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出逃之时

却说许宝这汉子一夫当关，目沉煞气，一条玄铁钩在一派昏天黑地中如一尾翻腾破浪的银龙，劲韧狠厉的锋芒与尖锐的石块隔空相击，霎时便迸溅出一溜子“刺啦啦”作响火星。

许万千须得仔细眯着眼睛才能辨认出那石坑之中他的身影，那是一只鬃毛潇洒，身态稳健的雪豹，于万千碎石间破空而出。

玄铁钩与地面碰撞发出“噌啷”一声脆响，牢牢卡在石缝之间，许宝单手握住玄铁钩腰部，猛地摆动腰胯，两腿跺地一蹬翻出筋斗腾空而起，腿风平扫遍地黑石，一时间如珠玉落盘，丁零当啷煞是热闹。

那琼精玄铁七爪钩便在此刻“噌”地一声裂石而起，许宝足下一点，右手顺势滑到玄铁钩的尾端，只见他在纷纷扬扬卷风洒落的坠石间凌空跃起，头脚倒转竟如寒冬檐下根根倒坠冰凌，与手中的玄铁钩融为一体仿佛岿然定格——

一柄通体黑漆，力拔千钧的“利剑”直刺磐石铁壁，伴随着许宝大喝一声“入！“，远在悬崖峭壁之上的许万千都被这震天气场惊得浑身一颤，却见那凌厉剑势”未衰，玄铁倒勾犹如弯月浮光，七叉双面刀刃刹那间分开来劈插入地，一朵七瓣铁线莲花霎时间绽开在这片萧索恐怖的深渊黑暗里。

许万千不觉攥紧了手，掌心的冷汗与混杂着蓖麻牛筋的绳索摩擦出滚烫的热度，她目不转睛地自上而下俯视着黑坑里，心中却已然被一股高不可攀的强大力量所低睨垂怜，让她自觉卑微似蝼蚁尘埃，裂痕间翻起的惊涛骇浪都尽数消匿沉沦在一片虚空之中……

凭谁料，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注】

许万千无法分辨出那玄铁爪钩从地下取出了什么东西，只依稀瞧得清许宝长臂猛地一扥，凌空”嗖嗖嗖“连翻了三个跟斗，随后反手握着长钩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

若不是时机不对，许万千都要给他鼓掌大声喝“好”。

许宝这边显而易见是得手了，他便毫不拖沓地将琼精玄铁钩横于腰后，一路朝许万千他们这边悬崖飞奔而来，单单一条汉子竟冲出万马奔腾的气势来。

许万千回神，屏着呼吸将绳索在手腕间绕了三圈，仰着脖子朝上看了看，估摸着离那峭壁中段还有十五丈左右的高度，遂满怀着一鼓作气的心劲儿，觳觫着手臂闷声攀爬起来。

她的掌心破了血肉，和毛糙糙的麻绳磨在一处极为灼热刺疼，许万千自是没工夫细看，却不知身下摇摇晃晃的一条绳索坠到崖底，粗粝的绳子缝隙里早已是横一片纵一片的被洇出触目惊心的黑红颜色。

悬崖西侧中段石壁上破了几处大洞，洞内露出来的正是那条水地龙母虫的不断蠕动的尾端。

虽说这东西未生口器，据程银心所言也不伤人，但这巨虫的腚上覆着一簇簇黑硬粗长的刚毛，看上去便令人作呕，许万千越往上爬心中便越怵，可此时已是退无可退，她只能一面在心中默念三百遍“阿弥陀佛”，一面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踩着石块朝上鼓涌。

程铁心最先攀爬到了中段一处破碎的石洞内，那石洞呈横向延伸，两侧都被落石堵塞着，那条水地龙的尾端便在那落石的另一侧，整个洞内都被震得尘土飞扬，沙石扑簌簌朝下掉。

他矮身蹲在洞口，解了腰间的绳索，而后单手将蒲一深拉了上来。

“程大哥——”

许万千挂在半空中，粗粗地喘了一口气，拼了力气喊道：“黄鸳可在上头？”

程铁心的声音很快传了回来：“没看——”

轰！

变故陡然发生在一瞬间。

许万千只听得山崩地摧般的一声巨响，身下的崖壁紧随着猛然颤动起来，她猛然抬头，刹那间呼吸都凝滞了，一块木桶大小的石头冲破劲风劈头朝她砸落下来，许万千下意识朝旁边躲闪，忽然脚底一滑，裂石松动，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便直直坠落下去。

“小当家的——”

铺天盖地的大小石块凶猛地砸落下来，仿佛整座悬崖都要坍塌了，许万千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眼底落进一条巨大的黑褐色水地龙从峭壁间破石冲出的景象，绳索在手中急剧摩擦，许万千掌心直接便豁去了一层肉，疼得她眼前直冒金星。

然而下一秒，她拴在腰间的绳子猛然被人抓住了。

许万千蓦地睁开眼，她本以为拉住她的会是许宝，亦或是程氏二兄妹。

却不曾想到，在一片纷繁错乱的落石间，一双布满殷红血丝的浮肿眼泡落入了她的眸中。

“咳……咳咳……黄……黄鸳？！”

许万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被漫天震荡的尘土呛得眼泪直流，身上每一处骨头都剧痛无比犹如刀割，而看着突然出现的黄鸳，许万千一时间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黄鸳单手拉着绳子，一只脚踩在峭壁上，以一种极端怪异的姿势将许万千当空提着，他浑身早已被落石砸得血污一片，先前被许宝等人刺伤的创口也汩汩淌出黄水儿来，杂乱的黑色毛发被黏结成一团团的硬块。

”小当家的！”

下面传来许宝的喊声，许万千正要开口回他一句，突然整个人天旋地转竟被黄鸳如扛麻包一般扛在了肩头，许万千只觉得颠倒之间她肚子里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胸腔被压得近乎窒息。

“呃……”

那黄鸳单手扛着她，一只手拉着绳子如一只山间猿猴般朝上飞窜，须臾之间便到了洞口下方。

许万千被颠得呕出一口血来，眼冒金星，还不忘再劝他：“快……你和我们一同出去，我……”

她话音未落，说时迟那时快，攀爬跟在下方的许宝一个空翻翻将上来，抬手一把便抓住了许万千的胳膊，大力将她推向洞中，许万千跌跪在地，慌忙爬到洞口朝他二人伸出手来。

几乎同一时间黄鸳便一声不吭地撒了手，而后竟然张开双臂飞身扑下悬崖！

“黄鸳！！！”

许万千险些疯了。

与此同时，那条蠕动翻腾的水地龙母虫终于从悬崖间冲了出来，堵滞闭塞的石洞瞬间被水地龙庞大的躯体横扫出一片通路，大股大股鲜凉湿冷的凉风霎时间便冲涌二入。

阴风嚎啕，裂石山崩，一人一虫于百丈高空中绞索纠缠，虚影阵阵，呼号尖利的疾风嘶叫不绝，瞥眼之间便没了踪影。所负万般缱绻，竟尽归深渊黄泉中。

“……”

“小当家的，小当家的快走！”许宝弯腰拉着许万千的手腕将她托起来，谁知一下竟没拉动，许宝低头看见她那双空茫茫的眸子，心中“咯噔”一声，顿时深知不妙。

迷乱的碎石扬起层层叠叠磨砂似的黑雾，厚重而尖锐。一颗尚未被狂风打磨圆润的石砾从许万千的眼角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三姐儿，崖壁中空没有那母虫躯体支撑，很快便会坍塌，成败在此一举，你我……”

“宝叔。”

一道清若冰玉的嗓音从许宝身后响起，蒲一深走过来，低声对他道：“我来。”

许宝眉间紧皱，叹了口气面色忧虑地点点头，走到一旁将绳索收盘起来。

“亿儿。”蒲一深半跪下来，扶着许万千冰凉刺骨的膝盖，轻轻拍掉嵌在布料间的沙土，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粘满血污的手伸到了她的眼底，掌心中间的血痕处紧贴着一根断成两截的破旧簪子，“我洞中发现了这个。”

许万千的睫毛颤了颤。

“亿儿。”蒲一深弯了弯狭长的凤眸，将那断簪合于掌心，他的声音仿若冰消雪融后的汩汩温泉，“亿儿可是饿了？”

许万千茫然地睁着眼睛看着他，稍稍一眨便落下两颗清泪来。

滴答。

后背上累累的血痕在湿气的渍刺下灼痛起来，许万千微微蹙起了眉头。她耳边的鼓躁声被气流搅动得愈发模糊起来，眼底只剩下蒲一深那双黑沉似水的眼睛。

“乖。”在她依旧迷茫不清的神情中，蒲一深背过身去蹲下，轻声道：“出去给亿儿点一份梅花乳鸽煲可好？来，我背你走。”

许万千慢慢爬上了蒲一深的脊背，便被对方牢牢托了起来，徐徐汇入的湿凉冷风吹起二人鬓边的散发，不知谁的青丝先纠缠住了谁，亦不知谁的血迹先沾染了谁，他们在这起了风的昏暗石壁深处中走着，竟像是一个人一般。

如同幼年那般的盛夏雨后，小小的少爷背着小小的小姐，小小的白筒布靴踏进深深浅浅的水洼，小小的伞儿偏斜着，那段青石铺就的窄巷里藏着做糖人儿的老翁，檐瓦下的湿雾浸湿了两个小小的，融为一体的清梦。

许万千的泪珠落进蒲一深的颈窝里。

她的眼前渐渐黑了下去，耳中的嗡鸣终于戛然而止。

“却问天下谁痴痴？你不痴痴，我不痴痴，殊途同归，却是最痴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