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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細說經筵宮府異趣 傳諭舊聞首輔欷歔

卯時剛過,一名小內侍就跑來內閣知會張居正,說馮公公在文華殿西室候着,要與他商量皇上經筵事。張居正把手頭緊要事向書辦作了交代,便快步過去。

打從小皇上繞過內閣下了兩道旨後,這幾天君臣未曾見面。但皇上給張居正賞賜紋銀實物以及直頒諭旨兩件事,同時刊登在最近一期邸報上。這截然不同的兩則消息,引起了京官們極大的興趣。大凡官場中人,都有捕風捉影望文猜度的嗜好,尤其是對權勢人物的行止動靜,更是密切關注。所以,這一期的邸報,一到各衙門便都爭相傳閱,不到一天就差不多翻爛了,一些人恨不能從字縫兒裏盡行摳出那些“意在言外”的東西。如此這般之後,便廣泛得出結論,李太后對張居正已經有些不滿了。在李偉、張溶、許從成等王公貴戚與張居正之間,李太后是寧可得罪後者也決計不肯結怨於前者。有了這個結論,官員們對新任首輔的敬畏之感頓時減輕了許多,本來已經當起了“縮頭烏龜”的那些人又開始活躍起來。

但張居正本人並不這麼看。當他在積香廬裏乍一聽說那兩道旨後,內心着實惶惑了一陣子,但冷靜下來慎重思考,他又覺得這並非外人所想象的那種“政治危機”。李太后如此做,並非動搖了對他的信任,而是在國與家兩者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凡朝廷大政,只要不觸動王侯勳戚的根本利益而給皇上添麻煩,餘下的事情還是聽憑內閣處置。因此,皇上下旨只是免去王侯勳戚的胡椒蘇木折俸,而並非盡行更改悉數推翻。還有補呂調陽入閣之事,從內心深處講,張居正也覺得呂調陽是最佳人選,因爲他所需要的閣臣是助手而非對手。呂調陽與高儀爲人處事差不多,都是遠離朋黨案牘勞形的人物。他之所以在推薦手本中把呂調陽列在第三,是因爲楊博、葛守禮都是三朝老臣,資望遠在呂調陽之上,從禮儀與輿情上都不得不這樣排位。誰知歪打正着,李太后硬是幫小皇上挑出了這位位居末席的呂調陽。雖然各有心思,結果卻是一樣。從另外一個角度,這件事也消除了張居正的擔心,那就是皇上增補閣臣並沒有另闢蹊徑,而是仍在他舉薦的人中選出一個。這般思考下來,張居正重又恢復了那種“挾泰山以超北海,捨我其誰乎”的心態,讓王篆把王之誥、王國光兩位心腹大臣連夜召來積香廬商議如何渡過難關。免去在京王侯勳戚的胡椒蘇木折俸,得拿出兩萬多兩現銀來,這筆錢怎樣儘快籌集攏來,是王國光的事。張居正認爲真正棘手的事,是王崧之子刺死章大郎。若讓王崧之子殺人償命,必然得罪士林,因爲大家都覺得王崧死得冤。若對王崧之子從輕發落甚至宣判無罪,又會得罪邱公公甚至李太后。通過這次會面言談,張居正發覺李太后雖然雍容大度精明過人,卻也仍難擺脫女人的通常毛病——生性多疑,以情代理。這件命案若處置不當,保不準就會真的結怨於李太后。二王知道張居正的難處,王國光嘆道:“這件事要做到菜刀切豆腐——兩面光溜,確非易事也。”王之誥手託下巴想了半天,說:“這事兒我看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拖。”見張居正投以詢問的眼光,王之誥接着說道:“眼下京城亂攘攘一片,這時候做啥事,都會有人站出來橫挑鼻子豎挑眼,惟一萬全之策,就是拖。當年嘉靖皇帝要殺海瑞,三法司問讞會審就用了一年多時間,時過境遷,當事人慢慢淡忘這事兒,解決起來就容易多了。辦案的人要是性子急,十個海瑞都沒命了。”張居正心領神會,同意王之誥如此辦理。這些時,單從面兒上看,刑部處理王崧之子殺人案積極得很,不但議定了三法司會審辦案的人員,而且天天都有奏章呈進宮中稟報進展……

經過如此周詳的謀劃,雖然京城各衙門口風囂雜,但張居正始終控制着大局。這兩日,他思慮着如何寫揭帖求見皇上,沒想到馮保先通知他會面。他知道這次會面定有許多要緊事談,因此立即擱下手頭事情,前來赴會。

此時整個大內悄沒人聲,白晃晃的陽光映照着文華殿黃色琉璃瓦的大屋頂,再反射到周圍的花叢秀樹,愈覺蔥翠熾亮。磚道上,偶爾有巡街內役走過,他們都經過嚴格訓練,步子不疾不徐且無多大響動。每日窩在值房中忙昏了頭的張居正,根本沒有閒暇觀賞繁茂秋景。這會兒沿着文華殿側花圃前行,林蔭夾道清風徐來,特別是當他看到滿園子的雞冠蜀葵罌粟鳳仙玉簪十姊妹烏斯菊等都在爭奇鬥妍逍逍遙遙地開放,不覺有了一種樊鳥出籠的感覺。他揉了揉酸脹的雙眼,提起小腹做了幾次深呼吸,頓時又覺得精神氣兒格外地旺盛起來。

卯時剛過,一名小內侍就跑來內閣知會張居正,說馮公公在文華殿西室候着,要與他商量皇上經筵事。

大約離文華殿西室還有百十步路,只見候在門口的張宏撒着腿兒跑上來跪下磕頭,口中說道:

“奴才張宏恭候首輔大人張師傅,馮老先生在屋子裏候着您老哪。”

宮中俗習,稱有資望的大太監爲老先生,對閣臣則稱老師傅。這張宏二十多歲,就已混到了腰懸牙牌的司禮監值房答應的地位,在內侍裏頭,也算是春風得意了。他到內閣傳過幾次信,張居正已經認識了他。但不知怎的,他覺得這個人過於乖巧,因此並不喜歡,這會兒他示意張宏起來,敷衍着問:

“馮公公來了多時了吧?”

“也纔是剛剛到。”

答話的不是張宏,而是站在西室門口的馮保。只見他穿着一件豆青坐蟒貼裏,衣料細薄柔和且很有墜性,一看就是上乘絲品。他是聽到張宏的聲音才從西室中走出來的。張居正走上前去,誇讚道:

“馮公公這件貼裏的料子真是講究,穿起來很有大家風度。”

“這是七彩霞今年新進的面料,咱試着做了這一件,瞎穿而已。”

七彩霞?張居正一聽這店號,馬上就想到那個郝一標。今早出門前,遊七向他稟報,說昨夜與郝一標見了面,郝已同意掛牌收購胡椒蘇木,這應該是一個喜訊,那些口口聲聲說賣不出胡椒蘇木的人,現在可以閉嘴了。張居正素來不肯同那些富商巨賈打交道,但這會兒情形不同。接了馮保的話,他笑道:

“聽說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是個生意精。”

“不是生意精,哪能做出這大的場面?”馮保看似隨話搭話,其實另藏深意,“咱內廷製衣局,都不如他哪。”

“內廷在江南有好幾個織造局,難道還沒有他郝一標的貨色齊全?”

“真是沒有。前幾日,李太后想制幾件換季的秋裳,咱吩咐從製衣局調了十幾種面料,又從七彩霞選了幾種。結果,製衣局呈上的面料,李太后只看中了一種,倒是七彩霞的面料,送上的五種她看中了四種。你看看,這個郝一標是不是會辦事?”

“哦。”

張居正心中咯噔一下:“這郝一標又攀上李太后了?”頓時覺得此人不可不防。

馮保此時又道:“這郝一標雖然腰纏萬貫,卻也是道義中人。咱聽說他已答應掛牌大量收購胡椒蘇木,這是平息京官怨憤的善舉。”

“是啊,古人言盜亦有道,何況商賈。”

張居正回答得輕描淡寫,他不想在這件事上與馮保過多討論。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西室中坐下。張居正一眼瞥見馮保面前茶几上擺放着一隻盛裝奏疏的紅木匣子,心裏想着那裏頭究竟放的是什麼。

兩人坐下,還來不及呷茶,張宏就跑進來稟道:

“奴才得馮老先生之命,已着人把值殿監、尚衣監、鐘鼓司三衙門的管事公公都請了來,現都在門外候着。”

“讓他們進來。”馮保吩咐過,又對張居正說,“今日請先生來,就是商量皇上經筵的具體事項,首先是文華殿陳設的添制與修繕,所以請了幾位內局的管事牌子前來合議……”

馮保話未說完,張居正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他心知肚明,今兒個這個會,牽扯的必定又是花錢的事兒。

經筵,就是給皇帝進講經書。之所以加一個“筵”字兒,蓋因講完書後,皇上一般都要給講官及陪侍大臣賜一頓豐盛的酒饌——這頓飯同平常的賜宴不同,不但參與的臣工可以喫,他們還可帶夫人前來同吃,甚或轎伕班隨,都可以入席。不但可以喫,還可以拿,不但可以拿食品菜餚,還可以拿餐具酒器。京官們有一句口頭禪叫“喫經筵”,莫不引以爲幸事。因此,舉行經筵,在君臣兩方面都是大事。

自永樂皇帝以來,歷代皇上的經筵,每年舉行春秋兩次,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每月大講三次,逢二進講,稱爲大經筵;每天還有日講,稱爲小經筵,已成定製。大經筵最爲隆重,每次進講官兩名,一講四書,一講經章。講本都得提前寫好,由內閣審閱後再轉付中書繕錄正副各二本,先一日送進司禮監呈至御前。經筵循例都在文華殿舉行,皇上出經筵的頭天晚上,文華殿內寶座地面之南,左右各設金鶴香爐一隻,左香爐之東稍南,設御案講案各一,皆西向。案上各置所講之書稿,壓以金尺一副。經筵之日,除近侍內官及當日講官外,一應勳臣及內閣學士、六部尚書、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鴻臚卿、錦衣指揮使以及四品以上寫講本官都要陪侍參加,都要穿繡金緋袍,這是一等的。二等者是展書翰林、侍儀御史、給事中、序班鳴贊等官,都穿元青繡服。卯時三刻,皇上從乾清宮起駕,一路鳴鞭,由二十名大漢將軍導駕至左順門。皇上於此更換朝服,然後再入文華門進文華殿。這一路上,都有先期到來的參加經筵的官員跪迎。皇上入殿之前,先有四十名金瓜衛士進去,負東西牆而立。皇上升座後,衆官員在鴻臚寺鳴贊官的引領下依次入殿序班行禮,然後各就各位。這時候鳴贊官唱“進講官出列——”,進講官站出來,鳴贊官又唱“展書官出列——”,展書官出至地平,膝行至御案前,展四書講章……

經筵之創設,本意是給皇上講經書學問治國之道,發展到後來,竟成了一種儀式,繁文縟節不必細說,極盡奢華鋪排之能事。張居正覺得這是陋習,想恢復永樂時期的講求實效的經筵風格,但方纔馮保提了個頭,他就知道小皇上的經筵又得水行舊路了。

說話間值殿監、尚衣監、鐘鼓司三位管事牌子已進到室內,對着坐在上首的張居正與馮保一列兒跪了。馮保讓他們覓凳兒坐下,清咳了咳,說道:

“前幾日,爲萬歲爺出經筵的事,老朽找你們幾位議過。這件事,李太后有旨,今秋經筵,是萬歲爺登基後的第一次,要規制得像個樣兒。凡用的儀式,要添置的物件,都得想周全些。今兒個奉李太后之命,老朽請來了首輔張先生,你們做奴才的,都要把各自要辦的事向張先生稟報奏實,都聽明白了?”

“奴才明白。”三位太監一起欠身回答。

“好,那就分頭說吧。”馮保在太監們面前,舉手投足盡顯威嚴,他伸手指了指值殿監管事牌子,“王公公,你先說。”

王公公四十來歲,一看就是個篤實辦事兒的人,值殿監管各殿清掃陳設。王公公也不繞彎子,開口就道:

“文華殿裏的陳設,遵李太后懿旨,凡該更新的一律更新。奴才查點了一下,大部分物件庫中都有備件,但需重做的也有四件。一是御案,這得用黃梨木,四角包金;一是講案,也是用黃梨木,四角包銀;還有就是金交椅、金腳踏,金交椅承祖制,奴才不贅言。金腳踏高一尺二寸、寬兩尺、長三尺,這兩樣都得用純金。”

“金腳踏?”張居正一時沒有會過來,問道,“哪裏用的?”

王公公答:“御案御椅的製作有定規,不可更改。但那是根據成人設計,當今萬歲爺若是坐上去,兩條腿會懸着着不了地,所以,御椅底下,須得有腳踏。”

“那也不必用金子製作呀。”張居正突然提高嗓門兒。

“這……”

王公公支吾着,拿眼覷着馮保。馮保嘿嘿一笑,調侃地說:“老朽聽說

京城裏頭一些有錢人物,用的夜壺都是金制的,萬歲爺鐘鳴鼎食帝王家,用只金踏凳也只是平常事。”

張居正只覺得心火一躥一躥地難以遏制,但他到底還是忍住了,只平靜地問:

“這得用多少金子?”

“大概得兩百斤。”王公公答。

“張先生,太倉中有嗎?”馮保問。

張居正難堪地搖搖頭。馮保也不再追問,又用手指了指尚衣監管事牌子:

“胡公公,輪到你了。”

胡公公擡擡屁股算是禮敬,一開口,那副娘娘腔嗲得出奇:“奴才管的是萬歲爺的穿戴,萬歲爺出經筵,按規矩得穿袞冕玄衣裳。這套章服的規格,嘉靖八年就定下了。頭上的冠制是圓框烏紗帽,頂上有覆板,長二尺四寸、寬二尺二寸,玄表朱裏,前圓後方。前後各七彩珠玉十二旒,用黃赤青白黑紅六色玉製成玉珩、玉簪,導以朱纓,遮耳處則用兩顆蜜棗兒大小的祖母綠大玉珠,這是帽子。再說衣服,底色是玄色,底色上頭還得織出六色來。日月在肩,各徑五寸,星山在後,龍華在兩袖,長不掩裳。章裳是黃色,七幅。前三幅後四幅,連屬如帷。上頭的刺繡也是六章,分作四行,火宗荇藻爲二行,米黼黻爲二行。中間用單素紗做襯。領是青綠領,織黻文十二道。蔽膝與裳色一致。上繡龍一條,下繡火二道,繫於革帶。革帶前用玉,後無玉,以佩綬系而掩之。朱襪赤鞋,黃絛玄纓,結圭白玉。玉上刻山形……”

“好了,好了,”馮保大約看出張居正已經聽得不耐煩了,便打斷了胡公公的話,“這套章服怎麼承製,你依規矩就是,你只需說,這套衣服要花多少銀子?”

胡公公嚥了口唾沫,他很遺憾不能把話說完,抖不出肚中的學問,這會兒舔了舔嘴脣,答道:

“光那兩顆大祖母綠寶石,就得八千兩銀子。”

“一套制下來呢?”

“兩萬兩銀子。”

“唔,知道了,”馮保又轉向鐘鼓司管事牌子,“劉公公,現在該你說。”

自那一次小孌童事件發生後不久,馮保一出任司禮監掌印,頭一個就把鐘鼓司值事李厚義撤換下來,把他發配到南海子種菜,讓這位叫他向左不敢向右的劉公公接任。今天來的這三位太監,就他資歷最淺。所以,輪到他說話,就分外顯得拘謹:

“萬歲爺出經筵,攤到奴才名下的差事,就是朝樂。第一次大經筵,得用大樂。須得樂工四十八人。分工是引樂二人、簫四人、笙四人、琵琶六人、箜篌四人、杖鼓二十四人、大鼓二人、板二人。這四十八名樂工的穿戴,都是戴曲腳襆頭,穿紅羅生色畫花大袖衫,系塗金束帶,腳上是紅羅擁頂紅結子皁皮靴。樂工的訓練,前幾日就已開始,只是有些樂器得添置,還有那四十八套行頭,也得趕早兒備下。”

“這個花不了多少錢,撐破天二千兩銀子。”馮保一副“些許小事何足掛齒”的神態,“你們三位,把要添置的物件兒,所需銀兩,都填單兒寫好報上來。”

“回老先生,小的們都填好了。”

王公公帶頭摸出加蓋了值殿監關防的報單,餘下兩位也照樣做了。馮保接過看了看,說:

“沒你們的事兒了,去吧。”

三位公公磕頭而退。馮保把那三張報單遞給張居正,張居正認真看了一遍,說:

“這幾樣開銷加起來,又得五萬兩銀子。”

“該省的咱都省過了,這些是省不下來的,”馮保說着嘆了一口氣,“張先生你也知道,隆慶皇帝登基後第一次出經筵,總共花了三十萬兩銀子。除了文華殿修繕,主要是用在賞賜上。凡參與者都有程度不等的頒賜。這一回,慮着太倉空虛,老朽向李太后建言,一應賞賜就免了,總開銷只打到十萬。”

“這十萬兩銀子也很難籌到啊。”

張居正手撫額頭,心裏頭謀算着這筆開銷。他原意是想說服皇上,今秋的經筵不搞排場,節約從事,爲天下官民樹立個清廉簡樸的聖君形象。但現在看來,顯然還不是說這話的時候。那兩道繞過內閣的諭旨,始終是他心中的兩道陰影,這一疙瘩不解開,他做任何事都只能取個守勢。他這麼思慮着,馮保又在一旁說話了:

“張先生,咱就不相信你十萬兩銀子也籌不到,戶部上次給皇上申請胡椒蘇木折俸的題本中,不是說只需兩個月,今年的夏稅就可陸續解京嗎?”

“銀子還沒到,等着用銀子的請示移文,戶部已接了一大摞。”

“這個我相信,但任何時候,爲皇上用錢天經地義就該擺在第一。”馮保突然咳嗆起來,接着口風一轉,委婉說道,“張先生,咱倆也不是外人,關起門來說話沒人聽見。你說說,當時太倉裏只有二十萬兩銀子,高拱寧可得罪朱衡,不付潮白河的工程款,也要用來給李太后置頭面首飾。他能這樣做,你爲何不能?”

張居正只輕輕地“嗯”了一聲,沉思有頃,才答道:“多謝馮公公提醒,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只是戶部那頭,的確困難甚大。”

“戶部?”馮保冷笑一聲,伸手打開茶几上的紅木匣子,取出一份奏疏遞給張居正,說,“這是彈劾王國光的本子,你先看看。”

國朝公文制度:公事用題本,私事用奏本。奏本亦分兩種,奏公事者,以衙門堂官領銜呈上稱爲公本,以個人名義呈上稱爲手本。每種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紙大小規格皆有定製。現在馮保從匣子裏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長約七寸的奏本,一看就知道是手本。

張居正接過手本翻開一看,是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呈奏的,就胡椒蘇木折俸一事對王國光進行嚴厲彈劾。大意是說王國光出掌戶部,不思進取,不去思慮如何開源取銀充庫,反而自圖省便,以庫中積年陳貨胡椒蘇木折俸,導致兩京官員宦囊羞澀,竟日爲生計奔波,怨聲不絕於途;值新帝登基之初,出此下策,實乃離間君臣,渙散人心。政府無所作爲,朝廷體面盡失;因此懇請皇上,對王國光追伐罪責,以求正本清源收攬人心。

張居正把這個手本認認真真覽閱一遍,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不顯得慌張,也沒有看出生氣。因爲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宦海生涯幾十年,他一直處在政治鬥爭的漩渦,哪能看不透這裏面的伎倆。大凡對手要想扳倒朝中某位重臣,必欲先讓級別較低的言官寫一份彈劾奏疏上呈御前試試風向。如果聖意反對,則不過犧牲了一個馬前卒。如果聖意猶豫,則讓級別稍高的官員題本再上;若聖意仍是不決,則再讓高官上本,直至目的達到方鳴金收兵。現在,對手首先讓南京方面的言官發難。如果有隙可乘,第二步肯定是北京的言官出面了,跟在後頭的,還有十三道御史、十八衙門堂官佐貳。這一套把戲雖然簡單卻行之有效。張居正心下清楚,此事是否有個圓滿解決,關鍵要看李太后的態度。

“張先生,本子讀了,你有何想法?”馮保問。

張居正答道:“這些人借胡椒蘇木折俸鬧事,本意是離間君臣關係,反對京察。”

“老朽也是這樣看的,”馮保嘴角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笑意,說道,“張先生,只要太后和皇上對你信任不疑,隨那幫烏鴉嘴怎麼聒噪,也傷不着你一根毫毛。”

這話明是關心,暗含威脅。張居正不接這個話茬,只是說道:“僕正想寫帖進去懇求晉見皇上。”

“皇上也想見你。”

“啊?”

“但這幾日見不着。”

“爲何?”

“李太后不讓見。”

繞來繞去終於繞上了正題。張居正擔心地問:“馮公公,李太后對僕有了看法?”

“這,奴才不知。”馮保耍滑頭。

“李偉他們告狀,李太后好像很生氣。”

“啊,這倒有一點。所以,咱讓你學學高拱嘛。”馮保意味深長地說道,“今天咱來見你,除了經筵的事兒,再就是來傳李太后的旨意。你代太后爲《女誡》一書作的序,太后很滿意。這兩天五千冊書就會印好,分發到在京各衙門以及全國各府州縣。昨天下午,太后在東閣講了一個故事,讓老朽講給你聽。”

“啊?”張居正又是一驚。

馮保想了想,說道:“這個故事講的是唐朝的玄宗。這位皇上體諒大臣,賓禮故老,特別尊重姚崇。每次晉見,玄宗都會親自把姚崇送到門外。後來,玄宗升姚崇爲宰相。這姚崇爲人謹慎。一天,趁玄宗接見他,他就一個郎吏的序升問題向皇上請示。玄宗一雙眼睛望着殿中楹柱,看也不看姚崇一眼。姚崇再三言之,玄宗就是不表態。這一下姚崇慌了,很狼狽地退出大殿。待他一走,侍立丹墀之下的高力士奏道,‘陛下初承鴻業,宰臣請事,應當面言可否。而姚崇再三請示,陛下一言不發,也不拿眼看他,臣恐姚宰相必定大懼。’玄宗聽後答道,‘朕既然升任姚崇爲宰相,碰上大事他應該來奏,朕與他共決之。如郎署吏秩甚卑,他姚崇就該獨自決斷處理,何必來煩我呢。’高力士聽罷此言,瞅空兒跑到姚崇值房,把聖意告訴了他,姚崇一顆忐忑不安之心這才安定下來。自此大事上報,小事獨決,真正地做到了替皇上分憂,成爲一代名相。”

聽罷這段故事,張居正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玄宗與高力士的態度,比之今天,就是李太后和馮保的態度。也就是說,由於李太后的信任與馮保的斡旋,他這個首輔應該勇敢擔當起攝政的責任。張居正頓時如釋重負,肅然動容說道:

“方纔馮公公傳達李太后所講故事,典出唐人李德裕的《次柳氏舊聞》。於此可見,李太后讀書之寬,學問博洽。”

“李太后在宮中好讀書,最喜愛的是兩種書,佛經和史著。讀書做到了一日不輟。”說到這裏,馮保又問了一句,“張先生,李太后講的故事,你可明白了?”

“臣下明白,”張居正彷彿是在直接回答李太后的問話,故態度恭謹,“感謝李太后與皇上對下臣的信任,也感謝馮公公足德懷遠,鼎力相助。”

“老朽只做了分內之事,用不着感謝,”馮保謙遜了一句,接着說,“桂元清這摺子如何處置,你回去擬票進來。殺雞給猴看,不要手軟。”

“太后與皇上如此信任下臣,居正縱肝腦塗地也無以報答。”

張居正說着,禁不住哽咽起來。

“張先生的忠心,老奴回去就奏明太后與皇上,”馮保說到這裏,待張居正情緒稍稍穩定,他又問道,“經筵的事,咱如何回覆太后?”

“所需銀兩,僕儘快籌措。”張居正回答得很乾脆,看到馮保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又說道,“不過,不穀還有一個建議,請馮公公轉告太后。”

“好哇,啥建議。”

“皇上第一次出經筵,茲事體大,恐怕得慎重選擇一個黃道吉日。”

“張先生提得好,太后就信這個。”

說罷,兩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彼此剛要拱手作別,忽見張宏領了東廠掌作陳應鳳進來。

“你怎麼來了?”馮保驚問。

陳應鳳跪地稟告:“馮公公,小的特來知會,禮部儀制司主事童立本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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