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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李國舅弄玄扮妖道 孫督造報憂啓釁端

“馮老公公到——”

一聲高亢的吆喝,穿過早晨的淡淡白霧,從廣袤鄉野間的大道上傳到白雲觀門前廣場,頓時引起一片騷動。先前這裏已黑壓壓落了一大片各色轎子,內中坐的都是身着貂袍的朱衣太監。他們早早兒來到這裏,爲的是迎候他們的主子。聽得吆喝,他們都慌忙鑽出轎來,伸長脖梗兒朝大路上瞻望。須臾間,只聽得一陣匆促的馬蹄,早有二十餘騎武弁馳進廣場。他們都頭戴圓帽腳蹬白靴,身穿圓領十二顆鈕釦直裰,一看打扮就知是東廠的番役。領頭的掌貼刑雖然穿着六品武官命服,但比起地上站着的這些內府貂璫來,身份還是矮了一大截。但他自恃是東廠的官員,有見官大一級的特殊身份,也不把貂璫們放在眼裏,只公事公辦地拱了拱手,說了一句:“公公們來得早。”然後就吩咐手下:“廣場上太亂,你們盯着些個。”

話音剛落,一長列氣勢森嚴的儀仗已是進了廣場。臨近山門,只見瓜斧號旗一刷兒閃開,遮轎的六把大金扇兩邊一分,亮出一乘八人擡的杏黃圍簾大暖轎來。頓時,廣場上靜得連掉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暖轎。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內侍走近前打起轎簾,大家夥兒先聽到一聲輕輕的卻頗顯威嚴的咳嗽,爲數不少的太監禁不住身子一哆嗦——這當兒,萬曆朝的赫赫“內相”、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馮保已是躬身出了轎門。

爲了今日的出行,馮保在穿戴上似乎用了心思,他並沒有穿官服,而是在貼身的水獺皮小襖外,罩了一件上等湖絲製作的絲綿道袍,腳蹬一雙羊羔皮的短靿靴,靴上的圓泡釘全用純金製作,代替了慣常的黃銅,頭上的暖帽用粹白的狐狸皮製成。這身打扮雖無官氣卻更顯得雍容華貴。加之他一張保養得很好的白皙的胖臉,舉手投足頤指氣使,都不得不讓人對他敬畏有加。就在他跨出轎門的這一剎那,衆貂璫好像羊見虎鼠見貓一般一起跪下,齊聲喊道:

“小的們恭候老公公。”

馮保也不言聲,只把手虛擡一下讓貂璫們平身,這時,一名站在臺階上的青衣道人朝山門內大喊一聲“奏樂——”,候了多時的道家樂手立馬兒絃索高奏響器齊鳴。更有十幾名小道人次第點燃手中舉着的纏滿鞭炮的長篙,噼裏啪啦炸了個昏天黑地。震得廣場上看熱鬧的人,個個都捂了耳朵。在肅穆的大內待久了,馮保不大習慣這種鬧哄哄的歡迎場面。鞭炮一響,他就站在原地不挪步,待鞭炮炸完樂聲停了,他才隨着迎候的道長聞天鶴進了山門。

京城四郊,名勝甚多,不可枚舉。單說畿南,舊有三大:遠郊有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裏大菩薩。近郊的第一大名勝即是西便門外二里許的這座白雲觀。

白雲觀,在道教裏頭素有“仙都”之稱,是全真道龍門派的祖庭。這座道觀始建於唐代,名天長觀,用來祀奉道教祖師爺老子。此後屢毀屢建屢建屢毀,名氣並不大。真正名聞遐邇是在著名道人丘處機來此掌院之後。這個丘處機是道教龍門派創始人,被成吉思汗奉爲“神仙”。元朝初年,在中國影響極大。他死後,每逢他的生辰正月十九日,京師庶民都會攜着香紙爆竹、三牲酒漿到白雲觀來致祭。久而久之相沿成習,正月十九也就成了京師人必過的燕九節。屆時白雲觀山門之外,廣場四周,各色帳篷帷屋都搭蓋起來,迤迤邐邐幾里路長。全國各地的全真道人都趕來這裏,或祭祀,或齋醮,或煉丹藥,或賣符篆,坐地論吉凶休咎、分曹談出世之業,鎮日間磬鉢起伏,道曲盈耳。在這股子仙氣繚繞之中,更有京城的紅男綠女紛至沓來,打情罵俏嬉鬧玩耍,或豔幟招搖或席地哄飲,日以繼夜聲勢不衰。還有那數以千計的小商小販,也莫不趕來這裏,肩着棍把兒賣糖葫蘆的、挑着溫火擔子賣蒸糕兒的,打酒賣茶、搖糖稱滷,應有盡有。至於日用百貨,從綢布衣服、几筵篋笥,到盤盂銅錫、古董字畫等瑣細之物,無不種類齊全塞滿道兒,從早到晚叫賣聲不絕於耳。因此,這緊接着元宵節之後的燕九節,又把京城的遊冶聲色熱鬧氣兒,喧喧鬧鬧延長了幾日。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這燕九節又添了一項內容,即宮內的太監們每到這一天,也必定轎馬塞道趕到白雲觀來祭奠一番。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一位沒根的貴璫考證出來,說丘處機出家之初的生日這一天,爲絕塵心竟然自閹。因此,太監們便把他認做本門“閹幫”的幫主,年年祭奠如儀,一絲兒也不馬虎。今年是馮保出掌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第二年,領銜主祭責無旁貸。較之前幾年,今天的場面就顯得格外鋪排與顯耀。

在道人陪侍與百十位貴璫的簇擁下,馮保走進了七層四柱氣勢軒昂的櫺星門。枋額上所書“洞天勝景”四字,乃嘉靖皇帝手跡。由此入觀,可分三路:中路依次有靈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閣與四御閣五重正殿,還有鍾、鼓二樓及豐真殿、儒仙殿;東路主要建築有南極殿、鬥姥閣與藏經樓;西路有呂祖殿、八仙殿、元君殿、元辰殿、祠堂院等。道觀後頭還有一座偌大花園,名雲集園。園內小橋浮綠,遊廊迷樹,亭閣掩映,山水纏綿,滿目皆是仙家情趣,故又有“小蓬萊”之稱。整個建築佔地有數百畝之多,且參差疏密井然有序。今日的白雲觀內,處處裝飾一新。石階砌玉,檐牙塗金;崔嵬殿閣流碧飛丹,雕牆畫壁熠熠生輝。如此蓬萊仙國,塵世瑤池,端的是龍紋虎脈,氣象萬千。站在櫺星門下的馮保,一看這些景緻,頓時心情一爽,問站在身邊的聞天鶴:

“聞道長,這道兒一塵不染,香客們怎樣進來拜神呢?”

聞天鶴恭敬回答:“啓稟馮老公公,貧道已得東廠指示,馮老公公在觀期間,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

馮保微微一笑,說:“道長知會錯了,咱是說,這麼潔淨的道兒,香客們一踩,不就髒了?”

“哦,是這樣,”聞天鶴緊張的心情稍有鬆弛,回道,“觀內有十幾個小道士隨時打掃,不至於污穢到哪裏。”

“這樣就好,不要糟蹋了仙境。”

說話間,一干人等已是款款走過窩風橋,穿過三重大殿,來到中路第四重大殿丘祖殿的門前。早在幾天前,徐爵就知會聞天鶴道長,馮保此次來白雲觀只祭祀丘祖,餘下各殿一律不進。知情人一聽便知,當今皇上聖母李太后一心向佛,與道教略不關涉,馮保跟着她,不敢越雷池一步。這本在情理之中,但對於白雲觀來講,多少有些遺憾。丘祖殿面闊五間,進深七楹,是白雲觀中最爲恢宏的單檐歇山式大殿。爲了這次祭祀,衆貂璫合夥捐了五千兩銀子裝修白雲觀,馮保單獨捐了兩千兩銀子裝修這座丘祖殿。眼下看去,只見迴廊藻井,飛檐礎柱,處處髹漆一新。殿中丘祖塑像也重新塗了金粉,愈覺富貴華麗。馮保跨進殿中,頓時道樂大作,衆貂璫三拜九叩,一切祭奠如儀。

卻說馮保跪在蒲團上還未起身,忽聽得門外頭傳來吵鬧之聲,兩個小內侍將他攙扶起來,他眼睛瞄着丘祖塑像,嘴中問道:

“什麼人喧譁?”

與馮保一起來的徐爵正準備派人出去查看,卻見東廠一黑靴小校飛快跑來稟報,說是園門外頭有一個瘋瘋癲癲的道人,非要闖進來不可。

“是個啥樣兒人?”馮保問。

小校回答:“說不上,頭上戴着一隻銅圈,箍住一頭亂髮,披着一件青色大氅,手上還舉着一面幡竿,上面書了‘替天行道’四字。”

馮保聽了皺眉,喝道:“這是何方妖道,且把他拿了,打着問話。”

言猶未了,只聽得門外有人嬉笑道:“馮老公公,不用打着問話,貧道已經來了。”

說話間,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已是閃身進門,站在馮保跟前,舞動着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馮保正想發作,一眼瞥見這人的音容笑貌很是熟悉,只是一時倉促記不清是誰,便狐疑問道:

“你是?”

來人齜牙一笑,把粘在臉上的亂髮往後攏了攏,揶揄道:“馮老公公,你這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馮保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武清伯李偉的獨生兒子、當今聖上萬歷小皇帝的嫡親母舅李高。他慌忙言道:

“哎呀呀,原來是國舅大人,看老夫這眼神兒,竟是這等的不濟,罪過,罪過!”

丘祖殿原不是會客的地方,幸好聞天鶴早在雲集園中備下了陳設典雅的齋房。馮保與李高走了進去,聞天鶴安排好茶點就退下了。馮保抿了一口滾熱的八寶茶,問道:

“國舅爺,你爲何要弄出這一身打扮來?”

“過節呀,”李高脫口回答,見馮保一時沒有領會,又補充道,“今兒個是燕九節,我這身打扮,你看像不像丘神仙下凡?”

說話間,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已是閃身進門,站在馮保跟前,舞動着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

這麼一說,馮保才恍然大悟。傳說每逢燕九節這一天,丘神仙就會喬裝打扮回到白雲觀來度化道衆,被他瞧中的人,就可以跟着他白日飛昇成爲仙人。丘神仙的化身,或是貧道,或是乞丐,或是娼女,或是盲叟,總之都是大千世界芸芸衆生中的下九流人物。京城中一些戚畹大戶膏粱子弟,逢着這一天,都會跑到白雲觀來向這些“賤民”佈施,如果碰巧從“賤民”中遇上一個丘神仙的化身,豈不是一本萬利的便宜事?不過,最樂於施捨的,還是內廷太監。這些人既認了丘祖爲本門幫主,當然就想着如何攀緣接福,一年就這一回,故都出手大方。因此就有一幫潑皮無賴,在這一日故意扮窮騙錢。李高顯然不屬於這種人,他之所以如此打扮,在馮保看來,純粹是閒得無聊找樂子,因此應付道:

“難怪你硬闖白雲觀,番役們不敢攔你,都怕你是下凡的丘神仙,得罪不起啊。”

李高也沒聽出馮保話中的揶揄,嬉笑答道:“方纔在白雲觀門外,咱這身行頭,着實還唬了不少人呢!你看,這是咱收的利市錢。”說罷,解開青色大氅,只見胸前還有一個褡褳,他解下來朝地上一抖,寶鈔、銅板和碎銀竟滾了一地,他嬉笑說道:“這些功德錢,咱捐給白雲觀了。”

瞧着李高這副癡不癡呆不呆的現世寶樣子,馮保心裏頭已是十二分的不愉快。李高資性就不是個讀書種子,仗着李太后這個姐姐,鎮日裏呼朋引類駕鷹逐犬,總是個不成器的紈絝子弟。如今萬曆皇帝登基,他這位國舅,更成了拳頭上跑馬糞門裏吹火的人物,越發地了不得。馮保雖然不喜歡這種人,但礙着李太后,也不敢得罪他。他不知李高闖進來找他有什麼事,只轉口問道:

“令尊武清伯大人這一向可好?”

李高聳了聳肩,揀了一塊黑脆脆的芝麻糕放進嘴中,一邊嚼一邊答道:

“好啥,一直心口疼!”

“啊,怎地沒聽說?”

“馮公公你深居大內,哪兒聽說去?”

“沒請太醫看看?”

“太醫都是些爛嘴龜子,哪能看咱爹的病。”李高口無遮攔,說話聲音比劈幹竹子還響,這會兒打了一個咳嗽,接着說,“咱爹的病,馮老公公你倒能治一半。”

“咱?”馮保不禁一怔,他聽出李高話中有話,便警覺問道,“武清伯究竟犯的啥病?”

“心病!”

“哦?”

馮保應了一聲,再不接腔。李高見他不再問了,索性自己捅了出來:“馮老公公,你說咱姐晉升太后都兩年了,咱爹爲何就不能水漲船高,從武清伯升上武清侯呢?”

一聽這話題兒,馮保總算明瞭李高此行的目的。就這件事,前年秋天李太后去昭寧寺進香時,武清伯當面向她提過要求。李太后當時敷衍過去,後來也沒有下文。他曾向張居正提過一次,不知出於何種原因這位首輔也是不置一辭,他就再也不好說什麼了。眼下見李高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他知道搪塞不過去,便回道:

“冊封的事是朝廷大禮,條條框框甚多,你姐姐李太后是天下第一等孝女,她何嘗不想自己的親爹封上侯爵,但禮法所限,她不好擅越。太后不開口,別人又哪敢胡亂從事。”

李高覺得這話不中聽,卻也不便發作。他心知肚明,自己雖貴爲國舅,但進宮一次也是難上加難。平素間往宮內頭傳話兒,還得靠這位手眼通天的內相,於是嚥了一口氣,說道:

“馮老公公,咱跟你直說了吧,如果不是前年的那一場大火,逼得王希烈上吊,咱爹的武清侯,恐怕已經到手了。”

“哦?”一聽見“火”字兒,馮保眼皮子直跳,“這王希烈就是活着,也未必能辦成此事。”

“爲啥?”

“他一個禮部侍郎,有多大的權力?”

“不管權力多大,王希烈畢竟當了多年的禮部左侍郎。朝廷一應禮法,他是爛熟於胸。他說過,常規不行尚可特例,咱姐本是貴妃,一下子拔成太后,與陳皇后扯平身份,這還不是特例?咱姐可以特例,咱爹爲何就不能特例?”

“國舅爺,你可不能這樣攀比,你姐姐畢竟是當今聖上的生母。”

“老公公不要忘了,當今聖上的生母可是咱爹的親生女兒。”李高說着又操起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使勁朝地上杵了杵,翻着白眼戧道,“咱爹的事兒辦不成,依咱看,就卡在一個人身上。”

“誰?”

“張居正。”

馮保當下就冷了臉,嗔道:“國舅爺,這話可不好隨便說的,首輔張先生是先帝信任的顧命大臣,你姐姐李太后對他深爲倚重。你如此說話,豈不讓你姐姐傷心?”

李高既不犟嘴,又不服氣,只嘟噥道:“花花轎兒人擡人,人家擡咱咱就擡人,人不擡咱咱也不擡人。”

馮保不想閒扯是非,擡了擡眼皮,勉強笑道:“國舅爺也不用說氣話,待瞅着機會,老夫再向太后請旨。”說着就有送客的意思。

李高連忙說道:“老公公不要理會錯了,咱今兒個大老遠趕來,並不是專爲找你生閒氣的,咱的正經事兒還沒說呢。”

“啊,你還有事?”

馮保剛擡起的屁股又重新落座,李高瞅了瞅門外,低聲說道:“老公公,咱爹想做件事兒,究竟如何做,讓咱找您老討個見識。”

“啥事兒?”馮保俯了俯身子。

李高瞅了瞅門外,神祕地說:“去年底,咱爹央人在滄州看了塊吉地,想修墳呢。”

李高話音一落,馮保就知道意思了,當今的老國丈,又要變着法兒向皇上伸手要錢了。按朝廷規矩,皇親國戚修建墳寢,朝廷可適當補助。既不是爲難事,馮保心下略寬,問道:

“武清伯修墳,好哇,擇的地怎麼樣?”

“說是塊好地,風水先生說,得把那架山整個兒買下來,山上有幾戶人家,得遷走。”

聽話聽音,馮保知道武清伯要獅子大張口了,便說:“江湖上的風水先生,多半是些混飯喫的,武清伯的吉地,要經過欽天監踏勘覈實。”

“咱爹說了,事情該怎麼辦,咱們按朝廷的章程,只是這花錢的事……”李高說到這裏把話頭打住,看了看馮保的臉色,又接着說,“咱爹說,請老公公您預先給咱姐

通個氣兒。”

“這個好辦,我回去就講。”馮保一口應承,又出主意道,“你回去告訴武清伯,他那裏先把本子寫好,通過宗人府送進宮裏頭。”

“多謝老公公了。”

李高正事談畢,見門口總有人晃來晃去,知道馮保還要會見別人,便道謝告辭。臨行前,他端起面前那盅八寶茶一飲而盡,隨手就把那隻薄胎的福祿壽青花盞朝地上一摔,“叭”的一聲茶水污了一地,馮保瞧着一地碎片,皺着眉頭問:

“國舅爺,這是爲啥?”

“圖個吉利,歲歲(碎碎)平安!”說罷扮了個鬼臉,仍舊揮舞着幡竿告辭走了。

他前腳剛出門,徐爵後腳就領了一個人進來。只見這人穿了一件墨色西洋布的絲綿直裰,絎邊用的是鵝子黃的蟒絨,罩在直裰外頭的裘襖是用荔枝紅的雲緞面料製成,頭上戴了一頂用犛牛尾毛織成的高檐桶子珍珠冠,腳上穿了一雙墨絨布襪兒,踩着雙千層底的蘇州官樣布鞋,系在腰間的帶子也是用加厚的墨色西洋布製成,上下滾了兩道細密的荔枝紅彩邊,帶頭絛子上的吊墜兒是一隻板栗大小的翡翠麒麟,這身華貴脫俗的打扮,立刻引起了馮保的注意。

來人一進門,就提了提直裰的下襬,在馮保面前小心翼翼地跪下納拜,振聲唱喏:“小可郝一標,叩見馮老公公。”

“起來起來,都老熟人了,講這客氣做甚。”馮保雖坐在椅子上不動身子,但笑容可掬,吩咐徐爵,“給郝員外看座。”

徐爵忙引着郝一標坐到馮保右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即便這位七彩霞老闆是京城裏頭富可敵國的首富,且平常與徐爵過從甚密,但真打真想見馮保一面卻也不易。去年聽說馮保要捐資修繕丘祖殿,郝一標主動提出代捐兩千兩銀子。馮保領了這份人情,因此,才肯在這白雲觀裏賞臉見他。

賓主坐定,小道人進來重沏了滾茶。馮保小呷一口,瞅着一身光鮮的郝一標,問道:

“郝員外,你這身直裰,是用何布料做成的?”

“西洋布。”郝一標恭敬回答。

“哪兒產的?”

“聽說是波斯國那邊過來的,但究竟是不是波斯國產的,小可一時也考證不出。”

“唔,波斯國,那是多遠的地頭兒啊!”馮保讚歎着說,然後若有所思地說道,“倭國的鳥布、高麗國的馬尾布,質量都好,常言道蘇松杭嘉四府衣被天下,爲啥就生產不出這等好布。”

“各國有各國的出產,彼等夷島番邦,雖是小國,卻也有稀世珍品。”郝一標儼然以行家的口氣回答。

馮保笑了笑,又道:“前年秋上,李太后選了你七彩霞的七八種布樣兒,已是十分的滿意,現在,可又有新的?”

“有是有,只是不知太后喜歡什麼樣兒的。”

“改一天,你把各種新鮮布料都送到宮裏頭,咱讓李太后親自挑選。”

“小可謹遵吩咐。”

說到這裏,馮保又把郝一標身上的衣服瞅了一遍,問:“你這西洋布,一縑值多少錢?”

“五十兩銀子。”

“這麼貴?”

該如何回答這一問,可叫郝一標犯了難:因自國朝以來,朝廷就有明禁,不準民間與外國通商。到了嘉靖朝,因爲東南沿海洋麪上海盜猖獗,時常有倭寇來犯,不但在海上劫掠船隻殺人越貨,更屢屢登陸騷擾,甚至攻城拔寨,爲害劇烈。嘉靖皇帝便下詔實行了最嚴厲的海禁。凡敢於與倭寇通商者,一經查出,不但貨物全繳焚燬,當事者本人還得處以大辟之刑,全家流放口外。隆慶朝後,海禁雖稍有鬆動,但海上貿易仍屬於禁止之列。一些商人爲利所趨,有時仍不免偷偷摸摸出海通商。這樣就面臨雙重危險:一是官府的追查,二是海盜的搶劫。這兩樣只要遇上一宗,立刻就會招致殺身之禍。但是,賺錢逐利是商人的天性,賠本的生意沒有一個人去做,只要能賺到大把的銀子還是有不少人甘冒殺頭的危險。郝一標便屬於後者。他在江浙一帶的外海經營私貨貿易已有四五個年頭了。爲了對付海盜,他招募了一批不怕死的強徒充當商船護衛,爲了貨物順利登岸,他收買了一大批臨海府縣的官員,打通了所有關節,總之是處處逢迎通行無阻。隆慶之後,南北二京爭奇鬥豔追慕浮華的風氣愈演愈烈。郝一標從海上弄回的各色外國布料,總是供不應求。聽說李太后也穿上了七彩霞的“倭布”,郝一標的生意越發地紅火了。儘管他的生意是一口價,一應布匹貴得離譜,也總沒個滯銷的時候。這會兒從馮保嘴中蹦出個“貴”字兒,他便眼皮子發跳。屏神靜氣一會兒,他自認爲斟酌透了,才小心答道:

“西洋布都是從海上弄回來的,風險大,所以貴。”

馮保早就知道郝一標海上販私大發橫財,作爲保護傘,他從中也得了不少好處。但他擔心郝一標太過張狂弄出事情來,便想趁機敲打敲打,他挪了挪身子,正顏說道:

“郝員外,你這些西洋布鳥布什麼的,雖然質量上乘,但畢竟來路不正,若認真追查下來,你恐怕也難逃干係,你也知道,朝廷從來都沒有取消過海禁。”

郝一標頓時額上滲出了冷汗,此時說什麼都不合適,他愣了一下,只乖巧應道:

“小可的生意,全賴馮公公扶持。”

“咱不扶持你有今日?”馮保在心裏頭嘀咕了一句,嘴裏卻說:“你要明白,豬嘴扎得住,人嘴扎不住啊!”

“馮公公所言極是,”郝一標做出一副依頭順腦的樣子,請教道,“小可尋思着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講吧。”

“馮公公是當今皇上的大伴,又深得太后的信任,何不向皇上建議,乾脆取消海禁。”

“拈根燈草,說得輕巧,”馮保嘴一撇,不以爲然地道,“海禁是朝廷大法,豈能輕易改動。再說,海禁於你郝員外,有哪門子不好?”

“這……”

郝一標解不透話中含義,一時語塞。馮保睨着他笑道:“海禁一取消,商賈們一窩蜂地跑到海上,只怕從此後,你的五十兩銀子一縑的西洋布,賤得就像蘿蔔白菜。”

“還是公公高瞻遠矚,”話一挑明,郝一標明白馮保的心還是向着他的,因此滿嘴恭維說道,“多謝公公照拂,讓小可做這獨門生意。”

一直陪伴在側的徐爵這時插了一句:“老郝,獨門生意可以做,但獨食兒不能喫。”

“這個自然,郝某再顢頇,也不敢少了馮公公的孝敬。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是至理。”

“你懂得這個理就好,”馮保優雅地看了看自己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怡然說道,“千萬不可學那些市儈,見了點銀子,好似蒼蠅見血。”

“公公教誨,郝某銘記在心,”郝一標說着,朝徐爵睃了一眼,見徐爵有鼓勵的意思,便鼓着勇氣說,“馮公公,小人還有一事相求。”

馮保擡擡下巴示意郝一標講。

郝一標言道:“小可聽說,每年三月,南京鰣魚廠的貢船就會屆時發運,經運河到北京。而且這貢船歸大內尚膳監管轄,地方官不能插手。”

馮保淺淺一笑,道:“嗬,你倒都弄得明白,你又想打什麼主意來着?”

“小人想在這貢船上搭載一些貨物。”

“什麼貨物?”

“在蘇杭二州採購的綢緞衣料。”

“郝員外又跟咱玩貓膩,直說了吧,是不是又從海上弄了些寶貝來?”

“是……是的。”郝一標尷尬地笑着。

馮保聽徐爵說過,去年,張居正曾致信漕運總督王篆,幫郝一標弄了兩條漕船,運了諸多海上私貨到京。須知漕船與內廷貢船從南京起運直到北京通州府的張家灣,沿途官府與榷場稅關都無權查驗,一趟下來,少繳一筆老大的榷稅不說,還不知省下多少通融費和各類勒索。這個中好處,馮保焉能不知,便問道:

“去年,首輔張先生不是幫你弄了兩條船嗎,今年你怎的又不去找他了?”

聽馮保口氣中似乎含了一絲醋意,郝一標趕緊辯解:“首輔大人去年是幫小可弄了兩條船,但他言明,這是對前年秋上我幫他收購胡椒蘇木的回報,下不爲例。”

“張先生知道你運的什麼嗎?”

“我告訴他是蘇杭綢緞。”

“南京鰣魚廠的貢船,一共才三條,而且都載得滿滿的,哪裏還能搭載貨物。”

“馮公公,您老只要發個話,天上星星都摘得下來,哪裏還在乎幾條貢船。”

“這事兒,回頭再議吧,”馮保伸了個懶腰,問徐爵,“咱來時,看到山門外支了幾裏地的帳篷,都是賣貨的?”

“是的,”徐爵坐得筆挺的身子微微一欠,笑着回道,“滿京城的商販,都趕來這裏趁燕九。”

“是否有古董攤兒?”

“有。”

“走,咱們去看看,郝員外,一起去吧?”

“好,”郝一標說着已是離座,用手撫了撫腰間晃動的那隻翡翠麒麟,大獻殷勤說道,“我來時見着了那些古董攤兒,也擺了些夏彝商鼎,唐宋名人字畫,只不知是真是假,馮公公是大行家,您去鑑定鑑定,若是真的碰上幾件,您都拿上,不拘價格小可一應付賬。”

“郝員外真大方啊!”

“老公公莫說見外話,錢本是身外之物。”

三人這麼說着,已是跨步出門。正要喚聞天鶴道長辭行,卻突然看見一個人跑進雲集園。只見這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穿着一襲小蟒朝天的玄色內五品補服,外套一件灰鼠皮的背甲,身體微胖疏眉淡目,看上去有幾分儒雅之氣。馮保定睛一看,不免驚道:

“這不是孫隆嗎?他怎麼跑這兒來了?”

說話間孫隆已氣喘吁吁跑到馮保跟前,雙腿一跪,稟道:“奴才孫隆,叩見老公公。”

此時的雲集園中,尚有不少太監在嬉鬧玩耍,孫隆的慌張樣子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園子裏頓時安靜了下來。卻說這孫隆也是太監中的新貴,他入宮前讀過兩年私塾,又在內書堂學了三年,同別的小內侍相比,他的特點是留心學問,好談掌故,於古董字畫多有愛好,因此很得馮保賞識。但因年輕資歷淺,在孟衝手上得不到重用,只在內監庫的丁字庫裏當了一名司庫,專管內廷紙墨筆硯的文具發放,是一份油鹽不進葷腥不沾的閒差。但孫隆人很機靈,那一日趁送箋紙之機到了馮保的值房,從懷中摸出一把摺扇來,雙手遞給馮保,言道:“奴才覓到一把扇子,請馮老公公賞鑑。”馮保接過一看,是一把十分陳舊的黃羅扇。有兩根扇骨已有了裂痕,黃羅也褪去了光澤,積了幾塊小紅斑。扇面上書有一詩:“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銷魂感舊遊。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態拂人頭。”字體亦草亦行,豐腴有致。落款兩字:李煜。馮保看過大驚,問:“這是南唐李後主的?”孫隆答道:“奴才喫不準,但宋人筆記中記載過這件事,這把扇叫慶奴黃羅扇,是李後主賜給宮女慶奴的。宋朝時,這扇子落在東京汴梁,也由內廷的中貴人收藏。”馮保又把摺扇仔細看了一遍,說道:“這是李後主的真跡,你是怎麼得到的?”“奴才那日清理庫藏,發現了這個。此後翻遍所有的冊簿均不見登記,是個無主兒的物件,因此便攜來這裏。老公公若覺有趣,就留下。”馮保本就愛不釋手,一聽此話也不推辭就收下了。過了些時日,他打聽到這把慶奴黃羅扇並不是宮中舊物,而是孫隆花二十兩銀子從古董市上買來的。對於一名小內侍來講,恐怕搜盡積蓄也很難湊足二十兩銀子,馮保嘴上不說,心裏頭對孫隆已是刮目相看。他不是看中區區二十兩銀子,而是看中孫隆這份孝敬之心。待他取代孟衝當了司禮監掌印後,一心要給孫隆謀個上等差事兒。年前,馮保奏明皇上,把內廷掌管的杭州織造局的掌印太監撤了,薦了孫隆前往接任。這內廷的織造局共有三個,一在蘇州,一在松江,一在杭州,杭州規模最大。這三個織造局專管內廷的絲綢布料供應,上至皇上后妃,下至婢女火者所用衣料以及皇上用作賞賜的緞帛均由此供給。織造局所給關防,均有“欽差”二字。因此,一應地方官員見了他們,管你幾品幾級,莫不縮脖兒避馬讓轎。孫隆得了這份美差,自是對馮保感激涕零。過罷元宵節,他就去馮保府上辭行,說是選了燕九節這一天動身前往杭州赴任。按理說,他這會兒應該到了張家灣運河碼頭,卻不知爲何又突然出現在白雲觀。

馮保讓孫隆平身,然後問他:“你不是今日動身嗎,怎麼又跑到這裏來了?”

孫隆喘息未定,哭喪着臉答道:“啓稟老公公,奴才遇到了一點兒麻煩。”

“什麼麻煩?”

“工部不肯移文。”

“啊,有這等事?”

馮保一雙眯眯眼突然睜大了,怔怔地望着孫隆。

卻說杭州、蘇州、松江三個織造局雖屬內廷管轄,但職責各有不同。杭州織造局主要是爲皇上製造“龍衣”。皇上平居的縹裳,大朝時的章服,祭祀時的冠冕等等,每年都得添置。“龍衣”造價昂貴,僅一套章服,就得花一萬多兩銀子。這次孫隆履任,按馮保的授意,呈上一份製造清單,各色質地的章服就有二十多套,加上其他各項,總共要耗費八十萬兩銀子之巨。小皇上也不深究,照樣頒旨允行。歷來規矩,三個內廷織造局用銀,一半由皇室支付,另一半由工部撥給。因此每年織造局用銀計劃,須得內廷織造局會同工部商量妥當後才報呈皇上。這次孫隆先請得聖意,再知會工部,這種做法已引起工部極度不滿。加之所請用銀高得離譜,比之隆慶皇帝時每年的四十萬兩銀子,高出一半還多,因此工部拒不移文。織造局雖是欽差,但地方州府於此項配合,只認工部移文。孫隆自恃聖旨在握,滿以爲工部移文是十拿九穩的事,誰知昨日進了工部衙門,卻碰了一鼻子灰。

聽完孫隆的陳述,馮保這才感覺到事先不同工部商量是一個失誤。其實,這個“失誤”是他故意所爲。他並不是不知道辦事章程,而是想提高司禮監的權力,意欲通過此事做一試探。

“工部你見着誰了?”馮保問。

“堂官朱衡。”孫隆答。

“這個老屎橛子。”馮保在心裏頭罵了一句,又問:“他不同意移文,說了些什麼?”

“這老倔頭態度傲慢,根本不和我細說緣由,只是說他就此事有奏本呈給皇上。”

“這樣的大事,你爲何昨天不來見咱?”馮保一下子惱了。

“昨天,奴才在工部守到天黑。”

“你真他孃的熊包!”馮保惡狠狠罵了一句,再也沒有了逛古董攤兒的雅興,一跺腳吩咐道,“備轎,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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