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山怔了片刻：“他如今不是很能见得人的。”
萧珏知道，他手底下精通审讯的人是他亲自从刑狱里挑出来的，如今的庞渲怕是连个人样儿都没有了。
天色黑的很快，沿途星星点点的掌起了灯，稷山吩咐人去提一盏来照路，萧珏没答应，黑暗让人畏惧，也让他觉得放松和安全。
“稷山你说，文潇若是死了，本王之后的王妃会是谁？”
这话问得稷山失声了好半晌，只因，问他这话的是安王，是尊贵的皇子，是唯二的皇位继承人，是一品亲王。
可如今，他踩在淤泥里，问他，他还能找到什么样的妻子。
文潇算个什么呢？
若不是阴差阳错，阳错阴差，她连为妾的资格都没有，如今殿下竟会茫然了……
萧珏如今就好似是在漫长的旅途中只得到了一块干巴巴的窝头的旅人，他饿极了，才会以为这是世上最好吃的食物，不舍得放弃，怕得不到更好的，因过去的旅途并没有得到更好的。
他便以为，他将来也不会得到更好的。
稷山斟酌着，观察着萧珏的神情道：“殿下，天下何处无芳草？王妃她不过是特别一些，可世上这样的女子，何止千万？”
“你不明白。”萧珏道：“名贵花种娇贵，野花移回温室却大多会死，她出身名门，野花一般在贫瘠的土地中生长，受了温室的浇灌，也能肆意又受约束。本王同她相处，很自在。”
“并非只有她是如此……”稷山沉吟片刻后道：“这世上蕙质兰心温柔可人的女子大多能让人相处愉快的。”
“稷山，那样的女子纵然有许多，缘分这回事却半点由不得人。”萧珏语毕。
稷山眉头便忍不住蹙起。
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才几天，这他妈的才几天，文潇这个女人是给主子下蛊了不成？
庞渲被泡在一个瓮里的，他浑身的皮肤都烂光了，水里还放着一些蛇虫鼠蚁，他痛苦不堪，却不敢死，他有妻有子有女……
人呐，若果真绝望了倒也没什么，怕就怕还有些指望，这指望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见到萧珏的时候，庞渲眼前亮了亮，有些释然道：“王爷总算来了。”
“你预料到本王会来……”
“王爷想知道王妃的事。”
萧珏在布满血污泥垢的刑房里寻了个矮凳坐了下来，地面上还有血迹，被水冲刷过，没拖干净，黏黏糊糊，稷山后知后觉的想，应该找人提前打扫干净的。萧珏浅色的衣摆拖在地面上，宛若零落的海棠花被泥沼渐渐吞没、同化，稷山看着那成分不明的古怪颜色迅速从脚下一寸一寸的爬满萧珏的下摆，慢慢的退了出去。
待得稷山走了出去，萧珏才拢着袖子道：“你强撑着一口气，为的就是等本王前来。本王如今也和你透个实底，本王不是弑杀之人，知道了该知道的，本王可以不再追究你一家老小的罪过，能让你安心去了。”
庞渲老泪纵横，连连点头，“王爷请问。”
萧珏开口道：“你先前说……说……前朝余孽，说得都是真的？”
“老奴不敢欺瞒。”瓮身晃了晃，这几日庞渲日日都被毒物啃咬，原本都已渐渐习惯了的，可能眼下见了萧珏太过紧张，又或许是精神太过集中，他痒得不行，微微蹭了蹭瓮边，又道：“不过此事老爷是不知道的。”
“老爷是家里的小儿子，不大成器，老太爷看顾的他多一些，许多事都替他拿主意，替他安顿好了。就连王妃的母亲也是老太爷千挑万选出来的，查过了三代明明没什么问题，可就在王妃出生后，老太爷察觉到自己的三儿媳开始频频出门，正是宫里出事的前夕。”
“老太爷那时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过了许久才留意到此事，可老太爷到底没糊涂，没过多久，就将事情查了出来。这个儿媳，是前朝皇室的嫡系。”
话音一落，庞渲叹了口气，“嫡系啊，这可是嫡系啊。没过多久宫里就出事了，出了这样的事，母女是都不能留了。可老太爷终究还是没忍心，虎毒不食子啊，王妃她小的时候……”
庞渲的思绪断断续续的，“外界都说王妃是个草包，可老奴不信，那孩子从小就很机警，也很聪慧善良。老奴都知道，做出这副样子来，得一个草包的名声，王妃只是想保命，只是为了保命啊！可老奴不能管，老奴只能看着，老奴也想过，若是借着百花宴上的事，就此了结了她倒好了，一个世家贵女，一个前朝皇裔，做什么要活成这样，不如死了好了，死了倒一了百了。”
“可事情变了，变得不受控制，老太爷分明是将她送去了乡下的，是想将她养废了，让那些人就此放过她，全了君臣之谊，全了祖孙之情。可怎么能呢，从乡下回来的大小姐，怎么就能成了王妃了呢？殿下，您说这世事，纵是老太爷那般的天纵之才，也是预料不到的……”
若是没有皇后推波助澜，若是没有宫里的那档子事，他即便救下了文潇，恐怕文潇最好的结局也就是被皇家随意寻个家世不错的子弟配过去。
萧珏沉默了片刻后问：“王妃的那两个丫头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那两个丫头是王妃亲娘那边儿的，前朝余孽杀都杀不尽，野草一般，殿下，她们没能传消息出去。可接下来的……”
庞渲顿了顿道：“老太爷留下老奴，原是想有个后招的。乡下同王妃同龄的一个丫头，老太爷替她伪造了身份，倘若将来有个万一，那个丫头就是前朝余孽，是明面上的大小姐。可如今大小姐成了王妃，若还按照老太爷的计划，冒充贵女，也是个死罪。老太爷千算万算，保不下她的一条性命。老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此事拖着，只要咱们将大小姐看顾好了，熬过一天便是赚了一天。”
萧珏是经历过十三年前的那一场动乱的，那年他七岁，已经晓得些事了，只记得宫里的面孔变换的很快，养心殿前的地砖上是洗不净的鲜血秽物，但凡牵扯上前朝两个字，不论是谁，不论曾经立下过什么样的功勋，也会转瞬间人头落地。
到处乱糟糟的，连天色都是雾蒙蒙的，时隔多年，那窒息的感觉仍旧让萧珏抵触厌恶。
文老太傅自然也是撑过了那一场动乱的，撑过后自然知道那一场动乱可怕，可他仍是苦心为了孙女儿筹谋，将她小小年纪送去乡下，并非是因为厌恶，而是为她安排好了另一个身份。若将来不被找到也就罢了，倘若还有些余孽要翻起些风浪来，文老太傅也为她准备好了替死鬼，年纪小么，长开了样貌还有变化。
庞渲哽咽道：“老太爷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才合得眼。殿下，王妃她，命苦，国破家亡，生来就是受罪。可到底来了这世上，她有什么错呢？不过是生错了地方，您如今知道了此事，若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您处置了王妃，也求您不要牵连文家，文家并不知情。事后，为了尽忠，娇滴滴的小姑娘，文家的嫡长女，狠下心送去了乡下。至今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在回来之前，怕是连顿饱饭都没吃过，浑身上下没二两肉，风吹过都要打个踉跄。王爷，都没错，老太爷没错，大小姐也没错，是这世道错了，是这世道错了啊……”
萧珏死死盯着庞渲，那一副轻佻的脸上此时狠厉的却叫人害怕，“你说的若有一句假话……”
庞渲连道：“老奴不敢！”
“不敢？”萧珏面色冷得宛若寒铁，“你若果真不敢，就不会将此事和盘托出，拖本王下水。庞渲，百花宴上的事，文家有没有背后捣鬼？”
“哪敢呐……”庞渲急道：“殿下，就我家老爷那个性子，那个不成器的样子，老太爷且瞒着这事不敢让他知道，他哪有那个脑子？”
萧珏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踱步，又问：“你究竟为何要将此事告诉本王知道？”
瞒到死不就好了，没头没尾的事情，他若不说萧珏尽可全当不知道，如今牵扯出这一堆的麻烦事，该怎么善后？该怎么善了？
“王妃一定要个说法……”庞渲越发虚弱，“老奴实在撑不住了，可老太爷的嘱咐和安排，老奴还不曾告诉人知道。王爷，老奴不能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将来若有一日因王妃一个，害了文家。王爷，她是个余孽，该怎么处置，全凭王爷的一句话了。”
“焉知你不是怀恨在心想拖着王妃下水……”萧珏另一只手的拇指，紧压着扳指，心里沉的厉害，“这一番话，你糊弄鬼呢？”
“好好好……”庞渲忽然大笑起来，“有您的这一番话，老奴就放心了，老奴可以放心去了……王爷，文家和王妃，就托付给您了！”
说罢，庞渲七窍迅速的淌出血来，萧珏先前分了心，没想到这一茬上去，如今见状哪里还不明白，当即慌乱。
一脚踹开外间的铁门急声道：“快些，请大夫过来！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怎么就没防到他齿尖藏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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