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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借擬票宅揆開新政 得密札明月照愁心

早晨,張居正一到內閣,傳旨太監便前來向他傳達皇上的兩條口諭:第一,今秋的經筵推到十月十日舉行;第二,每見先生票本,墨跡光彩異常,香氣彌久,不知所用何墨,望告之。

聽了這兩條聖諭,張居正大喜過望,吩咐書辦賞給傳旨太監五兩銀子。傳旨太監來內閣傳旨多次,從未得到獎賞。張居正今日突然慷慨大方,令他十分驚奇,說了幾句感激的話,喜顛顛地走了。他哪裏知道,張居正爲了得到這道聖諭,花費了何等樣的心血。

那日在文華殿東室,馮保與張居正商量皇上經筵的事。對於十五萬兩銀子的開支,張居正知道硬抗不行,於是有意無意間提了一條建議,如此重大之事,一定得選個黃道吉日。馮保回宮向李太后作了稟報。李太后覺得張居正建議甚好,便在馮保的提議下微服出宮,去了李鐵嘴測字館。

先一天,當遊七從徐爵口中得知馮保與邱得用已去測字館,並探聽到了李太后決定親自前往的消息後,立馬就稟告了張居正。這位被眼下混亂的朝局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首輔,突然間看到了一線生機。他當即向遊七面授機宜,讓他連夜去找李鐵嘴。遊七遵主人之命,半夜三更敲開李鐵嘴的大門,告訴他,明天會有什麼什麼樣的人來他館裏測字,不管這母子二人報了什麼樣的字讓他測,他一定要做到兩樣:一是論及花錢之事,就說眼下無錢可花,若硬要花錢,則有災咎;二是若要選擇黃道吉日,則儘量往後拖。李鐵嘴開館二十多年,還從未遇到過這種事,出於職業道德與一己尊嚴,他完全可以拒絕這位陌生人的建議。但遊七的言談舉止,又讓他感到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猶豫再三,他問道:“咱爲何要這樣做?”遊七從懷中拿出一錠五十兩的紋銀放在桌上——這還是皇上那天頒賜給張居正的。遊七說:“按我說的去做,這個權作賞銀。”李鐵嘴居京師多年,認得這錠紋銀是內府出品,越發覺得這事蹊蹺。心想來者所求也不是什麼難事,加之有這大一錠紋銀可賺,便點頭應允下來。第二天他如計行事,展示他鐵嘴功夫,說話緊扣字意絲絲入扣,把遊七交代之事當成“玄機”說出,被李太后母子驚爲天人。當天夜裏,遊七又去李鐵嘴那裏討了回信,張居正聽了將信將疑。現在聽了這道聖諭,才相信李鐵嘴所言不誑。想到如此大的一個難關,竟能憑藉一個江湖藝人的油嘴度過,心裏頭不但不感到輕鬆,反而更增添了沉重的負疚感。

如果說第一條聖諭讓他心安,第二條聖諭更是令他難抑激動。問墨雖是小事,但從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又把他當“師傅”對待了。這小小的變化,預示着李太后對他曾一度動搖的信任感又重新恢復。他望了望乾清宮的方向,沐浴在燦爛秋陽下的紫禁城,此刻蔦蘿不動、纖塵不飛。他的心情頓時恬適下來,略一沉思,就援筆伸紙,寫出如下揭帖:

仰望吾皇陛下,臣張居正僅就聖諭問墨一事,恭答如下:

臣所用之墨,名水晶宮墨,蓋歙人汪廷器所制。廷器自號水晶宮客,家富而好文雅,與士大夫遊,每年制善墨相贈,然所制僅數十挺,故坊間無售。

曾聽友人言,水晶宮墨製法特精:用上好純正松煙,幹搗細篩,每一斤煙兌膠五兩,浸皮汁中,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既解膠,又益墨色。煙浸之後,又用雞子白五枚,珍珠麝香各一兩,皆別治合調,鐵臼中搗三萬杵,可過而不可少。

大凡墨以堅爲上,古墨以上黨松心爲煙,以代郡鹿角膠煎爲膏汁而和之,其堅如石。此爲易水人祖氏所創,祖氏乃唐之墨官也。其後有汪超者得祖氏真傳。唐末與其子延遷居來歙,此乃廷器先祖也。論者言廷器制墨其堅如玉,其香如蘭,其紋如犀,長不過尺,細如箸。用三年乃盡,其磨處邊際似刀,可以裁紙。用其墨書版牘,歲久牘朽而字不動,皆言其堅也。

寫到這裏,張居正把值房書辦姚曠喊了進來,問他:“所存水晶宮墨還有幾挺?”

“兩挺。”

“好。”

張居正答應一聲,又寫了下去:

臣所用水晶宮墨,從翰林院學士許國處得來。許爲歙人,學問精湛,爲士林推重。皇上經筵,臣所選講師三人,許國是其一也。臣所存水晶宮墨尚有兩挺,現呈獻皇上試用,若稱聖意,可諭旨歙州知府,列水晶宮墨爲專貢。張居正伏拜。

寫畢,張居正檢查兩遍並無紕漏,便吩咐姚曠:“你將這份揭帖連同那兩挺水晶宮墨封好,一併送到司禮監轉呈皇上。”

姚曠剛走,張居正身子都未挪動,就開始翻閱由司禮監送出的待擬票的奏疏。第一道奏疏,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施琅的獻言,其中一段寫道:

祖宗設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謂之法司,其責糾正官邪、清平獄訟也。設立東廠、錦衣衛,謂之詔獄,所以緝捕盜賊、詰問奸宄也。夫職業之廢,謂之曠官;職掌之奪,謂之侵官。今後凡貪官冤獄,仍責之法司提問辯明。若有隱情曲法,聽廠衛勘查報上。凡盜賊奸宄,仍責之廠衛緝訪捕獲,然必審問明白,送法司擬票報上。惟其法司與廠衛職責分明,方能事體允當,各衙值事不至混亂。

讀完這道奏疏,張居正放下,又拿起另一道來讀。這道奏疏是山東道御史謝柬之寫的《陳時事疏》:

……今民力日困,府庫日空,乞敕各部備查近來比隆慶初年相比情況:如吏部新增多少文職官吏,戶部新增各官並各王府俸祿幾何,禮部新增供應並祭祀賞賜等項各有多少,兵部之新增軍職並柴薪皁隸多少,工部新增工官並營造料價多少。各部應逐項清查總數上報,如此可以革冒濫貪墨之弊,量入爲出,止各衙門攀比妄費之心,懇望人主親加裁抑。

張居正一口氣讀完九道待擬票的奏疏,不但不感到累,反而覺得精神氣兒格外旺盛。這九道本子除了上述兩道,餘下七道,有三道就京城蘇州衚衕巡警鋪檔頭蔣二旺喫空額一事引發議論,建議清理天下營兵,重造簿籍。凡喫空額貪墨餉銀者,一律嚴懲;有兩道涉及理財,就清理全國各府州縣累年積欠課銀獻計;還有兩道希望聖上諭旨京師各大衙門盡去奢靡浮費之風,厲行節約,以省國用。這裏頭有一道摺子是光祿寺丞羅先吉所寫,言隆慶五至六年兩年間,由光祿寺進上供物用於皇上膳食並修齋等項器皿,共兩萬三千三百四十五件,內侍截留未出。羅先吉用詞尖刻,稱這等取物不還的做法,類同貪墨,望聖上發旨,將此等大批物件由尚膳監清理歸還。

不難看出,這九道奏疏雖議事各異,卻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揭露時弊、抨擊朝政。如今把它們擺在一起,就感到分量頗重。局外人哪能知曉,它們的出籠原也出自張居正的一片苦心。

卻說朱洪武創設的首輔制,與唐宋兩朝的宰相制度多有不同。首輔與宰相雖然地位差不多,但柄國方式卻差別甚大。宰相握有提調任免生殺予奪之權,而首輔名義上只不過是皇帝的顧問而已。他既不能提拔降黜任何一名官員,也不能調動一兵一卒,更不可能對各大衙門及全國各府州縣直接發號施令。但是,首輔也有一樣顯赫的權力,那就是擬票。國朝政事,無論大小,皆以皇上的聖旨爲準。但皇上的聖旨,除極少個例,一般都得送往內閣擬票。皇上同意這個擬票,就命司禮監照樣謄抄一遍,是謂批朱。皇上若不同意,仍得發回內閣重擬。有時候,皇上也可繞過內閣徑發“中旨”,但不可能經常這樣,大量的聖旨,還得照票批朱。這樣一來,首輔就可以通過擬票間接地控制朝綱政局。這樣一種執政方式,對皇上與首輔雙方均有制約。若雙方發生矛盾,失敗的只能是首輔。皇上雖不能更改這種先祖創立的公文制度,但他可以撤換首輔。因此,大凡想要有所作爲的首輔,首先要審時度勢,摸清皇上的脾性,用自己的觀點影響皇上。其次就是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訴相關官員,讓他們向皇上寫本呈奏,自己再來行使擬票權批准這一建言。高拱在任時,之所以能呼風喚雨獨攬朝局,就在於他既得寵於皇上,又有一大批門生故舊爲之效勞。張居正久居內閣,焉能不知箇中奧祕?他雖然痛恨朋黨,私下裏又不得不承認,如此體制之下,沒有朋黨必然一事無成。因此他給自己定了兩條原則:用術存正氣,結黨不營私。基於這一點,多年來他也用心結納同志,培植勢力。上任首輔兩個多月以來,他彷彿經歷了漫長的二十年。說嚴重一點,他每天都處在焦灼、希望、感奮與痛苦中。但作爲一個韜光養晦多年的人,他並沒有被這暫時的困境所嚇倒。就在童立本上吊之後,他感到形勢有可能發生轉變,經過深思熟慮,他向全國各地發出二十多封急信,收信人全都是他的門生故舊。他向他們密授機宜,教他們如何向皇上寫本進言。現在擺在他桌上的這九道奏疏,就是其中的第一批。皇上既然悉數發來內閣擬票,其態度不言自明。想到這一層,張居正不禁雙眸炯然,腦海裏頓時升騰起一個壯麗的憧憬:萬曆新政就要開始了!

於是,在極度的興奮中,他提筆擬票。

給施琅奏摺的擬票是:

國朝創設法司與廠衛,職責各有定製,着該衙門聽了,詔如議行。

給謝柬之《陳時弊疏》的擬票是:

這道疏切中時弊,着各部院大臣看了,詳議報來,不得延誤。

給光祿寺丞羅先吉呈疏的擬票是:

器皿偷盜昧沒之事,屢有發生,這都是孟衝任上事。所言器皿,應悉數歸還。今後遇着這等事,俱附寫驗入,尚膳監並各宮值日太監照數發出,如有損少,聽提督太監參奏。

剛擬了這三道票,張居正擱筆,才說閉目養一會兒神,忽聽得有人敲門。

“誰?”

“是我。”

姚曠推門而入。

“揭帖送進去了?”

“送了。”姚曠一臉緊張之色,畏葸說道,“首輔大人,出大事了。”

“何事?”

“羊尾巴衚衕燒起了大火。”

這場大火足足燒了大半天。風助火勢越燒越猛,虧得京師大營派了數百兵士趕來撲救,才把火勢控制住,薄暮時分完全熄滅。據初步統計,這場大火燒死官員五人,圍觀及住戶民衆二十四人,燒燬民房一百八十七間,踩傷燒傷的人數以百計。其中十幾個傷勢重者,也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童立本的棺材以及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兒,俱被燒成一堆黑炭。他的蒼頭老鄭在混亂中被踩死,侍妾桂兒被燒得體無完膚,躺在牀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羊尾巴衚衕變成了火葬場,生前懵懂愚鈍,死後受人利用的童立本,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有三十個人爲他陪葬。

大火燒得正盛時,張居正親臨現場察看火勢,並就救火事宜及善後處置做了一番緊張安排。直等到灰飛煙滅一片狼藉,被燒得衣不遮體毛髮俱焦的官員一個個被擡走,他才登轎離開。回來路上,他思慮着這件慘案究竟如何發生,應怎樣調查事發真相,處理善後事宜等問題。同時他又暗自慶幸,這場大火倒是幫了大忙。他現在可以放手去追究肇事者的責任而不必顧忌各種浮言詈議。想想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他不禁搖頭苦笑,心中忖道:“還是古人說得對,多行不義必自斃,惟蒼天不可欺也。”

一回到家,張居正就派人去找王篆。待他喫罷晚飯來到書房,堂役就進來稟報王篆已到,張居正吩咐傳他來書房會見。

剛落座,王篆就迫不及待地說:“首輔,今天的這場大火真是天遂人意。”

張居正儘管心有同感,但仍把臉色一沉,說道:“一場烈火燒死這麼多無辜,你身爲大臣,怎麼還能幸災樂禍?”

王篆本想拍馬屁,卻沒料到招來申斥,好在他臉皮厚,竟嘿嘿地乾笑着掩飾尷尬。

“外頭都有何輿情?”張居正又問。

王篆回答:“手下人的訪單都還沒有送上來,卑職來之前已經吩咐,一有密報,直接送來這裏。”

王篆手下有一幫便衣耳目,專門察訪京師各色人等動靜,雖不及馮保掌握的東廠權勢大,眼線廣,卻也讓京師官紳大戶感到莫大威脅。馮保的東廠本是直接爲皇上服務,蓋因皇上小,張居正實際上總攝朝綱,再加上與馮保打得火熱,所以,本來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覽閱的東廠訪單密札,馮保也會送一份給他。正因爲控制了兩條暗線,京城百官的一舉一動都在張居正的掌握之中。

王篆接着說:“這場大火把參加公祭的官員們都嚇蒙了。死的、傷的不說,僥倖逃出來的,也都成了驚弓之鳥。”

“魏學曾呢?”

“他燒得傷勢不輕,聽說他一連從火堆搶出了六個人,煙熏火燎暈倒過去,兵士用水把他澆醒了。他仍不肯走,堅持要和兵士們一起救火。他鬍子燒光了,臉上盡是大水泡。”

“魏學曾這個人與王希烈不可同日而語。”張居正心中很是欣賞魏學曾這股子敢作敢爲的英雄俠氣。

“楊博、葛守禮等,都稱讚魏學曾是一條漢子。”王篆隨話搭話。

“魏學曾現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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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在家裏,楊博老找來太醫給他療傷。不過,聽說他家門口已經有了一隊錦衣衛。”

“啊?”張居正大喫一驚。

錦衣衛同東廠一樣,也是直接歸皇上掌管。既然錦衣衛已出動,就證明皇上已知道此事,他猜想皇上一定是聽了馮保的話要嚴懲肇事者了。於是又問:

“王希烈呢?”

“他的傷勢不重,但聽說他得了驚嚇症,在家又哭又笑。”

“他家門口有錦衣衛嗎?”

“有,”王篆眨眨眼睛,討好地說,“首輔,錦衣衛出動,皇上聖意已是十分明朗。”

“唔,”張居正點點頭,深思着說,“今天這場火發生得有些蹊蹺,果真是觸怒天意?”

“京城秋燥,連狗鼻子都幹得流血。何況那些布扎紙糊的冥器,濺上一個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勢。”

“究竟是何原因發火,介東,你務必調查清楚。”

“是。”

兩人正說話時,司閽又報外頭有人要見王篆。王篆出去片刻回來,激動得臉色通紅,嚷道:“首輔,王希烈死了。”

“怎麼死的?”張居正驚問。

“懸樑自盡,這是卑職手下人剛剛得到的消息。”王篆輕蔑地說,“這個膿包,一看錦衣衛封了門,就知道自己罪責難逃,與其送進三法司讞獄問罪,倒不如自我了結。”

張居正答道:“自作孽,不可活。介東,關於這場火災始末情由,你連夜寫一個本子,明天一早送來內閣,轉奏皇上。”

“卑職遵命。”

王篆欠身回答。按理說他應起身告辭,但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挪步。

“你還有事嗎?”張居正問。

“有。”王篆伸頭朝門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說,“昨天,我去了一趟積香廬。”

“啊?”張居正這才記起在積香廬裏養病的玉娘,忙問道,“玉娘現在怎樣了?”

“她的眼睛可以模模糊糊地看點東西了。”

“很好,”張居正眼前浮現出玉娘美麗的倩影,一種溫情油然而生,他叮囑道,“還得加緊治療,爭取早日康復。《詩經》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娘雖有巧笑,但盼盼美目還得假以時日啊。”

“首輔說得是,”王篆隨聲附和,又道,“玉娘讓卑職帶信,她想見你。”

“是嗎?”張居正微微一笑,“等忙過了這陣子再說吧,你轉告她,這些時要靜心養病。”

“是。”

王篆準備退下,張居正又喊住他,問道:“介東,聽說蔣二旺關在刑部大牢,一天到晚喊冤枉。你說,應如何處置他?”

王篆早就知道張居正已鐵定了心懲處貪墨。蔣二旺是一個突破口,緊接着是楊用成,後面不知道還要牽出多大一串呢。他雖內心深處同情蔣二旺,但此刻卻狠着心說:

“他喊什麼冤枉?兩個空額吃了五年,這是鐵證如山的事。他雖然是卑職屬下,但卑職不護短,建議首輔給他嚴懲。”

“好一個介東,秉公爲國,不徇私情,這纔是循吏!”張居正稱讚了一句,接着說,“上次我已講過,你做得好,就給你升官。我說到做到,這次京察,兩京官員調動較大,我準備向皇上推薦你去揚州擔任操江御史,你意下如何?”

操江御史管理漕運,與同樣開府揚州的江淮鹽運使都是最令人眼熱的衙門。操江御史三品銜,這樣王篆不但官升一級,還得到了一個肥差。他雖然心中狂喜不已,嘴裏卻說道:

“卑職在京城,旦夕都能得到首輔指教,這一下去得遠了,豈不空落得慌?”

“這豈是大丈夫說的話,沒出息!”

張居正善意地罵了一句,揮揮手讓王篆退下。他起身走到書案前,打開擱在案上的一個卷宗,取出一張紙來,上面寫了二十幾個人名,都是兩京各衙門三品以上大臣——他準備向皇上建議提拔或降黜的人。此刻,他又瀏覽一遍:

刑部右侍郎曹金改任陝西巡撫

禮部左侍郎王希烈改任南京國子監監事

吏部左侍郎魏學曾改任四川巡撫

禮部右侍郎畢昭改任山西巡撫

都察院右都御史蔣孔蘇改任江西監察御史

兵部右侍郎粟承祿改任南京戶部右侍郎

刑部左侍郎劉一儒改任吏部左侍郎

戶部右侍郎陳瓚改任左侍郎

戶部左侍郎郭朝賓總督天下倉場

南京戶部右侍郎李晉改任雲南巡撫

湖南按察使李義河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江西巡撫潘季馴升任工部左侍郎

湖北巡撫汪伯昆升任兵部右侍郎

…………

看罷這張名單,張居正提筆勾去了王希烈的名字,又在魏學曾名下改爲“改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字樣。他正準備就這份名單給皇上寫一份密帖,遊七敲門進來稟道:

張居正起身到花廳相見,他笑着說:“孟真,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過從?”

劉一儒答道:“您初登首輔,政事千頭萬緒,卑職不便前來打攪。”

“老爺,您的親家劉大人來了。”

“人呢?”

“在花廳裏。”

張居正起身到花廳相見,剛一落座,他就笑着說:“孟真,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過從?”

自張居正出任首輔,幾乎所有湖廣老鄉都登門恭賀,惟獨劉一儒沒來過。此時劉一儒答道:“您初登首輔,政事千頭萬緒,卑職不便前來打攪。”

“親戚之間,不必過於拘禮。”

張居正溫和地責備,接着問了一些女兒女婿的家常話。張居正閉口不談今日的大火,劉一儒更不肯有片語關涉。扯過閒話,劉一儒吩咐隨從家人拎了一個錦匣進來,說道:“先生致位宰輔,實在是可喜可賀的一件大事,我一時想不到如何表達心意。前些時逛琉璃廠古董鋪,看到這件東西,就把它買下了,不知先生喜不喜歡。”說着解開絲帶,從錦匣裏小心翼翼捧出一隻尺五大小的鉢盂。張居正饒有興趣地上前觀看,這隻鉢盂乃陽羨紫砂製品,用爲水注。鉢盂兩邊之耳,左綴一綠菱角,右綴一淺紅荔枝,兩者之間,又綴了一枝淡黃如意。底盤上是兩隻纏繞着的黑螭龍虎。四爪伸開,恰成鉢盂的四足。虎腹上鐫有“熙寧二年”四字,原來是宋朝舊物。細看這些飾物,無不各肖其形,栩栩如生。按年代推斷,熙寧二年距今也有五百多年曆史了,這隻鉢盂卻保存完好,沒有一點損傷。

“唔,這是寶物,虧你孟真覓到。”張居正讚賞地說,“我早就定下規矩,禮物一概拒收,但這次我破例收下。”

劉一儒謝過,接着說:“我還有一事相求。”

“請講。”

“這次京察,我想離開刑部。”

張居正彷彿已經料到劉一儒會提出這個請求,說道:“孟真,聽說那天在童立本家門前,魏學曾指名道姓把你鄙夷一通,順便把我和王之誥都捎上了。”

“實有其事。”劉一儒回答,“刑部裏頭,告若是堂官,我是佐貳,確實有些不妥。”

“這事你不說,不穀也尋思要動一動。告若從南京調來出掌刑部,雖然是我的主意,但他的資歷名望,卻是朝廷上下一致首肯的。你這佐貳官,也不是我的裙帶關係當上去的,這一點,我不怕外人議論。我擔心的是兩個親家同處一部,遇事推讓都當好好先生,於公於私都不利。我本來就想趁這次京察調動你的職務。今天你來得正好,我要當面徵詢你的意見,京城各衙門,這次京察會空出很多位子,不知你願意去哪裏?”

一聽這話,劉一儒心中猛地一緊。外頭都說張居正借京察排除異己,他現在露嘴說出“會空出許多位子”,可見傳言不謬。聯想到這些時京城風風雨雨,他脫口說道:

“我願意去南京。”

“南京?你願意去南京?”張居正懷疑聽錯了,連聲問道。

“是的,我願意去南京。”劉一儒顯然已經考慮成熟,從容說道,“在自陳的手本中,愚職已將擔任刑部左侍郎兩年來的過錯得失向皇上陳述明白,並懇請皇上降黜使用。今天來找你,是想再次向你表明心跡,在下真的願意到南京,任一閒職足矣。”

劉一儒說得懇切,張居正心中升起一絲不快,怏怏說道:“我還準備舉薦你去吏部接替魏學曾,看來只得作罷。”劉一儒見目的已經達到,再待下去恐節外生枝,遂起身告辭。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張居正心中忖道:“這個劉一儒,畢竟也是清流作風。”一眼瞥見劉一儒留在案上的那隻古董,喊過遊七說道:“你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物件,綴上的這四件東西,不倫不類,八不相挨,也不知是何意義?”遊七端詳半天,忽然悟到什麼,正待開口卻又把話嚥了回去。

“你看出了什麼?”張居正追問。

“老爺,不好講。”遊七吞吞吐吐。

“但講無妨。”

見張居正有些不高興了,遊七不敢違拗,便說道:“老爺,這四件東西,綠菱角取一‘菱’字,紅荔枝取一‘荔’字,黃如意取一‘如’字,黑螭龍虎取一‘螭’字,加之這古董本身是一隻鉢盂,且取一個‘鉢’字放在中間,把這五個字連起來讀,其諧音就是:伶俐不如癡。”

聽完遊七的解說,張居正心下一沉,忖道:“劉一儒這哪是送什麼古董,而是假借名目極盡嘲諷之能事。”想到自己出任首輔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所作所爲,竟被親家看成是士林所不屑的“伶俐”之舉,不禁心下生寒。用官場語言講,“伶俐”就是乖巧,就是曲意媚上。而“癡”就是持重,就是風骨。就在一場大火之後,劉一儒送來這一句“箴言”,張居正感到受到莫大的侮辱和傷害。他真想拎起那隻鉢盂,狠命朝地上一摜。但手一伸出又改變了主意。他撫摸着這隻設色古巧傳世久遠的鉢盂,感慨萬千地說:

“遊七,把它擺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我要天天讀這個座右銘。”

遊七還未離開,司閽又急匆匆走進來,稟道:“老爺,廣西急報。”

“啊!”

張居正接過,一看關防就知是兩廣總督殷正茂的八百里馳傳密札,他迅即拆開來讀。殷正茂在密札中告知,五日前,他所率領的剿匪大軍已攻破水巖山中的匪巢,兩個叛首,韋銀豹被殺,黃朝猛被生擒。

看罷此札,張居正大喜。他負手走出花廳,忽聞得一陣馥郁的香氣。他問遊七:

“是不是後花園中的桂花開了?”

“是的,老爺,開得正旺呢!”遊七答道。

“啊,”張居正舉頭望月,但見一輪欲圓未圓的明月掛在幽邃的天幕。他突然記起還有三天就是中秋節,便吩咐道,“遊七,不要辜負滿庭芳香、一天明月,你去後花園中擺上茶點,請夫人出來,一同品花賞月。”

遊七領命而去,不過片刻,又有人來說徐爵求見。

“領他進來。”

言未畢而徐爵已擡腳進門,也不及寒暄,徐爵就給他帶來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今天上午公祭時的那場大火,是馮保指使東廠特務混在人羣中暗地點燃的。

張居正頓時愣了,木頭人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徐爵啥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老爺!”

遊七輕喊一聲把他驚醒,他扭頭問道:“你有何事?”

“後花園中的茶點已擺好,夫人已經入座了。”

張居正煩躁地一揮手,嘴中冷冰冰吐出兩個字:

“撤了!”

第二卷終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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