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初冬的赛马场一点也不冷清。

不知哪儿传出的小道消息，梨花堂的段老板带了朋友来骑马，空荡荡的马场顿时像过节一般热闹起来。

津城有名有姓的夫人小姐几乎都来了，兴致勃勃来看戏台下的段老板何等倜傥风流。

妙的是，她们来了，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多时也默契地跟着来了。

或作为自家女眷的男伴，或者单纯听闻了赛马场的热闹慕名而来。

这么大的动静，段梅兰竟然罕见地没有早早躲着离开，反而大大方方骑着一匹红鬃马在草地上悠闲走着，任由来的人看。

出了戏的他身上找不出半分伶人的影子，一身骑装包裹着笔挺劲瘦的身躯，策马从一米高的栏杆潇洒越过。

在一阵欢呼和此起彼伏的掌声中段梅兰得意地回眸一笑，长风吹过他柔软的发，神采飞扬。

唐婉嫣站在人群中，注视着那抹背影，倏然笑了。

跑马场的草地一年四季都绿草如茵。

这里的一切永远都像被精心彩排过，贵妇们永远穿着精致的旗袍或者洋装成堆地聚在遮阳伞下悠闲地喝下午茶，绅士老爷们则穿着笔挺的骑装潇洒地骑着骏马越过一个个障碍，满意地听着同伴们惊艳之余吹出的口哨声。

唐婉嫣和孟艳黎介于二者之间。

她们穿着骑装路过男人们的聚集地，到女士云集的另一边才坐下。

“唉，革命都二十多年了，男女平等还是只写在纸上。”

孟艳黎刚刚入座就开始抱怨，全然无视恭谨地给她们送上暖手炉和热茶的男服务员。

“到哪里都是这样，划去一块区域做女士休息区，美其名曰‘特殊照顾’，其实呢，还不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屑和妇孺同席。”

唐婉嫣从包里取出两块大洋，放到托盘里给尴尬到无所适从的小哥做小费，笑着让孟大小姐消消气。

“好啦，这话让艰苦朴素的劳动妇女说说就行了。你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整天说一不二耀武扬威的，赵局长家里家外可一个不字都没敢说。”

孟大小姐果然受用，脸上难得闪过一丝羞赧，娇嗔地说：“他自然不敢。”

孟艳黎和赵康的婚姻，唐婉嫣这个外人看在眼里着实是羡慕的。

说起来，某种程度上她俩都算是包办婚姻，可婚后的生活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孟艳黎说她嫁过来以前和赵康从未见过，可结婚以后赵康却把她宠上了天。

唐婉嫣点点头，夫妻恩爱与否和认识多久真没什么关系。

她和于孟甫倒是从上学那会儿就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结果呢？

孟艳黎见她提起婚姻不免有点失落，提到：“怎么样？方才你和那位段老板聊得还行？”

“我看人家对你挺上心的。”

“他人不错，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孟艳黎耸肩一笑，满脸写着不相信，“绝大多数声称是普通朋友的一男一女最后都会成为普通夫妻！”

唐婉嫣淡淡地笑着，“放心，我不会。”

方才段梅兰在马上回眸的一瞬，她确实体会到了心动。

与那些兴奋尖叫的女孩子不同的是，万众瞩目中，她知道那个回眸给自己的。

如果时光倒流五六年，她想自己一定会抵挡不住。

只是过了做梦的年纪，偶遇人间绝色也只会惊艳赞叹，投去欣赏的目光，但再不会驻足停留。

孟艳黎见她若有所思，便不再追问，只问道：“你方才和他说的事怎么说？”

“他说有办法，叫我回来安心等着。”

孟艳黎打趣，“这么相信人家？”

唐婉嫣莞尔一笑，自信地说：“除了年纪小脑子迷糊着嫁了人，你见我什么时候看错过？”

“说得对，都怪姓于的拉低了你的成功率。”

这话说得正中唐婉嫣下怀，端起杯子伸过去和孟艳黎桌子上的那只轻轻一碰，表示赞同。

下一秒，就听孟艳黎十分欠揍地评论道：“说得对，你应该单纯只是看男人的眼光不行，其他方面还是很厉害的。”

唐婉嫣二话不说拿起桌上的桂圆往孟大小姐那边丢，只是火力密集，命中率却低得出奇。

见盘子空了，孟艳黎清了清嗓子放心地坐了回去。

不料转眼唐婉嫣又打起盘子的主意，不动声色把手伸了出来，孟艳黎大惊失色摁住盘子，反复强调：“宝贝儿我错了！你刚才不是说嘛，这可是明朝的，明朝的，老贵了！别丢！”

唐婉嫣眉梢一挑，故意说：“是吗？我拿起来看看。”

孟艳黎一面暗骂马场老板壮阔把这么贵的盘子随意地摆在外面待客，一面十分狗腿殷勤地把盘子小心捧在手里，讨好着说：

“你坐好，我拿给你看就行。别累着……”

唐婉嫣假模假式瞧了一眼，故意装作好奇瞎看，好一会儿才慢悠悠点头表示看完了。

孟艳黎紧绷的心终于放下，虚惊一场，只听唐婉嫣在旁揶揄：“赵康要是知道你在外面这么‘节俭’，八成激动得流下泪来。”

被调侃的孟大小姐输人不输阵，倔强地说：“等我们家老赵发达了，到时候不管你丢什么我都奉陪到底。”

赵家是大家族，根深叶茂，子孙各个在政府任要职，一家子都前途无量。

夫婿出身这样的鼎盛之家，孟艳黎也深感脸上有光。唯一不足的是，赵家实在人丁兴旺，兴旺到偌大的家业分到每个子孙头上也不怎么多了。

所以尽管赵康荣升警察局长，住着洋房开着汽车，在挥金如土惯了的孟大小姐心里他们夫妇二人也是家徒四壁的“穷鬼”。

“诶，你刚刚怎么一眼看出这是明代的盘子？”

“家里那几个装水果的盘子就是明代的，一看就看出来了。”唐婉嫣随口补充道，“还有你每次吃饭用的那只小白碗，是宋代汝窑的。”

孟艳黎郁闷地摸了摸那只顶她好几串珍珠项链的盘子，觉得自己这“穷病”是治不好了。

段梅兰没有说大话，她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就有服务生把一张拍卖会的邀请函送了过来。

孟艳黎惊讶得楞住了，等服务生走后才回过神来。

“唐唐，他只是一个唱……戏园子的老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不过两个小时就能搞到连你都拿不到的邀请函。”

唐婉嫣遥遥地望着被人群包围的段梅兰点头致意，起身带着孟艳黎一起离开。

孟艳黎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没回过神来，缠着唐婉嫣问：“你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拍卖会入场的邀请函门槛很高，只会派发给所谓的社会名流，普通人连接触到的机会都没有。想拿到邀请函，就得找到那群人，而梨花堂的内场戏票价奇高，能进去听戏的人非富即贵，正好和我要找的目标重合。”

孟艳黎忿忿地说，“连我家老赵都没有收到，哼，瞧不起人啊！”

唐婉嫣淡淡一笑，继续讲解说：“段梅兰是老板，自然和那些人来往密切。官场也好，商场也罢，顶级的人脉本身就是巨大的资源，即使有人不喜欢听戏，也会为着融入那个圈子和他套近乎，所以我才会想到请他帮忙。”

孟艳黎恍然大悟，“他方才叫人把自己在这里的消息散出去，就是为了把人都吸引到这里来。”

唐婉嫣点了点头，“嗯，是这样。”

孟大小姐难得正经地动了动脑子，她怎么也得有点表示。

可惜这样一本正经讨论事情的时刻往往太短暂，孟艳黎把前因后果在心里绕了一圈就又自然而然地触发了与生俱来的八卦天赋。

“这倒奇了，他不是一向不喜欢人前露脸，今天怎么这么大方还声势浩大地把人都招来了……”

偏偏唐婉嫣不顺她的心，睁着眼睛说瞎话，“想必这位段老板是个讲义气的人吧！”

孟艳黎也不管唐婉嫣胡说了什么，自顾自地笑了一声，兴奋地说：“明明可以悄悄办的事，又不着急，非要急火火地当着你的面办成，还贴心地知道顾忌你的身份，怕传出什么闲话，叫你远远去一边等着装作完全不熟的样子……唐唐，这是雄孔雀开屏了呀！”

唐婉嫣一笑置之，对孟艳黎调侃的玩笑话丝毫没放在心上。

麻烦的是，一字不差落入了某人的耳朵里。

于孟甫和赵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赵局长见了老婆不由自主眉开眼笑，如沐春风，就差把“幸福”两字写脑门上了。

可惜旁边的那一位一点没受到感染，周身贴了一层冰，像专门来杀人似的。

压着怒气问：“哪只雄孔雀开屏了？”

赵康见情势不对，抓起老婆一路狂奔，离开了火药味十足的现场。

自家汽车边，孟艳黎气喘吁吁捂着吸了一堆凉气的肚子，抱怨：“你拉我跑什么？”

赵康罕见地没有理她的话，吩咐司机赶紧走。

汽车开出老远一段路，赵康才缓过神来，回忆起自己心惊胆战的一下午。

“段梅兰在赛马场的消息满城飘。全城老少有钱没钱的只要有空，都不要命地往这边跑，有钱人买票进里面看，穷人买不起票就在门外挤着想等他出来的时候看。都疯了！”

孟艳黎亲眼见证了段梅兰的一顿骚操作，眼里闪烁着不该属于她的冷静，淡定地问：“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

赵康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下午刚上班市长就给我打了内部专线，责问我这个局长是不是不想干了？出了这么大规模的骚动任其发展，一点行动都没有！我挂了电话二话不说带着局里的弟兄们火速出动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段梅兰那些行为癫狂的戏迷连哄带吓劝回去。”

孟艳黎心虚地说：“这不是挺好吗？”

赵康无奈地笑了。

“是挺好的。刚解决完那一摊子事回到局里歇了两分钟，屁股还没坐热。于孟甫的电话就来了，莫名其妙问我你去哪儿了？我也没多想就实话实话告诉他你和唐婉嫣一起去骑马了！好家伙，我这边话还没说完，他啪的就把电话挂了！”

说到这，赵康甚至激动地坐了起来。

“我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大对，把电话回拨过去，一直打到第五个才被他秘书接起来。说他一句话没说开车从公司大门冲出去了，我想他八成是发神经跑来这了，一路跟过来，果然就是！”

“他……他刚刚那样是因为段梅兰吗？”

“嗯，眼瞧着唐婉嫣和别的男人越走越近他受不了了！”

“我看他就是有病，自己左拥右抱无所谓，唐唐出来见个人就跟戳了他心窝子似的。”

“你不知道吗？唐婉嫣和别的男人有任何一点瓜葛对他来说就是戳心窝子。”

赵康搂过老婆语重心长地嘱咐：“以后给唐婉嫣牵线搭桥的这种事别干了，姓于的发起疯来连他老子都怕，我怕你受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