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向布铎前进（六）

伊丽莎白仅仅面对着埃莉诺给出了一个温和而浅淡的笑容。

“我不能主宰别人的想法。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但我希望，我们都能等来路易斯皇帝。”

言罢，她蹲身行礼，纤长而优雅的脖子如同弯下的天鹅颈。风帽下垂下的绛紫色飘带被她亲手打上一个漂亮的绳结。她转身扬长而去，消失在并不熟悉的昏暗长廊里。

埃莉诺又变成了孤身一人。当她拉开床边沉重的丝绒窗帘时，她能望见城堡通往外界的主路上间隔数米就有一团亮起的橘红色火光。

那是宣誓效忠于布铎公国的骑士们在奉行本职守则。

这本该成为君主安心倚仗的力量。但她从来都没有信心，他们守卫的到底是布铎女大公，还是权臣伦伯廷。总有一天，她会让自己的力量伫立在公国的每一寸土壤之上，从边境线一直到她的床榻边缘，不会再容许别有二心的人能站立着呼吸空气。

*

伊丽莎白见识到了埃莉诺的耐心。

当一整个风平浪静毫无波澜的月份过去，路易斯与波威坦帝国都没有体现出要在布铎积极活跃的动向。

伊丽莎白都试图从埃莉诺看向安娜黛尔的眼神里，找到重燃的真诚与呵护。

她以为自己随时都会被埃莉诺丢弃掉。毕竟所有的承诺仅仅存在于口头上，而没有用以强迫兑现的实物凭证——唯一的见证人偏偏还是玛莲娜公主，一个绝对不会掺和进布铎公国事务的人物。

当然伊丽莎白也并不心急。她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路易斯始终都是那个由她掌控在手心里的人，哪怕他真的在与她长相分别后要残忍地遗忘她，她也会随时作出新的对策。

哪怕是要她放下尊严杀回波威坦去，她也在所不惜——

一旦被框死在布铎女大公安娜黛尔妹妹的身份上，伊丽莎白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将要比母亲玛莲娜公主更糟糕。她绝对不容许一切唾手可得的东西与她擦肩而过。

如果她有机会能掌握权力，那么她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再去做那个低头臣服的人。

可是埃莉诺反而和伊丽莎白怀持着同样的信心与笃定。

伊丽莎白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埃莉诺的手上只握有她这一张王牌，对方将自己的全副身家都下注在这唯一的一张王牌上，所以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等待最合适的出手时机。

*

在无趣的等待时间里，伊丽莎白也认识了新朋友。

乔治·赫伦怀特将自己的弟弟韦伯汉姆介绍给了伊丽莎白认识。

“你们可以稍微收敛一下作风吗？”伊丽莎白没有心情和乔治虚与委蛇，她笑眯眯地戳穿了他们的狼子野心，“埃莉诺还稳稳当当地端坐于她的权位之上呢。你们非得要把她的继承人兼外甥女们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吗？”

乔治没有介意伊丽莎白的嘲讽，他一贯在人前都有着好脾气，是连埃莉诺都挑不出错漏来的满分优质青年，他只是耸了耸肩：“抱歉，我们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希望你能结交同龄的朋友而已。”

“我们？”伊丽莎白重复了一遍，“千万别告诉我，你话里的我们，指的是你和伦伯廷。”

“好吧，好吧，让我来把话说得更加清楚一些，‘我们’一词指代的是我和韦伯汉姆。”爱德华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在释放善意了，他又强调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我说过的，我们不一定非得是敌人。”

伊丽莎白把身体转向另一侧，她正在试图对楼下一层的大厅里来来往往的宫廷侍女和侍官们产生浓厚的兴趣：“如果身份互换，我对你说这种话，你会相信么？别傻了，乔治，如果你仍然像蜜蜂围绕着花粉那样绕着安娜黛尔转个不停，别指望我会对你和你的兄弟改观。”

“在试图与我形成友好的关系之前，先去看看你的父亲怀持着怎样的志向和抱负。”伊丽莎白回敬给了他一个无害而纯真的笑容。

*

安娜黛尔在下午的时候就听说了伊丽莎白和乔治的争执。

“那根本算不上是争执，还没有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充其量只是几句有来有往的幼稚拌嘴而已。”伊丽莎白面无表情地否认了其中的关键性用词，“乔治告诉你的？”

“是。”安娜黛尔没有否认。

“你们听起来已经是无话不谈的关系了。我还以为你对他毫无兴趣呢。”

安娜黛尔没有全盘接受伊丽莎白的调侃：“只不过是配合伦伯廷的意图而已。如果我不给乔治好脸色看，我的日子会变得更加麻烦棘手。只要我能装作是和乔治行走在进展飞速的道路上，那么我至少能过几天安生的日子。”

埃莉诺公开宣称自己不能再怀孕，而要将姐姐玛莲娜公主的女儿作为自己的继承人。随后她又在晚宴上举杯致辞，言称“敬未来的安娜黛尔”，这几乎是明示了下一任布铎女大公将会是安娜黛尔·奈维尔。

于是伦伯廷更是督促着乔治务必要与安娜黛尔将关系快速地发展下去，同时他也在另一方面向埃莉诺持续施压，他渴望尽快促成安娜黛尔与乔治的婚事——

安娜黛尔这段时间一定不堪其扰。

“我倒宁愿你喜欢他。”伊丽莎白虽然说了这样的话出口，但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本意是什么，她又想借这句话来表达怎样的态度。

可能是愧疚心吧。埃莉诺已经明确地告诉了伊丽莎白，安娜黛尔就是一个陷阱，专门设置给伦伯廷和乔治的陷阱。真正的胜利果实将要落在伊丽莎白的头上。可安娜黛尔却实打实地将要赔入自己的婚姻大事。

所以伊丽莎白才会说，她宁愿安娜黛尔是真心诚意地喜欢乔治。

“那只会是一个更糟糕的悲剧。”安娜黛尔清清淡淡的一句话，让伊丽莎白忍不住把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

话都说到这样的份儿上了，伊丽莎白不认为安娜黛尔仍然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牺牲品。

可是安娜黛尔却没有深入交流的意愿。她将衬衣上联缀着的丝绸披风取下来，然后垂搭在臂弯间，随后她又将用于固定发髻的珍珠夹子拿下来，她的一头黑褐色头发便披散下来了。

“我要回去换一身骑装。乔治他们约定好，要在两点半左右出发去郊外的酒庄上，去考核这一期的葡萄酒成品。听说那里还有‘树莓宾士多’，父亲和母亲的婚宴上招待宾朋时用的就是这一支酒。有兴趣的话，你不妨加入我们一起吧。去尝尝看布铎的独特品种。”

安娜黛尔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布铎人，一点儿也不像仅仅只在布铎待了不到一年。

“我要留下来写信。”伊丽莎白婉拒了安娜黛尔的邀请，“我收到了来自波威坦宫廷的来信。我还没有来得及打开去读里面的内容。但我想，我的寄信人肯定期待得到我的回音。”

安娜黛尔盯着伊丽莎白，她迅速而轻快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将视线回避开了。仿佛她有点儿不自在，还有其他更为隐秘而不为人知的情绪。

伊丽莎白觉得安娜黛尔可能是误会了什么。她认为安娜黛尔或许是以为信件是由路易斯皇帝寄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来自凯瑟琳的书信。凯瑟琳和伊丽莎白同是玛丽王太后身边的女侍官。

伊丽莎白几乎可以用“朋友”一词来形容她与凯瑟琳之间的关系。

她猜想，凯瑟琳可能有点儿想念她，想要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跟随使团重返波威坦，而是直截了当地留在了拜恩斯。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读到凯瑟琳的消息。

*

当伊丽莎白和安娜黛尔分道扬镳之后，她没有犹豫，直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但她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她的卧室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几乎是从城堡的最西面往东面去。

当她毫无防备心地沉浸在午后令人感到困乏的斜照暖阳里，她觉得整个人都身处在安静圣洁的氛围中，仿佛她沐浴着的不是日光，而是来自光明女神的恩慈。

于是她也理所当然地行而不见自己的前路。

直朝着眼睛而来的阳光令她稍稍眯起了眼睛。而当眩光被玻璃外墙反射着，丝毫没有要减弱的时候，她的视线中渐渐有一个人影变得愈发清晰。

她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男人，两手空空地站在台阶底下铺着姜黄色地毯的挑高空间里。

当她逐渐走近的时候，那个男人也将面庞转向她。

“路易斯陛下——”伊丽莎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自己期待路易斯皇帝到来的愿景过于强烈，以至于自己的脑海短暂虚造了这样的幻境，来做自我迷惑。

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她以为她还要等上许久，才能得到他的屈尊纡贵。

但不是这样的。

当她与路易斯几乎面对面的时候，她伸手就能触碰到路易斯的手臂与脸颊，都是鲜活而带着真实的体温。

路易斯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他仍然是那么一副强烈而高傲的模样，一如他在拜恩斯皇城的弥塞尔宫外拒绝伊丽莎白求婚时候的自视甚高。

他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到了一枚物件——伊丽莎白摒住了呼吸，她下意识地想要用“枚”这个量词，而非其他的选择，因为她知道她只想从路易斯这里得到一样东西，倘若他提供的是别的东西，那她根本不会多看一眼，她甚至也要冷着脸拒绝他，让他也感受到那种羞辱。

但路易斯拿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向她展示的东西，的确是伊丽莎白想要的——一枚切割成方形的镶钻蓝宝石戒指。

他还使用了和伊丽莎白的求婚誓词相差无多的话语来表白：“亲爱的伊丽莎白小姐，慷慨的伊丽莎白小姐，您愿意嫁给我吗？如果您点头首肯，那么您眼前这个享有整个波威坦帝国疆域的君主将要把他的所有物都与您共享。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你我的分别。”

“如果你拒绝——”路易斯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反而是直接强势地上手握住了伊丽莎白的小臂，他将她拉向他——即使他们已经如此得相近——他的手掌托触着她的脸颊，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红唇。他的意图明晃晃地写在他的脸上。他想要吻她。

他已经有太久没有能回顾她的柔情与蜜意。

但路易斯没有急于付诸于行动。他知道眼前首先需要将伊丽莎白彻底地套牢在身边。只有当她不会再逃离的时候，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占有她。她的一切都会归属于他。他用他的财富和地位的共享权作为许诺，换来了伊丽莎白的一切。

路易斯觉得这必然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伸手托起伊丽莎白的左手，然后他将她的手指全部都分开，与他十指紧扣。

“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你不会拒绝我吧，慷慨的伊丽莎白小姐，乖巧的伊丽莎白小姐。你一定不舍得让我继续承受与吾爱长相分离的痛苦。”他顺势将戒指滑入伊丽莎白的无名指，就这样，蓝宝石戒指戴在了伊丽莎白的手指上，仿佛一切都已经最终落定成事实，再也不容许伊丽莎白的拒绝了。

他拉起伊丽莎白的左手，在她佩戴着戒指的指节上落下轻和一吻。

伊丽莎白知道这远远不是终结。她实在是太了解他了——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了解路易斯的内心就好像是安娜黛尔了解布铎的每一处生活生产区域那样。

他最终将手放在她的腰身上，他终于得以流连于她的唇间。

她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去打破这一刻的美好与热烈。

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正在真实而猛烈地跳动着。她也没能在这场蓄谋已久的计划中保持冷静与克制。她知道自己动心了——即便有那么多的阻碍挡在她和路易斯之间，连她自己的野心都在劝说着她，将她的真心不停地往回拖拽，但她还是对路易斯动心了。

玩弄感情的人，多半也会最后陷入感情的漩涡中。

伊丽莎白不清楚自己是否要为此受难，但至少此刻，她的理智为冲动所取代。她认为自己可能会甘之如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