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未来

莉娜守在汤姆床边，看着他醒了睡、睡了又醒。他的身体好像在慢慢地陷下去，血肉一点点被剥蚀干净。

莉娜只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好像眼见自己从悬崖的最高点一寸寸往下掉，或者一条鱼躺在煎锅里，感觉身下的温度越来越高。快把人熬疯了。

每次他醒来，第一句话总是“我睡了多久？”。这次也是。莉娜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立刻靠过去，伸手握住他的手。天呐。莉娜感觉似乎再也不能暖热手下的皮肤了。

阳光透过狭窄的窗户，暖洋洋地照在汤姆脸上。他眯着眼，若有所失地朝她笑笑，想要安慰一脸忧虑的莉娜。莉娜嘴巴一撇，反而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汤姆伸出手，努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墙壁上。今天阳光真好。他的眼睛在窗外的一角天空和莉娜的脸之间游移。

天空很高，一只鸟张着翅膀飞快地掠过这片小小的湛蓝。莉娜额角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一个暗色的伤疤留在她额头。这将是他留给她唯一的纪念。

“别哭，我不喜欢你哭。”他用手轻轻拭去莉娜的眼泪。实际上他并不像以前一样觉得烦躁，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出现在他心里。汤姆耐心地替她拭了一遍又一遍。

“我想出去走走。”他忽然说。

莉娜下意识想要拒绝，然而看着眼前的人灰败的脸色，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有力气起来走走了。

汤姆垂着眼睛，安静地等待莉娜作出决定。她会答应的。他不想躺在这张肮脏的小床上结束他的生命。

在莉娜的搀扶下，汤姆勉强地下了地。他很抱歉地看着莉娜额头慢慢渗出的汗珠，但是他实在想再看一眼这个地方——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痛恨无比的地方。他不肯承认这个最后的愿望里多少隐藏着他对这里的依恋。

院子里坐着好几个晒太阳的孩子。他站在走廊下看着他们。一个个都脸色苍白，但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每个人眼睛里都闪着光，那是生命的火花。

汤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已经感觉不到体内奔涌的魔力了。在这个时候。但他居然不再觉得愤怒。

“再去那儿看看。”他指着花园的方向。莉娜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让他倚靠着，仿佛一根极为称职的拐杖。

后园一派衰败的气象。远处的教堂不停有人来来往往。汤姆眯着眼望了一会儿，“又有人死了。”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觉得有些窒息。仿佛有人正一锹一锹地往他脸上盖土。他用力抓住莉娜的手，脸上全是惊慌。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

那东西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在每一个深沉的黑夜里，每一次深沉的睡眠里，像一匹贪婪的饿狼。多少次它只能渴望地瞪着那两只绿莹莹的眼珠，极为耐心、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现在它终于赶上来了。汤姆甚至能够感觉到它那兴奋的鼻息，温热地洒在自己耳畔。汤姆觉得很害怕。

“莉娜！”他叫了她一声。他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一种灰气明明白白地在他的眼睛、嘴唇、脸颊间游动。

“莉娜！不要把我埋在地下！不要让我被虫子咬，被树根钻！”他仿佛喘不过来气似的，急促地呼吸着。

“不要……不要让我死……”他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莉娜咬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汤姆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现在的体力不允许他长久的激动。两个人在阳光下又站了一会儿。今天的阳光实在灿烂，让人心情愉悦。

莉娜有种预感，这个冬天的伤寒就要到此为止了。不会有人再死去，不会有人再躺进狭窄的，寒冷的墓穴。她紧紧抓着身边的人的手臂，感觉抓住了一根干枯的芦柴棒。

回去路过祈祷室的时候，他们听见里面传出整整齐齐的祈祷声。汤姆停住脚步，有些着迷地微微倾身，专心地听着。他好像忽然对祈祷很感兴趣。

他们在祈祷室门口站了很久，莉娜多次提醒汤姆应该回去了，他都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朝里面张望。看着汤姆脸上隐隐的急迫，莉娜欲言又止。一阵深深的悲凉攫住了她。祈祷室的门开了。她连忙咽下涌到喉头的哽咽。

莎利夫人领着一群孩子出来。他们在莉娜面前站住，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两个人身上。那些视线里有惧怕，有不屑，还有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同情。

他们都知道他要死了，这些普通、平庸、愚蠢、没有魔法、不相信奇迹的麻瓜。他们却将继续活下去。

汤姆朝莎利夫人行了一个标准的祈祷礼，他的身子深深地俯在众人面前。莉娜陪着他弯腰，垂着眼睛，不去看众人的表情。

“我想做一次忏悔，夫人，您愿意做我的忏悔修女吗？”汤姆的声音无比的平和，平和得甚至有些异样。

走廊里一阵令人尴尬的寂静。莉娜似乎能够感觉到众人暗中交换的视线，那些心照不宣的眼神，那些无声的窃窃私语。她的心剧烈地刺痛起来。

莉娜听见莎利夫人冷酷得如同冰块的声音，“我很抱歉，汤姆，但根据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我不能接受你的忏悔。”莉娜猛地抬起头，怒视着面无表情的莎利夫人。她不敢看汤姆的表情。

汤姆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似的，甚至朝拒绝他的莎利夫人笑了笑。随后他安抚地看了看莉娜。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在众人的目送中慢慢离去。

回到房间躺下的时候，汤姆朝莉娜狡黠地眨眨眼，“这下可不是我的错了。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忏悔，最大的罪过之一。”

莉娜想笑来着，却只露出一个难看的表情。她忽然紧紧抱住汤姆，哽咽着说，“不，不，”

到底在拒绝些什么？汤姆沉默地回抱着莉娜，一边觉得她天真地可怕，一边觉得她的天真像一支利箭，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心。

汤姆轻柔地抚摸着莉娜额头的伤口，好像这样就能拂去那块难看的疤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很疲倦，勉强打起精神，努力地想要安抚莉娜。

“我不想说我不害怕，不想说什么死亡、休息、睡眠这样的谎话，事实上我很想继续活下去，我讨厌这个世界，但我却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要永远永远地活下去。”他轻描淡写地说。他的指节却攥得发白。

汤姆摸摸莉娜的小脑瓜，看着她那双总是水光闪闪的黑眼睛，觉得心里压了块巨石，快把他压碎了。

“但……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现实。不管接不接受，现实不会因此改变。我的现实是，我马上就要死了。而你的现实是，你将更好的活下去。”汤姆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些不像出自孩童之口的话，莉娜在他面前下意识地摇头，拒绝再听下去。

我能送你什么礼物呢？莉娜？

汤姆强硬地摆正莉娜的头，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你看清楚，看清楚！你总是拒绝面对现实。我要死了，没那么可怕，真的，没那么好，也没你想象得那么坏。至少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了。”

他笨手笨脚地解释着，试图让莉娜相信这件事，他的死亡没那么可怕。他甚至向她描述霍格沃兹。那么美好的生活，可他却不能参与了。

莉娜一开始只是竭力忍着，水光之后的人影模糊不清，那些故作轻松的，却因此更令人心酸的话，一字不落，全都钻到莉娜耳朵里。

莉娜一直忍着，忍着，直到忍得一颗心都麻木了，那道痛苦的堤坝筑得高高的，莉娜觉得自己甚至能够露出个笑容，让他放心。真奇怪，为什么她一笑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莉娜抓着汤姆的手，都快攥出指印了。她咬牙切齿、又凄惨又凶悍地说，“你不会死。你不会死。这才是现实，这是写好的未来！我让你看，你不会死！”

莉娜在汤姆震惊的目光中闭上眼，咬牙鼓动起一阵又一阵的魔力。那些魔力像吃饭时传递莉娜的幻觉一样，传递着莉娜脑海里的景象。他们像从身体里飞了出来，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掠过树梢，穿过灰色的水泥墙壁，离开这个阴郁消沉的地方——

他看到了什么？上千支摇摇晃晃的蜡烛，巨大的金碧辉煌的礼堂里人头攒动，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头上戴着一顶破帽子。忽然那帽子裂开一张嘴，响亮地喊出“斯莱特林！”

难道他是在霍格沃兹吗？

他们眼前的景象再次变换。视角拉远，他看到一座雄伟庄严的城堡，背后映着漫天烟红的云霞，沉默地坐落在群山和丘陵的怀抱之中。那片湖泊，漆黑得如同没有月亮的夜晚，在夕阳照耀下，闪动着万道金光。

又是一阵变换。他看到自己长高了许多，在一群少年少女的簇拥下，走在高大的石头走廊上。两侧的骑士雕像举着石剑伫立着。粗糙的石头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动来动去的油画。

汤姆看到这些人里有的抱着厚厚的黑皮书，低着头只顾往前走。有的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木杖，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或蓝或紫的光芒从杖尖跃出。一个充满魔法和奇迹的世界。一个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世界！

他一下子长成了个大人。汤姆惊奇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自己，头发如同黑玉一般闪亮，一身黑袍，正矜持地等待一个年迈的老人替他戴上奖章。那枚徽章闪烁着金色的耀眼光芒，但却无法与人群中的自己相比——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所有人脸上都是一致的惊叹——他是如此耀眼，如此光芒四射。

汤姆在一阵雷动的掌声中回到了现实世界。他目眩神迷，还没有从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回神。

莉娜的脸色简直像他一样的灰败，用力抓着汤姆的手，莉娜盯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你看见了吗？你的未来，属于你的荣耀，它们都在前面等着你，等着你去把它们抓住，等着你征服。所以不要放弃，汤姆，不要放弃，我们一定还有希望，一定还有办法。你的未来已经写好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它……”

汤姆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像一片阳光下的积雪，刺目地闪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