有,不要說麂子肉,我連麂子雞巴都未曾見到。”

因爲沒有人敢站出來作證,這牛瘋子越發肆無忌憚。殷正茂很欣賞牛瘋子這股子野性,但也斷定他是肯定白吃了人家的酒肉。他眯起一雙小眼睛,兩道寒光直射牛瘋子,彷彿直可看透他的心肝五臟。

“黃火木。”殷正茂喊了一聲。

“末將在。”黃火木又閃身出列。

“中軍帳前侍衛,可有刀法嫺熟之人?”

“回總督大人,中軍帳前侍衛,個個刀法嫺熟。”

“好,叫上幾個來。”

“是。”

黃火木手一揮,立刻就走出四個手執大砍刀的威武兵爺。

“去,扒了他的上衣。”

殷正茂手朝牛瘋子一指,四個兵士搶步上前,把牛瘋子撲翻在地,三把兩把就把他的上身剝個精光。

“總督大人,你不能隨便殺我。”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牛瘋子嚎叫起來。

殷正茂冷冷一笑,厲聲回道:“本總督不殺你,但要在你身上取證。給他開膛剖肚!”

“這……”

真的要動手,那四個兵爺也怔住了。跪在一邊的覃立山本想告狀弄回幾個小錢,眼看要鬧出人命,也驚慌不知所措,連忙磕頭如搗蒜替牛瘋子求情:

“總督大人,求你饒這兵爺一條命,這頓飯錢小人情願不要了。”

殷正茂已是凶神惡煞,獰笑一聲說道:“家有家規,軍有軍法,這事再不用你覃立山賣乖。你說牛瘋子白吃了你的麂子兔子,牛瘋子又拒不承認,我現在只好給牛瘋子開膛剖肚,掏他的腸子,如果他的腸子裏還有嚼爛了的麂子兔子,他就罪有應得。如果找不出什麼來,對不起,你姓覃的就得殺人償命。你們還愣着幹什麼,動手!”

四個兵爺見總督大人已是盛怒,事情已無轉圜之地,只得遵令。只見一個兵爺橫刀一劃,接着是聽得扯布似的一聲響,牛瘋子撕肝裂膽的喊叫也同時響起,過後悄無聲息。牛瘋子已被開膛,白花花的腸子流了一地。

衆位旁觀的將軍雖然殺人如麻,但眼前這一慘烈場面依然令他們觳觫不已。李延更是閉着眼睛看都不敢看,一陣血腥味衝過來,他掩鼻不及,頓感噁心,連忙俯下身來,翻腸倒胃地嘔吐起來……

惟有殷正茂,一尊鐵人似的,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腸子裏可有證據?”殷正茂問。

“有,有不少的肉渣子。”兵士顫聲回答。

“哼,這就是咎由自取了。把他拖下去,看能否救活他一條命。”

四個刀兵擡着牛瘋子飛奔而去。盯着地上的一攤鮮血,殷正茂眼皮都不眨一下,又喊道:“覃立山!”

覃立山早已嚇得癱倒在地,昏死過去。殷正茂命人用涼水把他潑醒,說道:“覃立山,兵士白喫你的酒肉,是本總督管教不嚴。相信這種事今後再不會發生,這頓酒飯錢,明日我派人給你送來,現在還得麻煩你辛苦一趟,給黃將軍帶路,去把剩下的三個全都捉拿歸案。”

覃立山篩糠一般,被黃火木一干兵爺架起走了。殷正茂這才扶着椅把手站起身來,拍了拍尚在俯身乾嘔的李延,笑道:“延老弟,走,魁星樓的飯菜,恐怕早就涼了。”

李延走了兩三日,那一天殷正茂正在行轅中召集俞大猷、黃火木等幾個將領商議剿匪事宜,忽有士兵進來稟告說門口有人找。殷正茂正全神貫注聽俞大猷陳述用兵方略,便說不見。士兵退下去又轉來奏道:“總督大人,來者自稱是你的親戚,一定要見。”殷正茂一聽納悶:“親戚?我怎麼會有親戚跑到這裏來?”遂請俞大猷暫停說話,急匆匆走出行轅大門,只見一個身穿藏青棉布道袍、頭戴諸葛巾的胖子背對着他,在門前的空場上踱步,這背影很有些熟悉,但倉促間想不起是誰。“先生,總督大人來了。”帶路的士兵喊了一聲,那胖子迴轉身來,殷正茂這纔看清來者面容,不免大喫一驚,喊道:“怎麼會是你?”

“想不到吧。”胖子笑吟吟走近前來。

殷正茂由驚詫變爲激動,兩手抓住胖子肩膀一搖,叫道:“好你個李……”

胖子“噓”了一聲打斷殷正茂的話,說道:“老表哇,我來這裏收購藥材,聽說你也升官到了這裏,就順便過來看看。”

“好,好,”殷正茂應聲說道,“你先歇息下來,喝盅茶解解乏,那邊還有一個會議,我去收個場就馬上過來。”說罷喊過一名侍衛,讓他把來者帶到自己的值房。

從總督的神情態度,行轅內的侍衛聽差便知來者是貴客。送進值房之後,當值聽差又是躬身作揖,又是請坐上茶,又是絞來熱毛巾擦汗去塵,忙得團團轉,爲的是討來者一個笑臉。其實這位大模大樣的來者並不是殷正茂什麼親戚,而是湖南按察使李義河。義河字幼滋,與張居正、殷正茂都是嘉靖二十六年同年進士。因他是荊州府應城縣人,與張居正兼有同鄉之誼,是張居正屈指可數的密友之一。這次千里迢迢從湖南長沙祕密來到慶遠,正是肩負張居正的使命而來。

在值房裏落座不過片刻,李義河已喝了一大壺熱茶,在同僚中,李義河有“李三壺”的綽號,意思是說他“茶壺、酒壺、尿壺”一樣都離不得。聽差見他這麼能喝茶,索性端上一把鑲銀的特號陶製茶壺。

“喲,你們總督這麼闊氣。”李義河指着茶壺說。

聽差回答:“這是前任總督李大人留下來的。”

提到李延,李義河心中就有了一陣不平之氣:“這狗日的,連喫敗仗還發了大財,只落個致仕的處分,太便宜他了。”於是問道:“聽說李大人走時,用了五十匹馬搬運行李?”

“這還是砍了一半兒呢。”聽差是個老兵油子,見多識廣,嘴上也就特別滑溜,“依李大人原來的想法,什麼都想帶上,兩百匹馬都不夠。”

“怎麼會有這麼多?”

“怎麼就不會有這麼多?”聽差反問,接着指了指窗外遠處的崇山峻嶺,說道,“你這位先生新來乍到不知道,這大山裏頭有一種野果子,才花生米那大一顆,酸酸澀澀的也沒啥味道,但卻有一種特別功效,喫下去能給雞巴長勁。每年中秋前後,這果子長熟了,李大人就派兵士上山採擷。去年,摘果子的士兵還遭了韋銀豹的伏擊,死了二十多人。果子採回來後,李大人命人用蜂蜜把果子製成果脯。一年要做幾十罈子,除了自己受用,還拿出去送人。就這玩意兒,李大人準備帶走十壇,十壇就得五匹馬來馱,後來一裁減,只帶走了兩壇。”

“聽你這麼一說,這野果子不就是春藥嗎?”

“是呀,”聽差神祕地眨眨眼,煞有介事地說,“聽人說,如果長年喫這玩意兒,人就變成了發情的公豬。”

一句話逗得李義河捧腹大笑,說道:“現在我明白了,李大人爲何要找四房姨太太。”

“我們這兒,一頭公豬一年要給上百頭母豬配種哩!”

聽差說話越發肆無忌憚,他那又憨又狡的滑稽模樣,使李義河笑得直喘粗氣。正在這時候,殷正茂一步跨進門來,湊趣說道:“什麼事這麼熱鬧!”

李義河又把聽差說的話學了一遍,殷正茂也忍俊不禁,撲哧笑了一聲,讓聽差退了出去。

“三壺兄,”殷正茂打量一眼李義河,口氣詼諧地說道,“你這堂堂正正威鎮三湘的按臺大人,怎麼冒充鄙人的親戚,突然間來到這裏?”

李義河壓低聲音說道:“我奉太嶽兄使命而來,事屬機密,不得不喬裝打扮。”

對自己這次升遷任職,殷正茂一直感到是個謎。上任之前,他除了給皇上寄上謝恩摺子,還分別給高拱與張居正各去一信。雖屬私人信札,卻是應景公文,無非是些感激話。因爲不明就裏,殷正茂不敢貿然表態。現在見到李義河,知道箇中蹊蹺可以解開,於是急切問道:“太嶽兄有何吩咐?”

李義河故意賣關子,嘻嘻一笑說:“我倒想聽聽,石汀兄對自己這次高升有何見解。”

殷正茂脫口說道:“什麼高升,說不定是一個陷阱。”

李義河回道:“怎麼不是高升?你由三品官的八疊篆文銅印換成如今的九疊柳葉篆文的銀印。雖然官階沒有升你,但你手上這顆銀印,其規格尺寸,雖比一品大員稍稍小了一點,卻比二品大員還要豐碩一些,而且鼻紐還是一隻臥虎。我大明帝國二百年來,凡持此印者,只要打了勝仗,立刻就可升任九卿。石汀兄,這一點你難道不清楚?”

殷正茂聽出李義河的話中明顯含有醋意,故意反問:“如果打了敗仗呢,下場還不同李延一樣,捲鋪蓋滾蛋?”

“咱們同年中,誰不知道你殷正茂是個人精?”李義河喝乾了一壺茶,又喊聽差進來續上一壺,接着說道,“所以,太嶽兄擔心的不是怕你喫敗仗,而是怕你上了高鬍子的當。你剛纔不是說到陷阱嗎,高鬍子真的就給你設計了一個陷阱!”

“什麼陷阱?”

“高拱給你多撥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並放出風來是讓你貪污的。請問養實兄,你怎麼處置?”

“這個請你轉告太嶽兄,我殷正茂一兩銀子也不會拿。”

“全都退回去?”

“不,既然以軍費名義撥出,我爲什麼要退回去?”殷正茂先是冷冷一笑,接着侃侃言道,“我打算用這筆銀子作爲犒賞之資,凡斬叛匪一個首級的,獎銀十兩,斬一個叛匪頭目的,獎一百,活捉韋銀豹、黃朝猛的,獎銀五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這二十萬兩銀子在手,剿滅叛匪也就更有把握。”

李義河頻頻點頭,說道:“老兄如此安排,太嶽兄也就大可放心了。”

“怎麼,太嶽兄也認爲我是貪墨之人?”

李義河聽出殷正茂的問話中已透出些許不快,連忙解釋說:“石汀兄,你別誤解了太嶽兄的意思。他不是擔心你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而是怕你不知道這二十萬兩銀子實際上是高拱設下的誘餌。”

“誘餌?”殷正茂睜大了眼睛。

“是呀,京城裏頭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你並不知道,太嶽兄本來想寫信告訴你,又怕信件落入他人之手。故派人來湖南告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讓我設法告假十幾天,偷偷來到慶遠與你通氣。”

李義河遂把隆慶皇帝生病,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間的一些過節述說一遍。殷正茂聽得仔細,預感到京城大內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驟雨,但對高拱欲加害於自己的計謀卻是將信將疑,深思半晌問道:“如果我既不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又打了勝仗,他高拱如何能夠害我?”

“老兄大概還不知道吧,你剛離開南昌,京城都察院就已祕密派人到了南昌,爲的是調查你在江西任上有無貪墨行爲。一走一來,也就是前腳後腳的事。大凡升遷之人,絕沒有京城都察院追着屁股勘查之理,而且這個都察御史與李延是同年,都是高拱的門生。養實兄,這其中的奧妙,你難道還看不清楚嗎?”

李義河振振有詞,句句都是殷正茂不願聽的話,卻又句句都得聽,不免心中一陣煩躁,對高拱的一點幻想也就煙消雲散,代之而來的是一種刻毒的報復心理,頓時三角眼內又射出兩道寒光,咬牙說道:“我倒要看看,高拱是不是真的把我當猴耍。”

“如今他已經在耍你了。”李義河補了一句。

“那就看到底是誰耍誰!”殷正茂一拍大腿,聲音低卻很瘮人,“我手裏有張王牌,只要放出來,倒的絕不是他高拱一人。”

李義河一震,急忙問道:“什麼王牌?”

殷正茂狡猾地一笑,說道:“其實也不是什麼王牌,到時候你便知道。”

殷正茂所說的“王牌”就是李延送給他的那張二十萬兩銀票,他雖然並不懷疑李義河確實奉張居正使命而來,但他覺得李義河所說之事有一些尚待證實,因此仍存了一點戒備心理,不肯道出實情。李義河也看出這一點,心裏頭便不愉快,遂起身告辭。

“怎麼就要走,好歹要住一個晚上。”殷正茂看出李義河不滿,便真心挽留。

“不能住,”李義河朝值房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總督行轅,還有不少李延舊人,設若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對你我、太嶽兄都不利,還是快走爲妙。”

“這麼說,我也不強留了。”殷正茂說道。

兩人在轅門前拱手別過。

上一章 下一章

足跡 目錄 編輯本章 報錯

隨機推薦: 穿越書中:開局被主角媽瘋狂倒追完美帝者天下爲聘:王爺,太腹黑!十方武聖我的數據面板渣了陰鬼王三次以後堅守我的海工時代華麗逆襲免費閱讀雲泥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