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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詢撫臣定清田大計 聞父喪感聖眷優渥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轉眼間到了萬曆五年的秋天。這天夜交亥時,一匹快馬自宣武門方向馳來,到了紗帽衚衕口,馬上騎客一捋繮繩,快馬兩隻前蹄頓時騰空。那人趁勢跳下馬鞍,向一個正好路過此地的路人打聽,張大學士府在何處?因這人濃重的南方口音,路人一連聽了三遍才弄清楚意思,便向衚衕口內一指,答道:“進去百十來步就是。”聽說這麼近了,那人不再騎馬,而是牽着馬大步流星走進紗帽衚衕。片刻之後,張居正的府邸大門便被這人擂得山響。

此刻,張居正府上客堂里正坐着兩位來訪的客人。一位是戶部尚書王國光,一位是山東巡撫楊本庵。爲何這樣兩個人湊到一塊兒來拜訪張居正呢?事情還得從一個月前的一份奏章說起。

從萬曆二年開始,整頓財政一直是張居正推行萬曆新政的主要內容,從子粒田徵稅到萬曆四年開始的馳驛制度的改革,都使朝廷得到了實惠。單說這個馳驛制度,大明開國後,承唐宋朝廷舊制,在全國各地建有數百個驛站。這些驛站負責在職官員的赴任及出差公幹的食宿接送,其費用由驛站據實上稟覈實報銷。而其長年供用的轎馬伕役,則就地徵派。驛站歸兵部管轄,管理驛站的官員叫驛丞,都是八品銜,亦是兵部提名吏部任命。朝廷設立驛站的初衷,本意是爲了公務簡便,提高辦事效率,但演變到後來就成了一種特權。入住驛站者,照例應有兵部發給的勘合作爲憑證。爲了發放簡便,兵部每年給在京各大衙門以及全國各府州衙門配發一定數額的勘合。持此勘合者,不單出門旅行有驛站接待,一路上轎馬官船都由驛站供給,臨行還由驛站送上一份禮銀。如此一來,一紙小小的勘合就成了官場上身份的象徵,一些高官大僚當路要人,不但自己享受勘合之便,甚至其家人僕役都能獲沾殊榮。因此,近二百多年來,這大明開國定下的驛遞制度,已日漸演變成國家財政的重大負擔,全國數百座官驛變成了官員們敲詐勒索遊飲宴樂的腐敗場所。張居正奏明皇上對驛遞制度進行了嚴厲整頓,對勘合的管理嚴之又嚴,規定凡因私旅行者一律不準馳驛,違令者嚴懲。官員們出門在外在官驛中享受慣了,突然不準使用,都深感不便。更重要的是,出一次遠門本是官員們撈外快的絕佳機會,如今不但沒有“禮金”收入,沿途住客店還得花去一大筆費用,因此引起了不少官員的不滿與牴觸,甚至有人給皇上寫本子,要求廢除這個剛剛實施的“驛傳之禁”。張居正決不肯通融,他深知整飭綱紀矯治腐敗的艱難,於是對敢於違禁者給予嚴懲。一年多來,因爲違反條例使用驛遞或騷擾驛站的官員,被他處分了五十幾個。最典型的例子有:大理寺卿趙悖郊遊,在京南驛吃了一頓招待筵席,被降職一級。按察使湯卿出京公幹,要驛站多撥三匹馬載其僕役並索要酒食,被連降三級。更甚者,是甘肅巡撫侯東萊的兒子擅自使用驛站,被言官糾彈。甘肅地處北疆前線,侯東萊又是制虜鎮邊屢建殊功的封疆大吏,因此有不少人替他說情,小皇上也想下旨“薄責之,下不爲例”,張居正卻堅決不同意,執意革去了侯東萊兒子的官蔭。對別人要求嚴格,對自己身邊的人更是管束得近於苛刻,他的兒子懋修回江陵參加鄉試,張居正讓他僱了一頭騾子騎着回去。他府上一個僕人外出辦事,把驛站的馬匹用過一回,他知道後,立即把這僕人綁至錦衣衛治罪,杖一百棍遣回原籍。

常言道“政治當明其號令,法令嚴執,不言而威”,由於張居正善用刑典,且完全不徇私情,一個爛了二百多年的驛遞制度,竟被他用一年的時間治理得秩序井然。不僅矯正了官員們據此而營私的痼弊,而且一年還能爲朝廷省下一百多萬兩銀子。

由於連續做成了幾件大事,再加之深得李太后和馮保的信任,張居正現在成了大明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首輔。在他的治理下,不但吏治清明,國家財政也徹底擺脫了困境。但他知道,近百年來積累下來的弊政,不可能在短短的幾年內全部芟除。民瘼輕重,吏弊深淺,錢糧多寡,強宗有無,諸多國事張居正都銘記於心,一旦發現問題,便及時糾察處理,決不肯拖延半日。

卻說上個月,戶科給事中溫加禮給皇上寫了一份奏章,彈劾山東巡撫楊本庵徵稅不力。隆慶年間,山東一直是糧稅大省,可是自萬曆二年之後,山東上交國庫的稅銀雖略有增加,但其在全國的排名卻由第五掉到了第十一名。而原來遠遠落在後面的如山西、湖廣等省卻晉升爲前八名。山東沃野千里,且近漕河灌溉之便,經過子粒田徵課等措施後,爲何稅賦卻不能大幅增收?溫加禮便把這責任歸咎於楊本庵。

張居正收到從小皇上那裏轉來的這份奏章後,極爲重視,吩咐手下把王國光召來會揖此事。其實,在讀到這份彈劾本子之前,王國光就已經注意到山東的問題。當年,王國光與楊本庵同在山西爲官,王爲撫臺,楊爲學政。因此王國光深知楊本庵的爲人,做事丁是丁卯是卯決沒有半點含糊,而且進取心也強。說他玩忽職守懈怠政務,於情理上說不過去。王國光猜想楊本庵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便建議張居正把楊本庵召進京城當面詢問。張居正也覺得派人前往調查再等他回來稟報,既費時,還不一定可靠,遂聽從王國光的建議,往山東撫衙發了一道加急諮文。楊本庵收到函件,焉敢怠慢,即刻束裝北上,他今天下午到京,先去戶部拜訪了老朋友王國光,然後隨王國光連夜來到張居正的府中。

楊本庵擔任山西學政時,張居正在禮部尚書任上,還是隆慶二年京城會試的主考官,因此兩人並不陌生,但也沒有私交。楊本庵這是第一次登張居正的家門。他本是有心人,一看這客堂明窗淨几,處處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就知道主人的心性,對卑鄙齷齪藏污納垢之事天生反感。張居正自當首輔後,爲避嫌疑,極少在家會見官員,但他知道楊本庵是王國光的朋友,故給了他一回面子。

茶過三巡,寒暄過後,張居正開口問道:“楊大人,戶科給事中溫加禮彈劾你的本子,想必你已看到。”

“下官動身進京之前就收到這道彈劾本子的副本,”楊本庵一談正事兒就挺直了身子,他看了看王國光,又補充道,“而且,稍後的邸報中,也將這本子全文刊登了出來。”

“溫加禮說的可有道理?”

“事實是真的。”

“那什麼是假的?”張居正逮住話縫兒問。

“說下官玩忽職守、政務懈怠,這一條是假的。”

“爲何不見你的辯疏上來?”

“首輔大人緊急諮文讓下官火速赴京,所以就擱下了,而且,這辯疏下官也無從落筆。”

“爲何?”

“唉,下官真是有難言之隱啊!”

楊本庵表現出一臉的無奈,兩人一開始談話就弄得氣氛很緊張。王國光擔心老朋友會錯過這次替自己辯解的好機會,便一旁攛掇道:

“中明兄,你有何難處,正可對首輔當面講清楚,省得讓人過話,說走了樣兒。”

楊本庵明白王國光的用意,他沉吟了一會兒,緩緩言道:“下官出撫山東三年,何不想擴大賦稅做出政績來,該增的稅都增了,普通納稅農戶十之八九都照額繳付稅銀,基本上沒有拖欠現象發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潛力,那就不是擴大稅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誰讓你楊本庵搜刮民脂民膏了,嗯?”張居正一拍茶几,怒氣衝衝斥道,“山西湖廣等省賦稅大幅增加,難道都是搜刮民脂民膏?這些省的撫臺,未必都是酷吏?”

“中明兄,你對首輔,怎好如此說話?”王國光也急了,趕緊打圓場。

楊本庵躲過張居正咄咄逼人的目光,也不爲方纔的話辯解,繼續言道:

“下官實不想在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身上再打主意,只要首輔大人能幫下官搬開壓在頭上的兩座大山,則山東賦稅,還可增加一半。”

“哦?”張居正陡然挺起身子,斂了怒容,急切地問,“請問哪兩座大山?”

“一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孫衍聖公孔尚賢,另一個是第七代陽武侯薛汴。”

一聽這兩個名字,張居正心裏咯噔了一下。作爲當朝首輔,他不一定對全國各地的勢豪大戶都瞭如指掌,但是,對孔尚賢與薛汴兩人,他卻並不陌生。卻說孔子被列爲“大成至聖先師”入文廟祭祠以來,這位聖人的直接後裔便被洪武皇帝冊封爲“衍聖公”。這一名爵世代世襲。如今的衍聖公孔尚賢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孫。另一個薛汴,是成祖皇帝的靖難功臣薛祿的七世孫。成祖登基後,封薛祿爲世襲陽武侯,其封地在山東。薛家在山東經營了七代,其勢力也是可想而知。

“這兩人怎麼了?”張居正問。

“衍聖公與陽武侯,在山東的勢豪大戶中,可謂是拔山扛鼎的人物。”楊本庵並不是糊塗官,論及地方上的事情,便恢復了他作爲封疆大吏的自信,“但這兩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撫衙奈何他們不得。先說衍聖公孔尚賢,在曲阜地方擁有大量的族人佃戶。朝廷規定衍聖公每年進京朝貢面聖一次,這孔尚賢趁此機會,讓族人佃戶替他準備禮品與盤纏,濫加科派。而且,每次進京,對沿途百姓大肆騷擾,所過之處,如同遭到強盜洗劫一般,府縣衙門若稍加制止,則受他百般呵斥。如此盤剝還不算,這位衍聖公還把沿途搜刮的貨物帶到北京販賣。每年來京一次,總得淹留數月,直到貨物賣完才啓程返鄉。孔子當年周遊各國,遊說禮教,惶惶如喪家之犬,卻不料他的後代子孫如孔尚賢者,竟魚肉百姓百般斂財,已成地方一大公害。再說陽武侯薛汴,他的先祖是靖難功臣,受封后定居山東,成祖皇帝賜給他的田地有數百頃。但是,歷六世之後,到了薛汴手下,這數百頃的子粒田只是薛家財富極小的一部分。一百多年來,薛家不斷添置購買土地,如今擁有的田地大約有數百萬畝。按朝廷舊制,皇上賞賜的子粒田免徵賦稅。薛家就是鑽了這個空子,兼併那麼多田畝,這麼多年沒交一絲一毫的賦稅。今年雖然皇上頒旨給子粒田徵收薄稅,但薛家田地十有八九不在子粒田數額之內,他所交稅項,只是九牛一毛。由於有這兩個人擋道,雖然朝廷施行了大得民心且又能增收稅賦的舉措,但在山東卻收效甚微。”

楊本庵一番陳詞,張居正與王國光兩人都聽得瞠目結舌。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當政不知行事難。張居正設身處地爲楊本庵一想,不禁爲自己方纔的急躁而略有後悔。這時,只聽得王國光說道:

“中明兄,你方纔這番講述,不穀聽了怵目驚心。只是有一件事咱還弄不明白,你說到衍聖公孔尚賢的問題,是他行爲不端巧意斂財,這跟賦稅有何關係?”

“只怪下官沒有說清楚,”楊本庵歉意地一笑,又補充道,“孔尚賢大量的財富,就來自於本該是朝廷收取的賦稅。”

“此話怎講?”

“一些刁民爲了躲避交稅,自願把田地交給孔尚賢管理。農戶變成無田戶,一經覈實後就不用交稅。而孔尚賢當了名義上的田主,農戶交薄租給他。把田租交給他,當然,這田租所納數額比交給朝廷的要少,不然,農戶們也不會玩這種‘寄田’的伎倆。因孔尚賢有免交田稅的特權,所以每年喫這種‘寄田’的租米,也是財源滾滾。”

“真是斂財有方啊!”張居正咬着牙,恨恨地罵了一句,“孔尚賢與薛汴如此劣跡斑斑,合省縉紳安能不反?”

“反什麼呀,”楊本庵苦笑了笑,“上樑不正下樑歪,一些勢豪大戶,正好仿效他們。”

“各級衙門呢?”

“衙門說到底,只能管老百姓,這些勢豪大戶,個個椅子背後都有人,得罪不起啊!”

“豈有此理!”張居正霍然站起,下意識地捋了捋飄然長鬚,嚷道,“新皇上都登基五年了,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怪事,真把人氣煞!”

“是啊,祖宗留下來的陋政,莫過於賜田。”王國光也氣惱地應聲說道,“不法縉紳鑽朝廷的空子,使賦稅大量流失,如今財富既不在國,也不在民,都被這些鳳子龍孫鯨吞淨盡。叔大兄,爲了能讓子粒田徵稅,你費盡心血,可是,和這些縉紳大戶非法佔有的田地相比,子粒田加徵的這一點稅銀,又算得了什麼?”

張居正沉重地點點頭,嘆道:“政治不明,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輔之過。楊本庵!”

“下官在!”

楊本庵趕緊站起來,張居正朝他走了兩步,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問道:

“你今天所言之事,是否全都鑿實?”

“全都是事實,下官敢用腦袋擔保。”

“好,你明天立即給皇上寫一道辯疏,力陳山東賦稅收繳不力的原因。”

“這……下官遵示。”

“還有,不穀問你,此一弊政根治之法在哪裏?”

“懲治這些不法權貴。”

“這有何用?”張居正一聲冷笑,“自周文王起,歷朝歷代對不法權貴都痛加懲治,可是,這不法權貴倒像是癩皮狗身上的蝨子,是越捉越多。”

“那……”

楊本庵語塞。張居正又轉頭問王國光,“汝觀兄,對山東的事,你

有何高見?”

遊七臉色蒼白,嘴脣抖動着不敢說話,只把隨他進來的一位漢子朝前推了推。

“你是誰?”張居正問。

“這樣的事不只是山東,如果認真糾察,恐怕每個省都能找出案例。”

“是啊,因此不穀想了一個根治之策。”

“啊?”王國光眼睛一亮,“請首輔明示。”

張居正伸出兩個指頭,斬釘截鐵言道:“就兩個字,清田!”

“清田?”

王國光與楊本庵兩人都一同叫了起來。

“對,在全國開展清丈田地,所有縉紳大戶是重點清查對象,一俟查出,立即追繳所逃全部賦稅。”

“好哇,”王國光一下子振奮起來,旋即又擔心地說,“首輔,如此一來,你可是與天下所有的縉紳大戶爲敵,這後果你想過沒有?”

“不穀早就說過,爲朝廷、爲天下蒼生計,我張居正早就做好了毀家殉國的準備。雖陷阱滿路,衆箭攢體,又有何懼?惟其如此,方能辦得成一兩件事體。”

作爲摯友,王國光多次聽到過張居正這種心志的表述,但楊本庵卻是第一次親耳聽到當朝宰輔爲國事如此不計個人安危,眼眶裏頓時噙了兩泡熱淚,他激動地說:

“首輔,你既下定決心,下官在此主動請纓,清丈田地,就從咱山東開始。”

“好,清丈田地是一項浩大工程,朝廷須得爲此事定下規則章程,究竟如何實施,汝觀兄你先找有關衙門會揖商量。”張居正說到這裏,忽見遊七慌慌張張跑進來,便轉頭問他,“你有何事?”

遊七臉色蒼白,嘴脣抖動着不敢說話,只把隨他進來的一位漢子朝前推了推。

“你是誰?”張居正問。

那漢子就是方纔在衚衕口問路的騎士,此時他朝張居正雙膝一跪,稟道:

“首輔大人,小的受您尊母老大人所託,從江陵趕來送信。”

“送什麼信?”

“令尊大人張老太爺已經仙逝。”

“什麼,你說什麼?”

“張老太爺已於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

張居正如遭五雷轟頂,嘴中不停地喃喃說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第二天早上,內閣院內靜靜悄悄。辰時已過,仍不見張居正的大轎來臨,這是張居正任首輔五年來第一次沒有按時入值點卯。不過,內閣大小官吏並不感到驚奇,因爲頭天夜裏,幾乎所有部院大臣都得到了張居正父親張文明在老家江陵病逝的消息。張居正遭此大喪,已是哀毀骨立,不來內閣上班原也在情理之中。呂調陽與張四維二位次輔,倒是都比平常早了半個時辰來到內閣,他們商議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趕快把這一消息奏報皇上。於是二人具名寫了一份揭帖,遣人匆匆投往大內。

外廷所有奏章條陳均需經過司禮監方可到達小皇上手中,這次也不例外。馮保也是一大早就趕到了司禮監值房。昨天半夜裏他就得到了張文明去世的消息,他本想趕早進入大內,把這一消息向李太后與小皇上稟報,轉而一想又不妥,此類事情,照例應由內閣開具條陳稟奏。他若提前奏聞,心細的李太后就會懷疑他與張居正的關係。所以,當他心急火燎等到了兩位輔臣寫來的揭帖後,便急匆匆趕到了乾清宮。

已年滿十五歲的萬曆皇帝朱翊鈞,雖然已於春上舉行了訂婚大禮,在兩宮皇太后的主持下,爲他選聘了錦衣衛千戶王偉的女兒爲妻,但他仍在生母李太后的嚴密監控之中。乾清宮正寢之室,擺了兩張牀,一張是朱翊鈞的,另一張則爲李太后所用,她與兒子對面而寢,怕的是兒子學壞,不能當一個英明君主。

這天早上李太后與朱翊鈞二人剛用罷早膳,正在敘茶,馮保稟報一聲跑了進來,跪下奏道:

“啓稟太后和皇上,閣臣呂調陽與張四維有緊急揭帖呈上。”

“說的什麼?念。”李太后令道。

馮保展開揭帖讀了下來:

啓稟皇上:臣等於昨夜得首輔張居正府中報信,得知張先生令尊張文明大人已與本月十三日病逝於湖廣江陵城家中,張先生聞訊哀慟不已,已穿孝服在家守制。

內閣輔臣呂調陽張四維伏奏

乍一聽到這道訃告,李太后一愣,旋即便見大滴大滴的清淚溢出她的眼眶。朱翊鈞已好長時間沒有見過母親的眼淚了,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微微顫抖着喊了一聲:

“母后!”

李太后眼中驀地閃現出五年前在這乾清宮中隆慶皇帝駕崩的一幕。那三位顧命大臣,高儀已死,高拱被逐,剩下的這一位張居正,又突然遭此大厄。她心頭一陣驚悸,她習慣地想把坐在身邊的朱翊鈞攬在懷中,但一見到朱翊鈞已長成英俊少年,再非當年的孩子,她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這當兒,貼身女婢趕緊上來替她揩拭眼淚,但眼淚越揩越多。

“太后,請節哀。”馮保跪在地上哀奏。

朱翊鈞不知如何安慰母親纔好,但經過五年的訓練,他已習慣於在任何時候不忘皇上的尊嚴。因此,他儘量壓下心中的慌亂,問馮保:

“大伴,兩位輔臣的揭帖中,言及張先生在家守制,這守制是什麼意思?”

“守制是洪武皇帝爺定下的規矩,”馮保小心翼翼地奏道,“凡在職官員,遭逢父母大喪,必須除去官職,回家丁憂三年,然後再復職,這一制度就叫守制。”

“這麼說,張先生要回家三年?”

“按朝廷大法,是得這樣!”

朱翊鈞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忙問李太后:“母后,張先生一定要回家守制嗎?”

李太后微微點了點頭,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她憂傷地說道:

“鈞兒,你想一想,眼下的萬曆王朝,如果沒有張先生,那會是什麼樣子?”

“這不可能,我是皇上,我不放張先生走。”

看到朱翊鈞執拗的樣子,李太后嘆了一口氣,說道:“張先生的去留是大事,也不是這一會兒半刻議得出結果來,眼下當務之急,是趕緊給張先生安撫。”

“大伴,這安撫可有章程?”朱翊鈞問馮保。

“有,皇上應頒諭旨撫卹,遣太監到張先生府上宣讀,而後再送些禮品去。”

“如此甚好,你現在就替朕擬一道諭旨。”

馮保領命,退下辦事去了。

一個時辰後,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鯨受小皇上之命,趕到紗帽衚衕傳旨。此時的張大學士府已是一片縞素,客堂也被臨時佈置成靈堂。聽說皇上旨意到,正在靈堂哭祭的張居正忙讓一應家人迴避。看着客堂懸起的這些挽幛,張鯨也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但他強忍住,從奏匣中拿出聖諭,對跪着的張居正念道:

朕今覽呂調陽、張四維二輔所奏,得知先生之父,棄世十餘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當不知何如也!然天降先生,非尋常者比。親承先帝付託,輔朕衝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靈,必是歡妥。今宜以朕爲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欽此。

張鯨剛一念完,張居正便伏地痛哭。小皇上這麼快頒旨對他宣慰,讓他大爲感動。張鯨本是馮保的心腹,見張居正哭得這樣傷心,他一時沒了主意,只得勸道:

“請張先生愛惜身體,你這樣哭,若是皇上知道了,不知又會多麼難過。”

聽了這話,張居正止住抽泣,從地上撐起身子,回到椅子上坐下。張鯨恭恭敬敬把聖旨送到張居正手上,又低聲說道:

“張先生,馮公公讓奴才稟告於您,他已給皇上出主意,讓皇上接見吏部尚書張瀚。”

“見他幹什麼?”張居正問。

“大概是爲先生守制的事兒吧,”張鯨一臉討好的神氣,“皇上要張瀚出面慰留先生。”

張居正心中怦然一動,自昨夜接到噩耗,他一直在極度悲慟之中。但哀號痛哭之時,他仍不忘考慮這一突然變故給自己帶來的影響。按規定他必須立即“守制”,如果這樣,他就得離開北京三年。如果真的這麼做了,那他嘔心瀝血推行的萬曆新政,無疑就會半途而廢。但不這樣做,又找不到恰當理由。現在聽說皇上決定慰留,他如同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看到一點亮光。但他不願在張鯨面前表露心情,只是微微一點頭表示知道了這件事。他讓張鯨稍等會兒,起身去了書房,從書桌抽屜裏抽出專用箋紙,工工整整寫了一段文字:

聞憂謝降諭宣慰疏

本月二十五日,得臣原籍家書,知臣父張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聞訃音,五內崩裂。

茲者,伏蒙皇上親灑宸翰,頒賜御札。該司禮監張鯨恭捧到臣私第。

臣不忠不孝,禍延臣父,乃蒙聖慈哀憐犬馬餘生,慰諭優渥。臣哀毀昏迷,不能措辭,惟有痛哭泣血而已。臣不勝激切哀感之至。

寫完這道疏文,張居正看過無誤,便又回到客堂交給張鯨帶回大內。

送走張鯨之後不久,在他名下幫辦的內閣中書姚曠又乘轎而來。這姚曠跟了他多年,感情自是非同一般。所以一進來,先撲倒在張文明老太爺的靈位前呼天搶地痛哭一番,然後才抹着眼淚,在遊七的帶領下走進張居正的書房。經過一整夜的折騰和這半日來的應酬,張居正已是乏極了,正想在書房的臥榻上打個盹兒,姚曠一來,他不得不又撐坐起身子。若是一般弔客,他倒不用見了,但姚曠卻是非見不可的,因爲他急於想知道內閣那邊的情形。

姚曠一進書房,喊了一聲“首輔大人”即欲跪下,張居正吩咐免禮讓他覓凳兒坐下,接着揉了揉酸澀的眼眶,問道:

“你來幹什麼?”

姚曠答:“是呂大人讓卑職前來,今日從大內發出奏本四封,都要票擬。呂大人與張大人兩位輔臣不敢做主,故讓卑職送到大人府上。”

姚曠說着就把那四封奏本拿出來放到書案上,看到這一堆黃綾卷封,張居正心中泛起一絲快意。五年來,內閣發出的每一道票擬都是由他起草。一個閣臣欲影響朝局,對各大衙門發號施令,其行使權力的方式就是擬票。皇上號令天下的聖旨,就在這擬票中產生。如今他守喪在家,呂調陽派人把奏本送來,可見兩位輔臣尚無非分之想。張居正排除了猜疑,嘴上卻說:

“本輔守制在家,讓呂閣老與張閣老代行擬票就是,何必送來家中。”

姚曠答道:“擬票乃當國大事,兩位閣老哪敢做主。”

張居正不置可否,卻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又道:“你去山東會館找找住在那裏的山東巡撫楊本庵大人,讓他儘快寫好辯疏,送呈皇上。”

“是。”姚曠領命,卻仍磨蹭着不走。

“你還有何事?”張居正問。

“有件事不知當不當說,”姚曠彷彿害怕隔牆有耳,壓低聲音說,“今兒下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到了內閣。”

“他去幹什麼?”

張居正嘴上這麼問,心下已起了猜疑。因皇朝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大凡某人登首輔之職,部院大臣都得前往恭賀。但第一個前往恭賀的,必定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皆因內閣首輔無一例外都是大學士出身,而翰林院掌院學士又是朝中詞臣之首,因此首先接受掌院學士的恭祝,對於新任首輔來說不僅僅是不可或缺的禮儀,而且也是深孚衆望士林歸心的象徵。姚曠久居內閣,自然也熟悉這一掌故,故特意把王錫爵去內閣的事情講出來。首輔一追問,他又答道:

“王錫爵一到內閣,就徑直去了呂閣老的值房。”

“啊?”

張居正心中泛起不祥的預感。按規矩,如果他回家守制,接任首輔一職的,必定是次輔呂調陽。王錫爵這麼快去拜訪他,是何用意?

正在張居正猜疑不決時,遊七忽又來報:“老爺,皇上又遣太監送禮物來了。”

剛送來宣慰諭旨,接着又送禮物,張居正心頭一熱。他對姚曠說:“你先回內閣,凡事盯着些個。”然後又整了整孝服匆匆回到客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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