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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議奪情天官思抗旨 陳利害皇上動威權

九月二十九日通政司發往各大衙門的邸報中,全文刊登了張居正的兩道疏文。第一道是《謝遣官賜賻疏》,文如下:

臣於本月二十五日聞臣父憂,今日欽奉聖旨,賜臣銀五百兩,紵絲十表裏,新鈔一萬貫,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樣碎香二十斤,蠟燭一百對,麻布五十匹。該司禮監隨堂太監魏朝恭捧到臣私第,臣謹叩頭祗領訖。

伏念臣犬馬微生,樗蒲賤質,事主不能效匡扶之力,事親不得盡菽水之歡,以致抱恨終天,雖生猶死。仰荷聖慈曲垂憫念,既奉慰諭之勤倦,茲又拜賜賚之隆渥,顧此殊恩,今昔罕覯。臣一家父子,歿者銜環結草,存者碎首捐軀,猶不足以仰報聖恩於萬一也。臣哀苦愚衷,昏迷罔措,仰天泣血,辭不能宣誠。不勝激切感戴之至。

萬曆五年九月二十七

這一道謝疏是寫給皇上的,另一道疏是寫給仁聖與慈聖兩位皇太后的,名曰《謝兩宮太后賜賻疏》:

臣於本月二十五日聞父憂,今日欽奉仁聖皇太后懿旨,賜臣銀五百兩,紵絲十表裏,新鈔一萬貫,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樣碎香二十斤,蠟燭一百對,麻布五十匹。該慈慶宮管事太監張仲舉恭捧到臣私第,臣謹叩頭祗領訖。

伏念臣罪惡深重,禍延臣父,以致抱恨終天,痛苦幾絕。仰荷慈恩垂憐犬馬殘生,諭慰諄切。又特頒厚賻,赫奕充庭。顧此殊恩,古今罕遇。臣一家父子,歿者銜環結草,存者捐軀殞首,猶不足以仰報慈恩於萬一也。臣哀苦愚衷,辭不能布誠。不勝激切仰戴之至。

可以想見,各大衙門收到邸報後,官員們爭先捧讀的情景。打從張居正接到訃告的時候起,京城裏就被這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大家議論的就是一件事:張居正是去還是留。

皇朝官員的丁憂守制制度,施行兩百多年從不曾更易。官員一得到家中訃告,循例都要立即向皇上寫本子乞求回家守制三年。皇上也會立即批覆,着吏部辦妥該官員開缺回籍事宜。如果皇上不允,則稱爲奪情,除了戰亂,這種事情極少發生。可是,張居正已得到訃告四天,卻還沒有上本皇上申請守制。今日邸報上刊載的兩道謝疏,也無半點丁憂之意。於是,一些好事的官員便猜詳這裏頭的種種可能。這天上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帶着部屬吳中行、趙用賢等人匆匆趕到位於六部街的吏部衙門,要求見吏部尚書張瀚。吏部尚書列部院大臣之首,稱爲天官,又稱冢宰。因掌握詮選拔擢之權,除公事外,平常極少在值房會見官員,即便是公事,四品以下官員也極難見到他。論級別,吳中行與趙用賢兩人均是五品侍讀,平常想見他連門都沒有。但掌院學士王錫爵親自前來,張瀚就不得不出面接見了。一來王錫爵是官居三品的詞臣領袖,人望極高;二來此人從不登門訪客,一般人想請他都請不到,安能將他拒之門外?

卻說張瀚將這一行人迎到值房坐定,他與王錫爵剛寒暄兩句,吳中行就迫不及待地插話說:

“冢宰大人,今日我們隨王大人前來拜訪您,爲的是首輔張大人的守制之事。”

張瀚一愣,他瞟了吳中行一眼,說道:“這種事情,你們爲何來找老夫?”

吳中行又問:“今日的邸報想必冢宰大人已看到了?”

“看過了。”張瀚故意輕描淡寫地回答。

“不知大人有何感想?”

問這句話的是趙用賢,他是個大胖子,說話呼哧呼哧喘粗氣。張瀚不喜歡這兩位年輕官員咄咄逼人的談話方式,便板着臉說道:

“如果老夫記得不差,你們兩位都是隆慶五年的進士。”

“是。”吳中行答。

“首輔張大人是你們的座主,你們今日說話的口氣,都不像是他的門生!”

“我們是他的門生,但卻進不了他的家門。”吳中行悻悻然回答,眼神裏溢出怨憤,接着又補了一句,“如今已被髮配到貴州都勻衛的劉臺,還不是首輔的門生!”

一提到劉臺這個名字,張瀚立刻就感到氣不順了。此人也是隆慶五年的進士,由於機靈幹練,很得張居正賞識。萬曆三年,張居正親自提名,將他從六品刑部主事任上拔擢爲四品遼東巡按。三十多歲就成了開府建衙的地方大員,可謂平步青雲。第二年秋上,遼東總兵李成梁擊潰韃靼犯邊之敵,斬首兩百餘級,劉臺搶着上本報功。按規矩,地方巡按不得貪冒軍功,向朝廷報捷是總督與巡撫分內之事,劉臺這一下犯了忌。他去遼東履任前,張居正曾單獨接見了他,要他虛心歷練政務,爲地方父老做幾件實事。此次談話用意明顯,就是希望劉臺做出政績來,以備日後重用。誰知劉臺到任後,就自恃有首輔這個大後臺,在同僚面前頤指氣使,弄得關係緊張。張居正聽到一些關於劉臺的風言風語,心中已對他這個凌辱撫臺的風憲官產生不滿,現在又見他違例報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便藉着這件事情,去信把劉臺痛斥一番。誰知劉臺是個只聽得好話聽不得調教的主兒,一收到這封信,他就以爲張居正要懲治他了。偏那時候,一連幾期的邸報上都登載有官員因違反馳驛條例而受懲處的消息。更有甚者,是他的江西同鄉付應禎御史因上本指責張居正苛政太嚴而遭到削官爲民的處分。劉臺心想:“與其讓你不明不白地罷了官,倒不如我先告你怙恩恃寵,把皇上當傀儡,把百官當僕役。”主意一定,他就寫了一封長達數千言的《劾張居正疏》寄往京城。此疏一出,立刻轟動京城。張居正讀此疏後,不勝駭異激憤滿胸,立即給皇上寫了一道辯疏,並申請卸去首輔職務。早朝時,張居正俯在丹墀下奏道:“遼東大捷,劉臺違制妄奏,法應降謫,臣請旨戒諭,而劉臺妄自驚疑,遂無顧忌發憤訐臣。且劉臺爲臣所取士,二百年來無門生劾師長者,計惟以去職謝之。”說罷伏地痛哭。小皇上親下御座把張居正扶起,再三慰留,當廷宣旨將劉臺械掠到京,廷杖八十棍後謫戍貴州都勻衛永不敘用。

去年,吏部發生的最大一宗事情莫過於“劉臺事件”,張瀚對這個忘恩負義疏於政事的劉臺也沒有什麼好感,所以處理起來並無心理障礙。現在見吳中行舊事重提,便沒好氣答道:

“劉臺咎由自取,首輔攤上這樣一個門生,實乃大不幸也。”

“劉臺做人確有缺陷,但他的《劾張居正疏》所列事實,也並非都是空穴來風。比如,禮科給事中陳吾德,因爲早朝時與同事們聊天,對首輔大人免掉京官過冬所發護耳一事說了幾句風涼話,被人告到他那裏,他立刻把陳吾德貶二級謫出京城,這算不算懷私泄憤擅作威福呢?”

聽這兩位侍讀的談話,張瀚已猜出了他們前來拜訪的用意。年輕官員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天官面前如此放肆,他恨不能把他們攆出門去。但礙於王錫爵的面子,他不便呵斥,只得對王錫爵說:

“王大人,你的兩位屬下初生牛犢,依老夫看,他們神態舉止不像詞臣,倒像是言官。”

王錫爵胸中雖無城府,但言辭甚短。他聽出張瀚語含諷刺,便肅容答道:

“冢宰大人,年輕人多憤激之詞,然也可理解,他們對首輔大人倒也無甚成見,只是守制一事牽涉朝廷大法,他們想來聽聽冢宰大人的意見。”

張瀚對王錫爵的辯解不以爲然。他覺得兩位年輕官員的行狀有沽名釣譽之嫌,便勸道:“年輕人,老夫知道你們的心思,想在守制問題上做做文章。老夫想勸告你們,萬不可爲博得虛名,而毀了自家前程。”

王錫爵聞聽此言,驚問道:“冢宰大人何出此言?”

張瀚頓了頓,又把在座的三位仔細看過一遍,才緩緩言道:“老夫年輕時也頗好名,爲了名,常常鋌而走險,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十分好笑。綜觀歷史,那麼多有名人物,有誰不是過眼雲煙?名人名人,因名而累人。單說五經中所載人物,《易》中載十三人,《書》一百一十三人,《詩》一百四十八人,《禮記》二百四十四人,《春秋》兩千五百四十二人,共三千六百人,從中挑其重者也不下三百人。今天,你們誰還記得這些人?倒是漢代新城三老、魯國兩生、壺關三老、洛陽令尹,皆不知其姓名,千載之下,後人尚懷念他們的風範,有名變成無名,無名反而有名,王大人,此中道理,不可不深思啊!”

張瀚因名而生感慨,引經據典把三個來訪者訓誡了一番。吳中行與趙用賢感到張瀚曲解了他們的來意,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但礙於輩分又不便爭辯。王錫爵畢竟在官場上待的時間久些,因而看得出張瀚這是故意“王顧左右而言他”。話不投機,他也不想在此久待,他來此的本意是想當面問清楚皇上對張居正守制的具體態度。因此起身告辭前,他只得硬着頭皮抄直問道:

“冢宰大人,愚職想打聽一件事。聽說皇上在平臺召見了您,要您勸說首輔奪情,可有此事?”

“有。”

張瀚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假裝飲茶,把頭低了下去。只聽得趙用賢搶着問:

“老天官打算怎麼辦?是遵旨還是抗旨?”

“我老了,並不想博名於青史。”

張瀚說完,已是站起身來,這是送客的意思,王錫爵他們只得怏怏退出。

一出吏部衙門,趙用賢就憤憤罵道:“張瀚這個老糊塗,貴爲天官,卻還是首輔的夾袋中人物。”

王錫爵嘆道:“我看張大人言語閃爍,似另有隱憂,也不必勉強他。”

吳中行出主意道:“到今天爲止,張首輔已有五天沒到內閣值班。乾脆,我們現在回翰林院,邀齊了同僚換了緋袍,都到內閣去。”

“幹嗎?”趙用賢問。

“你難道不知道皇朝更換首輔的規矩?”吳中行擠擠眼笑道,“前朝故事,首輔三天沒到內閣當值,次輔就可以按序遷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員們此時就該身穿緋袍前往祝賀。”

“你是說,咱們去祝賀呂閣老遷升?”

“我只是這樣想,能不能做,還須得王大人拍板定奪。”

王錫爵也是張居正爲小皇上選定的六位講臣之一,他與張居正本無私怨。他之所以反對張居正奪情,是覺得如果首輔違反守制條例,對於以孝治天下的皇朝來說無異於開了一個危險的先例。因爲皇朝兩百多年來,雖偶爾有奪情事例發生,但卻沒有一個首輔這樣做過。通過這幾天發生的情況判斷,張居正根本沒有回家守制的打算。爲貪戀祿位,竟置孝道而不顧,王錫爵覺得首輔的這一舉動不可容忍。這個一貫遠離是非的詞臣領袖,終於按捺不住,在吳中行、趙用賢一班僚屬的慫恿下四處活動,進行阻止張居正奪情的聯絡工作。眼下聽罷吳中行出的主意,他覺得這樣“激”一下,或可影響皇上的決策,於是頷首同意。

按下王錫爵一行不表,回頭再說張瀚。自送走王錫爵後,他就獨自坐在值房裏,愣瞧着屋頂出神。張瀚已年過六十,比張居正早一屆考中進士,也是朝中老臣了。他側身官場數十年來,並無大的建樹,亦無什麼過錯。憑資歷,在萬曆二年,他熬到了南京留都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在一般人看來,他在這位子待上幾年就該致仕回家頤養天年了,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爲。誰知時來運轉,在這一年,他突然接替楊博,來北京接任吏部尚書。這一任命宣佈之日,舉朝皆驚。因爲無論是講資歷還是講能力,這麼重要的位子都不會輪到他。朝中大臣都知道,這是張居正看中了他。張居正如此安排原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吏部尚書掌天下文武官員的銓選任用,事權重大,如果選一個能臣擔任此職,他就不便駕馭,內閣與吏部之間難免發生齟齷。吸取前朝教訓以及自身的經驗,他認爲吏部尚書的人選,應該是人品高於才能。這個人不能太有主見,可又必須是守口如瓶的謙謙君子。按圖索驥,張居正便看中了張瀚。

張瀚做夢都沒有想到快六十歲的人了居然還能撞大運,擔任六部尚書之首。他知道他的這一段發自老年的錦繡前程,完全是因爲張居正力排衆議青睞於他的原因,因此打從心眼兒裏對張居正感激涕零。上任三年來,無不對張居正言聽計從。甫一就職,他就看出張居正整飭吏治的決心,以及他重用循吏輕視清流的用人之道。他雖不是曲意逢迎,但也竭力推行。天下官職,每有一缺空出,張瀚都會請示張居正該由誰來接任。有時候,張居正提出的人選,他認爲不合適,但也不會提出反對意見。所以,名義上他是天官,實際上,一應人事大權都被張居正牢牢抓在手中。日子久了,張瀚有時候也感到痛苦。架空的滋味很是難受,夜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但無論是在人前還是在人後,他都沒有說過一句怨語,他總是提醒自己不要以“天官”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屬耳。因此,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絕不會自作主張而忤逆張居正。

過慣了這種表面尊貴暗裏受憋的日子,張瀚的一顆心已是麻木。但是,張居正父親的去世,卻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就在王錫爵帶着僚屬前來拜訪時,他的心裏頭正在倒海翻江呢。

卻說前日,小皇上聽了馮保的建議,在平臺單獨召見張瀚,希望他出面上書朝廷,勸說張居正奪情。馮保的這一建議,實在是保全皇上威權的萬全之策。皇上爲天下之主,想辦的事沒什麼辦不成的。但奪情事大,若皇上直接給張居正下旨,勢必會引起士林非議,這時,若讓吏部尚書張瀚出面上奏,皇上只是就他的奏本作個准予張居正奪情的批諭,則這件事所承受的風險便從皇上那裏移給了張瀚。辦成了,皇上不愧是社稷之君;辦不成,張瀚就是替罪羊。當然,願意給皇上寫本子慰留張居正的官員大有人在,但馮保慮着最合適的人選還是張瀚。一來張瀚爲天官,位高權重,說話有分量;二來處理官員的守制與否也是他吏部尚書分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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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親承小皇上的造膝之談,出得平臺,張瀚一路上暗暗叫苦。此後兩天來他一直被這件事困擾,不知如何辦理纔好。當他乍一聽到張居正父喪的訃告,內心的第一個反應是有一種解脫感,因爲他想到張居正馬上要回江陵老家守制,這位鐵面宰相一走,他這個天官就不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了。一個不敢奢望的幻想眼看就要變成現實,張瀚簡直有些欣欣然了。但是,小皇上這次談話,又再次讓他產生了幻滅感。他並不知曉皇上召見他是馮保的主意,他認爲皇上之所以要挽留張居正,是因爲他慮着自己尚無單獨柄政的能力。這幾年,張居正一直擔任“攝政王”的角色,天下人都看出這一點,只是沒有誰敢講出口而已。如今,皇上還離不開這個“攝政王”。張瀚一旦看清此中“玄機”,心下便痛苦不堪。按他做人的一貫秉性,此時他只須謹遵諭旨辦事,上折懇請皇上爲天下蒼生慰留張居正,則一切還是順風順水。他什麼都不會改變,依然可以深得皇上與首輔的信任,穩居高堂養尊處優。但他確實不願這樣做,這不僅僅是計較個人的恩怨得失利害關係,而是他固執地認爲:無論是從朝廷綱常還是從國家政局考慮,張居正都不應該奪情。

論綱常,皇朝以孝治天下,父母大孝若不丁憂守制,豈不是天倫淪喪?不守制就是不孝,對父母不孝,對皇上安能盡忠?不忠不孝之人,身膺宅揆之職,安能號令天下,讓士林歸心?此其一也;其二,論政局,目下北方九邊安寧,兩廣雖時有蟊賊造反,終無大礙。天下田賦充裕,老百姓安居樂業,經過四年的整治,吏治也很清明,值此國泰民安之際,張居正有何奪情的理由?

思來想去,張瀚決定抗旨。在王錫爵他們到訪之前,他就下定了決心,決不帶頭上書勸張居正奪情。但他不想把這個打算告訴王錫爵,他不肯和這幫文人攪在一起。他覺得他們煽乎這件事的目的是爲了出風頭,而他則是爲了維護朝廷的綱常和個人的操守。

就在他獨自一人在值房裏冥思苦想之時,書辦進來稟報,說是工部尚書李義河已到廨房,張瀚連忙走過去相迎。一進廨房,正在等候的李義河一看到他,便起身相揖,言道:

“張大人,聽說你找我?”

“李大人請坐。”張瀚熱情敘座,一邊看茶,一邊言道,“不穀找李大人來,是有一件事想麻煩你。”

“何事?”李義河問着就打了個茶嗝。

張瀚早上一入值房,就派人前往工部衙門請李義河過來敘談。李義河是張居正最信任的朋友,這已不是什麼祕密。張瀚找他來的目的,就是讓他給張居正帶信。這會兒,他字斟句酌說道:

“首輔家嚴辭世,不穀深表哀悼。”

“是啊,”李義河臉色黯淡,答道,“首輔一聞訃告,便在府中佈置了靈堂,僕已前往弔唁了兩次。”

“啊,”張瀚聽出李義河話中含有譏刺之意,埋怨他沒有及時前往拜祭。他也不解釋,而是宕開話頭說道,“首輔這幾日在家守制,盡人子孝道,皇上、兩宮皇太后也對他撫慰有加,君臣之義,令人景仰。”

李義河咂摸張瀚話中的意思,感到有些不對勁,便索性捅穿了問:

“聽說皇上前兩日在平臺接見了你?”

“是的。”張瀚知道瞞不過,回道,“皇上召見不穀,爲的是首輔守制的事。”

“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讓不穀上書,建議朝廷讓首輔奪情。”

“這好哇,”李義河興奮地說,“從目下情勢而論,朝廷不可一日無張居正。皇上英明睿智,看到這一點。張大人,你的本子是否已上奏?”

“沒有。”

“啊,”李義河盯着張瀚,擔心地問,“張大人,聽你的口氣,莫非……”

張瀚避開李義河探詢的目光,鼓起勇氣說道:“李大人,不穀今日找你來,就是想讓你給首輔傳個信兒。不穀經再三思慮,認爲勸首輔奪情不妥,因此不準備上書。”

“你?”李義河霍地站起身來,十分詫異地說,“張大人,首輔對你不薄,你怎麼能這樣?”

“李大人,這牽涉到朝廷綱常,不穀不敢懷私罔上,萬望李大人向首輔解釋。”

這幾日,張居正府上吊客不斷,張居正的幾個兒子在靈堂裏輪流守值,張居正穿着青衣角帶的孝服,待在書房裏處理公務,極少與弔客見面。這天剛喫過午飯,張居正才說小寐一會兒,忽見李義河冒冒失失闖進了書房。一看他的神情,張居正就猜想到發生了什麼事情,於是強打起精神,問道:

“幼滋兄,又碰到什麼事兒了?”

李義河屁股一落椅子,就開口罵道:“張瀚這個老糊塗,今兒個反水了。”

“反水?他怎麼反水?”張居正喫驚地問。

李義河便把上午與張瀚在吏部見面的情形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張居正聽罷,頓時就變了臉,冷笑着說道:

“他把我張居正當成貪戀祿位之人,以爲我不回家守制,是捨不得離開首輔這個寶座,真是天大的笑話。幼滋兄,你先看看這個。”

張居正說罷,拿起桌上一份奏章遞了過來。李義河接過一看,是山東巡撫楊本庵呈給皇上的一道辯疏。本子中對戶科給事中溫加禮彈劾他徵稅不力進行了辯解,並揭露陽武侯薛汴與衍聖公孔尚賢大肆侵佔土地藏匿不報的劣跡,建議皇上准予在山東重新清丈土地。這道本子本是楊本庵按張居正的授意寫出,如今已從皇上那裏送來內閣擬票。

李義河閱過後,垂下眼瞼想了想,問道:“叔大兄,皇上如果同意清丈田地,又豈僅限於山東?”

“是啊,要清丈田地,必定是全國統一部署的大事,是一個浩大工程。”

“這肯定又是你叔大兄的主意,此舉既可懲抑豪強,又可增收國家賦稅,乃社稷長治久安的大計。”李義河說着忽然打住話頭,皺着眉頭說,“只是你若回家守制,這件事肯定泡湯。”

“不穀思慮的正是此事。”張居正兩腮的肌肉有些僵硬,看得出他心中波瀾翻滾,“清丈土地,主要的對象是那些豪強大戶,朝廷諸多弊政,皆因這幫人胡作非爲所致,但若想削弱他們的特權,搬動他們的利益,談何容易。只有那些不避禍,不畏強權,不計千秋功罪的人,方能擔當此事。幼滋兄,你說說,今日天下,有誰肯如此行事?”

李義河脫口答道:“惟有你叔大兄,不然,天下百姓,不會稱你是鐵面宰相。”

“是啊!”張居正長吁一口氣,嘆道,“張瀚以爲我不肯守制是貪圖權位,這個誤解太大!”

“他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義河憤憤說道,“這些人,打着維護朝廷綱常的旗號,實際上是棄天下蒼生而不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別人管不得的事情,由他去吧。”張居正露出一臉的輕蔑,“只是不穀看錯了人,居然信任他這麼多年。”

李義河回道:“如果叔大兄下定決心清丈土地,則奪情事勢在必行。張瀚辜負皇上的期望,不肯出面慰留,乾脆,由我出面聯絡部院大臣來做這件事。”

“你出面不妥。”

“爲何?”

“人家都知道你我的關係,你出面慰留,難以服膺於天下士林。”

“如此說,王國光也不行。”

“對,他也不行。”張居正回答得肯定,“不穀平日做事,雖大刀闊斧不避嫌疑,但又何嘗不是如履薄冰。何況奪情這件事,更不能給那些清流留下什麼口實。”

“我知道了,相信我李義河會辦妥這件事。”

兩人又就一些具體事情密談了約一個時辰,李義河方告辭離去。他剛一走,張居正就命遊七去找徐爵,讓他把張瀚不肯出面上書慰留的消息迅速告知馮保。馮保本以爲讓張瀚上書是十拿九穩的事兒,卻沒想到病騾子也有尥蹄子的時候。他頓時感到事態嚴重,便連忙進了乾清宮,向李太后稟告此事。李太后吩咐手下太監把皇上從東暖閣喊來,一同商議此事。

“張瀚是張先生一手薦拔的人,平時倒十分謹慎,這次是誰給他灌了迷魂湯,竟發了糊塗,嗯?”李太后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盯着馮保問。不等回答,她又重重地補了一句,“難道他不知道,張先生是先帝欽定的顧命大臣嗎?”

馮保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陰陰地說:“大凡朝廷出一點事情,各路神仙都紛紛浮出水面。”

小皇上聽出話中有話,便問道:“張先生奪情事,京城裏都有什麼反應?”

“上午,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帶着十幾個屬下,都穿着大紅袍子,跑到內閣向呂閣老恭賀。”

“恭賀什麼?”

“恭賀他升遷首輔。”

李太后秀眉一豎,怒氣衝衝斥道:“這幫酸文人,怎麼會如此大膽?”

馮保解釋:“朝廷有規矩,首輔三天不當值,次輔順而遷之,就可以坐到首輔的位子上。”

“皇上還沒有頒旨,呂閣老就能當首輔了?”李太后望了望兒子,潑辣勁兒又上來了,“京城裏頭,讓張先生整治了幾年,官場上的邪氣兒都消失了。如今張先生的父親去世,他們又覺得有機可乘了。”

“屎殼郎拱糞堆,這是難免的事兒,”馮保不倫不類比喻了一句,又道,“這幾日,東廠報上的訪單,都是一些官員們暗中串聯的事兒,有些人想在張先生奪情一事上大做文章。”

“他們究竟想要怎樣?”

“擠走張先生,只要他一離開首輔之位,那一班搗蛋官員,就沒人制服得了。”

李太后覺得馮保的話有道理,便問小皇上:“鈞兒,你現在離得開張先生嗎?”

小皇上儘管已十五歲,但還不敢單獨柄政,因之對張居正倚之甚深。他答道:

“母后,朕還離不開張先生。”

“是啊,你雖然貴爲天子,畢竟還是孩子,”李太后一咬嘴脣,狠狠說道,“不能讓這些人胡鬧下去,張先生奪情之事,不容討論。”

“那,翰林院那幫詞臣如何處置?”馮保趁機問道。

“管這些小人物做甚?要懲治,就懲治張瀚。”

李太后這麼一說,小皇上立即附和,言道:“這張瀚竟敢抗旨,朕不能饒他。大伴,傳朕旨意,令他立即致仕。”

“奴才遵旨。”

馮保叩首退下,忙顛顛跑回司禮監擬旨去了。待他走後,小皇上問李太后:

“母后,兒爲天下慰留張先生,不知千秋萬代之後,黎民百姓會怎麼看我?”

李太后詫異地問:“鈞兒,你怎麼會這麼想?”

“孩兒畢竟是皇上,”朱翊鈞略略有些緊張地回答,“前朝那些皇上的功過是非,被張先生編成一本《帝鑑圖說》,作爲經筵的日課。因此,孩兒今日所做之事,如果稍有過錯,豈不被後人恥笑?”

李太后一聽這話笑了起來,問道:“你覺得讓張先生奪情,這件事錯了?”

“父死守制,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奪情,張先生就不能盡孝道,孩兒怕天下人說我寡恩。”

李太后搖搖頭,回答說:“鈞兒,你要記住,天下讀書人,最講究兩個字,一個字是忠,另一個字是孝。孝是對父母,忠是對皇上。如若忠孝不能兩全,做臣子的,首先就得盡忠。岳母在他兒子岳飛背上刻上‘精忠報國’四個字,就是這層意思。”

“那,孩兒在這件事上,不會遭到罵名?”

“不會,”李太后愛憐地看着兒子,和顏悅色地開釋道,“你如果留下一個奸臣,爲的是自己的聲色犬馬,而讓他奪情,後代人肯定會恥笑你。但你已說過,你是爲了天下蒼生而讓張先生奪情,這應該是英明君主的作爲。”

“有母后這句話,孩兒就放心了。”

朱翊鈞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他如此認真地思考問題,讓李太后深切地體會到兒子長大了,她感到興奮,又有些許惆悵。想了想,又給兒子出主意說:

“鈞兒,此次讓張先生奪情,一定會引起風波,明日讓張瀚致仕的旨意傳出去,恐怕會輿論大譁,你心裏頭一定要有個準備。”

“如果有人鬧事,該如何處置呢?”

“殺一儆百,你這個當皇上的,該使用威權的時候,決不能心慈手軟,用張先生的話說,就是不要行婦人之仁。”

李太后說話的時候,夕陽正好斜斜地照射進來,給她身後牆上掛着的那一幅刺繡的觀音菩薩像,塗上一層淡紅的光暈。

李太后搖搖頭,回答說:“鈞兒,你要記住,天下讀書人,最講究兩個字,一個字是忠,另一個字是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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