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孟艳黎刚嫁来津城那会儿，身上还有三分江南女子固有的温婉娇柔，可惜时间一长，那点少有的温情就被北方的大风吹得一点不剩。

“你知道我小时候有多想要个妹妹吗？有一回在街上逛庙会看见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揪揪，举着糖人吃，我就把手里的棉花糖送给她死活非要人家跟我回家！”

“后来呢？”

依孟艳黎的性子，唐婉嫣好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倒是更好奇最后是怎么收场的。

孟大小姐清了清嗓子，淡定地说：“被我妈扭送警察局了，罪名是我当街诱拐儿童。”

唐婉嫣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笑得快要趴在桌子上，“我总算是知道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是怎么养出来的了……”

孟艳黎深有同感点点头，故作高深抚着鬓边的发，仰天长叹。

“那可不，我家家风向来彪悍，我爷爷想把家里的晚辈培养成一门忠烈，最好男孩都像关羽，女孩都长成花木兰、穆桂英。可惜这个梦想从我爸手里就开始破灭了，到我这一辈，更是养了一屋子纨绔没一个成器的！”

唐婉嫣笑累了，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淡淡说道：“当忠烈也没什么好，尸山血海里挣扎着拼搏一生，弄不好最后连名字都不能留下……”

孟艳黎本想说些趣事逗她开心些，见她目光幽深涣散，不知联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忙说起了别的事情。

唐婉嫣却偏偏不接话，温柔的注视着她，“你很像一个人。”

“谁？”

孟艳黎如临大敌，心里的紧张程度完全不亚于听到赵康的花边新闻。

生怕唐婉嫣下一秒把她和什么牛鬼蛇神放到一起，又怕自己好不容易经营的友情最后只换来一句颇像故人，悲惨地沦为替身。

唐婉嫣看着她神情紧绷的样子笑了，“我堂姐。”

“唐婉茵？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名门淑女啊，走到哪儿都是一本优秀女性的活教材，我哪里和她像了？”

说起唐婉茵，唐婉嫣得意地说道：“那都是有外人在装出来的。我小时候第一次爬树、逃课、掏鸟窝、去海边抓鱼，都是她带我去的！”

孟艳黎看唐婉嫣回忆当年的事，如数家珍，连眼睛里都感觉有了光。

她想不到自己竟然嫉妒了。

嫉妒唐婉嫣口中那个仿佛无所不能，也被妹妹深深崇拜着的姐姐。

“你这么惦记她就没想叫她回来聚一聚或者去国外见一面？”

孟艳黎发现自己说这话时竟然酸溜溜的，简直没出息得要命。

幸好唐婉嫣满脑子都在想姐姐，没心思关注她方才说话的语气。

唐婉嫣沉默了一会儿，眉心微微皱起又缓缓舒展开，像是努力扛过了时间的洪流在记忆里的又一次洗劫。

“那会儿于孟甫总和我们一块儿，他俩玩得好，学校里的人都起哄说他们在谈恋爱。”

孟艳黎忍不住好奇，“那他俩真的是在谈吗？”

唐婉嫣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他俩自己说是普通朋友。”

经年的往事早已模糊，可说起那一段日子，每一天的细节都镌刻在她脑海里，像大理石上凹凸深邃的刻痕，无比清晰。

“于孟甫每天追着我堂姐粘着，做什么都很殷勤一点架子也没有。当时两家人都默认他是我未来姐夫了，可是忽然有一天互换庚帖，他跟着家里大人登门，长辈们坐在一块闲谈说他们是自由恋爱。他忽然一本正经站起来当着所有人面强调说不是，大家当时只以为他是害羞受不了众人调侃，结果他非要嚷嚷和我姐姐只是同学之谊从来没有非分之想……”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孟艳黎义愤填膺，“我要是唐婉茵直接给他一板砖。”

“嗯，反正自从那天以后他俩就闹翻了。我堂姐受不了那样的轻侮闹着要退婚，可惜婚事就在眼前，连宾客的请柬都发了。终于在一天夜里被伯父骂了一顿后，连夜翻墙跑了。半个月后才给家里来信，说收到了国外大学的通知书，决心乘船远渡重洋去读书。”

孟艳黎吃了一顿瓜，拍着胸脯感慨总结，“你堂姐是个奇人！姓于的是真气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天夜里，唐婉嫣就梦到了从前他们周末放假一起去玩耍的海边。

大家都变成了日后长大时的样子，堂姐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赤脚踩在沙滩上快乐地捡贝壳，于孟甫换了干净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一头短发也抹了发蜡整齐地朝后梳。

忽然，于孟甫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变出了一捧红玫瑰，朝她们这边走来。

她亲眼看着于孟甫完美得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步步走向姐姐，开心地拍手祝贺。

可下一秒画面翻转，于孟甫突然莫名其妙出现在她面前，笑着跪下，那捧鲜红的玫瑰也意外地出现在她手上。

她不知所措看着荒唐诡异的一切，想要逃离身体却像被什么力量压制住动弹不得。

梦里，穿着白裙子的堂姐忽然瞬间飘逸到面前，神情哀怨地看着她。

“小嫣，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嫁给于孟甫呢？”

“我……”

唐婉嫣极力发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黯然转身离去。

“等等我，姐姐，等等我……”

嘴里念着梦话蓦然醒来，唐婉嫣才发现自己脸上早已被泪水覆盖。

她打开床头灯，擦去脸上湿哒哒的泪痕，走到书桌前坐下，找出一叠信纸和一个信封。

提笔写道：姐姐，我是小嫣。许久未联系，近来可好……

又添了几句问候，却是越写越别扭，索性撕了纸揉成一团丢到一边，重新开始写。

可她无论怎么开头，写几行总忍不住觉得尴尬难受，最后都免不了变成一团废纸无辜地躺在地上。

唐婉嫣无力地靠在椅子后背，感到沉重的孤独和挫败感。

五年了，她一直很想找机会问清楚，当年堂姐和于孟甫那一段讳莫如深的过往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在中间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可始终没有人告诉她真相，堂姐走了，于孟甫后来又失踪了，下落不明。

如今于孟甫回来了，却再不可能陪着她纠结在往事里沉沦计较。

屋里一点点亮了起来，唐婉嫣拉灭了台灯，清晨微薄的阳光给她的身影画上了一圈暗影。

淡金色的钢笔笔尖在雪白的纸上飞快挪移，划出沙沙的细微响声。

一行话言简意赅，却夹杂了情思万缕。

“我想你了，姐姐！”

唐婉嫣放下笔，在万丈金光破晓的晨曦中轻声问：“你也会想我吗？”

孟艳黎原本只知道于孟甫不顾及妻子的感受，堂而皇之带了个外室回来，实在对不起唐婉嫣。

如今才知道合着他一个人一前一后辜负了人家姐妹俩，再没有一点好脸色。

所以，赵康托妻子得空替老友美言几句时，毫无意外地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酷眼神。

识时务者的赵局长意识到说错话了，立刻非常识相地收回了请求，陪着笑脸讨好。

说：“亲爱的，我们专注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不用为别人家的事生气，犯不着，对哇？”

不巧的是，那几天正赶上孟艳黎心情不好，所以赵局长不仅没有帮朋友解围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你以后在我面前再提起和于孟甫，咱俩也好不了了，我就搬走和唐唐一块过去。”

当晚，被感到书房睡觉的赵康打电话质问在公司办公室蜗居的于孟甫。

“我说老于，你到底是造什么孽了？刚刚我在我老婆跟前一提那事，连你的名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警告再和你为伍我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电话那头，于孟甫挠了挠头发，纳闷道：“我这几天都听你的话乖乖睡公司，没有回家乱说话，方梦那边被安抚住了，也没什么动静。不应该呀！”

“方梦方梦，你整天就知道方梦！我看你是被她下蛊了！”

“不是，我……”

在孟艳黎那受的一肚子气正好有了发泄口，赵康烦躁地说：“要没她祸害，你现在好着呢！还用得着连家都不敢回，每天睡公司的沙发？”

于孟甫心里乱成一团麻，有些话又不好说出口，只好安静地等着赵康撒完气。

“我……我这不是有苦难言，实在没有办法吗？”

被赶到书房过夜的憋屈，加上每天的耳濡目染，生气撂狠话的赵康和他老婆少说有十二分的相似。

“那你就活该受着！就你现在这副欠揍的鬼样子，活该你老婆要跟你离婚！”

电话挂断许久，于孟甫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过来好一会才把电话从耳边拿开放好。

于孟甫沉思，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四年前，他接受于氏后大力推广国货，受到某些人的暗算，最终遇上了那场处处渗透着阴谋诡计的轮船事故。

轮船失事后，他率先跳海自救捡了一条命，却在醒来后忘记了自己是谁。

那时，他被一块木板托着漂在海上，是方梦的父亲救了他。

出于报恩，他做了方家的上门女婿，和方梦肚子里孩子的爸爸。

一伙兵匪路过渔村，方梦为了救父亲从地窖里跑了出来，被那个军官玷污。

他答应过她，会好好爱护孩子，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出孩子身世的秘密。

只是那时的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更不会想到这个仓促的决定会造成多少麻烦。

为了逼当年的凶手现身，他一回来就又启动了推广国货的计划。

不想把唐婉嫣牵扯进来，所以在锦云楼，他联合于氏族人叫她让出了董事长的位子。

然而，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已在别有用心的人嘴里演绎成了另一个故事。

华灯璀璨，长夜未央。

他不禁扪心自问，于孟甫，你真的又做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