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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李按臺坐鎮南臺寺 邵大俠月夜殺貪官

姜風在福嚴寺山門前與李延一行告別,隨報信的武弁即速來到南臺寺,在這裏等他的“李大人”不是別個,正是湖南按察使李義河。

五月初,皇上接受李貴妃的建議,派出大內中貴分別前往五臺山、峨眉山、普陀山、九華山、青城山、武當山、崆峒山以及衡山等八大佛道名山敬香祈福。歷來,這種大型的皇室活動,雖不關涉國計民生,內閣也得積極參與,協助辦理。接到旨意之後,內閣照會禮部以及欽天監選派了八名官員陪同大內中貴一同前往。又從兵部選派八名官員,各領一隊錦衣衛,負責沿途的保衛和接送工作。這八支隊伍選了吉日,一同離了京城浩浩蕩蕩前往各處名山。給皇上辦差,那領隊的中貴頤指氣使飛揚跋扈自不必說,就是一般的隨行人員,也都驕焰逼人。這八支敬香隊伍一路行州過縣,都有地方官員過境接送。那些頭頂烏紗身穿官袍的官員,都是飽讀詩書的進士出身,雖然打心眼兒裏瞧不起皇上跟前那一羣“沒根”的男人,卻又得罪不起。敬香隊伍到了自家管轄地界,好酒好肉款待不說,還得以孝敬皇上置辦“香火錢”的名義,大大送上一筆銀子。卻說來衡山敬香的這一支隊伍,領頭是內宦監太監章公公。他人還沒有離開京城,張居正就寫了一封信給李義河,告訴這位章公公原是李貴妃所居慈寧宮的管事牌子,希望李義河慎重接待。就是沒有這封信,李義河也不敢怠慢,有了這封信,他更是把它當頭等大事來辦。在長沙接到章公公一行,爲之大擺筵席接風,着實熱鬧了一番。而後,趁着章公公在長沙還和其他官員有些應酬,李義河又先行動身來到衡山,就地指揮安排章公公一行上山敬香事宜。在李延上山的頭一天,李義河就住進了衡山南臺寺。衡山上有福嚴寺、方廣寺、丹霞寺、南臺寺四大叢林,均是唐朝以前的古剎。其中以南臺寺周圍的風光最好,而且爲施主準備的住房也最爲精緻,李義河選中這裏作爲章公公一行上山敬香的居留之所。

這李義河也的確是一個能上能下的角色,一個官居四品的堂堂按臺大人,親自指揮一應雜役清理打掃寺院客舍。哪裏該擺一把椅子,哪面牆上該掛幅畫兒,他都要親自發話,最後還與方丈一起制定出接風“素筵”的菜譜。忙活了一天,人也有些乏了,回到客舍躺在竹椅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忽然聽得寺院裏傳來喧譁,命人前去詢問,告之說是前來投宿的香客,已被寺中的知客僧回絕了。李義河由此想到衆多的遊山客身份不明,若讓他們滯留山上,其中如果藏了歹徒驚擾爲皇上祈福的“欽差”,那自己的十分殷勤也就會全都泡湯。想到此,他便命人火速去找姜風,要他連夜派兵前往各寺院道觀,把留宿山上的遊山客一律清下山去。

卻說姜風氣喘吁吁跑來南臺寺,叩見李義河領取指示後,當即面有難色。

“看你臉上有犯難之意,究竟有何事情?”李義河坐在躺椅上,斜睨着垂手站立的姜風。

姜風一介武夫,說話直通通的:“我這個把總,管帶一百來名兵士,這山上各處寺觀住宿的遊客,多則上千,少說也有幾百人,如何一時清得乾淨。”

“做一點事就叫苦,這成何體統!”李義河說着就惱下臉來,申斥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朝廷花大把銀子養着你們,就指望這時候派上用場,你莫給我低眉落眼做臉色,反正今晚上要把遊客清理乾淨。”

姜風知道拗不過,便說:“李大人,這任務卑職接下,但我也得討個章程。”

“說吧。”

“如果遊客不肯走呢?”

“攆。”

“攆也攆不走呢?”

“你這個把總執行公務,有隨機處置之權,這樣簡單的事,還須問本官?”

“按臺大人,我當然得問。卑職手下兵士,個個手執兵器,如果和遊客推搡扭打起來,說不定就會鬧出人命。”

“你想嚇唬本官?”

“卑職沒有這個意思,按臺大人不要誤會。”姜風忙不迭聲解釋,“去年八月南嶽香市,一天上山敬香的遊客就有一萬多人,卑職手下人維持秩序,就和一些愣頭髮生衝突,雙方動起刀來,還真的鬧出了人命。”

“既是這樣,碰到蠻不講理的人,不等他動手,先拿枷把他鎖了。”

“這也是個話。”

姜風的話說得不得體,李義河產生了“秀才遇到兵”的懊喪。姜風還欲問什麼,廟裏的知客僧走了進來,說是方丈請李義河過去。

李義河隨知客僧走過一個過堂,到了對面廂房,這裏也是一排客房,方丈站在一間客房門口,朝迎面走來的李義河施了一禮,說道:“依李大人的意思,我們用碧紗籠把這首詩罩了,不知合不合意,還請李大人過目。”

李義河跨進房間,這是寺中最好的客房之一,預備給章公公住的。只見雪白的牆壁上安置了一個製作精巧的碧紗籠。內中罩着的是書在白粉牆上的一首詩:

一枕孤峯宿暝煙,不知身在翠微巔。

寒生鐘磬宵初徹,起結跏趺月正圓。

塵夢幻隨諸相滅,覺心光照一燈燃。

明朝更覓朱陵路,踏遍紫雲猶未旋。

落款九個字:宿南臺寺,張居正並書。

李義河偏着腦袋盯着牆壁出神,方丈也不知他是在欣賞詩呢還是欣賞碧紗籠。站在一旁等了一會兒後,小聲問道:“李大人,這碧紗籠你看做得如何?”

“很好,很好!”李義河略一點頭,掃向方丈的眼風,也就顯得格外的興奮,“十五年前,我與張居正結伴來遊衡山,那時他從翰林院編修職位上退下來養病,我從戶科給事中的位子上退下來養病。兩個六品官,都三十啷噹歲,養病在家。無官一身輕,遊山玩水,真是不亦樂乎。我們遊衡山的第一夜,住在福嚴寺,第四夜就住進南臺寺。那時,你還不是這裏的方丈。那夜裏,我們兩人在寺裏就着齋菜喝了一點酒,趁着酒興,張居正隨口吟了一首詩,並讓小沙彌拿來筆墨,把這首詩寫到牆上。那時候,張居正滿腦子裝的都是一些出家人的思想。十五年了,我二度上山,見到這首詩如見故友,張居正已由六品編修躍升爲一品內閣大臣,再也沒得空閒做當年那種出家夢了。不過他的詩留在南臺寺牆上,真的成了南臺寺的珍寶。明日讓章公公住進這間房,他一定也很高興。”

李義河提起的這段往事,現在的南臺寺方丈雖不是當事人,但老早就聽說了。他對張居正留在牆上的這首詩,還是精心保護,只是不曾想到應該弄個碧紗籠罩起來。

“方丈師父,這間房平時鎖起來,只有像章公公這樣的欽差或者封疆大吏來了,纔打開讓他們一住,你看如何?”

一直點頭應承卻不說話的方丈,見李義河問上臉來,只得答道:“李大人提議極好,老衲照辦。”

一直跟來看熱鬧的姜風,這時冷不丁插上一句:“聽說張居正要當首輔。”

“你聽誰說的?”李義河問。

“祝融殿的老道人,十五年前,張閣老在那裏抽了一支籤,按臺大人不是跟在一起嗎?”

李義河聽了這句話儘管心裏頭熱乎,但表面上卻不得不板起面孔訓斥:

“你大小也算是喫皇糧的人,怎好如此信口開河?啊,真是的,你爲何不去執行公務,卻跟來這裏?”

姜風又是抱拳一揖,說道:“回按臺大人,卑職還有一事須得請示。”

“請講。”

“清理山上游客,是不分青紅皁白一律開趕呢,還是有所分別。”

“一律開趕。”

“如果遊客中也有官身,怎麼辦?”

“哦,這大約不會吧?”

“眼下就有一個。”

“誰?”

“剛剛卸任的兩廣總督李延。”

“李延?”李義河大喫一驚,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追問一句,“你說是從廣西慶遠卸任的那個李延?”

“正是。”

“他現在何處?”

“福嚴寺。”

姜風把他遭遇李延的事情講述一遍,李義河感到事情真是太巧。大約兩個月之前,他奉張居正之命祕密去了一趟慶遠街,儘管殷正茂閃爍的態度令他不滿,但他仍從別人口中探到李延貪墨的一些蛛絲馬跡。如今在朝廷敬香隊伍到來之際,李延又突然出現在衡山,這究竟是趕巧兒的事呢,還是李延要來這裏同什麼人接頭?李義河頓時多了一分警惕。思忖一會兒,他突然一改對姜風的生硬態度,拍拍他的肩膀,親熱地說:“走,回到我房間去,就這件事情,我們再好好談談。”

聽着覺能老和尚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寺院後門吱扭響了一下,接着復歸於靜。孤鶴這才起身沿着臺子周邊的石欄杆走了一圈,然後揀了一個石凳與李延隔着石桌相對而坐。覺能和尚走後,李延的心情忐忑不安,雖然他求訪異人的心情迫切,但眼前這個人出現得過於突然,又叫他放心不下。趁着孤鶴散步之時,他偷偷打量,見他身穿一件三梭佈道袍,月光下分不清道袍的顏色是青還是黑。頭上戴了一頂很有仙家氣韻的忠靜冠,腳上穿着白布襪,蹬了一雙麻耳草鞋。雖看不清他有多大年紀,但從下巴上那三綹長鬚來看,恐怕也是五十歲開外的人了。

剛坐定,孤鶴先開口說話:“李大人,你從慶遠一路走來,恐怕老是提心吊膽吧。”

這第一句話就讓李延心裏發怵。但他畢竟是當過兩廣總督的人,穩穩神,便用半是不滿半是試探的口吻說道:“先生怎好這樣說話?”

孤鶴一笑,譏刺道:“常言道,落毛的鳳凰不如雞,李大人現在也算是落難之人,怎麼能夠還像兩個月前那樣,對人頤指氣使?”

李延被噎了一下,抱拳又問:“請教先生尊姓大名,是何方高人?”

“方纔已經說過,相逢何必曾相識,你叫我孤鶴好了。”

“孤鶴先生,你好像對我的情況很熟悉。”

“是啊,”孤鶴目光閃爍,讓人感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氣,“高拱是你座主,這是天底下人都知曉的事。如果不是有這層關係,兩廣總督這樣的要職,怎麼會輪到你?”

這等於當面摑人的耳光,李延臉上掛不住,惱怒說道:“孤鶴先生,我與你素不相識,你怎好這樣當面羞辱別人?”

孤鶴答道:“忠言逆耳利於行,李大人,如果三年前你上任之初,身邊有我這等人向你說真話,你就不會自恃有高拱這樣的後臺,而爲所欲爲不顧後果,以致落到今日的下場。”

李延一怔,覺着這位高人說話雖然難聽,但句句是實。不免長嘆一聲,接着問道:“依先生之見,往後我的禍福如何?”

“大人自己怎樣看呢?”

“先生既然什麼都知曉,我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李延回道,“我的前程禍福,都連在恩師座主身上。”

孤鶴點點頭:“此話不假。”

“可是,我現在擔心的是,座主首輔之位難保啊。”

“大人爲何會有這層憂慮?”

“或許這裏頭有天意。”

李延接着把在福嚴寺的所見所聞說了一遍。孤鶴聽得仔細,接下來說:“天意難違這話不假,張居正與高拱,一個是太師,建極殿大學士,一個是少師,文淵閣大學士。都是封侯拜相之人。一人內閣,就算是應了天意。至於他們兩人往後誰爲首輔,這要看當時的造化。”

“依我之陋見,所謂造化,就是人事浮沉,聽說明日要來一位章公公上山敬香,爲皇上消災祈福,說明皇上病情不輕……”

李延說着把話頭打住,他發現孤鶴把頭扭向那塊“極高明處”石碑,似乎在傾聽什麼。

“孤鶴先生?”李延喊了一句。

孤鶴“哦”了一聲,把頭掉回來,說道:“我聽到石碑後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隻野兔子。請李大人繼續說。”

斷了這一下,李延突然覺得方纔說的都是閒話,於是言歸正題,問道:“先生說過,今夜你要爲我開釋解脫法門。”

“是的。”

“何爲解脫法門?”

“就是一了百了,萬事皆休。”

“這種話我聽過。”

“啊?”

“是慶遠街西竺寺住持百淨說的,話頭不一樣,但意思差不多。我離開慶遠之前,曾向他請教吉凶,他讓我讀一首唐伯虎的詩。”

“唐伯虎可是有名的風流才子,百淨讓你讀他的哪一首詩?”

“漫興十首中的第三首。讀是讀了,但李某不才,一直沒有解透詩中的玄機。”

“還記得那首詩嗎?”

“記得。”

李延說着,便用手指叩着石桌,低聲吟哦起來:

倀倀暗數少時年,陳跡關心自可憐。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後思量應不悔,衲衣乞食院門前。

自那次去西竺寺拜會百淨回來,李延從唐伯虎詩集中找到這首詩,閒來無事就吟哦幾遍,因此這短短五十六個字早已爛熟於心。此時此地再次吟誦,竟止不住滿腔酸楚。念罷詩句,已是喉頭哽咽,不能自已。

“唐伯虎這

首詩,果真充滿了傷感。”孤鶴撫着三綹長鬚,喟然嘆道,“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李大人,這兩句詩中,就藏了真正的解脫法門啊!”

“啊,請先生開釋。”

“本來,高閣老已經爲李大人安排了一個錦繡前程,怎奈你李大人財迷心竅,貪墨鉅額軍餉,這不是‘前程兩袖黃金淚’又是什麼?至於‘公案三生白骨禪’嘛,先生是明白人,難道非得讓我點明嗎?”

李延心下一沉,忖道:“他怎麼知道我貪墨軍餉一事?”越發覺得這位孤鶴神祕莫測。事既至此,也顧不得面子,只哭腔哭調地說道:

“先生既然什麼都知道了,還望指點迷津。”

孤鶴搖搖頭,眉頭緊緊擰住,半晌不作聲。這副神情讓李延產生了大禍臨頭的感覺,他起身繞過石桌,竟撲通一下跪倒在孤鶴面前,嘴中連連哀求:“還望先生施行大德,拯救李某。”

孤鶴並不去扶起李延,而是擡頭望天,只見一輪明月掛在星空,極高明臺旁邊,幾棵古松的枝葉反射着細碎的銀白色的光芒,遠處黑簇簇的峯頭像一團團起伏不定的烏雲。孤鶴彷彿受到了什麼啓示,鐵青的臉色稍稍鬆弛一下,緩緩說道:

“李大人,你且起來。”

看到李延艱難地爬起來坐回到石凳上,孤鶴接着說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

“你是誰?”李延睜大了眼睛。

“實話告訴你吧,我姓邵,人稱丹陽邵大俠。”

“邵大俠?”李延一陣驚愣,問,“你就是那個爲高拱謀取了首輔之位的邵大俠?”

“正是。”

李延頓時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他一把扯住邵大俠的手,激動地說:“李某久聞邵大俠大名,沒想到能在衡山見到你,實乃三生有幸。”

邵大俠推開李延的雙手,陰沉地說道:“李大人,先不要說這些不見油鹽的屁話。我說過,我是來爲你開啓解脫法門的。”

“多謝多謝。”李延一下子變得神采飛揚,說話也暢快起來,“邵大俠真是神機妙算,掐準了今夜我要來這極高明臺,事先就來這裏把李某候個正着。”

邵大俠勉強一笑,答道:“李大人過獎了,我邵某可不會什麼神機妙算,從桂林開始,我就偷偷跟着你,一直跟到這衡山。”

“你跟了我半個月?”

“是啊,確切地說,是十七天。”

“你爲何要跟着我?”

“奉內閣首輔高拱之命。”

“是座主讓你來救我?”

“救你?也算是吧,”邵大俠看到李延眼神裏充滿了期望,內心不禁產生些許憐意,但一閃即過,接着委婉說道,“正是你的座主,讓我來向你傳授解脫法門。”

“何爲解脫法門?”

邵大俠盯着李延,鄙夷地說:“你這是第二次問,我再回答一次,一了百了,萬事皆休,就是解脫法門。”

李延仍然糊塗,他搔了搔額頭,自言自語道:“一了百了,怎樣纔是了呢?”

邵大俠見李延執迷不悟,也不想再同他繞彎子,乾脆明瞭說話:“雙眼一閉,兩腿一伸,不就一了百了?”

李延一聽大驚,失聲叫道:“怎麼,你要殺我?”

邵大俠冷笑着回答:“不是我要殺你,而是你自尋死路。”

李延嚇得面如土灰,訥訥問道:“爲何是我自尋死路?”

“爲的就是你貪墨太甚,辜負了高閣老對你的薦拔之恩。”

邵大俠說話的聲調雖然不高,卻像寒劍一樣刺來。李延兩股戰慄,結結巴巴地分辯道:

“不會,一個月前我還專門給座主去了一信。我李某雖然才能不濟,但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你給高閣老的信,說的什麼?”

“這……”李延欲言又止。

“說呀!”

邵大俠一再逼問,李延長嘆一聲,答道:“既然你和老座主這等關係,我也沒有必要隱瞞了,我想老座主也已年過花甲,爲了他日後歸田計,我爲他在南北兩處購置了五千畝田地。老座主對我多年提攜,信任有加,這也算是在下對恩師的一點心意。”

聽罷李延的剖白,邵大俠又是冷冷一笑,譏道:“如果沒寫那封信,你興許還有一條活路,正是這封信,這世上才留你不得。”

“怎麼,是老座主要殺我?”

李延戰戰兢兢,說話聲調都變了。邵大俠盯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要冤枉了高閣老。他這次差我邵某前來會你,只是要我傳話給你,好好兒回老家呆着,老老實實夾起尾巴做人,並一再交代要我不要難爲你。但我邵某跟了你多日,看你一路上的鋪排光景,覺得如果留你性命,終究是給高閣老留下了禍口。”

“邵大俠,你!”

“李大人,我邵某明人不做暗事,像你這等貪墨的昏官,我實在不肯放過,要恨你就恨我邵大俠。”

至此,李延已是汗流浹背,求生的本能讓他跪在地上,涕淚橫流地說道:“邵大俠,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爲何要如此待我?”

“爲了高閣老的前程,我邵某隻能借你這顆頭顱了。”

李延想大呼“救命”,其中一人用刀尖指着李延的喉管,低聲喝道:“你膽敢喊叫一聲,立馬叫你腦袋搬家。”

李延一聽這話,從地上爬起來拔腿就跑,卻不知何處鑽出兩個人來,提着明晃晃的砍刀封住去路。李延想大呼“救命”,其中一人用刀尖指着李延的喉管,低聲喝道:“你膽敢喊叫一聲,立馬叫你腦袋搬家。”

李延見狀,又迴轉身來跪到邵大俠腳下,苦苦哀求道:“邵大俠,我與你無冤無仇,還望饒過李某一命。”

“你不死,高閣老的首輔之位就真的難保,你若死了,事情或可還有轉圜餘地。李大人,百淨和尚要你一心向佛,你就留在福嚴寺,修你的白骨禪去吧。”

“不——”

李延撕肝裂膽一聲尖叫,但只叫出半聲,就被那位橫刀客伸手卡住喉嚨。另一位更是手腳麻利,把砍刀朝石桌上一放,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條白綾,打了個活結,往李延脖子上一套,再把另一頭系在樹上一拉,李延立馬懸空。求生的本能促使李延雙腳亂蹬一氣,越蹬脖子上的繩套越緊,不一會兒,這位曾經聲名顯赫的兩廣總督大人,就伸出舌頭嚥氣了。

望着掛在樹上還在微微晃動的李延的屍體,邵大俠合掌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扯掉用來僞裝的那三綹長鬚,對兩位手下人說:“走,即刻下山!”

李義河得知李延的死訊已是三更天了。深更半夜山路陡峭模糊,既不能騎馬也不能乘轎,李義河只得在幾位兵士的護衛下步行前往。南臺寺距福嚴寺雖然只有三裏地,但一色的上山路,李義河又身軀肥胖,待走到福嚴寺山門前,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周身汗溼。早在山門前候着的姜風上前單腿一跪,算是迎接。李義河氣喘吁吁問他:“李延怎麼突然死了?”

“卑職也覺得蹊蹺,一聽說出了事,我就急速派兵士前去報告大人。”

姜風如此回答,李義河也不再追問什麼,跟着姜風往極高明臺走去。天煞黑時,李義河得知李延住在福嚴寺後,把姜風叫到房間問了細微末節,然後拿了一張名刺給姜風,讓他去福嚴寺交給李延,並轉告他的意思,讓李延在福嚴寺寬住三天不要出門,待章公公一行敬香完畢下山後再出來遊玩,並說等自己把公務料理完後再到福嚴寺請李延喫飯,以盡地主之誼。李義河這麼做原是有兩層意思,一是防止李延和欽差見面,二是把他留在山上“軟禁”幾日,讓姜風派人監視他的動靜,看他是否會露出什麼馬腳來。算盤雖然打得好,但誰知不到三個時辰,就有這件令人意想不到的怪事發生。

走到極高明臺,只見李延仍懸着白綾掛在樹上。隨行軍士燃了幾支火把,藉着火光,李義河看到李延伸着舌頭兩眼圓睜的慘相,不禁一陣噁心,他別過臉喊道:

“怎麼還掛在樹上,快放下來。”

“卑職是想讓大人過目,呃,你們把他放下。”

姜風一揮手,一個兵士跳起來揮刀砍斷白綾,只聽得撲通一聲悶響,李延的屍首跌落在地,兩個士兵把他擡到高臺裏側,拿來一個牀單蓋了。李義河瞅了一眼,問道:

“李延怎麼會跑到這兒來上吊?”

姜風回答:“回李大人,依卑職來看,李延並非自己上吊,而是他殺。”

“啊,你如何知曉?”

“聽覺能老和尚所言。”

姜風遂把覺能老和尚領李延到極高明臺碰到“孤鶴”的事說了一遍。

“這麼說,那個自稱孤鶴的人是殺害李延的兇手?”

“極有可能。”

“他人呢?”

“早跑得無影無蹤,卑職看過現場的腳印,似乎還不止孤鶴一個人,大人請看這個。”

姜風說着拿出一掛用馬尾製成的三綹長鬚,李義河瞥了一眼,問道:“你把老生唱戲用的長鬚拿來做甚?”

“這是在現場撿到的,據覺能和尚辨認,正是那個孤鶴掛在下巴上的。”

“這麼說,孤鶴是化過裝的?”

“正是。”

李義河問了個大概,心裏頭盤算這起兇殺案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仇殺,二是謀財害命。若論仇殺,李延在兩廣總督任上所結的仇家,無非就是叛民匪首黃朝猛與韋銀豹。他們若派人追殺李延,早在廣西地面就動手了,何至於千里迢迢追到衡山,因此仇殺的可能性不大,倒是謀財害命的可能性極大。姜風已講過,殺人現場不止孤鶴一人,會不會是李延身邊的人勾結外來的殺手幹成這件勾當?常言道家賊難防,李延貪墨軍餉聚斂大筆錢財的事情,雖可以瞞過天下人,但卻不可能瞞過身邊心腹。如此推理,李義河頓時興奮起來,他覺得趁機拷問李延身邊之人,說不定可以牽出一個轟動朝野的貪墨大案來。

“姜風。”李義河大喊一聲。

“卑職在。”

“李延身邊有哪些人?”

“兩位師爺,一個姓董,一個姓梁,還有一個叫李武的小校帶了十名軍士,另外就是十二個擡轎的轎伕。如今卑職已把這些人全數拘禁,連廟裏的和尚也都嚴加管制。”

“你做得很好。”李義河大聲稱讚,接着佈置,“你作速在寺院裏找一間空房,把那兩位師爺弄來,我要連夜審問。”

“是。”

姜風轉身要走,李義河又把他喊住,指了指牀單蓋着的屍首,說道:“這位李延,好歹也做到兩廣總督位上,是個正三品的封疆大吏,落得如此悲慘下場,誠爲可嘆。你派人到山下大戶人家尋個上等棺木,把他收斂了。隆重交給他的家人,也算有個交代。”

姜風領命而去,李義河也走進福嚴寺,到方丈室拜會了覺能長老。十五年前,李義河與張居正同遊衡山,宿福嚴寺見沈山人都在一起,與覺能也算是故友重逢了。只是重逢得不是時候,李延之死給整個福嚴寺籠上恐怖的氣氛。覺能神情怏怏,與李義河應酬幾句,便再也不肯說話。李義河猜想覺能是怕擔干係,因此好生安慰。正在兩人喝茶磨工夫時,姜風進來告知已找到空房。

“你們找空房做甚?”覺能問。

“做臨時公堂,把李延身邊的人叫來審問。”

“阿彌陀佛。”覺能雙手合掌,緩緩說道,“佛門乃清淨之地,出了命案,已屬不幸,萬不可再做公堂,擾得佛祖不安。”

“那……”李義河知道在寺院裏頭不好擺官場威風,只好低聲商量道:“覺能師父,李延的命案不連夜突審,恐怕就會讓歹人有脫逃之機,深更半夜,不在寺廟裏審,哪裏會有房子呢?”

“沒有抓住孤鶴,審這些無辜之人做甚?”

“不審這些人,又哪裏去尋孤鶴?說不定這些人裏頭,正好有孤鶴的幫兇。”

“罷罷,佛門公門兩不相挨,老衲管不了公門之事,只是懇求李大人,不要把寺院當做公堂,褻瀆佛門清淨之地。”

“褻瀆”二字一下子惹惱了李義河,他頓時沉下臉來,譏刺道:“古人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這福嚴寺並非化外之壤,也屬王土範圍。我李某不才,也是皇命在身,有保境安民之責,李延命案出在福嚴寺,不在這裏審結,叫我還去哪裏?”

覺能長嘆一聲,也不說話,只是閉着眼睛捻動着手中佛珠。李義河朝他抱拳一揖,說道:“覺能師父,不是李某成心要得罪你,公務在身,實屬無奈。”說罷轉身隨姜風出來,走到那間暫作爲公堂的知客堂,只見權當衙役的兵士已在兩廂站定。李義河踱到方桌前坐下,姜風問道:“請大人示下,先帶哪一位進來?”

李義河問:“你看那兩位師爺,哪一位刁鑽些個?”

姜風答:“姓董的那一位。”

“好,就先帶上董師爺。”

“帶董師爺——”

姜風一聲銳喊,不但打破了寺院的寧靜,就連寺院門口那棵千年老銀杏樹上的宿鳥,也被驚得翅膀一陣撲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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