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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訪南嶽時黜官受窘 極高明處孤鶴來臨

李延一行從慶遠出發,不過十日就到了桂林。殷正茂看他家眷衆多,行李繁重,便給了老大的面子,派一名裨將率五百兵士護送。到了桂林之後,那位裨將帶了人馬回去覆命,留下一名小校率三十名兵士,吩咐他們一直把李延護送到廣州。從桂林到廣州,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南下南寧,再從那裏到廣東地面的廉州,從廉州乘海船回到廣州,這條路近,但風險甚大,近年來海盜猖獗,殺人越貨的事屢有發生,李延不敢冒這個險;另一條路是由桂林往東取道韶州到廣州。這條路雖是通連桂粵兩省的官道,但穿行於崇山峻嶺,路面也不見得十分安全。李延與兩個師爺商量斟酌一番,決定從桂林到衡州,再從衡州過郴州抵韶州,這條路雖然要繞道幾百裏地,但沿途州縣相連,人口密集,走起來比較放心。主意既定,李延也無心在桂林盤桓,只稍事休整了三日,讓三姨太回去和家裏人團聚一回,便又匆匆上路。一路上轎馬浩蕩,前有軍士開路,後有軍士壓陣。雖沒有了兩廣總督的威嚴儀仗,這威風卻依然了得!因此常引來不少行人駐足觀看,嘖嘖連聲稱歎。

不知不覺又過了十來天,一行人馬平安抵達衡州。衡州知府王東昇親自出城迎接,並安排李延一行住進驛站。因爲驛站是官家旅店,專爲接待升官復任公行辦差的過路官員,只要住進來,喫喝拉撒睡一應開銷,甚至各種應酬費用都由驛站包下,臨走時還會奉送一筆禮金。因此,住驛站便成了官員的特權。但是手中如果沒有兵部發給的勘合,就沒有資格住進驛站。李延手上本有一本勘合,但隨着職務的撤銷,這本勘合也就自動失效。李延與王東昇並無私交,見他如此善待,心中自是感激不盡,免職上路後的愁苦心情也暫時得到舒展。在晚間的接風宴席上,聽王東昇介紹府城近前的南嶽衡山,頓時動了遊山的興致。第二天一早,留下管家李忠照顧家眷,自己帶了兩個師爺,乘三乘暖轎,揀十名軍士護衛,爲了不致招搖,讓軍士們也都換上了便服,一路朝衡山迤邐而來。

卻說盤桓於湘中大地的南嶽衡山,逶迤八百餘里,七十二峯峯峯皆秀,其主峯祝融峯高聳入雲。相傳唐堯虞舜來此祭祀社稷,巡疆狩獵。大禹曾在此殺白馬祭告天地,得“金簡玉書”,立治水豐碑。就憑這些記載,南嶽的名聲就響徹寰宇。加之山上古木參天,幽徑重重;白雲飛瀑,宛如仙界。遊人到此,莫不心曠神怡,有超凡拔俗之想。

李延一行來到山下南嶽鎮已近午時,在鎮子裏參拜了南嶽大廟,用過午膳,便開始登山。斯時節令已過了夏至好幾天,湘南大地驕陽似火,熱浪滾滾。李延坐在轎子裏,時有涼爽的山風吹來,倒並不感到炎熱。只是苦了那四個轎伕,空手走在陡峭的石板路上尚且喫力,何況肩上還壓了一根沉重的轎槓。走上山路不過片刻工夫,一個個身上便沒有一寸幹紗。李延上山心切,掀開轎簾催促:“你們快點,早點上山,我有大把的賞錢。”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不假,轎伕聽說有賞錢,便把喫奶的力氣都使上,扯號踩點子地登高疾行。不覺又兩個時辰過去,衡山上已是日頭偏西,熾烈的陽光變得柔和起來,投射到松林間淡淡的雲煙裏,讓人感到周遭是難以言喻的詩情畫意。李延轎簾兒撩得開開的,貪婪地看着四圍山色,一時陶醉得很。忽然,炸雷似的一聲喊:“停下!”唬得他打一個激靈,差一點跌出轎外。

三乘轎子停了下來,頭一個鑽出轎子的是董師爺,他見攔在李延轎子前頭的是一個穿着錦衣衛軍服的黑靴校官,便湊上前來,用摺扇指着校官的鼻頭問道:“你這廝,何事攔路喧譁?”

董師爺忘了自己眼下的布衣身份,仍拿出兩廣總督府上師爺的架勢跟人說話。那校官後退一步,把董師爺周身上下打量一番:只見他身穿一件象牙色的錦囊葛直裰,頭上戴了一頂染青魚凍布質地的逍遙巾,腳上蹬了一雙黃草心鞋,內中還塞了一雙玄色絲襪。一看這副打扮,就知是個有錢的主。那校官又勾頭看看頭乘轎子裏的李延,也是腦滿腸肥,一身光鮮。心想不過是個白衣財主,平日在鄉里橫行慣了,如今連我兵爺也不放在眼裏。這念頭一閃,校官就惡向膽邊生,搶步上前劈手奪過董師爺手中的那把價值二兩銀子的泥金摺扇,三把兩把撕得稀爛,扔在地上,還用腳踩了幾下。

校官伸手又摑了董師爺一巴掌,獰笑着說道:“你敢罵我兵痞子?我倒要看一看,你是何方太歲,來人!”

“你?”董師爺白淨臉皮氣成了紫豬肝,戳着指頭罵道,“你這兵痞子,也敢太歲頭上動土。”

校官伸手又摑了董師爺一巴掌,獰笑着說道:

“你敢罵我兵痞子?我倒要看一看,你是何方太歲,來人!”

“到!”

立時,路邊躥出五六個兵士。

“把這屌太歲給我拿了!”

校官手一揮,幾個兵士如狼似虎撲搶上來。

“慢着!”

隨着一聲厲喝,只見護衛在李延轎子跟前的一身短衣布褂打扮的壯漢走到校官跟前,抱拳一揖說道:“兄弟不要誤會,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校官盯着壯漢,疑惑問道:“你們是哪裏的?”

壯漢從煞在腰間的寬布帶裏摳出一個腰牌,遞給校官說:“請兄弟過目。”

校官接過一看,那腰牌上寫着:

兩廣總督行轅護衛親兵校官李武

“你就是李武?”校官問。

“在下正是。”李武答。

“聽說兩廣總督行轅駐紮在廣西慶遠剿匪,你爲何跑來這裏?”

“我有公幹在身。”

“既是公幹,爲何不穿軍服?”

“老兄倒像是審案子的。”

李武把校官拉到一邊,把自己的公差大致述說一遍,校官朝仍在轎子裏坐着的李延掃了一眼,低聲問道:“他就是卸任總督李大人?”

李武點點頭:“正是。”

校官便趨身過去,朝李延作了一揖,說道:“衡山衛所把總姜風拜見李大人。”

李延微微頷首,擡手招了招,說道:“近前說話。”

姜風走近轎門,李延問他:“你爲何要攔我轎子?”

姜風答道:“回李大人,明日有欽差上山進香,卑職奉命清道。”

“欽差進香?哪個欽差?”

“聽說是京城大內來的一位章公公,奉聖命來衡山拜香,爲皇上祈福。”

“啊,有這等事。”李延略一沉思,又問:“這位章公公今在何處?”

“聽說今日到衡州,明日一早上山。”

“如此說來,明日就得封山了?”

“正是,”姜風指了指曲折而上的蒼茫山道,說道,“現在就封山了,各條路口上都有人把守。”

“這麼說來,我慕名而來,現在只能掃興而歸。”

李延說罷踱下轎來,伸展了一下坐僵的身軀。他畢竟久居高位,儘管卸了官袍,但舉手投足仍還有一股大官派頭。姜風也是見風使舵之人,這時便用巴結的口氣跟在李延身後說道:“卑職奉命封山清道,辦的也是欽差,但李大人畢竟是官身之人,不算閒雜人等。你照舊遊山就是,只是明日若碰上章公公的拜香隊伍,稍稍迴避些個。”

儘管李延心中有一種“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但姜風畢竟給了他臺階,讓他面子上還過得去。他當即喊過董師爺吩咐:“你給這幫弟兄們拿點銀子,折算我李某請他們喝頓酒。”

董師爺剛剛遭到羞辱,心裏還有氣,回到自己轎子裏拿出一錠十兩的紋銀,拍到姜風手上,悻悻說道:“兵爺,往後做事,別把眼珠子搭在腳背上。”

姜風咧嘴一笑,答道:“大水衝了龍王廟,這是常有的事,還望董師爺原諒這一遭。”

說話間,已是金烏西墜,晚霞滿天,歸巢的雀鳥一陣陣飛過頭頂。李延手搭涼棚,遙看一座鐵青色的峯頭被萬山推出,直插雲霄。便問姜風:“那最高峯是哪裏?”

姜風回答:“那正是南嶽最高峯祝融峯。大人來朝南嶽,一定要到那裏的祝融殿抽一支南嶽靈籤。”

“靈嗎?”

“靈驗得很。當今的內閣大學士張居正,十五年前在那裏抽過一支籤,解籤的老道說他不出十年就要當大學士,張居正只當是玩笑話,把那支籤摔到地上,哪知道十年後,老道士說的話果然印證了。”

李延聽了喫驚,說別人他不知曉,這張居正可是當今內閣次輔,官場中有名的鐵腕人物。代替他接任兩廣總督的殷正茂正是張居正的同年好友。頃刻間他覺得世事真是如同這山間白雲,去來無跡,卷舒無定。他心中默算了一下,十五年前正是嘉靖三十五年,已經隔了一個年號,便問姜風:

“張居正抽籤的事,你怎麼知道?”

姜風聽出李延的懷疑,便指着周圍一些看熱鬧的山民說道:“李大人以爲我姜風吹牛皮,不信你問問這些山裏人,有誰不知道這件事?”

人羣中立刻嘰喳一片:

“姜總爺說的是真話。”

“祝融殿那個老道士還在,不信你去問他。”

……

衆人的話把李延的情緒撩撥了起來。他再次望了望祝融峯,剛纔還歷歷在目的蔥翠山脈頃刻間被浩浩白雲吞沒,只剩下一座突兀的峯頭,在絢麗的晚霞中發散出閃閃熠熠的光芒,不由興奮地說道:

“走,上山,今夜裏,我就去會會那位老道士。”

姜風趕緊阻止說道:“李大人不必性急,從這裏到山頂,還有二十來裏山路,天馬上就黑了。從這裏上南天門,山路陡得很,擡轎子危險。你不如就此住一個晚上,天明再出發。”

李延想想也有道理,擡眼把周遭看了一遍,除了三五間茶棚食肆,再也不見一幢像樣的房舍,便問:“這周圍哪有旅店?”

姜風答道:“旅店沒有,但近處有一座福嚴寺,卻是可以入住的。”

“我們一行這麼多人,住得下嗎?”

“住得下,李大人有所不知,這福嚴寺是南嶽第一古剎呢。當年張居正大學士上山,第一夜也是住的福嚴寺,如今寺裏頭還留了他的一首詩。”

李延略一思忖,說:“既如此,我們就去福嚴寺。”

“好,卑職給李大人帶路。”

姜風說罷,先派了一名軍士飛跑到福嚴寺報信。李延又重新登轎,不過一盅茶工夫,拐過一個山嘴,便看見半坡之上,古樹叢中露出一道低矮的紅牆,牆內幾重斗拱飛檐的大殿,福嚴寺到了。

接了軍士的報信,福嚴寺長老覺能親自出山門迎接。姜風剛把雙方介紹過,只聽得一陣嘚嘚馬蹄聲急驟馳來,循聲望去,一名軍士已在山門前滾鞍下馬,喊道:“姜總爺,李大人請你火速去南臺寺。”

“何事?”

“小的不知,只是要你快去。”

姜風不敢怠慢,朝李延一揖說道:“李大人對不起,卑職公務在身,不能奉陪了,還有一個李大人等着我。”

李延本想問一句:“又是哪裏的李大人?”想想不妥,一個閒人怎好問別人的公務,只是還了一揖在山門別過,隨長老覺能進了寺院。

乍一見到覺能和尚,李延就想到了慶遠街西竺寺的百淨和尚。所不同的是,百淨和尚乾瘦冷峻,而這位覺能和尚體態肥胖,慈眉善目,活像彌勒再世。知客僧把這一行客人安頓妥當,又領他們喫過齋飯,爾後各自散去休息,只把李延和兩個師爺帶到方丈室與覺能和尚敘話。

覺能和尚向客人介紹了福嚴寺的歷史,他首先講了山門上的對聯:“六朝古剎,七祖道場”。“六朝古剎”是說該寺由慧思和尚建於南朝陳光大元年,慧思是佛教天台宗第二祖,對《般若經》、《法華經》很有研究。他創建於南嶽的這第一座寺廟,初名般若寺,到了唐先天二年,禪宗七祖懷讓來般若寺住持,闢寺爲禪宗道場,一時僧徒雲集,聲震江南,這下聯的“七祖道場”即指這一段歷史。後來到了北宋太平興國年間,有一名叫福嚴的高僧來寺中任住持。在原般若寺基礎上增修擴建,較之從前規模更大,遂無論從影響到建置,都無疑成了南嶽第一巨剎。後人爲了紀念福嚴和尚的功德,便把般若寺更名爲福嚴寺。如今寺中僧衆一百餘位,每日來寺中敬香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旺時達一千多人。

覺能和尚如數家珍地向李延介紹情況,李延卻心不在焉。一到這種求神拜佛的地方,他就想到自家的榮辱禍福,耐着性子聽覺能把話說完,他問道:

“慶遠街西竺寺住持百淨和尚這個人,不知師父知道否?”

“從未謀面,但聽說過,”覺能和尚笑了笑說,“聽說他從不住城市和名山,而且練出了天眼通,能知人吉凶。”

李延眼皮子跳了一下,想到在西竺寺抽的那支籤以及百淨的解釋,說道:“老師父身爲南嶽第一古剎的住持,想必也是知人吉凶的。”

覺能搖搖頭,說道:“人之吉凶,畢竟是六道輪迴之事,老衲一心向佛,不研究這個。”

李延聽出這話有搪塞之意,心裏有些不舒服,感到話不投機,便想告辭回屋休息,偏在這時候,董師爺冷不丁冒了一句問話:

“請教老師父,聽姜風講,張居正十五年前來過衡山,第一夜就住在福嚴寺,可是真的?”

“這倒不錯,也是老衲接待的。”

“聽說他還留了一首詩在寺裏頭。”

“是的。”覺能眯眼兒

看着董師爺,語氣中充滿自豪,“施主想看看?”

董師爺看着李延。本來已生了睡意的李延一聽有了新鮮事兒,當即答道:“還請老師父拿出來,讓我等見識見識。”

覺能當即命在一旁侍候茶水的小沙彌去裏屋取出一個立軸來,董師爺上前幫着抖開,展在李延面前。燈光不甚明亮,李延湊近細看,是一首七律:

蘇耽控鶴歸來日,李泌藏書不計年。

滄海獨憐龍劍隱,碧霄空見客星懸。

此時結侶煙霞外,他日懷人紫翠顛。

鼓棹湘江成遠別,萬峯迴首一悽然。

題款爲:贈沈山人次李義河韻書,爲福嚴寺覺能上人補壁。張居正。

李延在兩廣總督任上,看過好幾份兵部轉來的張居正的親筆批示,因此對這立軸上的字跡是熟悉的。這位大學士的書法藏靈動於風骨之內,寓冷峻於敦厚之中,原也是別具一格。眼前這幅字除了上述特點,似乎還添了一點超然物外的煙霞之氣。李延讀了一遍詩後,接着欣賞書法,最後又把詩再三玩味,自認爲已悟透了這首詩的底蘊,於是問兩位師爺:“你們兩個,平常也好哼哼唧唧作詩,看出這詩的意思嗎?”

董師爺一向以才子自居,這會兒見主人考問,便乾咳一聲,頗爲自信地回答:“在總督府辦差時,我看過一份吏部諮文介紹閣老們的履歷,首輔高拱今年六十一歲,次輔張居正今年四十八歲,據此推算,張閣老寫這首詩時,實際年齡只有三十二歲。我不知道那時張閣老在何處爲官,怎麼有空遊衡山。”

覺能長老插話:“那時張居正不在任上,他因病從翰林院編修的官位上退下,回到湖廣荊州府老家養病,這期間他上了衡山。”

董師爺伸指頭戳着立軸上“李義河”三字,說道:“這個李義河想必就是當今的湖南按察使李大人了。”

覺能長老點頭答應:“正是,這個李義河是張居正的同年,又是同鄉,那時也恰好在家養病,二人就結伴上了衡山。”

董師爺弄清這些細節,接着就習慣地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開始眉飛色舞搖頭晃腦地發表高見:

“這詩中的第一句,蘇耽控鶴,用的是《神仙傳》中的故事,說的是桂陽人蘇耽,一日有白鶴數十隻降於門,載他而去,蘇耽從此就成仙了。第二句李泌藏書,用的是衡山的故事,唐人李泌,當過玄、肅、代、德四朝宰相,出仕之前,他在衡山隱居了十年。他隱居的住所叫端居室,室內藏書上萬冊,韓愈有詩寫道‘鄴侯家多書,架插三萬軸’。這個鄴侯就是李泌,是他當宰相後的封號。我還聽說過李泌在衡山‘食芋得相’的故事。據說有一天李泌到附近寺院聽和尚唸經,他從唸經的聲音中聽出有個和尚與衆不同,便暗暗打聽這個和尚的底細,弄清楚他法號明瓚,白天干苦力,晚上睡牛棚,每天早午兩頓飯,喫的都是別人留下的剩飯剩菜,除了做事、唸經,他從不和人交言,也不講整潔,邋邋遢遢的,和尚們背地裏都叫他爲‘懶殘和尚’。李泌從見懶殘和尚第一眼開始,就認定這是個深藏不露的得道高人。一天深夜,李泌偷偷摸摸來到懶殘和尚獨居的牛棚,自報姓名,並恭恭敬敬向懶殘和尚行禮。懶殘和尚好半天不搭理,突然一擡頭,把一泡痰吐到李泌臉上,李泌也不氣惱,只默默把痰抹掉。懶殘和尚仍不搭理他,只自顧從火灰中扒出一個煨熟的泥芋,灰也不打、皮也不剝就這麼喫起來,喫着喫着,瞟了一眼李泌,見他仍畢恭畢敬站着,沒有走的意思,就嘆了一口氣,把手中喫剩的半個泥芋遞給李泌,說:‘喫下這半個芋頭,也勿多言,下山領取十年宰相去吧。’李泌喫下這半個芋頭,聽懶殘和尚的話下山去了,到了京城,果然當了十年宰相。覺能長老,我的這個故事有沒有講錯?”

“沒有。”覺能和尚早就坐回到椅子上,一直閉目斂神來聽,這會兒睜開眼睛,微笑答道,“這個懶殘和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一到衡山就在福嚴寺掛單,那時還不叫福嚴寺,叫般若寺。”

李延聽得出神,這時插話驚問:“懶殘和尚後來哪裏去了?”

“走了,”覺能和尚肅敬地說:“當時廟裏僧人,誰也不知道懶殘和尚怎麼走的,李泌當了宰相後曾回來找過,也是怏怏而歸。”

“衡山聚五嶽之秀,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啊!”

李延免不了一番感嘆。董師爺見衆人情緒都被他調動,越發得意,繼續說道:

“張閣老這第二句詩,李泌藏書不計年,實乃是全詩的關鍵,說明他當時的心境,覺得入仕爲官沒有意思,想終老林泉。這也難怪,十五年前,正是奸相嚴嵩一手遮天,天下士人順他者昌,逆他者亡,許多爲官之人,都有歸隱之思……”

董師爺口若懸河,扯起黃瓜根也動,李延知道再讓他說下去,一個時辰也打不住,便揮手打斷他的話頭,轉而問一直不吭聲的梁師爺:“老梁,你有何高見?”

梁師爺是個悶嘴葫蘆,雖然也偷偷摸摸作幾句詩,卻從不在人面前炫耀。主人問話,他愣住一會兒,木訥說道:“只不知這個沈山人是誰。”

李延一笑,說道:“這算是問到正題兒了,要理解這首詩,沈山人是關鍵。”

覺能和尚說道:“這個沈山人,也是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祕人物。他曾在我們福嚴寺借居了兩年,很少同人搭話,除了看書靜坐,就是登山涉水。張居正來寺中住宿,沈山人正在寺中,不知爲何,兩人一見面就有許多話說,秉燭夜談一直到天亮,然後就有了這首詩。”

耐不得寂寞的董師爺,立即接了覺能和尚的話說:“這個沈山人,該不會是第二個懶殘和尚吧。”

覺能婉轉回答:“福嚴寺是七祖道場,天下法院,常有不可思議事發生,也是常事。”

李延對覺能的話很是信服,說道:“我看這個沈山人,定然是世外高人。世上先有黃石公,後有張良;先有懶殘和尚,後有李泌。沈山人借居福嚴寺,想必是要在這裏等候張居正,爲他指點迷津的。”

覺能和尚頻頻點頭,答道:“老衲也曾這麼想過,自兩人那次見面之後,一晃十五年,衡山上再不見沈山人的蹤跡。”

李延此時心境突然變得蒼涼起來。說到李泌,可以作爲一則歷史的美談來欣賞。說到張居正,就無法擺脫個人的恩怨及利害關係來做局外人了。高拱與張居正兩人,儘管當年也曾風雨同舟,肝膽相照。但隨着局勢演變,爲了爭奪宰輔之權,當年的這一對朋友無疑已成了水火不容的生死冤家。上衡山之前,李延並沒有認真思考過張居正的事情。他總以爲高拱聖眷甚深,總攬朝綱多年,上至皇上,下至百官萬民,莫不對他多有依賴,真可謂是具有移山心力的威權人物。張居正比起高拱,無論是資歷還是影響都遠遜一籌,根本無法與之抗衡。但現在看來,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複雜得多。如果張居正果真有高人指點,得佛光庇護,應天地造化之機,那麼他取代高拱是遲早要發生的事。他想到張居正曾三番五次推薦殷正茂接替他出任兩廣總督,都因高拱阻梗而作罷。這次得以實現,是高拱突然改變主意呢,還是張居正的影響力在上升?他因遠離京城不明情況而無從判斷。但離任一個多月來,卻沒有收到高拱的隻言片語,究竟是座主對他生氣還是有難言之隱呢?這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日京城大內章公公奉聖旨上山敬香祈福,這也不是一個尋常的舉動,大凡只有國家遭受大災或皇上病重纔有此舉。皇上病情究竟如何,他因讀不到邸報而不知曉確切消息。但憑多年的爲官經驗,他知道京城正在醞釀着一場暴風驟雨。儘管被撤職,他對高拱依然一往情深,他堅信只要高拱在位,他還會有東山再起之日。但是,如果張居正取而代之呢?他想起自己在兩廣總督任上貪污百萬兩銀子軍費之事,頓時心驚肉跳。儘管他用二十萬兩銀子塞住了殷正茂之口,但如果形勢變化,殷正茂還會不會守口如瓶不揭他隱私呢?思來想去,他隱約感到,張居正上臺之日,就會是他滅頂之災到來之時。他瞥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慈眉善目的覺能和尚,忽然覺得他深不可測,很想與他單獨交談,便對兩位師爺說道:“你們兩位且回房歇息,我與長老再閒聊會兒。”

兩位師爺起身告辭,方丈室內只剩下覺能與李延兩人。已交亥時,寺院一片寂靜,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宿鳥的啼喚,更增添了山中的神祕感。忽然,一陣穿堂風吹來,把李延座旁燭臺上的蠟燭吹滅,屋子裏物件影影綽綽,只有覺能手中捻動的佛珠閃動着幽幽的微光。這情形使李延駭怕,不由自主地併攏雙腿攥緊拳頭,待小沙彌重新點燃蠟燭,李延虔敬問道:

“覺能長老,你覺得張居正真的有宰輔之命嗎?”

覺能已看出李延神情恍惚,似有難言之隱。心想這在失意之人在所難免,但爲何總要圍繞張居正談話,倒叫他費解。略作思忖,答道:

“張居正現在不已經是閣老了嗎?”

“閣老與宰輔還不一樣,宰輔是首相,如今的宰輔是高拱,張居正只是一個次輔而已。”

李延一番解釋,覺能聽得無味,只依自己的思路回答:“當年沈山人與張居正究竟談了些什麼,老衲無從知道,但張居正在祝融殿裏抽的那支籤,倒有人把那籤文抄來送我。”

“籤文如何說?”

覺能想了想,唸了四句詩:“一番風雨一驚心,花落花開第四輪。行藏用舍皆天定,終做神州第二人。”

李延仔細聽過,說道:“這籤詩倒是明白如話,只是不知藏有什麼玄機。”

覺能回答:“玄機在第二句與第四句上。人生十二年逢一個本命年,即一輪。四輪加起來是四十八歲,這是第二句中的玄機。第四句其實也沒有什麼玄機。神州第一人是皇帝,在皇帝一人之下、萬民之上的是宰相,就是本朝的首輔。神州第二人即是首輔。”

李延驚詫地說道:“張居正今年正好四十八歲,難道他要當首輔了?”

覺能目光一閃,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這是天意。”

李延頓時覺得周身冰涼。覺能看到李延臉色大變,也是疑惑滿胸。但他謹守出家人本分,無心打探別人隱情,倒是李延按捺不住,沉默一會兒後說:“覺能師父,你看在下近期內是否有災?”

覺能歉然一笑,答道:“李大人,方纔老衲已經說過,塵世間吉凶悔吝之事,老衲一概不去預測。”

李延以爲覺能推諉,仍央求道:“覺能師父若能爲在下指點迷津,也不枉我到福嚴寺走這一遭。何況佛家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覺能停止撥動手中念珠,盯着李延說:“李大人此話言重了,你如今解甲歸田,好端端做天地間一個閒人,如何要人救命?”

李延長嘆一聲,欲言又止。覺能接着說:“今夜月白風清,不知李大人可否有興趣,陪老衲出去走走。”

“去哪裏?”

“我們這寺院後門外,擲鉢峯上有一個臺子,是當年李泌登高遠眺之地,那裏至今還留有一塊大石碑,鐫刻着李泌親書的‘極高明處’四個大字。”

“極高明處?”

“對,極高明處!”覺能說着站起身來,探頭看了看窗外月色,悠悠說道,“到了那裏,你就明白李泌爲何會寫這四個字。”

李延深深籲一口氣,說道:“我隨你去。”

兩人走出寺院後門,沿着院牆一側迂迴而上不過百十來步,便看到幾株盤龍虯枝的古松,挺立在空濛皎潔的月色之中,古松之旁,是一個兩丈見方的平臺,有一方石桌和四個石凳。

“這就是極高明處?”李延問。

“這就是極高明處。”覺能和尚說着伸手朝上一指,“你看,那就是李泌留下的石碑。”

李延順手看過去,果然看到挨着巖壁立了一塊大碑。也就在這時候,幾乎兩人同時都看到了,碑下盤腿坐了一個人。

“咦,有人!”

李延一聲驚叫,連着後退幾步。覺能和尚合掌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站在原地說道:“不知是何方高人,深更半夜坐在這裏,嚇着了我們寺中遠道而來的施主。”

那人盤腿坐在原地不動,開口說話,聲音中充滿不可抗拒的誘惑:

“請覺能上人恕罪,我專在這裏等候你們寺中這位遠道而來的施主。”

“你是誰?”

“不要問我是誰,我是天地間一隻孤鶴。”

“孤鶴?”

“那就叫我孤鶴吧。”

憑感覺李延覺得眼前這個人並非歹徒。他定了定神,走上前來問覺能:“你不認識他?”

覺能搖搖頭。

“孤鶴”又開口說話了:“李大人,我等你已經很久了。”

李延小心答道:“我不認識你。”

“相逢何必曾相識,今夜裏,我想與李大人在這極高明處,作披星戴月之談。”

談了一晚上的奇人奇事,李延卻是沒想到會在自己身上發生。他甚至覺得這位“孤鶴”就是沈山人一類人物。覺能把他引到這裏來,就是爲了讓他獲得“極高明”的人生韜略。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興奮,便問覺能:“覺能師父,依你之見呢?”

覺能感到這個人來得突然,只含糊回答一句:“一切隨緣。”

“孤鶴”緊接着覺能的話說道:“覺能上人說得很好,相見即是緣分。”

李延問:“孤鶴先生,你要和我談什麼?”

“談解脫法門。”

李延一聽這是佛家語言,便相信真的遇到高人了。嘴上沒說什麼,屁股已坐到石凳上了。覺能見狀,道一聲“阿彌陀佛”,當下辭過兩人,依原路折回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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