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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后妃定計桃僵李代 首輔論政水復山重

已經日上三竿。白熾的陽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節令已到仲夏,廣袤的華北平原已是暑氣蒸人,可是乾清宮裏,依舊涼風習習,清爽宜人。比之幾天前,乾清宮已是煥然一新,許多陳設都已更新,最顯眼的,是西暖閣中那幾架繪有春宮圖的瓷盤盡數撤下,換上的是幾架圖書。而且,宮中的太監宮女也換掉了多半。乾清宮掌作太監張貴如今去奉先殿臨時管事,隆慶皇帝的梓宮放在那裏,一切祭奠如儀,都由張貴負責。接任乾清宮掌作太監的是原慈寧宮管事牌子邱得用。這些變化皆因乾清宮又有了它的新主人——明朝的第十四代皇帝朱翊鈞。

卻說隆慶皇帝駕崩之後,全國各地所有官員一律換成青服角帶的喪服。在京官員每日到衙門辦事之前,一律先到會極門外參加一連七日的跪祭儀式。與此同時,皇太子朱翊鈞的登基大典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國不可一日無君,何況又有先帝的託付。接到這道遺詔的第二天,即五月二十六日,新進內閣輔臣同時還兼着禮部尚書的高儀就按儀式所規定上了《勸進儀注》,希望皇太子早日即帝位,並將禮部擬就的另一份《登基儀注》隨疏附上。接着,五月三十日,文武百官以及軍民代表都來到會極門上表勸進。這都是“一應禮儀”中的程式。雖空洞無物,卻得一絲不苟地進行。皇太子接到《勸進表》,也按禮儀作了諭答。這諭答也由內閣代擬:“覽所進箋,具見卿等憂國至意,顧於哀痛之切,維統之事,豈忍遽聞,所請不準。”

這樣反覆了兩個來回,到了六月二日,朱翊鈞身着絰服來到文華殿,接受百官的第三次勸進。當皇帝固然是萬人欽慕的一件樂事,但對於一個還沉浸在喪父之痛中的十歲的孩子來說,這些枯燥乏味的繁文縟節,實實在在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坐在文華殿的丹墀之上,朱翊鈞聽宣讀官讀完百官所獻的第三道深奧艱澀的《勸進表》,便召內閣、五府、六部等大臣進殿,煞有介事地商議一番,然後按內閣票擬傳出諭旨:

卿等合詞陳情至再至三,已悉忠懇。天位至重,誠難久虛,況遺命在躬,不敢固遜,勉從所請。

太子終於答應登基了,根據欽天監選定的吉日,六月十日,朱翊鈞舉行了隆重的登基典禮。一大早,朱翊鈞就派出成國公朱希忠、英國公張溶、駙馬都尉許從成、定西侯蔣佑分別前往南北郊、太廟、社稷壇祭告。他自己則來到父親的梓宮,祭告受命後,又換上袞冕祗告天地以及列宗列祖,隨後又叩拜父親的靈柩和兩位母親。這一應大禮完畢,他來到中極殿,在一片山呼萬歲鼓樂聲中,接受百官的朝賀。並遣使詔告天下,宣佈明年爲萬曆元年。

登基前三日,朱翊鈞即按規定入住乾清宮。因爲他年紀太小,一切都不能自理,因此他的母親李貴妃便也一同搬來。當中極殿那邊的禮炮聲、奏樂聲、唱誦聲以及震耳欲聾的三呼萬歲聲越過層層宮禁傳進乾清宮時,新皇帝的嫡母與生母——陳皇后與李貴妃兩人,正坐在乾清宮西偏室外的小客廳裏。李貴妃如今住進了西偏室,陳皇后依然住在慈慶宮。小皇帝上朝後,李貴妃派人去把陳皇后請了過來,兩人剛坐下來,便有一羣宮女,大約有七八個,一齊擁了進來,打頭的便是李貴妃的貼身侍女容兒,她們都穿着大紅的吉服,髮鬢上插戴着蜜珀鑲金的團花,一個個梳妝整齊,喜氣洋洋。她們一進屋,不等李貴妃反應過來,就齊刷刷跪了下來,喊道:“奴婢給皇后和貴妃娘娘道喜。”

看到宮女們心花怒放的樣子,李貴妃也是滿臉笑容,她指着跪在地上的容兒,側過頭對陳皇后說:“皇后姐姐,你看看這羣喜鵲,全沒個安分的樣子。”

陳皇后勉強地一笑,說道:“新皇上登基,沒有喜鵲纔不熱鬧呢。”

“你以爲她們真的是道賀呀,她們是見着你來了,一齊尋個由頭兒,找我們兩個討賞來了。”

“啊?”陳皇后這才恍然明白,連忙說道,“新皇上登基,後宮女官照例是有封賞的。”

“這些鬼精,就知道有這些規矩,所以等不及了,你說是不是,容兒?”

李貴妃故意板起面孔。容兒深知主人這會兒正在興頭兒上,便也不怕她,望着主人撅着小嘴說:“娘娘把奴婢看扁了,我們跟着娘娘,已經有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哪還在乎什麼封賞,我們姐妹這會兒邀齊了進來,原是爲了要送一份禮物給娘娘。”

“什麼禮物?”

容兒向前膝行幾步,把隨身帶來的一隻錦盒打開,拿出一方刺繡遞上。

李貴妃接過抖開一看,原是一方長約五尺、寬約兩尺的刺繡觀音大士像。她命兩名宮女把那方刺繡舉起來看,這是一方宮內織染局製作的海天霞色錦,錦上用鵝子黃的絲線繡了一尊手執淨瓶的觀音。這幅觀音像與真人般大小,端莊秀美,栩栩生動。李貴妃一看就非常喜愛,問道:“這是從哪裏請來的?”

容兒頑皮地眨眨眼睛,笑着作答:“回娘娘,這尊觀音,是奴婢們從心裏頭請出來的。”

“啊?”

容兒咯咯地笑起來,說道:“我們姐妹幾個,花了三天時間,繡出了這尊觀音。”

“你們自己繡的?”李貴妃再次端詳着這幅刺繡觀音,高興地說,“難爲你們這片孝心,手藝也巧。”

容兒又說:“請娘娘仔細瞧瞧,這觀音娘娘像誰?”

乍一看這幅繡像觀音時,李貴妃就覺得她豐腴大度,秀美端莊,樣子也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像誰,便問陳皇后:“皇后姐姐,你看像誰?”

陳皇后看了看觀音繡像,又看了看李貴妃,笑着說道:“我看這幅觀音繡像誰也不像,就像你。”

“像我?”李貴妃大喫一驚,拿眼睛盯着容兒。

容兒回答:“啓稟李娘娘,皇后娘娘看得很準,奴婢們正是依據李娘娘的形象,繡出這幅觀音的。”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李貴妃雙手合十唸叨,但眉宇之間依然洋溢着一股喜氣,說道,“我本來很喜歡這幅觀音,你們這樣一講,我反而不敢收了。”

“娘娘這是謙虛,”容兒嘴巴甜甜的,“宮裏頭的人早就傳開了,說娘娘是觀音再世。”

“越說越不像話,我何德何能,敢比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

李貴妃嘴裏雖這麼說着,卻吩咐貼身女婢給容兒幾個姐妹每人賞了五兩銀子。待她們退出後,李貴妃側耳聽了聽中極殿那邊的動靜。只聽得鼓樂仍時時作響,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說道:

“鈞兒才十歲,如今要當皇帝。天底下該有多少事情,他如何應付得了。”

打從隆慶皇帝駕崩,陳皇后頓覺自己的地位下降了許多,雖然名分上她仍高過李貴妃,但因李貴妃是朱翊鈞的生母,宮裏上上下下的人,無不變着法子巴結她。陳皇后受到了冷落,好在她一向遇事忍讓,不與人爭短論長。再加上她也覺察到李貴妃對她的尊重一如既往。因此倒也沒有特別感到難過,這會兒接了李貴妃的話頭,她答道:

“鈞兒年紀雖然小,但坐在皇帝位子上,還有誰敢不聽他的?穆宗皇帝在世時,就說過這樣的話,要想把皇帝當得輕鬆,只要用好兩個人就行了,一個是司禮監太監,一個是內閣首輔。”

李貴妃點點頭,沉吟着答道:“這話不假,只是現在的這兩個人,有些靠不住啊。皇上在世時,他們不敢怎麼樣,現在情形不一樣了。鈞兒年小,你我又都是婦道人家,人家若想成心欺侮你,你又能怎樣?”

“這倒也是。”說到這裏,陳皇后忽然記起了什麼,又問道,“馮保捉住的那四個小孌童,如今怎麼處置?”

“還沒處置呢,馮保說,等新皇上登基了,再請旨發落。”

“馮保倒是忠心耿耿的。”

“是呀,他是鈞兒的大伴,對鈞兒的感情,除了你我之外,第三個人就算是他了。昨日,我與他嘮嗑子,說到對鈞兒的擔心,他倒出了一個主意。今天把你請來,就是要和你商量這件事。”

“什麼事?”

“馮保說,佛法無邊,慈航普度,新皇上登基,若能一心向佛,求得菩薩保佑,這龍位就一定會坐得穩當。”

“理兒是這個理兒,但總不成讓皇上一天到晚唸經吧。”

“不單唸經,還要出家。”

“出家?”陳皇后大喫一驚,臉色都變了,急忙說道,“讓大明天子放下江山社稷不管,去當和尚,豈不荒唐!”

李貴妃笑着搖搖頭,答道:“姐姐理解錯了,馮保的意思不是讓鈞兒去當和尚,而是爲鈞兒物色一個替身去出家。”

“哦,這倒是個好主意。”陳皇后長出一口氣,“只是物色的對象一定要可靠纔是。”

“這個自然,我看事不宜遲,這事兒就交給馮保,讓他儘快辦理。”

“好。”陳皇后點頭答應,接着又問道,“那四個小孌童究竟如何處置,務必讓馮保回話。”

李貴妃答道:“不單那四個小孌童,還有那個妖道王九思,也被馮保捉拿歸案了,如今一併關在東廠大獄。”

提起王九思,陳皇后餘恨未休,憤憤地說:“我看這件事也不用再拖了,着馮保迅速審理,從重處罰。”

李貴妃點點頭,答道:“皇后姐姐說的是,只是馮保現在做事還放不開手腳。”

“爲何?”

“皇后姐姐忘了,馮保上頭,還有一個司禮監太監孟衝啊。”

“啊?”

陳皇后一時沉默不語,李貴妃覷着她臉色,試探地問:“姐姐你看,是不是把孟衝換了?”

陳皇后稍稍一愣,問:“你看這事兒,應該由誰來做主?”

“自然是皇上。”李貴妃立即回答,接着又說,“鈞兒才十歲,內閣那頭高鬍子也靠不住,這件事就只能我倆拿主意了。”

陳皇后想了想,覺得李貴妃的話也有道理,於是點頭首肯。

新皇上登基大典完畢,高拱從中極殿回到內閣,剛說在臥榻上休息片刻,就聽到外面什麼人在跟值班文書說話,聲音急促,似乎有要緊事。從隆慶皇帝賓天到萬曆皇帝登基,這二十多天,高拱一直寢食不安。國喪與登基,本都是國之大事,禮儀程式繁冗複雜,況且事涉皇家權威,每一個環節上都馬虎不得;再加上一應軍政要務,全國那麼多州府行轅,每天該有多少急件傳來,雖說通政司與六部六科都會按部就班分門別類處理這些問題,但凡需請旨之事,都須得送來內閣閱處。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雖然也都是幹練之臣,但都知道高拱專權的秉性,凡敏感之事都絕不插手,裏裏外外的大事要事煩心事,都讓高拱一個人攬着。因此,在皇權更替的這段時間,高拱忙得腳不沾地,從未睡過一個囫圇覺。這會兒剛眯眼,外頭的說話聲又讓他睡不着,他揉揉眼睛挪步下榻,推門出來,卻只見文書一人坐在那裏。

“方纔和誰講話?”高拱問。

文書慌忙站起來回答:“回首輔大人,是韓揖。”

“韓揖?他人呢?”

“他說有急事要向大人稟告,我看大人太累,想讓大人睡一會兒,就讓他走了。”

“韓揖這麼說,肯定有十萬火急之事,你快去把他喊回來。”

文書答應一聲“是”,飛快而去。片刻工夫,就把韓揖領了回來。韓揖上個月離開首輔值房,升任爲吏科都給事中。與韓揖一起來的還有戶科都給事中雒遵。

兩人來到高拱值房,行過官禮,韓揖就迫不及待說道:“元輔,馮保這個閹豎,竟然讓我們向他磕頭。”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高拱聽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看兩人的臉色一片憤懣,情知事出有因,不由得申斥幾句:“我看你這個韓揖,還是一個不成器,你如今已是六科言官之首,卻爲何行事還如此草率,說話也不成條理,到底發生何事,仔細道來。”

經這一罵,韓揖不再那麼躁動了,而是正襟危坐畢恭畢敬地把所要稟告的事情說得清楚明白:上午新皇上在中極殿舉行登基大典,朝賀百官按鴻臚寺官員的安排,分期分批入殿朝覲,輪到六科和十三道御史這一列言官進去朝賀時,發現馮保站在新皇上朱翊鈞的御座之旁。言官們向皇上伏拜三呼萬歲,馮保也不避讓,而是滿臉奸笑,與皇上一起享受言官們的三拜九叩大禮。

“有這等事?”高拱問。

“回首輔大人,此事千真萬確,”雒遵接過韓揖的話回答說,“我們科道官員,參加朝賀的有八十多人,個個都可以作證。”

聽兩人如此一說,高拱當時就想發作,但轉而一想,又忍住了。這些時,有兩個人影總在他腦子裏打轉,一個是張居正,另一個就是馮保。隆慶皇帝去世,朝廷的人事格局雖然暫時沒有什麼變化,但各方勢力都在暗中較勁。張居正每日到內閣上班,不哼不哈,倒沒有看出他有什麼惹人注意的反常舉動。但馮保則不然,這些時他上躥下跳,氣焰不可一世。據孟衝告知,馮保深得李貴妃信任,每天都要去慈寧宮好幾次。他知道馮保早就覬覦司禮監太監之位,如今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孟衝,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是馮保的對手。正是因爲這一點,高拱的心情才一直鬱郁不振。他心底清楚,一旦馮保與張居正結成政治聯盟,後果將不堪設想。因此他總是在心裏頭盤算,怎樣出奇制勝,能夠一下子把馮保置於死地。

兩人來到高拱值房,行過官禮,韓揖就迫不及待說道:“元輔,馮保這個閹豎,竟然讓我們向他磕頭。”

看到首輔在低頭沉思,韓揖和雒遵兩人不敢再出聲,也不敢提出告辭,只得在一旁陪坐,情形有些尷尬。斯時正值半下午的光景,窗外一片火辣辣的陽光,讓人看一眼就頭上冒汗。院子中那棵老槐樹上突然響起刺耳的蟬鳴,透過紗窗傳進值房,把沉思中的高拱驚醒,他揉了揉兩隻發脹的眼睛,看到眼前這兩位得意門生一副緊張的樣子,頓時抑住重重心事,勉強一笑,問道:

“二位怎麼不說話了?”

韓揖與雒遵對望一眼,韓揖示意雒遵回答,雒遵於是謹慎說道:“就方纔稟告之事,我們特來向首輔討個主意,應該如何處置。”

高拱反問:“你們說,如何處置才叫妥當?”

雒遵本是個細心人,除每日政務處理之外,尚格外留心本朝典故,故說話論事,多引經據典,務必有根有據,這會兒答道:“武宗一朝,司禮太監劉瑾由於深得皇上寵信,也是爲所欲爲,氣焰囂張。皇上讓他代祭家廟,他竟敢獨行御道,同行人莫不嚇得面如土灰,但懾於劉瑾淫威,誰也不敢吭聲。後來劉瑾失寵伏誅,這件事便成了取他性命的正當理由。今日馮保之舉動,比之劉瑾,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瑾只不過走了一下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走的御道,這馮保卻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與皇上同登丹墀御座,而且這件事發生在新皇上登基之時。按大明律的僭越罪一項,馮保就該凌遲處死。”

“唔,”高拱點點頭,向雒遵投過一瞥讚許的目光,但依然不肯對這件事表示具體態度,又轉問韓揖,“依你之見呢?”

韓揖揣摩着高拱的心思,小心翼翼答道:“依愚生之見,若不趁機把馮保除掉,必將後患無窮。”

“就是這個話。”

高拱一拍桌子,正欲就此話題議論下去,忽然聽得外頭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句:“皇上聖旨到——”話音未落,早有一位牙牌太監走進高拱的值房。韓揖與雒遵兩人趕緊踅進隔壁文卷室裏迴避,高拱跪下接旨。

牙牌太監抖開一卷小巧的黃綾橫軸,一字一板地念道:

中旨:從即日起,解除孟衝司禮監掌印太監職務,着馮保接任,並繼續兼掌東廠。內閣知道。欽此。

乍一聽到這道中旨,高拱彷彿感到腦袋都要炸開了。按照成憲,皇帝的詔令都應經過內閣票擬。“不經鳳閣鸞臺,何名爲詔”這句話,是大臣們耳熟能詳的史實。除了內閣之外,通政司和六科,對於皇帝的詔令,也都有隨時復奏封駁之權。這本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欽定的章程,但是經歷了幾個皇帝之後,政事日見糜爛。對於皇權的監察,並不能認真履行。有時候碰到棘手的事,皇上不想讓內閣掣肘,便直接下達手諭到內閣。這種手諭習慣上稱爲中旨。

看重權力與責任的高拱,對繞過內閣的中旨一向不滿。何況萬曆皇帝登基的第一天,就來了這一道提拔馮保的中旨。此風一開,往後內閣豈不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越想越生氣,跪在地上的高拱竟忘了去接那道聖旨。

“高拱接旨——”

牙牌太監又尖着嗓子喊了一句,高拱這纔不情願地伸手接過那個黃綾橫軸。按慣例,他應該答覆“臣遵旨”,但他沒有說這三個字,而是起身走回到太師椅上坐下,把黃綾橫軸隨手擱在桌案上。牙牌太監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不由得問了一句:

“高老先生,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繳旨?”

高拱擡眼看到牙牌太監滿臉訕笑中,藏了那種“騎着驢子不怕老虎”的神氣,滿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便狠狠地把桌子一拍,厲聲喝道:

“中旨,哼!這中旨到底是誰的旨意,老夫倒要弄個清楚明白。皇上才十歲,年齡小得很呢!他知道什麼叫中旨,嗯?一切都是你們做的,遲早要把你們趕走!”

牙牌太監出宮傳旨,頤指氣使慣了,哪裏見過這等架勢。瞧着高拱烏頭黑臉暴跳如雷黑煞星一般,也不敢理論,如一隻受驚的兔子逃出內閣。

韓揖與雒遵兩人,從文卷室的門縫兒裏把值房中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楚明白。憑直覺,他們感到高拱這下闖了大禍。待牙牌太監走遠,他們從門後頭走出來,高拱怒氣未消,問他們:“方纔的事你們都聽見了?”

“都聽見了。”兩人小聲回答。

值班文書這時進來,遞給高拱一條擰過水的毛巾。高拱接過隨便揩了揩滿頭的大汗,又端起茶盅裏的涼茶漱了漱口,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他嘆一口氣,說道:“老夫已是年過六十的人了,遊宦三十多年,歷經嘉靖、隆慶兩朝,見過了多少朝廷變故,勝殘去殺的人事代謝,早就看膩了。其實,六十歲一滿,我就有了退隱之心。悠遊林下,有泉石天籟伴桑榆晚景,何樂而不爲?怎奈先帝賓天之時,拉着我的手,要我輔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圖永固。我若辭闕歸裏,就是對先帝的不忠。這顧命大臣的神聖職責,倒整得老夫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本意想學古之聖賢,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但是,又有誰能體諒老夫這一片苦心呢?剛纔的事你們都看到了,皇上繞過內閣,頒下中旨,讓馮保接替孟衝。這道旨下得如此之快,不給你任何轉圜的機會,你們說,新皇上一個十歲孩子,有這樣的頭腦嗎?提起前幾十年,大內出了王振、劉瑾這樣兩個鉅奸大猾,擾亂朝綱,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如今這個馮保,比起王振與劉瑾兩人,更是壞到極致,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角色,如果讓他當上大內主管,他就會處處刁難政府,必欲使我等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仰其鼻息,任其驅使。這等局面,又有誰願意見到!”

高拱掏肝剮肺說完這段話,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仰着臉,看着彩繪的屋頂出神。韓揖與雒遵,都是高拱多年的門生,對座主霹靂火樣的脾氣,都多有領教,但從未見到他像今天這樣傷感。兩人頓時也都心緒黯然,一時間誰都不肯開腔,值房裏死一般寂靜。

“元輔,”愣怔了許久,雒遵終於鼓起勇氣說話,“你是朝廷的擎天柱,馮保算什麼,充其量是一條披着人皮的狗。”

高拱依然目盯着房梁,不發一語。韓揖接着雒遵的話,說道:“馮保是一條狗,這話不錯。但這條狗的主人,是皇上,是貴妃娘娘。俗話說,打狗也得看看主人,若不是礙着這一層,元輔能這樣憂心如焚嗎?”

“內廷與外宦的矛盾,自古皆然,”雒遵凡事好爭個輸贏,這會兒又搬起了理論,“本朝開國時,太祖皇帝看到前朝這一弊政,便定出了大明律條,凡內宦敢於干政者,處以剝皮的極刑。太祖皇帝治法極嚴,在他手上,就有幾個太監被剝了皮。”

雒遵話音一落,韓揖就頂了過去:

“你說得不假,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後,你聽說還有哪個太監因爲干政被剝了皮的?”

“但是太祖皇帝的這一條律令,也沒有廢止啊!”

“廢則沒廢,空文而已!”

聽到兩人的爭論,高拱突然一挺身在太師椅上坐正,雙目如電掃過來,疾聲問道:

“爲什麼成了空文?你們兩人,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就這個問題,思慮過沒有?”

雒遵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於政事糜爛,綱法名器不具。”

“說得好,”高拱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順手指向韓揖,“爲何政事糜爛,韓揖,你說說。”

韓揖想了想,答道:“古人云,三代之亡,非法亡也,而亡在沒有執法之人。”

高拱微微頷首,說道:“這些道理你們都懂,部院大臣都是執法之人,也都行使着糾察之權。如今的政府,也可謂賢者在位,能者在職。但是,我們的政事爲何還是糜爛如故呢?”

“積重難返。”雒遵咕噥了一句。

“這是原因之一,”高拱決斷地說,“但還有更重要的一條,我們方纔所議,都屬於臣道,這裏頭起關鍵作用的,是君道。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政治自然就能清明。反之,政事不糜爛,那才叫怪呢。”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韓揖與雒遵都不敢接腔了。高拱並不理會兩位門生已經產生了心悸,兀自用手推了推桌子上的那軸“中旨”,輕蔑地說:“你們說這道中旨,在太祖皇帝手上,發不發得出?在成祖皇帝手上,發不發得出?可是現在呢?咱們的新皇上,是大明天下的第十四位皇帝,登基當日,退朝不過一個時辰,就發出了這麼一道中旨,這是咱們臣子的不幸呢,還是咱們臣子的大幸?”

說到這裏,高拱打住話頭,很顯然他想聽到兩位門生的回答。韓揖覷了一眼雒遵,見他勾頭坐在那裏沒有答話的意思,便小聲回了一句:“當然是不幸。”

“你答得不錯,但這是常人之理。”高拱習慣地捋了捋長鬚,臉上又恢復了平日那種剛毅的神情,“不幸與大幸,其分別原也只在一念之間。唐太宗一代明主,曾謂侍臣曰:‘治國與養病無異也。病人覺愈,彌須將護,若有觸犯,必至殞命。治國亦然,天下稍安,尤須謹慎,若便驕逸,必致喪敗。’如今朝廷,還遠遠談不上喪敗,只不過出了一二奸佞,但若任奸佞矇蔽聖聰,喪敗也就爲時不遠。如今皇上,以十歲沖齡,又深居九重,不能盡見天下事,就是見了天下事,一時也不能明辨是非。先帝看到這一點,才讓老夫領頭來當顧命大臣。凡有聖上不明白之事體,放旨有乖於律令者,我這個顧命大臣,就有責任正詞直諫,以裨益政教。當然,犯顏忤旨,並不是每一位大臣都能做到的。桀殺關龍逢,漢誅晁錯,都是犯顏忤旨的後果。但作爲皇上的耳目股肱,焉能爲了一己安危,而不顧社稷傾危,盡忠匡救乎?”

高拱一番慷慨陳詞,又讓兩位言官看到了他們心目中的首輔風範,韓揖趁機說道:“我們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商量就今日馮保高踞御座之事,分頭上摺子彈劾,不知首輔意下如何?”

高拱略一思忖說:“就這一件事情彈劾,恐怕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皇上生母李貴妃寵着馮保,一般的事情怎能扳倒他?我看,棋分兩步走。第一,我們政府雖然以天下爲公,但落實到具體事情,也須得變通處理。如今紫禁城裏頭起關鍵作用的,既然是李貴妃,我們就得設法贏得李貴妃的支持。第二,馮保這些年來,劣跡穢行一定不少,你們應儘快派人分頭搜索,對這條毒蛇,不動則不動,一動就必須打在它的七寸上。”

“元輔安排極爲妥當,學生當儘快去做。”

韓揖說罷,便與雒遵起身告辭。走到門口,高拱又把他們喊了回來,吩咐雒遵道:“你去告知戶部張大人,讓他再從太倉銀中撥出二十萬兩銀子,送到李貴妃處。”

“這……”雒遵一臉狐疑,愣了一會兒,才謹慎答道,“送到李貴妃處,總得有個名目。”

“虧你還是諳熟典故之人,這個名目還不知曉,”高拱笑道,“大凡新皇帝登基,都得訂製一批頭面首飾,分贈後宮嬪妃。如今皇上是個孩子,但這個禮儀也不可減去,就讓皇上的生母來主持。”

雒遵心知此舉是爲了討好李貴妃,但他不便點破,只是遲疑地說:“昨日,我還去戶部拜訪了張大人,他對我訴了半天的苦,言先帝賓天與新皇上登基這一應禮儀,共花去了六十多萬兩銀子,現在,國庫已經空虛,若再不開源節流,官員們的俸銀都無法支付了。”

“戶部的難處我知道,”高拱臉色陰沉,蹙着眉頭說,“但這也是一筆必須花費的銀錢。你去告訴張大人,大家務必和衷共濟渡過這個難關,往後出了什麼事,有我高拱扛着,誰也難爲不了他張大人。”

“是。”

雒遵答應着,與韓揖一起退出了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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