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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談交易奸商偷算賬 狎坤道行酒用弓鞋

因是第二次見面,遊七和郝一標還不熟絡,雙方都還有些拘謹。酒席開始,賓主互相敬酒盡說些酥酥麻麻的恭維話。徐爵潑鬧慣了,見不得這道酸景,才喝了一杯酒,就嚷開了:

“郝老弟,你一個錢窟窿裏翻筋斗的人,幹嗎要學着楚濱先生子曰詩云的滿嘴肉麻?三個男人三根屌,咱啥時候喝過這種寡酒!”

遊七是秀才出身,自然免不了要弄一些文縐。他給自己取了個別號叫楚濱。方纔徐爵以挖苦的口氣道出“楚濱先生”指的就是他。遊七聽了,臉紅紅的不好意思,但他因有主人交代的重任在身,也不敢玩個痛快。只是嘿嘿笑着,提醒徐爵說:

“徐爺,可別忘了,我們還有正事兒哪。”

“你那點事兒,算得了什麼。先同郝老弟把酒喝好,來來來,咱們猜趟拳。”

徐爵說着伸手挽袖就要鬧騰,郝一標察言觀色,先把徐爵攔了攔,問遊七:

“請問遊總管,有何事兒?”

“想請郝老闆幫個忙。”

“說吧,”郝一標大包大攬,“只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剩下的你開口。”

“你能否再收點胡椒蘇木?”

“你家還有?這還用說,有多少收多少。”

“不是我家。”

“誰家的都行,只要你遊總管開口。”

“有郝老闆這句話,我遊某感激不盡,來,郝老闆,遊某敬你一杯。”

遊七說着,一口把那杯酒吞了。徐爵在一旁偷着樂。郝一標問:

“徐爺,你笑啥?”

徐爵擠擠魚泡眼,說:“郝老爺,楚濱先生這杯酒一喝,你恐怕就得放點血了!”

“啊?”

“他要你打出告示,把滿京城的胡椒蘇木都收起來。”

“這是爲何?”郝一標不解地問。

“爲的是幫首輔渡過難關,”徐爵嬉皮笑臉說道,“眼下有多少官員拿了胡椒蘇木賣不出去,這些傢伙陰着肚子憋王八,琢磨着要鬧事兒呢。”

“原來是這樣。”

郝一標說着,猴眼一眯,肚子裏盤算起來。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郝一標有了這一份龐大家業,其實活得並不輕鬆。第一是怕人敲詐,所以必須找衙門裏頭的人做靠山;第二,要想生意越做越紅火,也必須有大主顧關照。說穿了,這兩點都離不得官府。因此這麼些年來,郝一標花在生意上的心思並不多,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交朋結友上。撥雲見日水滴石穿,久而久之,京城十八大衙門,內府二十四監,幾乎沒有哪一處關節他不能打通。前年,他通過皇室專控的寶和店的總管孫隆,認識了馮保的管家徐爵。過不多久兩人就成了密友,皆因兩人情趣相投,都是喫喝嫖賭、聲色犬馬樣樣都來的大玩家。加之郝一標揮金如土用錢大方,兩人挖窟窿生蛆臭作一堆,竟好得像連了褲襠不能分開。張居正當上首輔後,郝一標提出想認識他的管家遊七,徐爵素知張居正對下人管教甚嚴,遊七又是一個膽小鬼,要想勾他出來做朋友有一定難度,便說這事要瞅機會,急不得。前幾天正好碰上游七託他賣胡椒蘇木,徐爵心想這才真是瞌睡來了遇枕頭,第二天趕緊把郝一標領進了張大學士府。這樣等於是既幫了遊七又幫了郝一標,所以徐爵是火攻紙馬鋪,樂得做人情。遊七既半推半就收了兩百兩銀子的見面禮,郝一標憑着商人的機敏,斷定這個遊七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因此便想趁熱打鐵把這層關係拉緊。所以,當徐爵來約見時,郝一標求之不得,便精心準備了這頓晚宴。不過,他萬萬沒想到,今番會見,遊七竟是秉承主人之命而來的。這次胡椒蘇木折俸,郝一標已花去了一萬多兩銀子,那些王侯勳戚以及重要衙門的堂官,凡他認識的,他都花高出幾倍的價錢收購了他們的蘇木胡椒。現在,首輔大人卻拐個彎兒要他“救濟”那些八不相干的窮官,這實在是他不願做的事。商人天生的習性,就是隻肯做錦上添花的事,任何時候決不肯雪中送炭。但轉而一想,若是做了這個“傻事”,從而贏得新任首輔的信任,就等於打開了一個金庫——偌大朝廷,一年中該有多少生意,隨便哪裏切一塊兒給他,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喜!思來想去,郝一標心中有了底。便故意扯開話題,嚷嚷道:

“這事兒待會兒再論,今兒個晚上,咱哥們兒先玩好,你說呢,徐爺?”

“對對對,先玩個痛快。遊老兄,你那點事兒,郝老弟知道安排,先入鄉隨俗吧。”徐爵粗中有細,鬧嚷中,已把球踢給了郝一標。

遊七心雖然懸着,但也不好拂徐郝二位的意思,他習慣地摸了摸嘴角那顆硃砂痣,一咬牙,硬撐出一股豪氣來說:

“徐兄,你說怎麼玩,今夜裏,愚弟聽你的。”

徐爵魚泡眼一眨,笑道:“老遊總算肯同流合污了,郝老弟,你安排。”

郝一標對徐爵的每一個眼神都能心領神會。他有心讓遊七開開眼界見個世面,便問道:

“楚濱先生,你看是喊小唱還是粉唱?”

遊七雖然極少進入娛樂風月之地,但畢竟居京多年,撿耳朵也撿到了不少東西。他知道京城裏玩家,呼孌童爲小唱,歌伶爲粉唱。但小唱他只是聽說,還從未見識過,於是反問:

“怎麼,這淮揚酒肆裏也有小唱?”

“老遊這纔是少見多怪,如今小唱在京城裏何處沒有?”徐爵嘴一癟,接着說道,“不過也難怪,張閣老平常把你管得太嚴,看來,今兒晚上,咱哥兒倆要給你啓蒙了。”

郝一標嘻嘻一笑,頓時滿臉都是淫邪,他對遊七說:“這淮揚的小唱不算太好,但也有幾個差強人意,不過都是南唱。”

遊七答:“小唱自然是男的。”

郝一標笑着糾正:“咱說的南是南方的南,而非男人的男。南唱是寧波幫,近兩年時興北唱,這北唱大都出自臨清。”

“南北兩唱有甚區別?”遊七好奇地問。

“區別當然有,”郝一標答,“南唱衣裳豔麗,臉上擦脂粉,忸怩做女態。北唱天姿清秀,調笑可人,是地道男色。”

“還有呢,”徐爵眯着魚泡眼作補充,“這北唱十之八九屁股都肥嫩,與他來事,只感到肉墩墩的甚是快活。有兩句話單道這妙處。”

“哪兩句?”

“三扁不如一圓,操屁股勝似過大年。”

兩人繪聲繪色的描述,把遊七撩撥得慾火燃熾,他咂巴着嘴脣嘆道:“沒想到這裏頭還有這大的學問。”

“要不,找幾個小唱來?”郝一標問。

“這裏頭有沒有北唱?”遊七問。

“沒有,淮揚酒肆,豈容北唱進入。”

遊七一想到南唱塗脂抹粉做女人態,心裏頭便起疙瘩,他說:“既沒有北唱,今夜裏就免了。”

“也好,看來楚濱先生同咱一樣喜歡北唱,趕明兒找個地方,讓你盡享北唱之樂。”郝一標許下這個諾,又說,“看來,今夜只能招粉唱了。”

“好吧。”遊七點點頭。

“喊哪一路的?”

“這也有講究?”

“有,”郝一標又津津樂道介紹起來,“天下妓女,各地叫法皆有不同,在京城就叫粉唱。卻說粉唱既有官妓,也有私窠子。官妓都是獲罪官員的女眷或俘獲虜敵的妻女,歸教坊司管轄,年紀有大有小,美醜參差不齊,其品質遠遠比不上私窠子。私窠子都是鴇母四處物色十歲左右的女娃兒,買來精心培養,讓其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會。且接人待物舉手投足都極有韻致,三五年後讓其出道,一般都能名動一時。由於培養方法不同,色藝標準不同,招徠客人的路數不同。粉唱也分有四大流派,即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揚州瘦馬、杭州船孃。”

“這四大流派有哪些不同?”遊七問。

郝一標正欲逐一介紹備細說了,徐爵把他攔住,說道,“老遊,你若這麼問下去,郝老弟跟你說上三天三夜也沒有一句重複,幹嚼舌頭沒意思,乾脆要幾個粉唱來如何?”

遊七吞了一口口水,乾笑着,那樣子是巴不得。

郝一標說:“這酒肆裏原是揚州瘦馬的地盤,爲了接待尊兄,前幾天,我專門派人從泰山斗姥宮弄了幾個姑子下來。”

遊七心想泰山離京城少說也有七八百里,郝一標此舉一是說明他交友之誠,二來也證明他財大氣粗,手眼通天,於是說道:

“郝老闆如此奢費,只是在下孤陋寡聞,不知泰山姑子是何來歷。”

郝一標接着就介紹了泰山姑子的來歷。

唐宋兩朝以降,泰山就是名聞天下的道教名山。國朝以來,特別是嘉靖皇帝崇尚道教之後,這泰山的宮觀香火越發地旺了。來山上進香的遊客,一年四季絡繹不絕。特別是春秋兩季,朝天門陡峭的山路上真個是摩肩接踵人如流水。香火既濃人氣就旺,如此一來,那隨着人氣走的鶯花事業也跟着蓬勃了。泰山腳下,處處是密戶曲房,裏面住的都是妓女。這些店房有一個糊弄人的總稱,叫戲子窩。每天,各戲子窩門前,妓女皆倚門賣笑挑逗遊人。衆多香客登山之前,先已被這戲子窩的千般旖旎萬種綢繆所迷醉。許多香客倒把敬香當成應景兒的事,登到山頂上把香一插,就慌着下山往戲子窩趕。這般情形,弄得山上一班道人心裏頭很不舒服。卻說登山盤道東側有一處聲聞遐邇的鬥姥宮,原本就是女道觀。嘉靖三十年後,這觀里老道長仙逝,接任的坤道叫靜塵。自她主觀後,鬥姥宮風氣爲之一變。首先,她把鬥姥宮兩廂房重新裝修,用以接待敬香的遊客,並別出心裁創設了賀席酒。其意是恭賀燒香的人求子得子、求官得官、求利得利。大凡敬香的人,有誰不想得個好兆頭?因此這本來還算清靜的鬥姥宮一下子變得門庭若市了。這還只是表面,更有一般妙處,靜塵讓三十歲以下的道姑重新蓄起發來,設計眉眼學習彈唱,爲喫席的客人佐酒。這些年輕道姑連穿戴都改了,都穿着一色的蓮瓣精葛緇裙,衣皆長領,以元緞滾邊,項間金鍊璀璨,時露於外。這種打扮既不失出家人的莊重,又平添了幾分俏雅。她們接待喫賀席酒的香客,未及彈唱,先已眉目傳情。男人們至此,哪有不手軟腳麻心蕩神馳的理?一般的香客,由這些道姑們陪着喫頓酒也就了事,遇着那捨得大把花錢的施主或者極有來頭的公門中人,晚上她們也可在廂房伴宿。久而久之相沿成習,這鬥姥宮的生意竟比山下戲子窩強了千百倍。“泰山姑子”也就成了香客們的垂涎之物。俗話說前面烏龜爬出路,後面烏龜照路爬。眼見鬥姥宮生意如此興隆,原先的戲子窩便依着葫蘆畫瓢,不多年間,那些曲戶密室錦窗綺帳的戲子房便都改成了青瓦低檐尊爐清供的道觀。倚門調笑的歌伎也搖身一變成了莊衣素色的泰山姑子。

遊七聽說這泰山姑子的來歷,立時就有了興趣。郝一標喊來店小二吩咐下去,不多會兒,就領了七八個身着青佈道袍、一色眉清目秀齒白脣紅的年輕坤道進來。

“楚濱先生,你挑一個。”郝一標說。

見慣了錦衣繡裙環佩叮噹的女色,乍一看這些緇裙素裹粉黛不施的小姑,遊七頓覺眼花繚亂,他覺得個個都好,竟一時委決不下。

徐爵一看遊七的神情,就知他是初入道不省事體,便越俎代庖替他選了一個。這姑子小巧玲瓏,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是這幫姑子中年紀最小的

。低頭擡眼之間,既秋波傳神又含着不盡的羞澀。遊七一見就很喜歡,不得不佩服徐爵眼光獨到。徐爵自己點了一個瘦瘦白白的鴨蛋臉,郝一標點了一個眼睛大胸脯高一看就很風騷的小姑。這時三位小姑各陪了主人入座,餘下的都退了下去。

在他們挑選小姑的時候,店小二聽了郝一標的吩咐,把席上三位主人的酒具換了。原先的青花白瓷細膩如玉的酒盞、湯匙和托盤盡數撤下,換上了一套彩繪白瓷。比之前套,這幾件白瓷越發地滑膩如脂。更有不同之處:酒盞、湯匙與托盤上的彩繪俱是春宮畫,裸男裸女做交媾銷魂之狀。遊七面前的酒盞,繪的是“貴妃醉酒圖”,他貪看幾眼,說道:

“這是隆慶窯宮中專用瓷品,如何這酒肆中也有?”

郝一標朝徐爵擠擠眼睛,神祕地說:“徐兄在座,楚濱先生此話不是問得多餘嗎?”

這批繪滿春宮畫的隆慶窯瓷品,在大內收藏甚豐,在民間卻根本無從見到。偶爾有內侍從宮中偷出一件來,有錢人便紛紛高價收購,小小一柄湯匙,竟然被炒賣到一百兩銀子之多。因此有人戲稱隆慶窯的瓷品是“白瓷黃金”。徐爵得主人馮保之便,隔三岔五便能從內監庫中弄出幾件來倒賣。這淮揚酒肆所收藏的隆慶窯瓷品,便是通過他的手弄到的。郝一標話雖未說透,遊七隱約也聽出了名堂。他不再追問,而是伸手偷偷地摸了一把挨着他坐下的小姑的大腿,不無炫耀地說:

“這隆慶窯的瓷品,不才雖然今日才見到,但我家主人卻講了一個故事說及到它。”

“啥故事?是不是高拱看着它喫不下飯?”

“是的。”

徐爵嘴一撇,不屑地說:“這叫黑饃饃一道菜,醜人偏作怪。這事兒當時就在內廷傳開了,內侍無論貴賤,個個都笑掉了大牙。笑高鬍子少見多怪。同時,也都敬佩張閣老雍容大度,面對酥胸袒乳的美人關,眉頭都不皺一下。”

徐爵一看遊七的神情,就知他是初入道不省事體,便越俎代庖替他選了一個。這姑子小巧玲瓏,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是這幫姑子中年紀最小的。低頭擡眼之間,既秋波傳神又含着不盡的羞澀。

郝一標接了話頭,趕緊討好地說:“楚濱先生,不才看你家老爺,纔是真正的大……”

他本想說“大宰相”,但後兩個字還未說出來,遊七趕緊乾咳一聲,示意他停住。遊七不想在這些個姑子面前暴露身份,問身邊小鳥依人的道姑:

“你叫什麼?”

“妙蕙。”小道姑輕聲答道。

“你真的是道姑?”

“俺們都從鬥姥宮來。”妙蕙答非所問。

遊七又睃眼看了席面上另外兩個。郝一標身邊的道姑大約看出遊七是今晚的主賓,便迎了他的目光,主動搭腔:

“奴家叫妙蘭,這個叫妙芝。老爺方纔說到隆慶窯,奴家在山東時就學了一支曲兒,專唱隆慶窯的酒具。”

“啊,你唱給咱們聽聽。”郝一標插進來說道。

妙蘭起身蹲了個萬福,退後幾步坐了,調了調隨身帶來的阮琴,邊彈邊唱道:

掌上醉楊妃,透春心露玉肌。瓊漿細瀉甜如蜜。鼻尖兒對直,舌頭兒聽題,熱突突滾下嚥喉內。奉尊席,笑吟吟勸你,偏愛喫紫霞杯。

春意透酥胸,眼雙合睡夢中,嬌滴滴一點花心動。花心兒茜紅,花瓣兒粉紅,泛流霞誤入桃源洞。奉三鍾,喜清香細涌,似秋水出芙蓉。

妙蘭歌喉婉轉嘹亮,雖不能勾人魂魄,但也跌宕柔爽大致可人。一曲才了,徐爵拊掌讚道:

“唱得好,詞兒雖然文縐縐的,卻也脫了酸氣道出實情,有味道。”

“不能有味道,有味道就不好了。”

郝一標狗扯羊腸語涉挑逗,說着伸手就在妙蘭的臉蛋上擰了一把。妙蘭趁勢一躲,不想卻倒在了徐爵這邊。徐爵順手就把她攬進懷裏,三下五除二就要解她的道袍。

妙蘭忙丟了阮琴,雙手死死捂住胸前,口中哀求道:“爺,這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的?”徐爵嚷道,他生性粗魯,本是調情的事,他弄得像打架似的。這會兒他一隻手去掰妙蘭的指頭,一隻手在她胸脯上亂捏。嘴裏還喋喋不休,“喲,奶子還不小,緊繃繃的。老遊,你來摸一把,肯定好。”

遊七對徐爵一味的胡鬧看不過眼,便說道:“徐兄,你且放了她,我有話問。”

徐爵鬆了手,妙蘭向遊七投來感激的一瞥,慌忙整了整弄亂的裙衫,把凳兒往郝一標這邊挪了挪,坐穩當了。遊七問她:

“姑娘,你方纔唱的這曲子,曲牌是否叫《黃鶯兒》,曲名是《美人杯》?”

妙蘭點點頭。遊七又問:“你知道這曲詞兒是誰填的?”

妙蘭惶惑地搖搖頭。

遊七環顧一下在座諸位,不無炫耀地說:“寫這詞兒的人,我認得,他叫馮惟敏。”

“馮惟敏,這名兒好像聽說過。”徐爵皺着眉頭思索。

“這個馮惟敏現在保定府通判任上。方纔妙蘭唱的這曲《黃鶯兒》,是他在山東汶水知縣任上寫作的。”

“老遊怎麼對這姓馮的如此清楚?”

“前不久,這馮惟敏來京公幹,想見我家老爺,老爺不見,我與他敷衍幾句,打發走了。”

徐爵摸了摸蓄着短髭的下巴,口氣傲慢地說:“頭上戴了烏紗還寫這等淫詞兒,可見不是個好官,這種人,瞅機會打發他回家了事。”

說話間,小廝又端了一盆熱湯上來,是白蘿蔔絲燉鯽魚。此前已上了獅子頭、雪蛤蒸魚脣、韭菜炒螺螄肉、桂花烘鱔糊和紅燒青魚划水五道熱菜。後面還有五道熱菜,中間夾送這道湯名曰“爽口湯”。其意是怕食客喫膩了口味,插入一道湯來涮一涮喫鈍了的舌根。淮揚菜以清淡軟嫩著稱,即便這樣,庖廚仍擔心食客吃了肥膩上火,故用白蘿蔔配兩條半斤重的鯽魚用慢火煨出一道湯來,取鯽魚之鮮與蘿蔔之甜,既爽口又清火。

湯剛上桌,郝一標這才發現三位姑子並未動筷,就說:“姑子們既來陪酒,爲何不喫?”說着吩咐小廝給三位姑子添上熱湯。

小廝剛拿起湯瓢,妙蘭忙制止說:“但給三位老爺添上,奴家姐妹不用。”

“爲啥?”徐爵白眼一翻。

妙蘭望了徐爵一眼,怯怯地說:“實話告訴老爺,奴家的這兩個妹妹,尚未開葷。”

“你們不喫葷?”遊七滿臉驚奇,一雙眼睛在姑子們身上溜來溜去,嘆道,“看來,你們還真是出家的姑子了。”

郝一標喝了一口酒,笑道:“尊兄,你又差了,此葷非彼葷也。”

“啊?”

“請尊兄附耳上來。”郝一標做了鬼臉。

遊七把耳朵順過去,郝一標把嘴巴湊近他的耳門低聲說道:“開葷就是開了包兒,妙芝和妙蕙兩個,還是處子哪。泰山的規矩,不開包兒的姑子,不得沾半點葷腥。”

“真的?”

遊七如聽仙樂,眼睛都笑眯了。徐爵剛喝了一碗濃湯,這會兒吸溜着舌頭說道:

“都明白了吧,老遊?咱們今晚上打鬥的對象,不是山東響馬,而是泰山姑子。不要說這兩個妙芝妙蕙,就是妙蘭,也纔是昨兒夜裏被咱郝老弟開了包兒的。”

聽徐爵這番話,遊七方明白是他與郝一標兩人早就串通好了要賺他入套的,他也樂得有此消受。眼看三位姑子一個個掩面低眉紅暈飛腮,他笑得乾巴巴的身子一個勁地搖晃。看他這副神情,徐爵與郝一標對視一眼,心裏頭都有幾分欣喜。郝一標想巴結首輔家的大總管不必細說,就是徐爵無論是從主人還是從自己着想,也想把遊七套得更緊。眼看遊七已完全放棄了戒備拘謹之心,徐爵覺得應該趁熱打鐵,他伸頭看了看遊七面前的隆慶盞,說:

“老遊,看着這盞上的貴妃醉酒圖,旁邊又擁着一位泰山姑子,這喫酒的感覺如何?”

“妙,妙不可言。”遊七得意忘形,捻了下巴上幾根稀疏的鬍子,搖頭晃腦地說,“我看這個造字的倉頡,肯定也是登徒子一類貨色。”

“此話怎講?”

遊七伸出手指從盞中蘸了一點酒,一邊在桌上寫畫,一邊說道:

“你們看,什麼是好,女子就是好。什麼是妙,少女就是妙。如今,這屋裏三妙俱全,豈不是妙不可言。”

“唔,老遊肚子裏的墨水兒派上用場了,好!妙!”徐爵朝遊七豎起大拇指。

郝一標也很興奮,一揚脖子又幹了一杯,說道:“酒喫到這份兒上,纔算有點滋味。”

“早着呢!”徐爵伸着舌頭舔了一下嘴脣,朝三位姑子嚷道,“你們三個,都把腳伸過來,讓本老爺看看。”

三位姑子不敢違抗,都乖乖地把腳伸到徐爵面前。徐爵勾頭審視一番,忽然伸手從妙蕙腳上脫下一隻鞋來,嘖嘖稱讚道:

“還是老遊的這個妙蕙,好一雙小腳。”

他這個舉動又讓遊七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心中咕噥道:“徐爵怎麼這麼齷齪呢?”傻着眼問:“徐兄,你脫人家的鞋幹嗎呀?”

徐爵起身走到窗前,撩起上等的絲絨窗帷把那隻鞋的鞋底鞋面仔仔細細擦了個遍,然後拿到酒桌上放好。這是一隻白布底青緞幫的彩繡弓鞋。徐爵把自己用的那隻隆慶窯酒盞斟滿酒後小心翼翼放了進去。然後說:

“方纔老遊咬文嚼字,惹動了俺徐某的詩興。俺們哥兒幾個,現在玩玩酒令如何?”

“如何個玩法?”遊七問。

“說四言八句。輪到誰說,就該他名下的姑子掌酒,這酒如果灑了一滴,罰她喝酒三杯。”

“這酒如何掌?”遊七問。

郝一標答:“到時候你自然知道,且聽徐兄說下去。”

徐爵接着說:“今晚上道姑相伴,俺們的四言八句,自然離不得男歡女愛這個題兒,還有,俺們也得來點難度,第一句用字兒,得左手的偏旁相同,第二句得頭上的部首相同,三四句又得合着一二句的意思。郝老弟,你說如何?”

“徐兄提議極好,楚濱先生,這可是你的拿手好戲啊。”

遊七一想這不是難事,就點頭同意了。徐爵要他先說,遊七駁道:“在下未曾玩過這遊戲,怎地攤着先說,是你徐兄提議的,自然該你起頭。”

“好,那我就拋磚引玉了。”徐爵說着捋了捋袖子,仔細地把那隻盛了酒的鞋放在妙芝的頭頂上,對她說,“你且起來。”

妙芝顫巍巍起來,徐爵與她比了比肩,妙芝矮了他半截。他又扶着弓鞋把妙芝肩頭一按讓她坐下。他自己則站在那裏,反剪着雙手,兩眼翻白對着屋頂出神,想了一陣子他又坐回到席面上,抓耳撓腮說道:

“孃的,俺這是自己難自己,什麼四言,我竟憋不出來。”

“憋不出來罰酒。”遊七說着就要去拿弓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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