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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積香廬今宵來顯客 花月夜首輔會玉娘

崇文門東城角的泡子河,本是元代通惠河的故道,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大興土木擴大內城,遂將這條河攔腰切斷,一半留在城裏,一半留在城外了。城裏的這一段河流就叫泡子河,它的上游與紫禁城大內南端的金水河相通。這泡子河清波粼粼,且青藤結瓜似的連着十數個百畝大小的池沼。河岸密匝匝地長滿了高槐垂柳。在房屋鱗次櫛比,車水馬龍紅塵滾滾的北京內城,這一段兩三里長的河流,委實是一處難得的野逸蕭曠之地。

河兩岸,也有一些京城富室大戶築了一些園子,南岸有方家園、張家園、房家園,以房家園最勝;北岸有蔣家園、傅家東園與傅家西園,以傅家東園最勝。泡子河的西頭,有一座呂公祠。這祠裏供奉的是呂洞賓仙人。祠中有一處夢榻,傳說於此祈夢頗爲靈驗。呂公祠再往北不到一里路,即是貢院。每逢春秋會試,全國各地的舉人聚集京城,都要到這貢院應試。不少人爲了慎重應考,都提前幾個月跑來泡子河南岸賃屋居住,也懷了虔敬的心情來呂公祠祈夢。因此,來泡子河遊玩的士子,便留了這樣一首詩:“張家酒罷傅園詩,泡子河邊馬去遲。踏遍槐花黃滿路,秋來祈夢呂公祠。”

每年春秋兩季,來泡子河邊賞玩景色的遊人不少。河邊的十幾座名園,終日裏飛紅舞翠,笙歌不絕。但是,這河邊最好的一座園子卻極少有人能夠進去一瞻宏麗,這便是緊挨着房家園的積香廬。

積香廬佔地約六十餘畝,在京城的私家園林中,算是最大的一座了。園子本是前朝奸相嚴嵩的別業。傳說嚴嵩動心思造此園時,請來了當時蘇州的造園高手紀誠。紀誠問他欲造一座什麼樣子的園林時,嚴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寫了兩句宋詩:“梨花院落融融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紀誠便憑這十四個字,花了五年時間將這座園子造成。此園運用借景之妙,在泡子河邊,水之上下左右,高者爲臺,深者爲室,虛者爲亭,曲者爲廊,橫者爲渡,豎者爲石,疏密相間,錯落有致。一俟建成,便成了京城第一私家名園。

嚴嵩被罷官,家產被抄沒後,積香廬也被充公,一直由內閣管轄。嚴嵩之後的首輔徐階、李春芳等,都是士林推重的詞賦大家,好吟風弄月。每年都要邀請相好的王公大臣到這積香廬中游玩幾次,或賞春花,或吟秋月,或聽荷風,或瞻霽雪;寄情魚鳥,品藻英華。公務之暇,盡享文人雅士之樂。高拱接任首輔之後,卻是一次也不曾來過這裏。一來是因爲他不好玩,二來也因他太忙,內閣吏部兩頭跑,從沒個閒的時候。積香廬本來就一年難得開幾次門,到了高拱手上,更是“門雖設而常關”了。

卻說這日薄暮,只見一乘兩人擡小轎急匆匆擡過呂公祠,沿着泡子河堤岸一路向南而去。到了積香廬門前停下,一個人從轎子裏下來,這便是張居正。只見他穿着一件寬袖元青紵絲直裰,腰上繫了一條極爲名貴的滲着飯糝的深綠色玉帶。單看這身打扮,如果不認識,還以爲他是賦閒的王公。

張居正爲何輕車簡從,突然到這積香廬來,起因還是與王篆有關。

昨天夜裏,王篆因爲盤查蘇州衚衕巡警鋪而意外得到玉孃的消息後,頓時大喜過望。他雖從未見過玉娘,但這名字他卻是耳熟能詳。他不止一次聽張居正談起過這名女子。張居正評價玉娘用了“色藝雙佳”四個字,讓王篆驚奇不已。他跟隨張居正這麼多年,還從未聽到他對哪位女子如此讚歎。所以,他立即派人前往窯子街,把玉娘從夏婆的手上解救了出來,然後連夜告知張居正。張居正聞訊後,稍作思忖,就下令王篆把玉娘送往積香廬調養,當夜無話。第二天,張居正照舊到內閣值事,下午散班時他才換了便服,乘小轎直奔積香廬而來。

張居正剛下轎,先已來此等候的王篆與管理積香廬的胥吏劉樸兩人便上前施禮迎接。斯時天色薄暮,堤岸高槐垂柳盡掛餘暉,而水中蘆荻漸白,蒹葭蒼蒼,一片醇厚秋色,讓人心曠神怡。張居正被眼前景色陶醉,在門前稍作蹀躞,讚歎一番,才擡步進了積香廬大門。

徐階與李春芳擔任內閣首輔時,他們在積香廬舉行的每一次雅集,張居正都躬逢其盛。高拱主政兩年,張居正再也沒到積香廬來過。此番一走進院子,面對暮靄中的這一片參差樓閣,以及點綴在小橋流水周圍的嘉樹繁花,心裏頭當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們一行三人剛繞過一叢翠竹,踏上生滿苔蘚的磚徑,準備走進積香廬的主體建築——山翁聽雨樓時,忽聽得河邊的那座秋月亭裏,傳來悠悠忽忽琵琶聲,接着有人唱曲,張居正當即佇步靜聽:

來了去、去了來,

似遊蜂兒的身份;

吃了耍、耍了喫,

把我當糖人兒的看成。

東指西、西指東,

盡是誑人的行徑。

究竟是你負我還是我負你,

你自心問口、口問心。

休像這雲密密的天兒也,

雨不雨晴不晴糊塗得緊。

曲聲悽婉,像孤雁,像中天的鶴唳,更像是深山古寺中的雨打霜枝。張居正聽得怔忡,臉色也是愈加嚴峻。王篆在一旁小聲說:“那就是玉娘。”張居正微微點點頭。小亭子那邊,曲聲又起了:

老冤家我待你金和玉,

你待我好一似土和泥。

到如今你坐牛車回故里,

我淚眼兒已枯,容顏兒憔悴。

自古紅顏多薄命,有誰知,

我命薄如紙,氣弱如絲。

蒼天哪,癡心人是我,

誰又能說,負心人是你……

接下來是琤琤琮琮的琵琶聲,萬語千言盡在指間繚繞,或激憤,或幽怨,或癡情,或悽絕……

張居正一直靜靜地聽着,直到曲聲終了好一會兒,他才撫髯嘆道:

“吳儂軟語,痛哉斯情!”

劉樸看天色已經黑盡,在一旁賠着小心稟道:“首輔大人,請進屋先歇着,小的這就去把玉娘喊過來。”

“她眼睛看不見,不要嚇着她,”張居正擡腳踏上山翁聽雨樓的石階,臨進門時,又回頭問,“玉娘旁邊好像還有兩位女子,她們是誰?”

“啊,這是學生家中的兩個丫環,”王篆趕緊回答,“我臨時差她們到這兒來服侍玉娘。”

“如此甚好!”

張居正滿意地點點頭,一擡腳走進了山翁聽雨樓的大門。該樓有三層,底層有七楹之大,是嚴嵩用來宴集賓客開堂會的地方。二樓曲檻迴廊,有多間蘭薰密室,本屬金屋藏嬌之處。三樓琴棋書畫爐鼎尊彝樣樣俱全,是嬉恬娛樂之所。嚴嵩建成積香廬時,已屆晚年,在內閣中待了三十多年,已是雲煙過眼風雨不驚,所以纔將這座樓命名爲山翁聽雨樓。他倒臺後有人提議把這樓名改掉,繼任首輔徐階卻聲言積香廬裏的一切都不用改動,他說:“置身偎紅倚翠聲色犬馬之中,而不爲之所動,才做得鬚眉丈夫,堂堂君子。”他不但如此說,還爲此寫了一首絕句:

誰遣青鸞換鶴儔,

得風流處且風流。

他年杖履江南道,

閒話山翁聽雨樓。

如今,這首詩刻在山翁聽雨樓入門處的一座碩大的黃梨木屏風上。張居正進得門來,首先看到的就是這首詩。他在屏風前,對着恩師外秀內剛的手跡,睹物思人,心裏頭又產生了些許惆悵。

華燈初上,在山翁聽雨樓一樓花廳旁的一間小室內,已經擺上了一桌淮揚風味的菜餚,這是張居正特爲玉娘備下的。張居正先已入座,少頃,侍女把玉娘扶進來與張居正對面而坐,然後退了出去。屋子裏只剩下張居正與玉娘兩人。

“屋子裏有誰?”玉娘問。

侍女把玉娘扶進來與張居正對面而坐,然後退了出去。屋子裏只剩下張居正與玉娘兩人。

“你和我。”張居正答。

“你是誰?”

玉娘警覺地問,並習慣地摸了摸胸前。張居正細細地審視玉娘,兩個多月未見,這位美人兒雖然憔悴了一些,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也神色黯然,但她依然是那麼清純。柔和的鼻翼,溫潤的香腮,兩彎淡淡娥眉,一張櫻桃小嘴,縱是迷惘處,也別有銷魂之態。

“你、你是誰?”見無人回答,玉娘又問了一句。

“再說一會兒話,你就知道我是誰了。”張居正說着,從冷碟中夾了一片薄薄的肉糕放在玉娘面前的盤子裏,說,“先嚐嘗吧。”

“這是硝肉。”

玉娘聳了聳鼻子,淺淺一笑說,但並不動筷子。

“怎麼不喫,怕人下藥是吧?”張居正說着,便拈了一塊到嘴中。

打從張居正說第一句話,玉娘就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像是在什麼地方聽過,她努力搜索回憶,卻始終記不起來。但這聲音沉穩,有某種不可抗拒的魅力。憑女人的直覺,她知道對面的這位男人不是浮浪紈絝之流。於是,她摸索着拿起筷子,將那片硝肉送進嘴中。

“好喫嗎?”張居正問。

玉娘答道:“打來京城,就沒有喫過這麼正宗的家鄉菜了。”

“你是南京的?”

“是。”

“何時進京的?”

“四個多月了。”

“這段時間,正值京城風狂雨驟,玉娘,你來得不是時候啊。”

玉娘悽婉一笑,說:“什麼風狂雨驟,奴家不知。”

“你知,你比我們堂堂七尺鬚眉知曉得更清楚明白,”張居正忽然提高嗓門兒,感嘆地說,“你不是唱過‘皇城中爾虞我詐,衙門內鐵馬金戈’嗎?”

玉娘猛地一怔,腦子裏浮現出在京南驛唱《木蘭歌》時的情景,頓時臉色漲紅,問:

“你、你是張、張……”

“對,我就是張居正。”張居正接過話頭答道。

玉娘霍地站起,猛地從懷裏抽出那把始終不離身的剪刀,隔着桌子,朝張居正直刺過來。張居正身子一偏,玉娘刺了一個

空。她知道刺不中他,便惱怒地拾起桌上的菜盤,朝對面猛砸過去。張居正儘管躲閃得快,但還是濺了一身菜湯。

守候在門外的王篆與劉樸聽得屋內響聲不對頭,慌忙推門進來,一見此景,臉色都嚇得白煞煞的,王篆腳一跺,斥道:

“大膽玉娘,你怎得如此無理!”

劉樸更不言語,只是衝上前奪下玉娘手中的剪刀,把她拼命地抱住。

“你們不要錯怪了她。”張居正撣了撣直裰,仍舊不慍不火地說道,“讓侍女來,幫玉娘收拾收拾,我去換件衣服就來。”

大約一盅茶工夫,重換了乾淨道袍的張居正又走進了餐廳。屋子裏已經收拾乾淨,桌上也換了新的菜餚。玉娘坐在屋角,猶自掩面而泣。張居正示意兩位侍女出去,他自己斟上一杯酒,一揚脖子盡飲了下去,問道:

“玉娘,你爲何要這樣對我?”

玉娘擡起臉來,怒氣衝衝地說:“是你奪去了高閣老的首輔之位。”

張居正臉色一沉,責備地說:“玉娘,你怎能如此說話?”

“你做得,難道我就說不得。今天,你把我弄到這裏來,又想如何?”

玉娘說着,習慣地又把手放在胸前。張居正瞅着她,越發產生了好感。他慢慢呷下一口酒,說道:“玉娘,我知道你此時心境,你放心,我不會把你怎樣,請坐下說話。”

玉娘猶豫了一會兒,又摸到桌邊坐了下來。張居正往她盤子裏夾了一些菜,溫和地說:

“我們邊喫邊聊,好嗎?”

玉娘未置可否,低頭不語。張居正語重心長地說道:“玉娘啊,你一個弱女子,哪裏真正懂得什麼叫爾虞我詐,又哪裏見過真正的鐵馬金戈!方纔,你說我搶了高閣老的首輔之位,焉知這堂堂宰輔,上有皇上的把握,下有百官的監督,是搶得來的嗎?”停頓了一會兒,張居正又接着問,“玉娘,你家中還有一些什麼人?”

玉娘搖搖頭,打從九歲被賣進青樓,她就和家人失去了聯繫。張居正接着說:

“如果你有一位弟弟,今年才十歲,他老擔心受別人的欺負,你做姐姐的,該如何辦理?”

玉娘想了想,答道:“把弟弟保護好,不要讓人欺負他。”

“這就對了。”張居正話鋒一轉,說道,“當今皇上才十歲,他老擔心受高閣老欺負,這纔是高閣老下臺的真正原因。”

“哦?”

玉娘擡起頭來,怔怔地“望”着張居正。

張居正接着說:“高閣老與我共事多年,他既是我的良師,也是益友,我何曾有半點心思加害於他。那一天在京南驛,你突然出現,我很是爲高閣老高興,掛冠南下,有你這樣的紅顏知己相伴,縱然是終老林泉,又有何憾?遺憾的是,高閣老視男女私情爲不道,竟然辜負了你的一片癡情。”

“別、別說了。”

玉娘輕輕擺了擺手,由於戳到了痛處,她低頭嚶嚶地哭泣了起來。

“玉娘,我把你請來這裏,是想幫助你。”

“幫助我?”玉娘擡起頭。

看着她滿臉淚痕,張居正更是動了惻隱之心,他嘆了一口氣,說道:

“古哲有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無情未必真豪傑,這一點,正是我與高閣老的不同之處。我張居正雖然不才,但畢竟懷有一顆憐香惜玉之心。”

“大人!”玉娘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不要喊我大人,喊我先生即可。”

“先——生。”

玉娘澀澀地喊了一句,滿臉羞赧。

這一變化被張居正看在眼裏,他起身踱至窗前,撩開帳幔,推窗而望,只見中天已掛了一彎明月,山水亭榭顯出淡淡的朦朧之美。張居正感嘆道:

“今夜月光很美,可惜你……唉!”

玉娘摸索着也走到窗前,聽窗外涼風習習,秋蟲唧唧,回想過去見過的淡雲秋月,頓時悲從中來,不由得雙手捂臉,再次抽泣起來。

張居正近在咫尺,聞到玉娘身上散發出的幽蘭般的體香,直感到身上熱烘烘的難以自持,他伸手輕輕地撫了撫玉娘瘦削的雙肩,溫情地問:“玉娘,聽說你想離開京城?”

玉娘點點頭。

“方纔說過,我可以幫你。”張居正盯着玉娘掛着淚痕的臉龐,聲音越發柔和了,“不管你是回南京還是想去河南新鄭找高閣老,我都可以派專人護送。”

“不,我不去河南。”

“啊?”張居正眼眶中露出興奮,“你不想見高閣老了?”

“奴家眼睛雪亮時,他尚且不要,如今,奴家已是兩眼一墨黑,他更不會搭理了。”說罷,玉娘珠淚滾滾,抽泣着說,“我要回,只能回南京。”

“南京可有親人?”

“沒有,只有一個邵大俠算是恩人,是他花銀錢把奴家從青樓中贖了出來。”

“邵大俠?”張居正一愣,對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這些時,他來找過你沒有?”

“沒有,”玉娘苦笑了笑,“他還以爲奴家隨高閣老回了河南老家呢。”

“你想回哪兒,是將來的事,現在,你不能走。”

“爲何?”

“爲你的眼睛。”

“眼睛,我的眼睛?”玉娘神經質地用手按了按雙眼,痛苦地說,“我的眼睛還能怎麼樣?”

“下午,是否有郎中來過?”

“有,是那個王大人領來的,那位郎中看了我的眼睛。”

“是啊,那是太醫,是我讓他來的。”張居正把玉娘扶回到餐桌邊重新坐下,繼續說道,“太醫說,你的眼睛有救。”

“真的?”玉娘不敢相信。

“太醫說,你的眼睛失明,是心火上躥和頭上淤血交雜而致,只要平靜下來,喫他的湯藥,將息調養,或可重見光明。”

“先生……”

喊了一句,玉娘已是哽咽無語。同爲首輔,兩相比較,她覺得高拱過於絕情,而眼前這位張居正——誠如他自己所言,有着憐香惜玉的君子之心。

“玉娘,你知道你目下住在何處嗎?”

“知道,在積香廬。”玉娘掏出羅帕,揩了揩淚痕,問,“爲何要叫積香廬?”

“這是嚴嵩投世宗皇帝所好取下的名字。世宗晚年以焚香煉藥爲樂事,所以,這積香廬之香,是齋醮之香,而非妝奩之香。”

張居正這句話稍稍有點挑逗,玉娘並沒有往心裏去,而是擔心地問:

“奴家住在這裏,會不會給先生帶來不便?”

“沒有什麼不便,你只管盡心養病。”

“多謝先生,”玉娘欲起身斂衽行禮,不知是由於激動還是看不見,竟三次沒有站起來,她只好自嘲地說,“看看,我都像個老太婆了。”

“你想幹什麼?”張居正問。

“奴家想執壺,爲先生斟酒。”

“啊,這個不必。”張居正勸阻道,“如果玉娘你還有精神,就請再唱一曲《木蘭歌》吧。”

玉娘搖搖頭,說:“傷心事,還提它做甚。奴家再也不唱它了。先生若要聽曲子,奴家可唱別的。”

“好哇。”張居正立即朝門外喊道,“來人。”

劉樸應聲而入,張居正吩咐他去把玉孃的琵琶拿來。劉樸出去一會兒拿了琵琶回來,遞到玉娘手上,又退了出去。

玉娘調了調絃,問道:“先生想聽什麼?”

“隨你的意。”張居正自斟自飲。

“你出個題兒吧,試試奴家應景兒的本事。”

“也好,”張居正一扭頭,看到窗外遠處河邊上,有人提着一盞燈籠走過,便道,“你就唱個燈籠如何?”

“燈籠?”

“對,燈籠!”

玉娘懷抱琵琶,斂眉沉思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轉動纖纖玉指,往那四根弦上輕輕一撥,立刻,屋子裏漾起柔曼如玉的樂聲,玉娘慢啓朱脣,婉轉唱了起來:

燈籠兒,你生得玲瓏剔透,

好一個熱心腸愛護風流。

行動時能照顧前和後。

多虧那竹絲兒纏得緊,

心火上又添油。

白日裏角落裏枯坐守寂寞,

到夜來方把那青衫紅袖,

送過長橋,聽鼓打譙樓……

玉娘聲音甜美,雖是即興唱來,仍不失她天生的悽婉本色。張居正手執酒壺,卻忘了斟酒,閉着眼睛,已是聽得癡了。忽然,聽得門外有嘈雜之聲,玉娘首先停了唱。張居正睜開眼睛,生氣地斥道:

“外面何人喧譁?”

“老爺,是我。”一個聲音急切地回答。

“遊七?”張居正一驚,立忙坐直身子,喊道,“進來。”

遊七推門進來,也不敢看玉娘一眼,只朝張居正一揖到地,稟道:

“老爺,馮公公派徐爵給你送來急信。”

“信呢?”

“是口信。”

看遊七滿臉驚恐的樣子,張居正心一沉,暗忖:“宮中又出了何等大事?”便把遊七領到外頭的花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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