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言得到妥善安置，月桥也算松口气，只看着依旧怔痴的瑾妃，又愁上眉梢：“我们娘娘也真是可怜，原想着有了孩子日子也能添些欢声笑语，也算有了依靠，娘娘所求不多，得不得宠没有关系，只求在这个地方能有个亲人，如今却是一场空。自己差点丢了性命不说，凶手也没抓到，说那玉禾背后没有指使我是断然不信的，还有那个该死落跑了的太医，陛下也没个交代。”
东方永安来替瑾妃诊脉，与月桥双双往寝殿走：“这话你与我说说就好，可千万别被他人听见了。”
“我知晓，正因为是你我才说。一下子从满怀希望跌到绝望深渊，若是我也崩溃了，娘娘这个病症恐怕不是药石能治好，还是请你想想别的办法才好，不然再这样下去只怕人就真痴傻了。”
说话间，两人走入内殿，瑾妃如往常的每一日呆坐在床榻上，倚着床柱，神情木然，嘴唇蠕动，只没有声音，也不知嗫嚅什么。“你看，娘娘每日就这样了，我们都好担心，可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她抓住东方永安的手，“我知你妙点子最是多，帮帮娘娘吧，如今她能倚靠的只有你了。”
东方永安默叹口气：“身上病痛可治，心上病痛却难医。”
“娘娘现在就好似那易碎的瓷玩偶，说不得碰不得，半点刺激不得，不晓得哪句话哪个动作就让她碎了，因此内殿都是我亲自打理，不敢让别人靠近半步，就怕她们冒失。”
“刺激……”东方永安的眼倏尔一亮，“有句话叫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月桥被唬得一愣：“你说的这话怪吓人的，要如何破立？”
“你听我说……”
片刻月桥出来吩咐一众小宫女将先前给幼儿缝制的衣衫鞋帽，买的摇鼓玩具，所有的一切全都抱到内殿来。众人心戚戚问月桥：“这是要干什么？”月桥挥退她们走到东方永安跟前道：“行不行？自从出事，这些东西咱们都是能藏多远藏多远，连根绣线都不敢让娘娘瞧见，你这……”她心慌得厉害。
东方永安将东西尽数抱到瑾妃床前：“若是能让她大哭一场，多半就行的吧，别站着了，来帮忙。”
“什么叫多半，哪怕你骗骗我，叫我安心点也好。”
两人将东西堆叠好，又找来一只水缸口大的铜盆，东方永安吹然火折子拿起一件小袄子点燃丢进铜盆，一边道：“可怜的孩子，没人管没人问，爹不疼娘不爱的，只怕过个奈何桥也没钱给鬼差，挨欺负的份。我这个跟你无亲无故的念起你来，给你捎点衣物，也好叫你有件衣穿有双鞋蹬。你问你的娘亲？她是顾不得你了，你就认命吧。”说着又丢进去一双小鞋。
月桥在旁边亦是附和：“你不要怪你娘亲，她太伤心了。你们虽母子缘浅，若是能够，还是回来看看她吧。”
“看什么呢？爹不疼就罢了，你此番去了，你娘亲可有为你做过一星半点？说得好听是太伤心，说得难听还不是只顾着自己，沉浸在自己悲伤里，可有见过你最后一面，送你最后一程？”说到最后一面，月桥朝她使眼色，别说瑾妃呆傻，即便不呆傻也是不能让她见的。东方永安眨个眼摇摇头继续道：“没有！说爱你，说为你伤心到底还不是为她自己！这母亲不要也罢，拿了这点衣物自己就好生走了吧！用不着回来瞧，她反正也没念着你！”她语气高昂，甚至故作怨愤，转头瞧瑾妃，对方眼皮却仍是一眨不眨。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堆叠的东西逐渐被烧完，火焰高高窜起，映入二人眼中，东方永安逐渐沉默，而月桥眼眸含泪。她擦擦眼角，小声道：“怎么还没反应，我看不行。”
东方永安瞧一眼仍旧木讷的瑾妃，心头火气窜起，跳起来将剩下的小儿物品一股脑全丢进火中：“既然没人在意，那就全烧了好了！看到没？她根本不爱你！你来过的最后一点痕迹就要被抹去了，她依然无动于衷！”她一面念叨着‘全烧了’一面四顾，发现瑾妃手中还有一只虎头帽，旋风似的过去一把抢过作势丢进铜盆。“不是不在乎吗？不是不要活了吗？那就一个也别留！”
瑾妃眼角流下泪，陡然暴跳而起直往铜盆冲去，不管不顾就要冲进火中，被东方永安眼疾手快抓住。“为什么要都烧了，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我？谁说我不在意！谁说我不爱他，我就是太爱他，太爱……”她死命挣扎，东方永安则死命钳住她手臂，不让她靠近一步。
火焰在眼里、心里燃烧，将难以承受的悲痛烧成无尽泪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瑾妃望着通红无情、吞噬了她念想的火舌慢慢滑落，跌坐在地上。“都怪我，连你最后一面也未见，最后一程也没去送，让你孤零零来，孤零零去。我不配做你母亲，你走了，再也不会来看我了！”
月桥看东方永安一眼：“原来你的话，娘娘都听见了。”
东方永安蹲下身：“那是气你的，他会来看你的，哪怕他只在你肚子里一日，你也是他的母亲。”
瑾妃不住摇头，泣不成声：“不会，他不会来的，他一定气我没用没能保护好他，所以这些日子从来也没有入过梦。”
她将藏在背后的虎头帽拿出来放到她怀里，指着她胸口心脏的位置：“那就让他住在这里，永远！”瑾妃抬头，似是懵懂。“只要你愿意，他就永远在你心里没有离去。死亡者，失去性命是死，被人忘记才是亡。你不想好好活着，是要他随你一起而亡吗？”
瑾妃盯着她良久不发一言，然后闭上眼，最后一滴泪滑落，她知道她会活着了，因为她的眼底浮上了，哪怕一丝的光亮。
几日后东方永安再次踏入飞絮宫，月桥正在给瑾妃喂小米粥，瞧见她来瑾妃率先出声：“你这个医师是否太不称职，不该每日关注病人的病情吗？”
“每天来？那可不行，娘娘知道我可也是个大忙人，有很多事情要做，比方，今日天这么好，就适合出去晒个太阳，骑个马。”
“若是天不好呢？”
“那就适合睡个觉，所以我的时间也是安排得满满的呢，娘娘若是想每天见到我，那就得，”她伸手比划一下，“多给点小费了，看在钱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多跑几趟。”
瑾妃招手，她凑过去，冷不丁被她一手指扣在脑袋上，又抓起一把蜜饯塞进她手中：“行了，今日份的小……小什么来着？”
她塞一只蜜饯嘴里笑：“小费。”瞅两眼发现虎头帽没在瑾妃身边，问道，“那只帽子收起来了？”瑾妃点头。
“您不需要了？”
瑾妃按住心口：“他在我这里了。”两人会心一笑。
看了诊又坐了一会儿东方永安离去。她走后，瑾妃敛起笑容，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朝月桥道：“那份名单呢？”月桥从柜子中翻出名单递给她，她吩咐，“去将人都带过来。”
不多时洛施施信件中提到的人都被押入殿中，瑾妃斜靠着身子看着底下瑟瑟发抖的几人淡淡道：“伏瑟给了你们多少好处？”那几人不住磕头：“娘娘，奴婢们是冤枉的，您不能听信小人谗言。”
瑾妃哼笑：“冤枉？若你们真是冤枉，就到阎王处告我吧！”说罢手一挥，太监们上来将几个奴婢各自按在椅子上。月桥脸色微变：“娘娘是要在这里？怕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这便是本宫给伏瑟的第一个回应。动手！”
一声动手，宫女捧着桑皮纸与水过来，太监们将纸沾水贴到受刑之人脸上，整张脸全部盖住，一张复一张，直到受刑的几个奴婢不再挣扎。
无声无息，几人就断了气。月桥命人将尸首抬出去，又将殿中清理干净，扶着瑾妃躺下。瑾妃望着帷幕顶幽幽道：“月桥，你是不是被本宫吓到了？”不待她回答，又自顾自叹口气，“本宫多希望每一场改变都是自愿的。”
12月中旬，随着大雪消融，沉闷的气息退去，又因年关将近，宫中添了一股喜气。瑾妃也日渐好起来，能下床走动，面上也经常现出笑容了。东方永安很惊讶于即便提起皇帝，她也已恢复如初的柔情似水，甚至她说若有机会，仍然愿意再为皇帝孕育一个孩子。她向他人提起时，眼中甚至很是期待，在旁人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在东方永安看来却只觉丝丝寒气直从背后升起。因她已经告诉过瑾妃身体受损，恐难再孕。
而那时瑾妃的回答亦是：“我不再需要了。”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瑾妃的笑语拉回她飘游的思绪。
“没什么。”她扶着她在院子里缓步走着。
忽有一仆从进来禀报说东宫来人叫程秀回去，东方永安以为李明珏找她有什么事便辞了瑾妃回东宫去。
仆从将她领入蓼翠阁随后将阁门关上，阁内纱幔飘飞，东方永安寻思着李明珏搞什么鬼，一面迟疑地绕过屏风走进去。青玉雕成的蓼叶桌旁坐着一人，从背影看有几分熟悉，忽然想到什么，她顿住脚步。对方听见响动回过头来，面上先是惊讶，然只迟疑一瞬便站起身唤道：“永安。”
久违的呼唤，东方永安心中一震，快步上去紧紧抱住对方，两人眼中皆是一阵湿润。良久她放开来人，又惊又喜地打量她：“阿姐，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她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再见东方艳，东方家的长女。人比起记忆中那个明艳的女子变了许多，眼角也爬上了皱纹，她抚过那些时光刻下的痕迹，心疼道：“瘦了也憔悴了，阿姐你过得不好么？”
东方艳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两人又拥抱在一处，末了千言万语凝成一句：
“小妹，阿姐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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