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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华(三)

我于民国八年初遇姐姐。在姆妈的榻前,我想我也该称呼其为姆妈的,即便我只见过她一面。

六月间,正逢天时不正,冷热不匀,青巷里多人出现寒热吐泻等时症。

我随师父出诊至柳家,那时姆妈脸上早已没了血色,停了的脉搏与手背上的尸斑都在宣告,她死了。而活着的人还紧抓半缕渐消的希望不放,期盼奇迹的出现。

姐姐善弹琵琶,我与她认识多年,自是清楚的。自她消陨,我再未听过那样富有情感意境的琵琶曲,或许世间自有人手中曲可胜于姐姐,我却也无暇去寻此音。

那天姐姐在榻旁弹的一曲琵琶,弦上道尽肝肠寸断,弦弦掩抑,声声诉情,似悲?,似送别……

我好似能看见她心里的惊涛骇浪。可姐姐面上是那样从容平静,一如榻上躺的不过是一床被褥,只自顾自地弹着琵琶,指尖已经血肉模糊,弦上沾满了惊心的红,血溅琵琶应如是。

师父身为医者,我随他见过的生老病死不少,如今见这般场景,竟有些不知自处。

忽然想起那首悼文,不觉悠悠地念了起来:“民莫不谷,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声毕,曲停,偌大的房间只有丝丝凉气,叫人不禁噤声。

许久姐姐放下琵琶走过来,眼角好似流转着水波雾气,看着我缓缓问:“读过书?”

对上那双眸子,我一时感觉寒意侵体,却又觉得她的眼睛可真好看。接着安静地回答道:“读过一些。”

回到生安堂后,我久久不能忘记那双眼睛。

知道柳家有意领养我,是十几日后的傍晚,不断的雷鸣似谁在控诉己身的愤懑,乌云虚张声势地盖在天空。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去还是不去。

柳家在青巷算是大户人家,经营着一家米行,想来师父望我安稳,对我也有所期许,是希望我答应的。

就着院外扑面而来的的风,我想起师兄方才说的那句:“去吧。”

站了有一刻钟,那双眸子越发清晰,好比今日的雨,复苏的死寂,这是我能想到的词。

也许是因为近日霉雨连朝,田禾花麦,正值发盛之时,经此暴雨收成怕是担忧,去的话也好减轻师父的负担。又或许是因为那双眼里的沉寂吸引着我,叫我不自觉的走近。不确定原因,最后我确实是答应下了去柳家。

当晚我在师父膝下跪了三跪,以谢师父收养之恩。师父眼里噙着泪,那是我第二次看到师父眼里有泪,第一次是师母临了时。

次日师父领我入柳家,路上不断叮嘱,无非就是要好好照顾自己,受了委屈就回去之类的话。

那时我还对离别无感,只觉着这算不得生离也做不得死别,且入的也不是虎口,日后自有相见之日,实在是不知师父在伤心什么。

直至多年后我才明白:离别不一定能再相见,再相见亦不是当时心,每次的离别,送走的是一段时光,而师父曾经送走的,是他与师母为数不多的幸福日子。

穿过弄堂,柳家的院已立在眼前,这场送别也该结束。我接过包裹,看着师父欲离开的脚步。脑子忽然溢出些许回忆,师父夜里为我掖好被子、笨拙的替我扎辫子的身影都历历在目,一幕一幕都在侵蚀着我。

“师父……”

我喊了一声,跪下磕了一个重重的头。师父没有回头,只是站住了一会就离去。此情此景对于年幼的我,似乎应当以一场泪别结尾才不算辜负他人的情感,而我并没有流泪,一滴也没有。

我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叩了叩门环。许久,姐姐开了门,她着一身霜白色裙,鬓边簪了朵欲开的白蔷薇,眼里一如初见时淡漠,见是我,叮嘱我把门关上后就转了身。

我关上门小跑跟上她。

过了庭前那株望春,进了里间,桌上供着和姐姐鬓边同样瓶白蔷薇。后来姐姐告诉我,白蔷薇是姆妈生前挚爱之物。

我认真打量起大厅,虽没有大户人家的气派,但比起棚户区和石库门,已算是天堂。

“靠右的那屋是你的房间,今后你就住那,自个去收拾吧。”姐姐说着,坐上美人榻,将腿放了上去整了整裙摆,用一手撑着脸侧躺在榻上,慵懒间夹杂些许魅惑。

我欲往房间走,姐姐叫住了我。问道:“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想了想,师父都是叫我小小,师兄一般喊我丫头。小小应该算做是名字吧。想这,我定了定,对上她那如雕如琢的脸回道:“小小。”

只见樱桃破开,她嗔笑了一声说:“这算什么名字,我想想……”姐姐闭上了眼睛,认真做想。

我站着无聊,直看着红木板发呆,一条一条纹理平行,偶有些交错。

良久姐姐开了口:“意浓,你今后就叫意浓吧。柳家家规,养女不冠姓,你自己既没有姓,那便免了姓,可好?”

名字对于我不过是一个称呼,我无太多的所谓,只应了她好。

她摆了摆手,说:“你过来。”

我走了过去。她伸出手替我把碎发夹到耳后,盯着我的眼看了好久,我被她看得发毛,又不愿没了气势,正欲说话。

她道:“这双眸子倒是生得好。”

我道:“你的眼睛也好看。”

她未做声,放下了拨弄我头发的手,黯然半晌柔声道:“去吧。今后有人问你名字,莫再道是小小,你的名字是意浓。”

我回道:“我知道了。”

房间不大,床、书桌、柜子,看着是精心挑选过的,我最喜欢那个大木窗,心里盘算着雨季来临时可以赏雨,那样应是会有些文人墨客的闲适淡雅。

我的行李不过几件衣服,打开在最上面的是我平日喜欢又吃不得的桂花糕,也不知是师父放的还是师兄放的。

收拾书桌的时候,我看到柜里静静躺着一张照片:一对夫妻,一对儿女,女孩看着像是姐姐,另外一位男孩是谁呢?哥哥吗?还是弟弟?得到答案时已经是许多年后了。

我在房间里呆了很久,听到有烧菜的声音还不愿意出去,一直到天被染了墨,窗外的树不见踪影时,姐姐过来叫我吃饭,我拿起那张照片,想了想,怕这照片引她伤心,又放了回去。

姐姐的背脊挺得笔直,一头青丝如瀑泻至腰间,木板被踩地吱吱响,像济世堂常来的那位病人用手指抠搜诊台一样。

饭桌上坐着一位中年男人,猜也知道是才思的爹,他好像特别高兴,眼睛笑眯眯的,都成了一条缝,弯弯的。他看到我,兴高采烈地给我摆好碗筷说:“过来吃饭吧。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回道:“意浓,她给我取的。”

他听完瞳孔一缩,笑容有些僵住了。缓了缓又说:“是个好名字,是个好名字。你既是我的女儿,便唤我爹,唤才思姐姐吧。”

我并不觉不妥,乖乖地喊了声爹。我很喜欢喊才思姐姐,也许是那样让我有归属感,也许是称她为姐姐似乎能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人的执念如此奇怪,在意一个人,就做他所做的事,学习他所会的事,寻找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仿佛就能离这个人更近。

吃饭途中爹不停的给我夹菜,介绍了自己与才思,又问了我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类似喜欢吃什么,怎么遇到师父的,想不想去上学之类的问题。

用完餐我本想留下来洗碗,姐姐看了看我,说:“吃完就先洗漱,今日早些歇了,明日再帮忙。”

我想着也是有些困了,道了安就离开了。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心想着:柳才思,是“杨花榆荚无才思”吗?

那晚我睡得极安稳,约摸着到巳时方醒。

爹已经去米行了,姐姐在扫地。

不同昨日,今日姐姐穿一身竹青袄裙,肩前的柳枝图案活灵活现,一直延绵到袖口,风一拂,裙边上散落的花瓣随风摆动。她是生来就是适合青色的。

站了许久,见姐姐始终没反应,我刻意走两步踩的用力些让她知道我来了。

姐姐听见回过头瞥了我一眼,沉吟道:“桌上有面,吃了把碗洗了,我带你去置办些衣物。”说完便又继续扫地。

我一道嗯嗯应着一道走到桌边,桌上盘子倒扣着一碗面,清汤面,卧了个鸡蛋。

平日在济世堂吃的都是榆树钱做的贴饼子或者棒子面,跟着宁姨时基本都是靠绣帕子赚那点薄粮,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因此那碗面我吃的一点汤都不剩。

去街上之前,姐姐帮我梳了个辫子,她的声音那么轻,轻成春日里的半缕清风飘进我的耳朵里:“日后将头发蓄长些能挽起,我送你一支簪。”

不曾想此后祸事不断,姐姐的簪没能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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